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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逸:岁月之思的另一种叙写
——徐海蛟及其《寒霜与玫瑰的道路》

2015-12-28田荣华

文学港 2015年8期
关键词:徐海寒霜诗意

田荣华

轻逸:岁月之思的另一种叙写
——徐海蛟及其《寒霜与玫瑰的道路》

田荣华

在冬日的午后或是傍晚,捧读这本《寒霜与玫瑰的道路》是最恰当不过的,既能领略到季节的清冽又不妨碍享受江南冬景独有的和暖。

而这也正好是《寒霜与玫瑰的道路》所富有的气质,那些诗性的言说、无边的想象和叙述的力量呈现出一场优雅中文的盛宴,给予人轻灵、智慧的审美体验;然而这种“轻”却是深思熟虑的“轻”,是岁月之疼人生之痛的悲悯性观照,其背后站立着一位深爱尘世感恩日常已然达到“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境界的当代知识分子。

徐海蛟的创作体裁是丰富的,他写诗歌,写童话、小说,也写散文。散文是最具原生态意味的文体,因此它所展示的作家的修养、情趣、胸怀以及掌控语言的能力和高下几乎一览无余。读了他新近出版的这本集子,我对徐海蛟散文中那份汉语情结、士子情怀、悲悯目光和用文字在世俗的长路上安放温暖明亮之灯的执着,深感惊叹。

十六万字二十九篇文章,不论是生命的咏叹、历史人物的抒写,还是人间生活、自然景象的吟唱,洋洋洒洒中都氤氲出“轻逸”的气质,让你在他优美的汉字王国中触摸到了生活之“痒”,但却并不落入“沉重”之叹,这得益于他语言呈现和叙述方式上的轻盈、灵动。

一、诗性的言说和想象的魅力

“我相信好的文字应该是圆润而饱满的,有着黄金的光泽和丝绸的质地”,这是徐海蛟真实的语言追求,因此他在乎每一个词语的使用,在乎每一个句子的气韵,也在乎每一个标点带来的节奏停顿,以近乎苛刻的目光呵护着笔下的文字。于是我读到了这些轻盈、飘逸而动人的语句。

祖母用了一辈子的那块洗衣石还搁浅在老家草木深深的园子里,那块橘色的石头上迄今仍然有当年流水的迹象,洗衣石上的流水声还在月亮皎洁的夜晚响起。(《归期不详》)

故乡还在唇舌间,在味蕾里,春天的新韭,夏天的杨梅,秋天的石榴,冬天的醪糟……这一切儿时滋味都会在某个时刻苏醒在舌尖上。故乡还在许多细小的时间里,在午夜梦回后银亮的月光里,在晨光熹微时脆薄的窗纸上。(《另一条还乡路》)

孤独生长的树、潺潺流动的溪水、一茬一茬回到乌黑屋檐下的燕子、南山上吃草的牛、祖母的洗衣石、洗衣石上的流水迹象、一粒米、一粒盐、一个站台、一个节气……俯首皆拾的意象冷不丁就跑到你的眼前组合成具有乡土气息的密集的意象群,让你觉得作者蓬勃的诗情,让你在他娓娓的叙写与铺展中觉出生活之美、生命之意义。

除了密集的意象,徐海蛟还无可救药地青睐修辞。他用一支生花妙笔将抽象的不可观不可感的情理借助比拟、移就等修辞形象地呈现在读者眼前,让你尽情享受语言带来的会心一笑式的审美愉悦。

比如:

她不知道,那个塑料桶搁进高档浴缸,显得多么不搭调。这样的不搭调有如用粗海碗盛了法国的红酒,让城里媳妇好生厌烦。(《无法抵达》)

这样的分离是老托尔斯泰和一种与生俱来的身份的分离,也是他和一个庞大的阶层的分离,像要从肉里分离出骨头一样,中间有无数撕扯般的疼痛。(《出走的托尔斯泰》)

这些比拟使得散文语言融入了诗歌的气质,显得轻灵而简洁有力,寥寥数语便直抵作者写作的核心。而下面这些句子看着好像用词不当,但正是这种“不当”却移人于物、移物于人、移物于物创造出了一种诗歌般的美丽意境和特殊的情调,产生了无穷的艺术魅力。

孩子们在摊开的本子上认认真真写下一颗一颗汉字。(《归期不详》)

但他们又以另一种方式充满无限生机地生长在彼此心里,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地枝繁叶茂。(《寒霜与玫瑰的道路》)

流落数年后,沈明臣自觉看透了人间百态,路上的风尘也一一落入他的衣袖。(《布衣诗人》)

听过春天华丽的喧响,看过夏天盛大的热情,我能深切体会到秋天的美。(《季节的歌谣》)

很显然,由诗歌走上文坛的徐海蛟在散文创作中自觉融入了诗歌语言,就如他自己所言,诗歌的历练让他的语言变得精确,有直抵核心的力量,“它让我学会了如何翻越那些叙述中的障碍,不再绕来绕去,也不再为了讲明白一个事物,而用很大的力,累得汗流浃背,却也得不到既定效果”,“就像面对一堵墙,没有功夫的人,要靠攀爬,手脚并用,模样别扭,而武艺高强的人,轻轻一跃就过去了”。

徐海蛟正是这样一位技艺高强的作家,仅仅只是文字层面也足以让人流连忘返。而使得他的散文呈现出诗性特质的还在于他丰富细腻逼真的主观想象。为了展示书信年代的美好,他想象:

山山寒色的时节,有人踏一地落叶归来,在向晚的书斋里铺开宣纸,用狼毫笔在熟宣上写信,他的纸页间铺展着苍凉的迹象和人生的况味。(《书信年代》)

从本质意义上而言,徐海蛟是一位诗人,一直在喧嚣零乱的世俗生活里企望诗意找寻诗意,因而落入笔中著成文字——即使是站在城市之上反观一直进入却始终无法抵达城市的外乡人的艰难命运,即使是站在生命之上反观死亡的意义、叩问生命的价值,他也选择了一种诗性的言说。

荷尔德林曾说:“人生充满劳绩,但我们仍然可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写作是让徐海蛟的心灵接近诗意栖居的重要姿态。既然无法用纯诗人的方式生活,那么就用充满诗意的语言和无边的想像去描摹苦难描摹幸福描摹历史和日常吧,给这个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坏的时代在纸上创造出一个轻盈、飘逸、自由的优雅世界,让读者在古中国的汉字里于云中漫步,观赏墙外的风景。

二、讲述的力量

这种“轻逸”还非常显性地表现在散文叙述方式的轻灵上。

散文集《寒霜与玫瑰的道路》暗含着小说的匠心,许多篇章采用了讲故事的叙述模式,其间还有情节的摇摆,场景的再现,叙述视角的自由转换,甚至是虚构。

自先秦到五四,散文虽经历了从文言到白话的语言转换,但在表达方式上并未发生革命性的变化,它不能虚构,难以先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虽有过文体试验,但大多并不成功。然而,徐海蛟跨越了这个文体的制约,他尝试用各样的手法来完成一本散文集的叙述。他说,“这几年,我将创作的重心转向散文,原因是出于大家对散文的偏见,许多人认为散文是写作门槛最低的一种文体,拿起笔来就可以写。而事实相反,反观这些年的文学作品,好的散文却越来越少。由此,我就想在散文的写作上能够打开一个局面”,“我先前写过诗,写过小说、童话,也写过评论,我想我应该把这些基因都打碎了,融入到散文的书写中去,去成就散文不为人知的气象,这是我为自己这几年的写作定的一个目标”。

应该说,徐海蛟是成功的,这两三年来他成功地在散文写作上打开了一个局面,显示了卓越的散文写作才能和强大的叙事能力。

长篇散文《无法抵达》是舅舅们、孩提时的玩伴、云林叔、米琴姑姑和祖父……的进城故事,《归期不详》是各样的死亡故事,《出走的托尔斯泰》是大文豪的“叛逃”故事,《寒霜与玫瑰的道路》是艰难时代里文人的艰难命运与爱情故事……散文在讲述的节奏和人物的命运中徐徐铺展。

《都市快报》上一则简短的新闻在徐海蛟的笔下演绎成了一个血肉饱满的荒诞故事。从福建来到浙江嘉兴做钢筋工的陈跃失去了活着的念想,打算以跳江的方式一死了之,因而从嘉兴来到杭州西湖,又从西湖赶赴海盐那段著名的钱塘江堤坝,始终没有找到跳江的合适机会。午夜时分,当他脱下外套,叠得整整齐齐放到了脚边,起身走向江堤时,一对小情侣“打情骂俏缠绵悱恻的声音不偏不倚地穿过潮水浑厚的回响落到了陈跃耳朵里。陈跃突然很愤怒,‘这对狗男女’,深更半夜的,连他寻死时都要来骚扰一番”。最终,约会的十七岁男孩高栋无辜地死在了陈跃的水果刀下,而一心寻死的陈跃却没死成。这是一个典型的小说式叙述,寻死的情节经历了三次摇摆,使得故事一波三折,充满了荒诞的悲剧力量。

陈跃的故事是长篇散文《归期不详》的一个章节,徐海蛟凭借此文荣获了第二届储吉旺文学奖优秀奖,颁奖词肯定了他的这种小说式的叙述方式“徐海蛟的散文写作尽显小说家的叙事功力和诗人娴熟的驾驭文字的才情。见微知著,滴水藏海,在丝丝入扣中氤氲起一种可观的气象”。

类似的情节摇摆还出现在《故乡人物两题》中。情节的魅力使徐海蛟的散文绽放出斑斓的色彩,显示了他决不流俗的写作品格。而场景再现、叙述视角的转换和虚构则凸显了其深厚的小说功力。

徐海蛟的散文是有场景有镜头感的,无论是六七千字的长篇还是两千字左右的短文。而且他散文中的“我”既是故事的讲述者,又是故事的亲历者和评论者。作者亲历的个人经验和他讲述的故事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部充满生命回响的乐章。“我”的存在注定了这是一个有限视角,因此,“我”寻访大桥下的住户,“我”劝说从脚手架上摔下断了六根肋骨一条腿的大舅舅“返回山村或者换一种谋生行当,这件事风险太大了”,“我”担心从城市的殡仪馆到山村墓地的路途上奶奶的亡灵会迷路,“我”终究明白“后来进入城市的人们,他们的身心被分离开来,身体走到城里来,灵魂却找不到出路”……通过寻访、劝说、担心和明白,“我”参与到了故事中,成为了故事里的人。然而“我”在某些时候又成了一个无所不知的上帝,“我”能看到云林、米琴姑姑以及老张们的内在心思。

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大楼里,云林叔看到大理石倒映中的自己表情凝重,目光中闪动着深不可测的神秘智慧,有时他在心里呵呵地笑着,但他从不笑到脸上,也不笑出声来。(《无法抵达》)

传统散文是不存在虚构的,而在徐海蛟雄心勃勃的开拓下,虚构也进入了散文,它的存在让故事在时间和空间中变得厚重,情感蓄势待发。

我看到三叔眼睛里仍然带着一贯的烦扰了别人的歉疚,他二十二岁的身体已彻底被一场疾病给打垮了。后来,三叔昏睡过去了,父亲坐在他身旁,那时候父亲那么年轻,背影里却写满了绝望的疲惫。后来,三叔再一次醒来,三叔说想吃杨梅,正是杨梅成熟的季节,春天把自己的酸涩和甜蜜一点一点藏进这江南的果子里,这酸甜夹杂的味道让三叔在生命最后时光里心怀惦记。父亲说我去买杨梅,父亲走出医院破旧的门洞,他眼里的泪水就挂了下来。夜幕初临,父亲在小街上走了好一会儿才买到杨梅。三叔吃了几个杨梅,他嘴唇边留着一圈红红的杨梅渍,许多年后,我还看见父亲俯身用毛巾擦去三叔嘴边的杨梅渍。(《归期不详》)

在这个章节的叙述中,三叔离世时“我”只有三岁,显然不具备上述观察。然而这处虚构让人觉得真实,能勾起你对年轻生命逝去的无限惋惜和对命运无常的无限感慨。

正因为徐海蛟自觉追求用写小说的技巧来创作散文,《寒霜和玫瑰的道路》才在叙述方式上显得轻灵、自由,从而获得了更持久的可读性和接受性——因为,听故事是一种轻松愉悦的审美。

三、尘世之爱的悲悯性观照

如果说《寒霜与玫瑰的道路》只是凭借小说家的功力和诗人的才情编织了一幕幕精美的篇章,不免有哗众取宠之嫌;而真正打动我的,让人在这熙熙攘攘的市声中,犹如邂逅了高山流水空谷足音的是散文“轻逸”背后的悲悯情怀。

在诗性的语言和讲述的力量之外,徐海蛟将悲悯的目光投向了社会、生命、心灵和日常。他看到城市“散发出黄金和欲望的香气”,看到了城市的凶险、脆弱和冷漠;看到了外乡人不管不顾奔向城市寻找幸福却遭遇残败、死亡、迷惘尴尬心灵无依的悖论;看到了中国式病人的无助;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与坚韧,死亡的残酷与无常;看到“有时候内心世界的重构比身体创伤的修复来得艰难许多”;看到了死亡的存在让人对生命心存敬畏,学会珍惜;看到了张苍水对明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可救而救之”的高贵;他深情的说“只要人类的精神殿堂没有最后坍塌,我相信世界依然需要高洁的信仰,依然需要一种舍生取义的英雄主义。这样,人类精神的高贵血统才得以延续下去,这样,人也才能成为星空下最美丽的词语。”(《大江东去水苍茫》)他亦顿悟“生命得失,其实并不复杂,只是我们很容易被面前的那点欲望蒙蔽,其实绕不开去的都是小山,真正的大山是不必绕的,它足以供你一生攀登”……

一个人书写什么表明他在关注什么,他以怎样的态度书写,表明他以怎样的态度看待生活。我们每个人几乎都会遭遇“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人生,因此说话是带刺的心态是激进的。而有一些人通过自己的修炼,茅塞顿开,回归自然,于是专心致志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面对芜杂世俗,一笑了之。徐海蛟俨然抵达了“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境界,因此他不声嘶力竭地呼吁或者歌唱,也不谆谆教导或是语重心长;他只是优雅地在纸上描绘一个诗意盎然、轻逸飞扬而无限自由的汉语王国。

他重新为自己确立了生活的态度——回到日常,追寻生命的意义,成为一个“有趣的人”。这看似有些浅俗或者可笑,但我以为恰是大智若愚的注脚。一场大病让他明了,当“前路一片茫然,该如何从这样的惊恐里走出来?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日常里找到存在的力量。”“让生活重新进入日常……用日常的方式去重建生活”,因此在灾难沉重的时刻,总有一些面孔安详、宁静,他们从容地保有自己的节奏,临危不惧、处乱不惊,他们依然坐在废墟上喝茶、饮酒、下棋、思念、相爱。用生活找回生活,这是多么浅显又多么睿智的阐释啊!

因此,徐海蛟的散文里,更多的是感激和珍惜。他以充满感念的笔触写书房、病房,写祖父、女儿,写母亲的蓝布褂、旧房子、困顿不堪时天心的一轮明月,写学生、故乡的山水甚至台风……

他说,“我要让一些在时间里走失的人重临人间,让当时的心跳重新鲜亮起来。因为那么多故事,就像撒落在时间角落里的珍珠,如果我不去拣拾,他们注定会在更深的尘埃里黯然下去”。于是,他让故乡那些令人景仰的历史深处的人们在纸上又活了过来,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作家的担当和胸怀。而“兼济天下”的士子情怀又令他将目光投向大地上一个个平凡的生命,自觉地思考人类终极命题,直面人生之痛,直视生命前方亘古如斯的荒漠,以此观照人性美丑探寻存在意义。

这是一个对尘世深爱的人,怀着一颗诗人之心、悲悯之心和乐观之心。因为懂得,所以悲悯,因为悲悯,故而“轻逸”。

“轻逸”,是形式上的轻盈、轻灵,如果认为有失深刻那便是误读了。在这一点上,徐海蛟当引卡尔维诺为知己。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又称《美国讲稿》)中卡尔维诺写道,“我的写作方法一直涉及减少沉重”,“文学是一种存在的功能,追求轻松是对生活沉重感的反应”。因此,文学不应该是对现实的简单再现,而应该是轻灵、智慧地反映现实生活。用美的语言唤醒生活中错失的美好,并呼唤美好,这是一个心怀悲悯的作家写作之价值所在!

徐海蛟事实上是在以“轻逸”的形式消解岁月之思人生之痛的沉重——这与他的个人气质相关。他骨子里保有一份对诗意的企望,曾经借助短篇《青丝》阐述现代人诗意的缺失。无独有偶,作家戈尔丁说:“世界正在失去伟大的孩提王国,一旦失去这个王国,那就是真正的沉沦。”孩提王国正是一个诗意的王国,没有戒条没有禁锢,只有无边的想象和自由的表达、轻盈的梦。

《寒霜与玫瑰的道路》似乎正在做这方面的努力,它借助诗人和小说家之手营建了一个轻逸的诗意王国;借助丰厚的学养和对生活的真诚与挚爱成就了好看又深邃的散文;它似乎在说:世界越是喧嚣功利,生活越是细碎繁琐,我越是要在文字的长路上安放温暖和明亮的灯盏。

轻逸,岁月之思的另一种叙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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