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偷眼眺》的文学蓝本
2015-12-25马晓霓
马晓霓
摘 要: 在“荔镜”系列南音散曲中,《寡北》门头的《偷眼眺》无疑最受时人争议。品其文辞情采,足以与昆曲《佳期》中的《十二红》相媲美。南音散曲《偷眼眺》(清唱曲)和梨园戏口述本《陈三·私会》(剧唱曲)的相关曲文蓝本均为明清文言小说《荔镜奇逢集》,这符合中国戏曲大量地改编自传奇小说的文艺传统,为“正史小说,难被弦管”的说法也提供了一则相反的力证。
关键词: 戏曲艺术;戏曲作品;《偷眼眺》;《荔镜记》;《荔镜奇逢集》;南音散曲
中图分类号:J80 文献标识码:A
在“荔镜”系列南音散曲中,《偷眼眺》无疑是颇受争议的一首。在我国大陆学人编撰且流行的各类南音选集或教材中,这支曲子一般不被收录(近年来略有改观)。原因十分简单,就是历来被某些“冬烘先生”主观地认为其中涉及“色情”、“鄙下”的成分,难登大雅之堂。事实上,像《偷眼眺》这样的南音“名”曲之所以能流传下来,这本身说明它曾经迎合了广大观众的喜好,而这些观众同样是“民间雅乐”的合法接受群体。改革开放以来,随着西方主流价值观念和伦理取向在国人中间的渗透和风行,即使像《金瓶梅》中以招徕读者而刻意为之的大量露骨而直白的性描写,也早已不是专家学者讨论的禁区,而李安导演的具有三大段展示床上功夫的电影《色戒》,更是堂而皇之地进入世界人民的眼球。与此类小说中露骨且夸张的色情描绘和影视剧中逼真加特写的性交表演相比,中国传统戏曲或散曲对相应事项的书写,因主要采用比喻和象征等艺术手法,就更显得含蓄蕴藉且诗意盎然了。从其描写的艺术情境来看,南音散曲《偷眼眺》几乎可以认为是《南西厢·佳期》的闽南方言版本,只不过“红娘”、“莺莺”、“张生”等角色被替换成“益春”、“五娘”、“陈三”而已,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元曲压卷之作《西厢记》对中国方言文艺的深刻影响。戏曲史论家刘念兹先生就认为:“《荔枝记》是南戏创作中的一部与《西厢记》媲美的作品。”[1](p.234)在目前流行的昆曲《佳期》中,红娘所唱的《十二红》也与益春所唱的《寡北》《偷眼眺》颇具异曲同工之妙。限于篇幅,本文重点讨论《偷眼眺》的蓝本问题,其他相关问题容另文探讨。据笔者目力所及,学界尚无人专门讨论过南音《偷眼眺》的蓝本问题。笔者曾向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的前辈学者请教这个问题,他们认为:这首曲子估计是后来由民间的南管“秀才”根据“陈三五娘”故事创编而成,与现存明清戏曲诸刊本没有直接关联①。通过对现存文献中蛛丝马迹的梳理和分析,笔者认为该曲的文学蓝本应该是在闽南一带鲜为人知的文言小说《荔镜奇逢集》②,以下试作具体讨论。菲律宾弦友吴明辉等人抄编的《南音锦曲续集》中收录了散曲《偷眼眺》,全文如下:[HK22*2]
[JZ]偷眼眺 寡北 五空四イㄨ[HT5”K]
偷眼眺於侧耳听,看三哥恰似君瑞张生,看阿娘又似崔莺莺。罗帐里鸾凤和鸣,锦被中鸳鸯於交颈。笑阿娘露出一枝真於消息,半含半馥动於人心。笑三哥颠颠倒倒如於痴醉,汗湿肌胸透满不女襟。可怜阮阿娘伊人柳眼戏於娇莺,一任枝头轻偃仰。忽然露滴快把花於心迎,不堪妙处细细呻吟作娇不女声。真个满面春风,一段於芳情谁识得。云雨两於相称,正是自家好事自家不女评。那亏得益春遥望於观情,把却金针引就红於丝绳。黄金报我,黄金来报我不足不女称。且趁此良宵美景,月明花香,只怕狂风弄蝶,乱采柳摆於花倾,乱采柳摆於花倾不女。③ 而在明清文言小说《荔镜奇逢集》卷三之《秋八月望夜卿私琚》中,对此“佳期”情形就有颇为细致的文学描绘:卿挽琚就枕,琚曰:“丑陋之资,固不敢辞,但新花未惯风雨,吩咐东君细为护持。”卿曰:“嫩花含馥,偶先得之,岂可不知爱惜,而轻于物折耶?”生欲为琚解衣,琚羞愧不胜,且推且就曰:“向者见君,自以为儿戏耳,今宵接战,退避不得,一身都是胆矣!”卿曰:“兵家胜负,一决便了,勿疑惧也。”再三迫琚,琚于是亦不能为情,乃露出一枝真消息,半含半馥动人心。卿也颠颠倒倒,痴如醉汉,湿脂香透满襟。琚也柳眼戏莺娇,一任枝头轻偃仰,花心迎露滴,不堪妙处细呻吟,满面春风,一段芳情谁识得。片时云雨,自家好事自家知。④
琚于是亦不能为情,乃露出一枝真消息,半含半馥动人心。[]笑阿娘露出一枝真於消息,半含半馥动於人心。
卿也颠颠倒倒,痴如醉汉,湿脂香透满襟。[]笑三哥颠颠倒倒如於痴醉,汗湿肌胸透满不女襟。
琚也柳眼戏莺娇,一任枝头轻偃仰。[]可怜阮阿娘伊人柳眼戏於娇莺,一任枝头轻偃仰。
花心迎露滴,不堪妙处细呻吟。[]忽然露滴快把花於心迎,不堪妙处细细呻吟作娇不女声。
满面春风,一段芳情谁识得。[]真个满面春风,一段於芳情谁识得。
片时云雨,自家好事自家知。[]云雨两於相称,正是自家好事自家不女评。[BG)F]
从以上曲文对比中不难看出:二者除了个别方言衬词和叙事方式(文言小说由“作者”用文字直接描绘,而南曲则借“益春”之口唱出。小说为叙事体,南曲为代言体)的不同之外,文字大体一样,表达了同样的艺术情境和审美趣味,因袭关系一目了然。我们再来讨论文言(非闽南方言)小说《荔镜奇逢集》(又称《荔镜传》)的成书时间。关于文言小说《荔镜奇逢集》的成书时间,早在20世纪30年代龚书辉就从该书深受明代瞿佑《剪灯新话》之影响、“数用元明以来戏曲故事”、“演唱西厢戏”、“内容与明人小说类似者甚多”、“体裁与明人小说同”、“作者熟识泉州地理”、“关于荔枝的品种”等七个方面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考论,断定“荔镜传写刊的时代是明永乐以后,比较笼统的说法是明中叶。”⑤20世纪70年代,蔡铁民也考察了该书的形成年代,认为:“《荔镜传》出现大约于明永乐末年以后的年代里。”“《荔镜传》应该是明中叶之前一位不得志的文人”撰写的。但应该注意到,蔡铁民文中所采用的原始资料远未超出龚书辉文的范围,而且十分“简要”且颇为武断,如仅仅根据“《荔镜传》的结构、体例近乎明弘治前文言笔记小说”和“表现手法上受明前七子复古派文学风尚的影响”就贸然地肯定“《荔镜传》应该是明中叶以前出现的”、“是‘反复古派出现之前的作品”[2],这种仅根据文风等近乎缥缈的“证据”而得出的结论显然让人无法采信。至20世纪90年代,我国台湾省知名学者陈益源对《荔镜传》曾做进一步的细密比证,认为“《荔镜传》成书上限”当以“成化丙午(二十二年,1486)和丁未(二十三年,1487)”为上限,以“万历十五年(1587)”为下限,“以弘治末至嘉靖初(中有正德一朝)的可能性居大”[3],与龚书辉所考结果基本吻合,堪称定论。笔者又按,从现存明嘉靖丙寅(1566)刊本《重刊五色潮泉插科增入诗词北曲勾栏荔镜记戏文》、明万历辛巳(1581)刊本《新刻增补全像乡谈荔枝记》、清顺治辛卯(1651)刊本《新刊时兴泉潮雅调陈伯卿荔枝记大全》、清道光辛卯(1831)刊本《陈伯卿新调绣像荔枝记大全》、清光绪甲申(1884)刊本《陈伯卿新调绣像荔枝记真本》,均无发现与南音《偷眼眺》相应的任何曲文。至少从现存明清文献来看,南音《偷眼眺》应该是明清以来的南管“秀才”剥离文言小说《荔镜奇逢集》之《秋八月望夜卿私琚》中的相关文字,并配以南音曲调和闽南方言衬词创编而成。但是,在1952年根据蔡尤本等人口述整理的梨园戏《陈三》演出本中,却出现与南音散曲《偷眼眺》相似的曲文⑥,因此,我们尚需讨论的问题是:南音散曲《偷眼眺》与口述本《陈三》的关系如何?⑦我们不妨将口述本第十一出《私会》中益春(小旦扮)所唱的相关曲文也摘录如下:[HK22*2][HT5”K]【双鸂鶒】(小旦唱)偷眼看侧耳听,笑三哥恰是君瑞张生,笑阿娘恰是崔莺莺。罗帐里恰是鸾凤和谐,锦被中鸳鸯交颈。看阿娘如痴醉,露出一枝真消息,半合断约动人心。看三哥颠颠倒倒如痴醉,含触异香侧耳听。可怜阮阿娘譬如雕莺,含触异香侧耳听。真个是满面春风,自宿得云雨。令人伤情,正是又是自家英。那亏得益春蝶梦关情,把作金针引线凤凰栖止,可消良辰美景。月明花香,只怕你狂蜂浪蝶,漫采而败花香,匕匕。[4](p.455)
不难看出,《私会》中的这段曲文与南音散曲《偷眼眺》确属“大同小异”⑧(应考虑到口述本会出现一定的加工、误传或误记)。不过,二者之间仍有一些细节上的明显差异:在口述本《陈三》中,相关曲文是益春在陈三和五娘首次偷情基本完成之后上场所唱,而南音散曲显然是益春在陈三和五娘正在私合的过程中“偷眼看”和“侧耳听”的。后者与昆曲《西厢记·佳期》中“红娘偷看”的时间十分吻合,而前者则存在明显的“时差”。再从词句来看,口述本比之散曲来已删减不少(尤其是后半部分),连贯性和文学性已大大弱化。遣词和韵脚也有些紊乱,进一步削减了“私会”摄人魂魄的艺术力量!当然,仅从这些比较结果我们显然还无法断言二者的前后关系(除非发现更可靠的史料证明)⑨。对于这首曲子而言,“剧曲散唱”和“散曲剧唱”的可能性都存在。不过,从上面的讨论我们能够肯定的是:不论是南音散曲《偷眼眺》,还是梨园戏口述本《陈三》中《私会》的相应曲词,其文学蓝本均为在闽南一带鲜为人知的明清文言小说《荔镜奇逢集》,这符合中国戏曲大量地改编自传奇小说的文艺传统,对有学者所提出的“正史小说,难被弦管”的观点也提供了一则相反的力证⑩。需要强调的是,本文虽然初步证明了南音散曲《偷眼眺》的蓝本问题,但是综合考察现存的各类戏曲和小说文献(尤其考察其刊刻或抄写的具体时间),却尚难证明戏曲《荔枝记》(或称《荔镜记》)就一定是根据文言小说《荔镜奇逢集》改编而来的。倘若要坐实这个推断,还有赖于更为可信的史料发现和更为细密的学术论证。 (责任编辑:陈娟娟)
[CD12]
[HT6F] ① [ZK(#]笔者于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记录、整理,讨论时间为2011年11月18日上午。
② 关于文言小说《荔镜奇逢集》的流存刊本,现有英国牛津图书馆藏清嘉庆十九年(1814)尚友堂刻本《新刻荔镜奇逢集》二卷;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刻本《二刻泉潮荔鏡奇逢集》二卷(版心题:“荔镜传”),索书号:35328。而后来相对易见的刊本(如光绪三十四年(1908)刻本《增注奇逢全集》、民国十三年(1924)上海燮文书庄翻印本《绘图真正新西厢》等)则与道光刊本大同小异。从嘉庆本“新刻”二字来看,此前应有类似于《荔镜奇逢集》的远本,惜已不传。有学者认为“《荔镜传》只限于知识分子或有文化的市民阶层,作为好奇猎艳、茶余酒后消遣的东西”,也应合乎事实。蔡铁民《明传奇〈荔支记〉演变初探——兼谈南戏在福建的遗响》,《厦门大学学报》,1977年第3期。
③ 关于《偷眼眺》完整的工乂谱(抄本),参见吴明辉主编《南音锦曲续集》,菲律宾国风郎君社,1986年印,第146-148页。本文为论证需要和节省篇幅,仅据该抄印本对其唱词加以校点,并标示其门头【寡北】和管门“五空四イㄨ(管)”(相当于西乐之C调),具体曲谱请读者自检。郑国权主编《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一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年版)对此曲词也作附录,参阅该书第584-585页。
④ 此处引文据泉州黄东翰藏本《增注奇逢全集》(光绪刊本)点校。郑国权编撰《荔镜奇缘古今谈》(中国戏剧出版社,2011年版)时“辑录明代小说《荔镜传》等及其部分研究论著”,对文言小说“《荔镜传》”据“原本”照实录入,为“存其真”而未作新式标点。参阅该书第303页。
⑤ 龚书辉《陈三五娘故事的演化》,载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泉州地方戏曲》,1986年第1期,第55-83、117页。据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者的按语,此文“一九三六年六月发表于厦门大学,是最早较有系统地研究陈三五娘故事沿革的一篇专论”。戏曲史论家吴捷秋先生亦云:“对《荔镜传》与《荔枝记》及南曲、歌本作综合的考证,并撰写专题论文,首先是龚书煇先生发表于1936年为最早,在当时尚未发现明·嘉靖丙寅年重刊的《荔镜记戏文》和潮州东月氏编集的《乡谈荔枝记》的情况,当时他所搜罗的资料,现在有的已看不到”。(吴捷秋《梨园戏艺术史论》,中国戏剧出版社,1996年版,第314页。)
⑥ 值得注意的是,1954年华东会演得奖本及其后《陈三五娘》各种演出本再无出现这段“南曲”。原因不言自明:新中国成立之后,红色政治使戏曲追求“净化”成为其必然选择,类似《偷眼眺》之类的南音“艳曲”自然不能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了。
⑦ 关于口述本定型的具体年代,估计至迟在清代中后期。笔者主要依据老艺人蔡尤本等人的生平阅历和现存《荔枝记》诸版本的刊印时间来推算。
⑧ 郑国权先生对《偷眼眺》就有这样的说明:“此曲源自《陈三五娘》,益春唱,与蔡尤本口述本的《私会》曲词大同小异。蔡本由口述记录,文字稍有出入。”(郑国权编注《泉腔弦管曲词选》,厦门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19页。)
⑨ 梨园戏和相应的南音清唱版本的前后关系,学术界长期众说纷纭,难有定见,乃至于王仁杰先生曾戏称:“先有南音还是先有梨园戏”实在是一个“先有母鸡还是先有鸡蛋”的问题。应根据实际情况客观分析和科学论证,而不应以偏概全,人云亦云。从大量南音散曲“剥离”自梨园戏古老剧目的事实来看,“南音来自梨园戏”的结论则更靠谱,我们不能为了某些既得利益而无视历史事实地去“跟风”、去“睁着眼睛说瞎话”。(笔者于泉州王仁杰先生家里记录、整理。时间:2010年5月12日上午)
⑩ 如郑国权先生认为:“《荔镜传》是文言小说,不能‘被之弦管,只有《荔镜记》系列戏文才进入弦管”,“《荔镜传》是文言小说,并无曲词,应是《荔镜记》戏文,才有十多个唱段成为弦管名曲。”(郑国权《客观评价〈泉南指谱重编〉》,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两岸论弦管》,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版,第271、273页。)而从本文的考察结果来看,这一观点显然是需要商榷的。
参考文献:
[1][ZK(#]刘念兹.南戏新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6.234.
[2]蔡铁民.明传奇《荔支记》演变初探——兼谈南戏在福建的遗响[J].厦门大学学报,1977,(03).
[3]陈益源.《荔镜传》考[J].文学遗产,1993,(06).
[4]郑国权.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一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