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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宅

2015-12-24孟扬

骏马 2015年6期
关键词:头儿金牛老牛

孟扬

老牛头儿坐在自家的小院门口,享受着那一棚瓜秧带给他的清凉。

瓜秧是春起时老伴和他种下的,老伴刨埯,他点种下地。如今这棚瓜秧一片翠绿,覆盖了整个小院上空,里面开满了金黄色的花朵,还结着大大小小的瓜,青皮白瓤,成就了老牛头儿老两口那一口稀疏的牙,用锅轻轻一炒,端上桌来是又脆又香。

当然,老牛头儿种这棚瓜的目的绝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他种它们的更大的原因是为了美化他的小院,也就是他的家。他在这个院子里生活了五十年,这房子是他结婚时,他爹老老牛头儿带着他盖起来的。这房子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他和父亲亲手摆放上去的,他甚至还清晰地记得那些草木的样子,鼻孔里至今还萦绕着那些草木散发出来的清香。在这个小院里,他目睹了儿女们的降生,看着他们玩耍,然后燕子一样飞散。但是他们降生时的胎盘,还埋在屋门槛下,他们褪下的乳牙还沉睡在房盖上,他守着这座宅院,就仿佛依偎在父亲的怀抱里,徜徉在儿女为他铺就的阳光大道上,温暖而惬意。

一只黑色的狗从老牛头儿的面前颠颠跶跶地过去,心不在焉地看了老牛头儿一眼,转过头继续走它的路。它的行为大大地刺伤了老牛头儿的自尊,老牛头儿在心里骂:“你个畜生,连你也不爱搭理我了!”是啊,人老了就是这样,想把积攒了一辈子的话说出来,可是没有人听了,儿女都在城里安家落户,过着属于他们的日子,承担着他们该承担的责任,谁有时间来听自己的絮叨呢?他的身边只有老伴,老伴就像一个沤粪的池子,他把一辈子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扔给了她,她听腻了,他也说腻了,剩下的,就像这满棚的瓜秧,没有风吹,动也不愿意动了。

“老牛大爷,在这儿乘凉呢?”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老牛头儿对女人是极敏感的,无论是声音,还是脚步,只要在他身边路过,即使他不抬头,他也能分辨出那个女人的年龄,是张三家的还是李四家的。不过老牛头儿从来不主动和对方说话,他怕那样让人认为他是老不正经。就像面前这个人,他不看也知道她是村妇联主任何小翠,何小翠的标志是“三大”,即奶子大,屁股大,再一个就是嗓门大。

“你是谁呀?我咋没看出来呢?”老牛头儿昂起他牛一样大的头颅,拔顶的脑袋在阳光下灯泡一样散发着光泽。他眯着一双牛眼,假装老眼昏花的样子看着何小翠,而且他还看清,何小翠的身边,站着一个比何小翠年轻漂亮的女子。

“大爷,我是何小翠,这个是乡里的宣传委员马玲。”何小翠指着身边的女子大声豪气地说。

老牛头儿在心里嘀咕道:“我还不知道你是何小翠?隔二里地我就看到你的标志了!”不过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还客气地说:“是何妇联啊?瞧我这眼神!进屋坐坐?”

老牛头儿假装欠欠屁股,作出一副谦恭的模样。没想到何小翠大大方方说:“我们就是要到你家坐坐,和你说件事!”然后何小翠女主人似的,走在头里,一边走还一边向马玲介绍:“牛大爷的儿女都在城里,都是考学考出去的,家家都住楼房!”

马玲惊讶地停下脚步,问走在后面的老牛头儿:“大爷,你儿子女儿条件那么好,你咋不去城里享福啊?”

马玲的这句话让老牛头儿的心里升起一股自豪感。说真的,他牛富贵活到70岁,最让他感到骄傲的就是他的两男两女。这四个孩子从小就没让他操多少心,长大后一个赛一个,都考上了学,都端上了令人羡慕的铁饭碗。如今,他们都在城里安家立业,住的是楼,穿的是绸,喝的是油。就连他们的下一代,也继承了他们的优点,考上了名牌大学。他们早在若干年前,就要把他们的父母接到城里去住,让父母享享清福,可是老牛头儿一百个不同意。老牛头儿不同意的原因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就是当初盖这座房时,懂点风水的父亲告诉他,他已经在房子的四角放进四个金牛,可保佑他牛家子孙旺盛,牛气冲天,所以他宁肯守着这座老旧不堪的“福宅”,也不愿断了这所谓的福脉。

老牛头儿回答马玲说:“城里有什么好?成天上楼下楼,不如住在这平房里面舒坦!”

说话间,三个人已经走过阴凉的瓜棚,来到老牛头儿的“福宅”跟前。老牛头儿的“福宅”还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寒碜。早在二十年前,老牛头儿曾经给它做过一次美容手术,在房草上面加了一层红瓦,在泥墙外面贴了一层红砖,过去人们叫它土洋结合,如今它已淡出人们的视野,没有什么特殊的称谓了。二十年过去,当年的所谓的洋早已落伍,房顶的瓦盖生出一层厚厚的苔藓,灰不溜秋的,红砖也没了砖的鲜红,被水冲过的血一样惨淡。

“大爷!你这房子冬天冷不?”马玲外表柔柔弱弱的,说话的声音也很柔弱。

老牛头儿张开嘴,刚要说不冷,不知什么时候,他老伴从屋子里面钻出来。老伴比老牛头儿大两岁,人长得精瘦,头发一片花白。

“冷!咋不冷?一到冬天刮北风的时候,屋子里的小风嗖嗖的,咋烧这屋子里都不热!”老伴说。

老牛头儿的脸上现出尴尬的笑。这时马玲说话了,马玲说:“大爷,大妈,我们来就是给您解决房子问题来了,现在自治区施行十个全覆盖,像您家这样的房子属于危房,如果您想翻盖的话,国家给出一万八千七百三十二块钱,剩下不够的你们自己备,这样你们就可以住上新房,不用挨冻了!”

未等老牛头儿表态,老伴又发了言。老伴激动地说:“那好哇!国家政策这么好,我们翻盖。”

老伴的话音未等落下,老牛头儿从那边发起了脾气,老牛头儿用牛一样的音调,气哼哼地说:“盖什么盖?土埋到顶的人了,费那个钱干什么?不盖!”

老牛头儿说着,一转身进屋去了。马玲不明白老牛头儿哪来的火气,看看何小翠,何小翠朝马玲眨眨眼睛,示意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马玲只好讪讪地向外走。那边何小翠和老牛头儿的老伴打个招呼,向外追赶马玲。追赶上后,何小翠压低声音对马玲说:“马委员,你不知道,这老牛头儿的脾气可古怪了,说不定哪句话招惹上他,他就跟你没完,连我们的支书和主任都怕他!”

马玲笑着说:“我看出来了!而且他在家里绝对说一不二!”

马玲和何小翠离开后,老牛头儿的老伴进了屋,对坐在炕沿上生闷气的老牛头儿说:“今天你抽的哪股疯?共产党给盖房子你还不盖?”

老牛头儿一翻他的牛眼,横叨叨地说:“是白盖么?他们只给一万八千七,剩下的还不得自己出?”

老伴反驳道:“给你一万八千七就不少了,难不成你要人家白给你盖你才安心?”

老牛头儿没好气地说:“白给盖我也不盖,老子我住这房子舒坦!”

老伴骂他:“我看你就是个贱坯子,你不就爱在这挨冻么?愿挨你挨!我现在就到城里儿子家享福去,冻死你个老灯泡子!”

老牛头儿说:“你敢?”

老伴没理会他,打开柜门,收拾收拾东西,出门走了。老牛头儿嘎巴几下嘴,把要骂出口的狠话收了回去。

说干就干,村里的“十个全覆盖”工作开始了,老牛头儿每日坐在家门口,看着搞工程的车进进出出,很快横在家门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老井水变成了自来水,各家各户都开始扒房子盖房子,一片热闹的景象。只有老牛头儿的那颗心波澜不惊,看着别人盖房,他在心里念叨:“你们折腾去吧!随你怎么折腾,我的房子是不能动,我的房子里有我爹安排下的金牛,保佑我牛家人丁兴旺,辈辈出英才,你们再折腾,能牛过我牛富贵?”

老牛头儿放弃了自己的权利,可是在马玲那里却没有放弃,作为乡干部的她深深知道,这是内蒙古自治区成立以来最大的惠民工程,如果不抓住这个时机,将来后悔的是农民。为此,她再一次来到老牛头儿的家。

老牛头儿自打老伴进城,家里的锅灶就成了摆设。他不会做饭,这辈子他除了吃就是吃,连水煮面条这么简单的饭他都没有做过。好在他手里有钱,一日三餐就到村里的超市里去吃,得意什么来什么。他不心疼,反正儿女们月月都给他送钱,留着干什么?说不准哪天老伴心疼钱了,自己就回来了!老牛头儿乐观地想。

吃的解决了,剩下就是穿的问题。这时节是盛夏,衣服穿在身上一天,就被汗溻得臭不可闻,偏偏老牛头儿又是个爱干净的主。他把自己的衣服都穿了一遍,实在没穿的了,就决定自己洗。他把衣服扔到洗衣盆里,学着老伴平时洗衣服的样子,倒上水和洗衣粉,放在搓板上搓。没搓两下,手指关节就生疼生疼,举起手来一看,原来关节的地方都掉了皮,露出红鲜鲜的肉和血,气得老牛头儿破口大骂老伴:“你个老不死的,等你回来我也把你打出去!”

老牛头儿正骂着,马玲进了屋,看见老牛头儿的样子,她一下子全明白了,立即找来创可贴给老牛头儿缠在手上,然后二话不说,就蹲在洗衣盆前,咔咔地给老牛头儿洗起了衣服。老牛头儿磕磕巴巴地对马玲说:“孩子,这哪好意思?这哪好意思?”

看老牛头儿的牛脾气没上来,马玲对老牛头儿说:“大爷,我知道您治家有方,教子有方,您老不翻盖房屋一定有您自己的道理,可是您想过没有,您和大妈辛辛苦苦了这么多年,大妈一定跟您遭了不少的罪,如今已到晚年了,党和国家有这个政策,你还不让大妈和你享享福,这么做你对得起大妈么?”

马玲这一席话差点没把老牛头儿的眼泪说喷,自从老伴去了城里,他在骂她恨她的同时,也在想她。自从老伴二十岁嫁给他,不光给他生养了四个孩子,还把自己打扮得人前人后风风光光,要不差当初他爹留给他的话,他早把这老房子扒掉,盖新的了,省得一到冬天,灶膛和炕都冒烟,熏得老伴像过烟的耗子,成天地咳嗽。

想到这里,老牛头儿的心活了,他迟疑着对马玲说:“孩子,不是我不心疼你大妈,实在是我这房子有说道儿!”

马玲愣了一下,她一边拧衣服上的水,一边问老牛头儿:“大爷,你和我说说是啥说道?现在科学这么发达,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老牛头儿狠了狠心,终于说:“这个房子四角,有我爹埋下的四个金牛,可以保佑我们牛家子孙绵延,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这可是座福宅呀!”

马玲听后,放下手里的衣服,像何小翠那样笑了起来,马玲说:“大爷呀大爷,您家什么出身呀?还有四个金牛,您家有一个金牛您父亲还能让您住这样的房子么?一定是您父亲骗您哪!再说了,有些当官的比您还信风水,不也一样犯法进去了么?我跟您说,您的儿女能出人头地,是您和大妈教育的好,跟风水没关系,跟家风倒有一定的关系!”

老牛头儿不解:“家风?什么家风?”

马玲用衣襟擦擦额头上的汗,耐心地说:“家风就是您家的传统,我问您,您和大妈平时是不是特别爱劳动?”

老牛头儿如醍醐灌顶,用一只伤手拍着自己的亮脑门说:“我明白了,姑娘你说得对,什么是福宅?共产党花钱给盖的就是福宅!扒,我明天就扒房子,翻盖!”

马玲笑了,说:“好!如果您实在舍不得这座老宅,我给您照个照片,挂在您的新房里!”

一个月后,老牛头儿的新房子竣工,老牛头儿和老牛太太搬进了新房。新房的正屋里,挂着老牛头儿家老屋的照片,照片上,一串大大小小的南瓜缀在翠绿的瓜秧上,对着天边的太阳酣笑!至于老牛家扒房子时,房子底下有没有四个金牛?那就不得而知了。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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