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访达石莫

乌琼

六年前，我第一次到新巴尔虎右旗呼伦镇达石莫，是因为一个朋友约我去她草地上的家看看。因为她家并不在镇里，散落在草原没有突出的坐标，不便寻找，于是让我在离她家不远的达石莫下车，在一个小商店门前等她。刚一下车，夹杂着泥土腥气的牛马粪味儿扑面而来，那时候我很少去草原，去的话也是随同家人一起到光鲜的景点走马观花。第一次走进真正的草原村落，实打实地被这一股接地气的味道熏得一个踉跄，迅速用衣袖捂住了鼻子。一起遭到“袭击”的还有双脚，前一天下的一场雨让镇里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马车和摩托车轧过的车辙七扭八歪地纠缠在一起，把湿滑混着牲畜粪便的“路”弄得狼狈不堪。我一个不小心没选好落脚的地方，黏腻的泥巴就把我的鞋吸住了！再抬腿的时候拔出来的只有脚，鞋却陷入了泥沼。我稳了稳身体的重心，重新把脚伸到鞋里，脚跟向后抬，和地面形成了一个角度，这才把鞋拔出来。至于清理粘在鞋底的泥土混合物用了多长时间，那都是后话了。

我得离开这复杂的自然地形，于是钻进了小商店，想给朋友的父母买些礼品带上，可一进屋差点被堆放在地上成捆的麻绳绊倒。在这家低矮的平房里，昏暗的光线照出沉积在货架上的灰尘，古老的玻璃半截落地柜里，摆放着牧民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盐、酱油、辣酱……包装唯一稍显鲜艳的是一种速食的糕点，城里的孩子们肯定是不会为它们侧目的。还有一些高度数的白酒，焦油含量大的香烟。我最终还是发现了两罐在货架下面的水果罐头，我说，老板，把这两瓶罐头上的灰擦擦，我要了。付完钱，我又问，这是镇里唯一的一家商店吗？老板点点头。从商店出来，朋友接我的车正好也到了。

在去她家的路上是明媚的。阳光透过云彩，把正值夏季的草原照得熠熠生辉，打开车窗，牧草的清香混在风里迫不及待地涌入。朋友家有自己的草场，除了西面是公路，放眼五千亩再无人家。牛羊在我们目光不能及的地方悠闲地吃草，或走或停。它们的粪便散落在广袤的牧场里风干，最后被收集等待扔进炉膛蒸煮食物、温暖黑夜。朋友的妈妈是蒙古族，我问她，在这茫茫的草原上不寂寞吗？她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和我说，寂寞是有点，不过她可不愿意搬到镇子里。虽然离这儿不远，但那儿可不是草原，人畜不分，脏乱拥挤。在这儿有绿草和鲜花为路，有最新鲜的空气和甘醇的河水为伴，她需要的不多，定期她的丈夫会骑摩托车去旗里买些生活必需品和蔬菜。至于为什么舍近求远，不去村里的商店，这我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西边的天空开始擦红，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凭我的感觉这个镇子的现状绝不是偶然，呼伦贝尔的大部分村落是不是也都如此？虽然畜牧业属于较为粗放的生产方式，但在人集中生活的村落大可不必也如此的粗放。村落可能不大，人口也不多，但是它承载着人类生存的基本需求以及精神上的更高要求。它可能不是现代化典范的科技城、开发区，但它要干净整洁，住房、交通、医疗、学校等基本的配套设施要齐全，规划要合理，起码让居民安居乐业。

今年，我再次来到了达石莫。整个镇子的变化不可同日而语。破败如泥堆的房子没有了，随处可见规划整齐的村落，建设一新的砖房，宽敞整洁的庭院;精致实用的文化活动室，宽阔平坦的水泥路;满街巷随意走动的牲畜不见了，棚圈改造，“养殖小区”的建成，彻底实现了人畜分离;从家门出来是大青石铺就的甬道，直接和镇里的水泥路相连，在以前只有一条水泥主干道的基础上，实现了19.2公里5条新水泥路的通车。街巷硬化，以前一场雨一脚泥的场景一去不复返了;自来水管网延伸工程从原来只有60户通水，到现在的300余户全部实现自来水通水;6家便民超市，从日用小百货到新鲜果蔬一应俱全。

南斯乐玛老人七十多岁了，是当地的低保户，身体不太好，和她有病的儿子和孙女同住，还要同时照看两个外孙。老人为儿子和孙女看病没少花钱，不幸的是，在今年春天儿子和孙女相继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入骨，更何况是两代人。老人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中，无暇顾及自己的生活，靠出租草场和低保那一点微薄的收入，只够生活的最基本开销。南斯乐玛老人居住的房子低矮破旧，像站不住的病人，不禁让人想上前搀扶。

就在今年10月，老人搬进了新的砖瓦房，不仅外观整洁漂亮，屋内的水、电、有线信号配置一应俱全。当我再见到老人的时候，她站在新砖瓦房明亮的窗子下，眼睛一扫旧日的阴霾，变得明亮，她正和旗里驻村入户的干部挥手告别呢。转眼看见了我，招手叫我到她身边，她双手捧起我的脸，亲吻了我的脸颊，让我进屋坐。桌上的奶茶还冒着热气，她说：“这些孩子没少辛苦，你知道‘十个全覆盖吧，他们是旗里的干部，来我们镇里劳动，和我们同吃同住，一天天的像在泥里打滚的小牛犊，浑身是土又都有使不完的劲儿。他们帮我盖了一个这么漂亮的房子，还来问我缺什么少什么。我还缺什么呀，经历了生死，经历了贫穷，现在我太知足了。这些孩子们连口奶茶都没喝，了解我没什么困难之后，就着急走了，说是要去下一家。”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我看见老人眼角里盛满了晶莹的液体，马上就要溢出。我什么也没说，端起了旗干部没喝一口的奶茶碗，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奶茶的醇香还在唇齿间留香。她赶紧转身站起来，到厨房提奶茶壶去了。透过窗户我看见新栽的树苗，零星的绿叶马上要经过呼伦贝尔寒冬的检阅，再过几天这些干瘦的树苗会变成更瘦的树干，但终究会在明年的春天吐纳芳华，同岁月一起成为百年树木。而我们的村庄也会变得越来越好，人生存的权利将得到更多的尊重与保障。人类不仅要活着，并且要活得更好。

从南斯乐玛老人家出来，我注意到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穿着一双高跟鞋正走在新铺的水泥马路上。我一下回想起六年前自己在此地遭遇的尴尬，不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