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绝的绝响(外一篇)
2015-12-24◆凌鹰
◆ 凌 鹰
一
每次聆听古曲《广陵散》,我似乎都看见一位叫嵇康的圣贤,手持一把非常精致非常名贵的七弦琴从遥远的魏晋时代乘风而来。而且,我还看见这位清俊冷傲的音乐天才雅洁的手指间正奔涌着一股势不可挡的音乐急流,这奔泻的寒江之水在不断地上涨,不断地澎湃。而这段已响彻数千年的寒江流水就那样从魏晋时代的某个清冷的早晨一直流到了今天。
最早听到《广陵散》这首古曲的时候我还并不太理解,当时只是被它磅礴、沉郁的音韵所迷惑,我甚至对这首名曲的音乐背景一无所知。后来,一位音乐朋友来我家作客,向我谈起《广陵散》背后的故事,这才使我第一次得知如此有名的《广陵散》居然只有两个人能完整地弹奏,一个是《广陵散》的创作者,另一个便是嵇康。
在数千年前的那个月夜,我深深崇敬的嵇康就那样一路踏歌走进了一个叫华阳亭的地方。坐在华阳亭的石凳上,坐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宁静里,他情不自禁地拨响了手中的琴弦。他没想到在这远离喧嚣远离世俗的清静的山间野亭里,他的琴声会得到一位陌生人的击掌赞赏,他会遇上知音。这位像山风一样突然降临的神秘的隐士只对嵇康说他是一位古人,然后他们便像老友一样交谈起来,但说的都是与音律琴艺有关的话题。也就在这美丽的月夜,这位神秘的隐士将《广陵散》的曲谱传给了他,并要他起誓不再传给任何人,然后拂袖而去。
一曲《广陵散》浓缩了两个音乐天才的人生传奇。那个创作《广陵散》的神秘隐士到底是谁呢?在我有限的阅读中,我还没有找到具体确切的文字记载。
二
更令我汗颜的是,《广陵散》这首曲子我虽然已经听了无数遍了,但并不知道这首古曲写的就是战国时期的韩国人聂政为父报仇刺杀韩王的故事。
在听《广陵散》这首曲子时我常常荒唐地设想,假如嵇康屈服于当时正阴谋篡夺帝位的司马昭而不辞去官职归隐田园乡野,这世上又是否还会有一首叫《广陵散》的古曲呢?对这首古曲来说,音乐的力量更来自于人格的力量,更来自于继这首曲子的创作者之后惟一能完整弹奏此曲的文化圣贤嵇康的人格光辉!
他不愿与阴谋篡位的司马昭一伙同流合污,于是他归隐田园成为竹林七贤之首。他毅然拒绝司马昭高官厚禄的诱惑,而宁愿在乡间的一株柳树下靠打铁维持生计,用他高贵的人格喂养他不屈的生命。因鄙视媚俗的昔日好友山涛为阴险卑劣的司马昭效劳,于是,他便愤然写下绝交书,与山涛割断多年的情谊。当魏国大臣钟繇的儿子钟会按司马昭的旨意到他的铁匠铺请他进城重新做官时,他不仅不屑一顾还对其冷嘲热讽,使对方狼狈不堪恼羞成怒,以至于一回到主子身边便添油加醋捏造罪证,说他锻造兵器有谋反之意。
三
我的确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听懂《广陵散》的。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想象着魏晋时代的嵇康也是在某个早晨坐着囚车走向刑场的。他回过头,看见后面三千多名太学生正洒泪送他上路,他看见身后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不顾兵卒粗野的阻拦为他鸣冤叫屈,有的还举着酒碗要向他敬酒。他很感激这些善良的人们,但他不需要眼泪,不需要酒,他只需要笑脸,需要人们在音乐中用真诚的微笑送他远行。于是,面对刽子手雪亮的大砍刀,他平静地提出要弹一支曲子。当有人给他拿来那把七弦琴时,坐在囚车里的嵇康便仿佛觉得自己坐在马背上,坐在华阳亭的石凳上,坐在一片无边的月色与宁静里。
在那一刻,我把音量调得很小很小,我怕那清越雄浑的曲调将我淹没,怕那千年的寒江浪涛将我卷走。可是,我还是听到了黄河决堤的狂啸,听到了山洪暴发的怒吼,听到了野马腾空的嘶鸣,听到了巨轮撞击冰岛的轰响,听到了灵魂被撕裂的颤音……我看见一位冷傲俊逸的圣贤正用他高贵雅洁的手指在一下一下重重地拨击着一个不屈的灵魂,在龙飞凤舞地抒写他人格的篇章,在浓墨重彩地描画着他的刚直与尊严。然后,我又看见嵇康乘风而去。行走在风中,嵇康突然又回头轻轻地告诉我,他要去找那位在华阳亭偶然相遇的隐士。他想问那位隐士,他遵守誓言一直没将《广陵散》传给别人,即使他那极具音乐天赋的外甥多次提出要他为其传授《广陵散》他也没有答应,这到底是对还是错?可是,嵇康又怎会知晓?正因为他的外甥平时在窗外偷听时记下了《广陵散》的大部分曲谱,才得以让这首旷世名曲残存于世。至于《广陵散》真实的后半部分,却被嵇康永远地带走了。也不知嵇康什么时候才能漫游而归,再为世人弹一曲完整的《广陵散》?
聆听大峡谷
一
在一个很失意的上午,格罗菲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引领我爬山涉水,穿云破雾。他似乎带着我翻越了我所有凄风苦雨或阳光灿烂的日子,翻越了我所有的快乐与悲伤。然后,在亚丽桑拉州北部科罗那多河大峡谷的上空,格罗菲那浪漫而伟岸的灵魂又化作了一棵大树,一棵临风而立的大树,一棵流动的行走的飘逸的大树。我就倚贴在这棵大树上,他的茂密浓绿的枝叶就像一座十八世纪末被上帝保留的耀眼的楼宇。我很不宁静地坐在这座屋宇里,专注地聆听着大峡谷对我的呼唤。
大自然不可拒绝的诱惑虽然最容易引发人们观赏与游览的欲望,可这只是对大自然浅表的认知和阅读。柯罗菲却不是这样,这个美国十八世纪末出生的伟大的作曲家似乎天生就与大自然血脉相连灵肉相融。他在创作了大型音诗《密西西比》和《密西西比组曲》之后,他的左脚还在美丽绝伦的密西西比风光里舞蹈,右脚却又跨进了科罗那多河大峡谷。多次徒步走在这条全长350公里、宽6至2 9公里之间的大峡谷的无尽诱惑里,他既不是个旅行者也不是个探险者,而是个音乐大侠。他的行囊里甚至没有物质意义上的旅行必需品,而装满了在大峡谷中一片一片捡拾的音乐羽毛,那是音乐鸟在飞掠大峡谷时不经意撒落的一串串清悦雄浑的鸣啼。
二
1921年,格罗菲怀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用他那沾满音乐灵性的手开始触摸大峡谷奇幻的壮丽。
在大峡谷的旁边,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梦幻一般涌入格罗菲的视野里。这是黎明前的沙漠,缕缕晨曦、点点朝霞渐隐渐现。那轮鲜艳的红日最初只是像雨雾中的花蕾一样开放在格罗菲满天飞撒的音符里,开放在格罗菲忘情的手舞足蹈里,开放在格罗菲这棵音乐大树的枝梢叶蔓之间。紧接着,一轮红日便从格罗菲澎湃的激情里喷薄而出。
这是格罗菲在创作《大峡谷》的第一乐章“日出”时所舒展的一种意象。
格罗菲久久地凝视着这轮日出,就像凝视着被大峡谷凌晨的浪涛惊飞的一只火鸟。格罗菲看见这只火鸟越飞越高,点燃了半边天际。红霞曼卷中,沙漠开始变幻成金色的浪影,而大峡谷的岩壁和谷底的科罗那多河也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璀璨夺目。
格罗菲几乎将他所有的音乐才思全部倾注于这部磅礴浩繁的《大峡谷》了。科罗那多河大峡谷里吹动的风暴已不再是风暴,而是他的乐思;大峡谷的谷底流淌奔涌的已不再是水不再是浪涛,而是他不息不止的音符;大峡谷里的积雪和冰山更是他用音乐的灵感凝结而成。
那轮红日,那在第一乐章冉冉升起的红日,从1921年就开始照耀大峡谷照耀美国的艺术殿堂照耀格罗菲艺术苦旅上那孜孜不倦的追寻了,一直到1931年,整整漫长的十年,他才完成这部由五个乐章构成的组曲的全部乐章。
三
我是在迷上格罗菲的《大峡谷》之后才迷上格罗菲的。
与格罗菲并肩走在大峡谷无尽的空间,我感到我原有的那点失意那点苦闷那点落寞那点伤感就像科罗那多河里溅起的一点小水星,就像大峡谷旁边的沙漠上吹起的一粒微尘,就像大峡谷上空飘落的一片鸟羽,就像大峡谷壁岩上飘坠的一片树叶,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只有大的气象与气韵才可以折射出生命中种种不应有的大惊小怪。站在大峡谷的纵深处,我和格罗菲只能领略到一种对大自然的惊心动魄,一种对大自然的挥毫大写与膜拜。
于是,我把我乏力的手递给格罗菲。
格罗菲用他的心灵握紧我,容纳我,就像科罗那多河大峡谷握紧我容纳我一样。
于是,我便在这种精神的呵护中继续倾听这曲天籁之音。
四
同格罗菲盘腿坐在二十世纪初的美国科罗那多河大峡谷的某一高处,我看见一片神秘而寂静的沙漠像一颗巨大的、安静的、内心却强烈躁动的魂灵一样守望着这片神奇的峡谷,像我们人类守望一种生命一种爱情一种人生。太阳的金光一缕一缕地落在壁岩上,使大峡谷呈现出一种五彩斑澜的光芒,一幅巨大无边的写意油画就这样被展览了近千年。我在聆听《大峡谷》的第二乐章“五光十色的沙漠”时,格罗菲拍着我的肩向我描述了这一至美的意境,他再次让我联想到我是否能坦然而平静地涉过我生命中那寂静而壮美的沙地!
在接下来倾听第三乐章“在山径上”和第四乐章“日落”及第五乐章“大暴雨”时,我已经不需要格罗菲的牵引,我试着独自游历这个大峡谷的山呼水啸与清风明月。
我听见一只小毛驴正缓缓地行走在大峡谷的山径上。在小毛驴行进的蹄声里,我还听见了潺潺的流水声。那个骑毛驴的人到底是一名孤独的旅者还是一名寻山问水的隐士?他在这玄奥的大峡谷找到他所想知道和所想要的东西了吗?那越来越急骤的驴啼声和驴子的嘶鸣告诉我,有一种寻觅是没有期限的,它与生命同在。
驴啼声终于渐行渐远。那轮于1921年从格罗菲艺术的手指间火鸟一样腾飞的红日在幻化为温馨的阳光辉耀过大峡谷的万物生灵之后,又重新还原为一轮红日了,只是这红日的含义一个是旭日一个是落日而已,这是以放射与收敛相对抗的两种光芒,它容易使我想起生命和生命以外的事物。
在红日西坠、夜幕降临、怪兽嘶啸的大峡谷,我还没来得及找到自己安歇的帐篷,格罗菲又将我推进了一场大暴雨里。格罗菲是想让那音乐的暴风骤雨冲洗我世俗的欲望还是清涤我失意的心怀?这暴雨已下了不是有近千年了吗?暴雨过后,那轮旭日又将从格罗菲艺术的指间化作一只火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