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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头流水

2015-12-24廖莲婷

青年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大舅桉树甘蔗

⊙ 文/廖莲婷

陇头流水

⊙ 文/廖莲婷

廖莲婷:一九九二年出生,华东师范大学研究生在读。作品散见于《诗刊》《青年文学》《星星》《民族文学》等刊,多次获得全国性诗歌、散文奖项。

二十世纪的末尾,陇头人和南河人在干什么?我现在回想起来也只是记得零星的残片。那时的我才七八岁,读写课上,语文老师一直在教我们说这是一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可是我们不知道信息是什么。我只知道有外来人找村干部租山头种桉树了,后来村干部又鼓动大家把部分甘蔗地腾出来种上龙眼和葡萄。外公也一天天对着果园陷入了沉思。

陇头村的人都知道我是南河那边的女儿,我是被父母寄养在外婆家的。陇头人说我之所以从小要吃“外家饭”长大是被逼的,被什么逼的?他们也说不上来。那时除了我被寄养在外婆家,爸妈也时常要来回两边跑,而这些路途都是那一辆老凤凰牌单车走过来的。

我之所以被寄养在外婆家,乃是因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南方抓超生、躲超生厉害。计划生育的施行是一视同仁的,不管你是贫还是富,想多要孩子的家庭面对此政策都得紧张起来,尤其那种传统的想要男孩的家庭,几乎是跟抓超生的基层干部打起了“游击”。

我的家庭也不例外。我两岁多的时候,我的妹妹出生了,我即被送往外婆家。我爸爸蹬着凤凰牌单车载着我妈妈,我妈妈背着我妹妹,我坐在架在单车横杠上的娃娃椅里,那种娃娃椅是那个年代特有的东西,一家人穿行在一百多公里的路上,往返于我家与外婆家之间。有时会在路上碰到衣衫褴褛的乞丐。我要是坐在车上的娃娃椅里打瞌睡,爸爸便会吓我说要把我丢给乞丐,我则又拼命睁开我疲倦的眼睛。就在这样的路途中,我们等待妈妈早点怀上孩子,等待先祖的眷顾,等待我弟弟的降临。

我无意指摘计划生育政策,我也无意指摘中国农村里的重男轻女观念。因为这些并没有减少父母以及亲人们对我的疼爱,我并没有像路上碰到的被抛弃在车站的女婴的遭遇,更没有一些小学同学被母亲弃于山中又被其祖母抱回的遭遇。这些年岁除了增加我父母亲的奔波劳累,以及担惊受怕,并没有带来更多损害。河水教会陇头人要知足,要向前看。河床宽了,深了,只管向前流去,没闲工夫去斤斤计较。河水向前流,遇见绵延的山岭,则聚支纳流;遇见险滩阻石,则奋力冲过去,留下笑开的浪花。父亲是向我这样讲述陇头人的性情的。

一九九八年的三月,父亲带着我在河滩上转来转去,寻找到一个上平下斜的石洞。父亲把石洞下的沙子挖平,铺上干爽的细沙,细沙上架起木板床。第二天,父亲再把扎成屏风似的甘蔗叶沿着石洞斜面围起来,围成一面挡风的墙,对江的那面留了小门,门面用甘蔗叶和竹篾编织而成,一拉一扣,门就开关自如。待把一切准备好,父亲就带着母亲住进了石洞,那时我正在陇村小学上二年级。

每天,外公给我热好粥后,外婆把我从床上叫醒,帮我梳好看的羊角辫。我吃完粥背着书包高高兴兴上学去。中午则跑下河滩看妈妈。

我的同班小伙伴叫方婷,她家在我外婆的隔壁家。她家一共有四个姐妹,一个弟弟。她是老三。她们家四妹妹小时候在我外婆家的池塘边玩耍,掉下去淹死了。他们家恨池塘的主人,大人们并不和我外婆家来往。只是她大姐和我表姐要好,她和我要好。

作为我的玩伴,方婷从未能进入外婆家的果园,但我会把果摘了放在书包里带给她以及其他同学吃。我知道表哥表姐有时也是这么做的。

一九九八年是不寻常的一年。一九九八年我发现妈妈的肚子好大好圆,像南瓜一样。妈妈再也不能坐在单车后面和爸爸一起奔波了,所以一九九八年的三月爸爸领着妈妈住进了河滩的石洞里,抓超生的是不会去那里的。

三月的河滩,小草已经爬满沙面了。妈妈住的石洞不远处的那一窝蜜蜂,已经开始繁忙地寻花采蜜。江水流过洞前的石头,绿草装点了河岸,在春天饮水的花朵构成了江岸的嘴唇,季节繁茂如一位女神的头发,所有的生命都在经历妊娠前的阵痛。

住在石洞的母亲,每日每夜听见水从身边流过的声音,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她的身躯里孕育,使这个春天的美变得更加神秘。春天原谅了所有人的错误,她优美的手臂借着树枝甩动着,和所有的人打招呼,摇摇晃晃的风中有迷人的花香,有一些船只停泊在桃花的芬芳中,连石头也在蜂群中起舞。

那是星期天的早上,妈妈从河滩上来,坐在外婆家屋后的苦楝树下给甘蔗种子剥叶,中午时说肚子有些痛,她就自己下到河边石洞休息了。由于产期没到,外公、爸爸,这两个大男人都没在意。妈妈又不是娇气的人,没什么事的话自己忍着惯了,她自己没说,外婆也不知道。下午,我便和爸爸一道在岭上种甘蔗。他吆喝着壮实的水牛,犁开土地,一畦畦的,从地的这头到地的那头。我弓着身子把甘蔗种子整齐地摆进畦沟里,从地的这头到地的那头。我个儿小,动作灵活,弓着身累了,还可以跪爬着摆,不像大人得始终弓着身得不到休息,因此小孩干起这活儿总是又快又好。一畦完了,又摆一畦,一点都不需要爸爸敦促。下午五点多的时候,爸爸说要回家拿点东西,嘱咐我自己在地里摆甘蔗。我很听话说好,他就自己回去了。

我一个人又是跳、又是爬地摆着甘蔗,可快活了。爸爸回来了我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同。

天黑了,我把甘蔗摆完了,爸爸也给它们盖完土,我们就着星光驾着牛车回家了。爸爸驾着,我抓着赶牛鞭,时不时吓唬牛儿,好让它跑快点,实际上我并没打下去,可是牛儿它害怕,所以它就会走得快一点了呢。

土路弯弯曲曲的,又细又长,一条线一样延伸在甘蔗地之间。由于月亮白白胖胖的像大饼,水牛也显得高兴起来,“哞——哞——”叫了两声。我们的头上都顶着星星和月亮,我哼起自编的歌来,布谷鸟也时不时远远近近地传来叫声。从路过的每个窗户到每棵树,都可以看见星光、月光、灯光在前方指路。“布谷,布谷”,它们的叫声总是伴随着春耕。好像是它们叫醒农人一个又一个厚厚的梦。

夜晚的风凉凉的,我的毛孔似乎随着万物打开,我的肺叶快活极了。我看见爸爸一直沉浸在一种甜蜜的微笑中,像那些在夜晚中呼吸的树,那么舒展,那么柔和。

一束星光从树叶落下停留在我的耳边。爸爸把我揽在怀里,头俯在我耳边神秘地说:“你有弟弟了,五点多的时候你有弟弟了,你妈妈给了你一个弟弟。”

⊙于 坚·大象11

至于妈妈如何在羊水破后,一个人在石洞的木板床上忍受剧痛,并发出只有黔江水才能听到的呻吟和喊叫声,我则不得而知。弟弟在大家都还没准备好的时候意外地降临,只有妈妈和黔江水知道他是怎么来的。至于他为什么那么急不可耐地到来,我觉得是陇头湾的花香太浓了,把他都勾出来了。妈妈挣扎着拿水果刀割断脐带,他扯开嗓门哇哇地对着整个春天大哭,那厚足的劲头像鱼艇出航的马达,白花花的浪花翻滚着,一路欢笑着尾随。

弟弟出生后,爸爸领着妈妈回到南河家里了。我仍旧留在外婆家里,在河滩树林玩耍的日子很快又淡化了他们,我是连弟弟出生的事都忘了的。

外婆家门前的枇杷要熟了,我每天都惦记着要去摘他们。只有我宣布果子可以吃了,表哥表姐和其他小伙伴才能吃。这是由于大舅和外公外婆分了家产,所以属于外公外婆的果园里的果子,表哥表姐的权利已经在我之下。我是外公外婆养的嘛,我是最小的小孩,由于大家宠着,权力就最大了。就连别个村经过陇头湾时停泊的鱼艇的船主,为了在外公外婆家吃上热饭,也会把水上捉的小鸟,用绳子绑了小脚,送给我玩儿。

有一天我的小鸟连带着绳子挣脱我的手,飞到枇杷树上去了,我连忙脱了鞋子爬到树上想把它捉下来。我三下两下地跟着它一会儿爬到树的这边,一会儿爬到树的那边。忽然它停在一挂枇杷上,开始对着一颗熟透的枇杷啄食起来。我一下子看呆了,我许久没见它那么快活过,我就让它吃着,自己则坐在一根较粗的树枝上,也开始吃起枇杷来。太阳渐渐热起来,阳光透过枇杷叶晒在胳膊上暖暖的,我越吃越欢,完全沉浸在这熟透的早春里,已经忘记飞脱的小鸟了。

许久,突然听到外婆叫唤我,让我赶紧换好衣裳准备出门。外婆已经把果园里的鸡生的蛋装了两打,另加婴儿的新衣裳两套,小毯子两件,全部打点好了。原来外婆要带我回到我家给弟弟庆祝满月了呢。

弟弟的满月酒是在四月底办的,桃花已经花枝招展地开过并纷纷扬扬地飘落了,这个时候酒窖里打开的酒,也带了桃花的香气的。照例是族里的人都回来,尤其是三姑六婆之类的。

时辰到的时候,母亲抱着弟弟坐在大厅里,接受大家的礼物,等人都围拢了,祖父会在族人面前宣布给孙子取的名字。可是那时祖父早就去世了,于是爸爸在征得族里老一辈的同意后替代了祖父。爸爸对着众人,动作庄重,神情却很温柔。他把观音玉佩小心地拢到自己儿子的脖子上,隔着一层襁褓,生怕磕疼了婴儿。随后他当着众人握着母亲的手说:“谢谢孩子他妈。”然后他站到八仙桌前面向大家,大声说:“孩子取名叫庆生,族名随祖上排行洪字辈,叫洪生。”于是大家欢呼起来,小孩子在人堆里穿来穿去的,差点挤掉我兜里的糖果。

我的太爷爷即爸爸的叔公接着说,这“洪”的排行可有讲究了。“洪”是“洪武三年”的“洪”。说是洪武三年的时候先祖廖盛泰奉当时皇帝朱元璋之命,从福建莆田调往广西任广西总兵,从此便在广西扎根下来。此后族里的读书人写了一首七律纪念迁居广西抚平岭南的功业,从我们这第二十四代起,子孙的族名依这首诗来排行,以示子孙不忘先祖之德。先祖在整个明代都是广西的武将,是岭南的名门望族,可惜清兵入关,最终连南明王朝也在桂林覆灭了,祖上救国无望,便隐姓埋名逃避清兵追捕。直到乾隆年间才有人参加科举中了进士,在清代,我们族里是出了三个进士的。

我突然想起去年我回到这边家里过清明,清明扫墓时,龙头山上盛泰公的高高的墓碑上确实写着总兵、清逸将军等字样,塘廉文公的墓碑上确实写着某年进士的。老太爷领着族人祭拜的场面可肃穆了。老太爷燃上香烛,拿香烛的手上布满一根根的筋,像地图上的河流,仿佛还藏着某种祖先流传的密码。族人按辈分一列一列排好,老太爷带领全族跪拜,先祭天地,后祭先祖,追思颂德,一脸崇敬。祭拜完毕,洒三杯酒在地上,然后烧金银纸钱,鞭炮震天动地。清明后族里中年、壮年的男子守着祖坟,香烛持续烧三天三夜。

如今老太爷在弟弟的满月上讲祖先的故事,声音犹如祖庙里的大钟那样,洪亮得很。后来大家就开始吃饭了,饭菜可丰盛了,按乡里的习俗是八盘八菜(就是八盘生菜配八盘熟菜)。我吃饱了自己蹲在门槛剥糖吃,我正认真地剥开糖衣的时候,一个城里的远亲领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来见妈妈。

我看见妈妈原本幸福的眼一见小女孩儿就立马哗啦啦地掉泪,爸爸此刻在席上敬酒,只有外婆在旁边安慰妈妈。我心里感到奇怪极了,可是我又害怕得不敢过去。我躲到窗户底下,用手指蘸了口水,湿破糊在窗户上的纸往里偷看。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只看见妈妈搂着小女孩哭,小女孩也是一脸诧异,只是她由于被妈妈搂着而她的眼睛正好对着窗户,她眼珠子看见我窗户洞里的眼珠子,咯咯咯地笑起来。她的手朝着窗户晃动,我看到她的手上戴着和我一样的红色玛瑙镯子。后来外婆告诉我,她是我那被寄养在表叔家的妹妹。

五月里,外婆家的园子里茉莉花开,樱花灿烂。花瓣落了,被风吹到水里,黔江水咚咚地响。小孩子跳着,凌乱的脚丫印在河滩上,走出曲曲折折的道来。河边草更青了,绿色摇曳着长大,平铺在大河母性柔和的曲线中。过去的人曾经像一团沙子一样随着水漂荡,见到陇头湾便停留下来。他们像春天一样插在陇头湾的身躯上。放牛娃牵着牛在河边饮水,歌就朝他饮水的嘴唇流过来。

外婆家的房子,总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在那绿绿的果树林里,却总也藏不住。风一在林梢跳跃,花香就来了。风掠过河面穿过树林,几棵柳树展开容颜摇摆婀娜,铃铛在门角叮叮当当互相打着招呼,然后旧皇历在桌上翻了几页。黑燕子在纸窗户外飞来飞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木门开始潮湿,南风天在岭南漫天铺地地延展。于是有一双白色的手就从半掩的门外伸进来,带着绿色的苇叶,外婆要包粽子了。后来几只鸟飞到一棵树上,喜鹊叫了,从每个窗户到每棵树,甚至在夜晚昏暗的灯光中。悠悠长长的光阴里,花香、苇叶香和潮湿的空气附在每一个粗瓷碗、每一件旧农具、每一块土坯中,当然也在每一束昏暗的灯光之中,外婆粗糙的手中。

我和表哥表姐们在一片片花香和苇叶香中欢喜,外婆给我们包的粽子总是一般大的,不会因为是亲孙还是外家孙而有不同。吃完粽子,我和表哥表姐在河滩上跑来跑去,三月、四月的枇杷和桃花走远了,五月里还有茉莉和樱花。春天在我们的童年形成了一条路,让原本不同的成长拧到了一起,果园里的花香、果香,就是这样就着苇香抱着一幅画,走到放声大笑的孩子面前来。

五月里,外婆坐在院子中包粽子,我和表姐坐在树下面边唱一首自己编的歌,边玩着几颗光滑的石头。下午有客人来,是找大舅的。那天没有什么招待的,大舅捉了外婆一只公鸡宰了招待客人。公鸡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从一个角落躲到另一个角落,最后终于被堵在了一个角落里,它逃不了了,最终成了那个外来客人的盘中餐。

外来客人到来的消息很快飞得很远,一直飞过院子的那棵树,飞过去的时候还擦过了我的头顶,一团热热的东西裹住了我的脸蛋。一泡鸟屎从树叶上滑了下来。

“我们运来几车桉树苗,你们这很适合种。桉树长得快,赚钱快,是脱贫致富的好路子。”外来人熟练地对大舅说。

外来人离开家门后,外公摸摸索索地回到屋子里,拿出一本旧书,又坐到树下面念给我听。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要在树下背书了。

大舅张罗着在屋前屋后种上桉树。土地被一片片翻起又落下,那些从土地深处长出的水分被卷入贪婪的桉树根须里,土地还来不及从这些根须中更新,又被拉进桉树的另一场消耗。而桉树过分的消耗使它的领地里其他植物无法生长,连小草也住不进桉树的家里。这是大舅和其他村民也搞不明白的地方。

人想要变肥就把土地变瘦,可是土地瘦了人最终也要瘦的,除非人离开了土地,可是庄稼人离开土地能干什么呢?

庄稼人都是老实人,他们来不及多想,也不会多想,就在外来人和村委的鼓动下大片大片地种起桉树来。他们一如既往地勤劳,树坑挖得又宽又深,树苗栽得又正又直。每家每户的劳动力都出动了,连十几岁的孩子放了学,也要挑起水桶,下到黔江边担水上来浇树苗。大舅的堂弟老四的老婆,也就是我的四舅妈,还因大表哥担水时不小心踩了他家的树苗,和大舅妈大吵了一架,害得大舅妈回来直数落大表哥,大表哥只好躲到我外公外婆家也就是他爷爷奶奶家吃晚饭了。

那些天,大表哥每天都得照看树苗,我则每天仍在外婆家门前的果树下背书,外公说下次爸爸来看我的时候是要检查的,而且我背好了将来还可以教弟弟。外公外婆一点都不忙,他们老了,并不想再种些什么经济林挣钱发家,只想守着老房子守着果园就行了。

桉树长得真快啊,种下去的时候还是筷子一样粗的小树苗,两个月后像太爷爷的拐杖般粗了,五个月像啤酒瓶般粗了,一年像粗瓷碗口那么粗了,两年三年已经长得直径十几厘米粗了,这个时候就可以卖给外来人了。花花绿绿的钞票抓在庄稼人手里,庄稼人脸上乐开了花,把瓦屋掀了,盖起一层两层的砖房。于是更多的庄稼人种起桉树来了。陇头人在日夜不息的黔江边开始一天天对着树苗地计划起来。

长长的土路已往的喧闹没了,在白日下变得更加漫长,村子的每个青壮年都在桉树地忙活,我总站在桉树地尽头等表哥和表姐一起玩,可是他们太忙了。

春天就要过去了,那个外来人没有再来。独臂货郎在天热后进村了,串门走户,摇着拨浪鼓,唱着歌。他原本以为小孩们会像以前一样迫不及待地从院子里跳出来,抢着买他的小玩意儿。可是一天过去了,孩子们都没怎么搭理货郎,他们在地里跟着大人学种地去了。天黑前,货郎收起货物,数着一小撮零散的纸币,纸币和他凌乱的头发在风中毕毕剥剥地翻动。我过去向他买了一个蔗糖做的唐僧,糖衣上面写着长生不老,那是我们这些迷恋《西游记》的小孩以前总抢着买的。现在我一个人可以随便挑,却总也不像之前那么兴高采烈了。我付钱时货郎对着我笑,露出漏风的门牙,越发傻了。我问他第二天还来吗,他说天要下雨了,没人买他的东西,他不来了。最后他说他去别的村子看看吧。我听了老大不高兴,他就多送了我两块“唐僧”,叫我留着吃。然后,他自己推着他的装货单车,慢悠悠地骑过长长的土路。

转眼夏天来了,南方雨哗啦啦下个不停,长江、珠江水暴涨。那是中国人熟悉的一九九八年洪灾。庄稼人坐在电视机前看到武汉、梧州等城市告急。庄稼人说那河水都高过路和人了怎么行呢,堤坝怎么拦得住水呢,只有草木才吃得了水呀。

可没等大家在电视机前回过神来,黔江水也涨到家门前了。

陇头村人家都在码头的高地上,外婆家就在高地的果园里。家门对着黔江和码头,家门十米开外是下河滩的路,河滩到高地有差不多一百米高差,每年洪水猛的时候也只能淹到离家门四十米外,一九九八年破天荒地淹到家门二十米外了。这个中的原因,陇头人后来翻旧账的时候,才知道是桉树惹的。

为了多种桉树,村里人砍掉了不少河边的竹子。可是桉树是一种被称为“地下抽水机”的植物,耗水量非常大,吸收土层养分又多又快,水土在桉树扩张的地方不断流失。由于土壤贫瘠,且桉树落下的叶子和果实含有污染水和土壤的油,种桉树的地方经常寸草不生,一下大雨,雨水就哗哗啦啦顺着坡度流到黔江里去了。

黔江水不知不觉地漫过河滩,漫过桉树地,漫过妈妈住过的石洞,漫过弟弟出生的地方,冲到家门前了。有些在稍微低洼一点的人家,睡梦中感到床在浮动,放在门角的瓢漂到手边,惊醒了。天亮站到高地一看,黔江汹涌的河水变成了野兽。桉树随着江水的冲刷剧烈摇晃,许多桉树被冲断了,还有很多被江水连根冲走。

起初大舅带着大表哥划着渔船在湍急的江水中抢救养在林子里的鸡鸭,后来就什么补救也做不了了,他们沮丧地丢开船桨,愣愣地看着打着旋涡的江面,衣服裤腿都湿淋淋地淌着水。

在洪水的洗刷中,只有少数已经长得很结实的桉树保留下来,那些桉树长成后卖给外来人挣得的钱还补不上洪水带来的亏空。洪水漫过甘蔗地,村里几千亩的甘蔗长期浸泡在水中,这些甘蔗到了秋冬时节长得萧条萧条的,和往年比起来大大地减产。

在洪水包围村庄的日子里,只有我仍然是最快活的。陇头村点缀在黔江的一个沙洲边上,地形像敞开的一个鱼篓,除了水路外,只有穿过甘蔗地的路是村里到外界的通道。洪水期,潜伏在地下河的河水通过地形的漏斗涌上来,漫过甘蔗地,整个村庄被水隔绝开来,几千亩的甘蔗林处在水海里。爸爸妈妈那时候也不能从南河过来看我了,我没有了背书的压力,和表姐在甘蔗地边折纸船放在水里玩儿,水流带着纸船扎进我和爸爸种下的甘蔗地里,不一会儿就漂不见了。那水涨的速度让我们每半小时就往高处腾挪几米。

洪水退后,外婆家果园里的橘子熟了,像一盏盏小灯笼吊在树上。招来许多小孩聚集在外公外婆家玩。外婆把橘子摘了许多来,放在果盘里分给孩子们吃。一村子的疯玩嬉戏,慢慢又从外婆家的果园里开始了。

大舅看着桉树林被洪水冲刷后的狼藉状,又看看果园里橘树上缀满枝头的橘子和满园子钻的孩子,脸上一沉一暗的。我看到他点着一根烟坐在石头上闷不作声,就摘了几个橘子拿给他,他接过去放在石头边上,仍然继续抽闷烟。当晚他就去找了村支书,一夜都没回来。大舅妈可担心了,天一亮就叫大表哥去村支书家找大舅。不久,大舅挂着黑眼圈回来了。他一回来第一句话就是:“老子再也不种桉树了,谁要是再种桉树老子毁了他家的地。”

在后来的日子里,大舅把桉树林地重新翻耕了一遍,大舅妈还带着表哥表姐挑着簸箕到甘蔗路上捡牛粪,他们把牛粪倒在千疮百孔的桉树地里,慢慢把地育肥,八月份的时候他们已经能在地里种上西红柿和辣椒了。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九九年的三月,桃花再一次盛开,我和表哥表姐以及小伙伴们又开始更疯地玩儿。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表哥恋爱了。表哥什么事都瞒不过我的,我和他那么要好,我的指甲长了要他剪,我的木屐短了要他做新的,他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我的呢。

我第一次在园子里碰到表哥和方婷她大姐的时候,一只蜜蜂正停在我面前的一朵桃花里,我的脸几乎贴到了桃花的脸上,蜜蜂停在那里已经许多秒钟了,我在花和蜜的过渡里进行着我的幻想,但从来没有想到在刚刚开始的时候遇见他们。

当时春天的早晨像是亮澄澄的河水,阳光肆意流淌着。花枝如会唱歌的笛子,将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朝霞,分割成带着些许温暖的手指,拂过人们时带来只有在被窝里面才会回荡起来的温暖。他们亲嘴的时候连花都更香了。这些芳香几乎是从土地,从空气的各种气息,聚拢到我的脚下,然后从我的喉咙中冲出来的。

这花香不仅会影响我,也会影响大人们,甚至整个村的陇头人的。

磊落而温情的黔江,静静拥抱着一座温存的村庄,为了他的儿女,他可以奉献更多的鱼、宽容和善良。

三月的尾巴就要被南风从陇头湾拖走了,蔬菜也一茬一茬地肥绿起来。

表哥和大舅妈说,他有喜欢的姑娘了。

大家为表哥的婚事开的家庭大会一直开到深夜,整个村庄都下着雨,风隔门吹到人脸上有些凉。太爷爷、外公、大舅和爸爸在桌前一边吃汤锅一边商量办法。外婆和大舅妈给他们温了一大罐黄酒。太爷爷呷了一口酒,掐着手指,有些感触地说:“我这是为儿孙的事到陇头村的,我是第六次为儿孙的婚事忙活了。”由于喝了酒,讲话时他的嗓音有些嘶哑,“方家为着他们四妹子的事一直和我们别扭,是很有道理的,只是这心结解了儿女才好。”他用烟斗轻轻敲着桌子。大舅也就同意地点头,而外公因着太爷爷长了一辈,太爷爷的话自然也是同意的。

喝了几口酒,外公的脸也微微发红,他放下烟锅子,然后斜着头对大舅说:“这事我们好好办吧……”

第二天,雨已经停了,星光从黑云下面迅速地露出来,风更凉了,积水潺潺地从斜面流下河滩。外公和大舅在池塘边烧了一大堆纸钱,纸灰纷纷扬扬地在春风里飘荡好远。他们方家的四姑娘像黑蝴蝶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他们方家是看得仔仔细细的。纸钱烧完,外公、大舅叫人把池塘填了。大舅请了村支书做证人,和外公到方家赔礼道歉,并最终提了亲。我和父亲种下的甘蔗收成后卖的钱,爸爸给表哥做了贺礼。大舅种西红柿等各种果蔬卖的钱,给方家做了彩礼。

夏天,园子里的橘子红了,葡萄紫了。橘子红了小孩子又蹦蹦跳跳的了,葡萄紫了晾干酿成甜甜的葡萄酒。家前屋后远远近近的甘蔗林平铺着,龙眼树上长满了小小的未成熟的果子。风在江面吹开了,一条条小船带着木屑清新的香味,岸边的草已经长得没膝,小船上挂着红帘子和彩条,船在水上流动,每个人的眼睛也跟着流动了。所有人都看着表哥牵着方婷她姐的手,从船帘子里出来。婚礼是按着陇头湾的旧习俗办的。

迎亲的时候,虽然两家在隔壁,可是得先把新娘迎接到江边的花船上,沿江巡游,给江上往来的渔船抛撒糖果,接受陇头村人的礼物和祝福,年轻的男子还驾着自家的船佯装过来抢亲,而抢亲的人也总是会被新郎挡回去的。临近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但必须是十二点前,新郎才能把新娘抱回家里。表哥在一群壮实的年轻人面前骄傲而幸福地笑着,天边的朝霞慢慢淡去,太阳渐渐升高,陇头湾的江水流啊流,慢慢地流到了二十世纪的末尾。

弟弟已经慢慢长大,妈妈需要人手帮忙料理家务,并且太爷爷也想念我们了,我在陇头湾的日子,在弟弟第一次会叫“姐姐”的时候结束了。

那时小学三年级还没开学,我和其他伙伴在树下玩“过家家”,扮演妈妈的人要学着拿破瓦片烧饭,我不小心把稻草堆点着了。大人们都不在家,我和伙伴们疯了似的拿着水桶舀缸里的水灭火,缸里的水舀完了,就跑下河边去。河滩上的青草像手指一样从沙地冒上来,脚踩在上面,又痒又酥的,一不留神还把人绊倒,桶里的水全浇到人身上,和汗水一起把人湿透了。后来火还是把稻草堆烧完了。火没救成,人因为汗湿感冒发烧了,外婆看着心疼得不得了。

我晕乎乎地在床上病了五天,总梦到火烧稻草,甚至烧掉了果园。

陇头村开始有人说我是在江边丢掉魂了,要把魂找回来我的病才能好。于是外婆每天黄昏领着我到江边招魂。他们认为我是在那里摔倒发烧的,魂就该去那里找回来。

夕阳把它最后的光晕洒在江面,洒在外婆的银丝上,江面和银丝都镀了一层金。六十岁的老人和一个八岁的小女孩,站在高高的石头上,一个沙哑的声音冲着宽阔的江面不停地喊:“妹仔,归来啊——”“妹仔,归来啊——”

喊了三天,我还是傻愣愣的。陇头村的老人就说了,我是南河那边的女儿,兴许我的魂已经跑回南河家里了,得带着这个闺女回到南河才能把魂找回来。

桃花落尽了,外婆带着我穿过甘蔗路,走到马路上,再走到公路上,转了两趟中巴车回到了我的家。

外婆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给妈妈说了,妈妈接着跟爸爸说了。爸爸把我带到太爷爷跟前,说这闺女要找魂儿。太爷爷拄着拐杖,把我领到祖庙,对着祖庙的祠堂磕三个头,磕完头叫我用手把大钟摸一圈,然后敲三下。敲完大钟,太爷爷开始给我讲祖宗的德业,太爷爷说祖宗的德业能保佑我健健康康的。

妈妈每天晚上还用艾叶给我灼薰肚脐眼,那神情不知道是不是和她生我弟弟、割脐带时的神情相同。太爷爷也每天敦促爸爸给我熬筒骨粥喝,他说筒骨强身健骨,这是祖上传下的药膳,当年祖宗喝了筒骨粥仗才打得漂亮的。

也不知是我的魂在祖庙找回来了,还是艾叶和筒骨起了作用,渐渐地我好起来了。开学的时候,爸爸已经把我的学籍转回南河小学了。于是外婆一个人自己回陇头湾,手里不再牵着我了。

想来是因为计划生育,我这个南河人才躲到陇头湾的,有了弟弟,我在陇头湾的日子就结束了。

可直到如今,黔江的水流得深了,还常常流到梦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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