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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暖期

2015-12-24文/王

青年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老板娘北京

⊙ 文/王 棵

采暖期

⊙ 文/王 棵

王 棵:一九七二年出生。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集《守礁关键词》入选2005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小说选刊》2003-2006全国优秀小说奖、《十月》2007年度“新锐人物”奖等奖项。

在热力集团抓紧时间为市民供暖的那几天里,寒冷打败了雾霾,跃居为首席话题。“冷死了,真的冷死了。”就连猫,确切说,是打扮成猫形的人,都在抱怨这个看似寻常的冬天。

这是一只“暹罗猫”,颜色罕见,褚色脸颊、灰绿相间的身子、腥绿的爪子,只有眼睛是黑白分明的。——使这只庞然大物显出了那么点儿人的模样。

“我这衣服咋样?还有面具。它们是一套,我在网上淘的,限量版的哦,好看吗?”猫形衣服里的女孩眨眼睛,吐了吐草莓红的舌头,问坐在她对面的男孩。

两个男孩。一个矮、瘦,尖脸,胡须丛中卧着至少四颗大粉刺,这种猥琐而狡黠的长相并不多见,他也许深知这一点儿,因此,眉宇间弥漫着某种焦虑。另一个的长相更罕见。这么说吧,想象一下肖恩·马里昂被敌队球员踢中下体后的样子,就知道眼下这位仁兄的长相,该有多么惊世骇俗了。

“出去走两步?别总在这儿显摆你的猫外套了,跟变种狐狸精似的。”山寨版的肖恩·马里昂细声弱气地说。这声音跟他的外形颇不搭调。

“对!还是出去走走吧。别老在这儿蹭空调了,影响人家做生意。”矮瘦的那位像个杂技演员,令胡须里的粉刺抖动起来,附和道。然后,他抽风似地向这边回过头来,“老板娘,埋单。”

他的声音奇大,把一直坐在这边观察他们的唐沔,和坐在吧台前看电视的老板娘同时吓了一跳。不过,老板娘显然对这儿的一切都见怪不怪了,她抓紧时间打了个哈欠,拿起账单向他们走去。

“你埋单,我举双手赞成。但是,出去走走嘛,就免了。”等老板娘走到他们那里,乜斜着眼,将账单扔到瘦子面前的时候,女孩这样说。

“不觉得这种天气出去瞎走,是神经病吗?”她尖刻地补充。

“你本来就是神经病。”瘦子打趣。

“这个说法,倒是个像样的理由。”女孩尖声笑了起来,“那好,我同意陪你们出去,不过,一会儿你们得请我打桌球。”

“打桌球不好玩,还是打炮吧,就咱仨,行吗?”瘦子说。

“男神!你这话也太直抒胸臆了吧?”女孩故作惊诧和愤怒状,“德行。”

“他的话没啥问题嘛,是你想太多了哦。”高个子笑了,“他说的打炮,不是你理解的那种打炮,而是对面有家游戏厅新增了一个游戏项目,气枪打灯泡,一枪打过去,咣!一秒钟灯泡变碎末,玩儿起来可带劲了。不过特贵,打一枪,五块钱。”

“真的吗?好玩。要去,我要去。”女孩撒欢儿地站起来,“打炮打炮,我至少要打十炮,把你俩打成穷光蛋……说好了,还是你俩请客哦。”

“行啊。”高个子看了一眼他们面前三只空了的泡面桶,“既然吃泡面是他请,那我请‘打炮’。”

女孩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跟着这俩丑八怪走了。

他们簇拥着刚走出这个地下室出口的大门,唐沔就噌地站了起来,走到吧台前,对老板娘说:“大姐,能麻烦你件事儿吗?”

老板娘以她惯用的那种乜斜眼神看了唐沔一眼,没说话,继续看她的电视。

要她这样一个二十年前从广西农村嫁到北京郊县、后来靠拆迁发家致富、如今经营着这一长溜地下室的俗气女人,以平视的心态对待这些只能租地下室住的非北京人,是难为她了。

“能帮我查一查,刚才那女孩叫什么名字吗?”唐沔鼓足了勇气,问。

“租客的名字得保密,这是规矩。包括你的名字。”

“那就算了吧。”唐沔说,“谢谢你了。”想转身走下去,回他自己的房间去,却又生硬地转过身来,“麻烦你别告诉这个女孩,我打听过她。”

等唐沔快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老板娘突然唤他回来,撕了一张写有一个人名和电话号码的纸签,交给唐沔。

无疑是女孩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唐沔接过纸笺,仔细看了看,又抬起头,感激地望了老板娘一眼。这胖娘儿们也许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么自傲,至少,当她面对不让她讨厌的年轻男北漂时,偶尔也会抛却她骨子里的鄙视,挤出那么点儿怜悯来。

“太谢谢你了!”

唐沔揣了纸笺就要走,却又被老板娘叫了回来:“小伙子,我可得多那么一句嘴,这姑娘看着不像什么正经人,你留着点儿神。”

这话跳过了好几道铺垫,唐沔却不觉得突兀。然后,唐沔下意识地辩解起来:“大姐,您别误会。我只是……只是不知道为着什么原因,对她,有点儿担心。”

老板娘抿着嘴乐了,说:“要不是看上她了,你担心她干什么?”

“我真的是担心她。虽然,我并不认识她。”唐沔继续辩解着,“你没看见吗?跟她在一块儿的那两个男孩,怪模怪样的。”

“你看上她什么了?”老板娘问,“你看她那张脸,跟大南瓜给铁榔头锤过一记似的,你有必要看上她吗?”

“是这样的,我就觉得吧,她跟别的女孩不太一样。”唐沔不得不接老板娘的话碴儿,但心里却突然被自己刚才说的那个逻辑魇住了——两个怪模怪样的男孩,把她忽悠出去了,呶!他们最后是那么对话的……

“哪儿不一样了?我忽然想听你说叨说叨了。”

“那就给你举个例子吧。早上,我经过她门口,听她在那儿嘀咕:‘这门转起来声音咕噜咕噜的,一点儿都不像女孩住屋的门,女孩屋子的门转着,听起来应该是咯吱咯吱的,所以,这门肯定坏了。’你不觉得她说话很有意思吗?一般人谁会根据门的声音分男女?”

唐沔一边回忆着早上经过女孩门口时听到的她的自语,一边又让思维返回至先前自己说到的那个逻辑上。——他们最后的对话……虽然高个子解释说不是女孩理解的那种“打炮”,可谁知道,这俩丑八怪是不是虚晃一枪?

“她不是有本事把门的声儿都能分出男女来吗,她是有病。”

正好有别的租客从下面上来,走到货架间找他要买的东西,老板娘就不再搭理唐沔。

这个位于地下室出入口不足八平方米的地方,被她收拾成了小型而洋气的超市的格局,中间三排货架摆货品,三个角落分别摆了吧台、两套餐台餐椅,也就是唐沔和刚才那俩男孩、女孩坐的地方。

老板娘的不再搭理,使唐沔有时间将心里的那个逻辑重新梳理一遍,然后,那种他先前自己所说的担心,变得更为明确、执拗。突然,他坐不住了,打开大门,跑了出去。

真冷。

这已经超出唐沔没来北京前,他所能忍受的冷的极限了。

唐沔站在黑沉沉的天幕之下,望着前方谢顶的几棵高大白杨树,突然就为自己的选择心虚起来。为什么在他年逾三十时,要扔掉那个南方小城里他捧了近十年的铁饭碗,跑到这个巨型城市来晃悠呢?难道真像当时阻止他来北京的家乡朋友们所解释的那样:北京对于他这种专业的人更有发展前景?

站在那里,揣测着自己,忽然对自己充满疑惑了,就像他来北京这近三个月以来的情形一样。不过,唐沔很快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纠结这个问题没有必要。多少人来北京,并无绝对明确的目的,不是吗?也许,大家是钟情于那种把自己投身于一种巨大而不知所终的未来的感觉吧。

唐沔最终把思维落定到他这会儿跑出来的目的上来了——那个女孩,他对那个女孩的担心。

一下子手就探到了兜里的那张纸签。拿出来,瞪着上面的电话号码,把相应的数字输进手机。电话接通前,他望着纸条上她的名字笑了:怎么就那么巧?汤嫣?!他跟她的名字,几乎是孪生的。难道,这就是他毫无来由担心她的原因?一种不能用理性解释的原因,就像,就像某种灵异现象?呵!这样一揣度,他心里有种暖洋洋的感觉。在这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时候,他因此深受抚慰。

她的电话通了:“哪位?说话!不说话我就挂了……德行。”

的确是她的声音。而这时候唐沔再听她的声音,对她有了一种新的感觉:这确实是一个跟常人不太一样的女孩。她说话时气息很重,声音干涩,仿佛此刻的她,是一个承受咽喉肿痛之类疾病的人。

该不会真的出什么事了吧?电话一断,唐沔立即在心里问自己。对她的担忧仍在,他又拨响了她的电话。

“我说你是有病,还是有重病?你到底想干什么呀?没完没了了是吧?”这次,电话刚接通,她便骂。在她骂声的末尾,一个男人的声音掺杂了进来。

“咋回事?”是那个矮瘦男孩的声音。

“一个骚扰电话,拨了两次了,虽然没放一个屁,但我能听出来,是个男的,一个男变态,跟你俩一样,不理他,咱继续玩儿……我枪法可以吧?五枪打中了四只灯泡。”

听完最后那句话,唐沔这才放了心。挂掉电话,他自嘲地笑了。笑罢他欢快地转过身,往地下室的大门跑去。打开,冲进去,差点儿把老板娘撞倒。他一迭声说着“对不起”,跑进他的出租室去了。心里面,像刚有一只暖水袋放进去。他仰躺到单人床上,放声笑了起来。有意思,这的确是个有意思的女孩。一个陌生电话,不出声,她就能听出男女,这该是一个感觉多么敏锐的女孩啊?就跟他现在一样敏锐。

站起来,坐过去,打开电脑里的视频,看自己难得变得生机勃勃的脸,唐沔觉得自己似乎弄清那种莫名担心背后所掩藏的秘密了——他喜欢这个女孩。确如老板娘所说的那样,他看上了汤嫣。

一个感觉敏锐的人,与另一个感觉敏锐的人对接了,就像两股电流,突然碰上,身体上所有的感觉器官都启动了。

唐沔无疑正处于他人生最易敏感的时期。这应该是拜他眼下的处境所赐。当然,这敏感症的光临,是有个渐进过程的。积少成多,最后终于变成了一股势力,在他身体里蛰伏,伺机拧开他身体里诸多本来处于休眠状态的感应伐。

有些事唐沔是有想法的。譬如,有一个男的,跟他在一个技术论坛认识了五年多了,五年来,他们频繁进行技术交流,最终变成无话不谈的网友。三个月前,唐沔要来北京,跟这位已来北京打拼两年的网友打了个招呼,对方说:你来可真好,我在北京就有玩伴儿了。

这话在今天的唐沔看来,怎么都像是在开玩笑。

真实情况是这样的:唐沔来北京几天后,即约见这位网友,双方敲定了见面时间,但临到那天早上,唐沔寄出的一封求职信有了眉目,对方公司约他当天去面谈,唐沔只好跟那网友改时间见面。不知何故,当晚,唐沔就发现QQ和微信上,他都被这位网友加入黑名单了。无论唐沔如何再重新申请成为他的QQ、微信好友,对方都拒绝。

这让唐沔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呢?就因为他临时取消赴约,就激怒了此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了?他们可是在网上热聊了五年。唐沔是没有可能解决这个疑惑的了。答案尘封在这个永远不可能再与他交谈的人的心里,就像进入了宇宙的某个虫洞,正以每分钟几十光年的速度,远离他的生命。

后来,唐沔只有这样去理解这件事。北京太大了,人太多了,对一个已经逐渐在这里扎根的人来讲,可以见面的人,唾手可得。所以,大可不必为了一个没见过面的人,浪费一点点儿心力。突然因某事不如他的意,或者对这个未曾谋面的人产生了情绪,他完全可以任性地让自己变成一个绝情的人。在一个过于巨大而忙碌的城市,人们身上揣着一大把的绝情丹,在突然觉得某人无趣或不值得交往的第一时刻,立即服用,以尽可能少地避免自己付出珍贵的感情。北京从来都不是冷漠的。它只是忙碌。它不在乎给予对其不特别重要的人冷漠的假象。

这么说吧,来这座城市三个月了,唐沔除了每天见面的同事之外,暂且没有任何朋友。而这些同事,因为大家上班时间过于忙碌,从无人与唐沔有过工作话题之外的深交流。

上班之余,唐沔常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座城市其实是悄无声息的。无论周围多少人,无论马路上多么嘈杂,他都觉得寂静。因为,除了工作,他不与任何人交流,工作之余的时间里,他就躲在自己的地下出租室里,上网、发微博、发微信,然后是没完没了地为自己下一步的生活做准备,精神的准备,能力的准备。

醒来时,唐沔看到电脑屏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夜里了。冷,真冷啊。他裹着厚被子从床上坐起来,瞪大眼睛望着森冷的暖气片。热力公司已经下通知了:再过两天,也就是十四号,完成全城供暖。再挨两天就好了,就两天,不是吗?

唐沔穿衣下床,开门出去,准备去找点儿东西喂喂自己。走到直通地面一屋的楼梯时,他看到把自己装扮成暹罗猫状的汤嫣从上面下来了。她面色干涩、苍白,外面的冷风把她给冻成这样了?他与她在楼梯中段错身而过。唐沔忍不住回过头去,却发现,汤嫣也回了头。

与他的想象格格不入的是,汤嫣踅身停下,气咻咻地瞪着他:“刚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吧?”她用一种确凿无疑的语气,厉声问,“是不是你?是不是?”

唐沔一时半会儿想不通她是怎么发觉真相的。不过,是否弄清这个问题,在他想来,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机会跟她说话了。

“我……没有……我只是……”

“不许再打我电话,听见没?”

唐沔笑:“万一,我就是要打呢?”

“有病。重病。”汤嫣快步往下走去。

⊙于 坚·大象5

唐沔有点儿想追过去,但又觉得没把握一气呵成地讨得她的欢心,就愣站在原地。这时他看到老板娘跟一个修理师傅出现在楼道顶头。见到唐沔,她对修理师傅说:“你去问他,是他跟我说那姑娘的门坏了的。”

修理师傅看了他一眼,补问了一句哪个屋的门坏了,而后,他背着工具箱快步下去了。唐沔跟着往上走,却见老板娘在门口等他。

“我跟她说了,你要了她的电话。”老板娘用一种促狭的语气,说,“我觉着吧,这是好事儿,你看上她了,她应该知道。也许你不见得好意思说,我帮你转达。”

唐沔有种被剥光了衣服的感觉,在这样一个胖女人面前,这种感觉令他不适。他突然就不想出门了。走回到长长的廊道尽头,他看到那修理师傅刚从汤嫣的门口出来,而汤嫣则在跟那师傅说:“谁告诉你我门坏了的?没坏。”

修理师傅一下子看到了唐沔:“是他说的。你问他。”

汤嫣生气地远远盯着唐沔,似乎一待他走近了就会往他脸上扇一巴掌似的。唐沔觉得她的表情有点儿好玩,大摇大摆走过去,经过她身边,主动停住了。

“你这人,够无聊的。”她恶狠狠地瞪了唐沔一眼,就要把门关上。

在门合拢的最后一刻,唐沔认真、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她,他突然觉得他没有理由喜欢她。她长得并不出众,甚至有点儿对不起观众。

可是,为什么他会对她担心、为什么会想去观察她,并真的在观察了她很久呢?难道是,在眼下的北京,他太孤独了,急切需要一场爱情滋润,于是将一个女孩身上的怪异气息误认为是爱情的召唤了?这说到底,正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件事,仅仅是一名情感饥渴的男人的自以为是?

唐沔闷闷不乐地回转身,往自己的屋子走,路上回想那最后一眼他所看到的她屋里的状况。那不像一间女孩住的屋子。至少,他自己的屋子都要比她的整洁。而她的屋子,给他的感觉,像是她随时准备要逃离此处的样子。这样的屋子配上她的怪异气息,显得特别搭配。

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这女孩显得怪异,他对她容易产生某种异乎寻常的感觉,不是爱情的召唤吗?绝不是。

十四号终于到了,热力公司忙着派人过来整修暖气。经过一整年的休息,有的屋子暖气片老化,出了问题。唐沔和汤嫣屋里的暖气都需要修,他这边是部分暖气片发热,部分不热,而她的,完全就不发热。

让唐沔的特异感觉又有所启动的是,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当修理师傅去敲汤嫣屋门的时候,她没有及时把门打开,而是先把门拉开一条缝,探出一个头,警觉地说:“等一下。麻烦您先等两分钟。”

过了五分钟,她才把门拉开。等师傅进去后,她忙不迭地把门关上了。关之前,还探出头向廊道两边察看了一眼。

当时,唐沔正好在廊道里站着,她举动中的一切细枝末节,都被他收罗进脑中。这之后,他开始恣意揣度她刚才的举动。

他并没有揣度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十四号这天中午,他出来坐进大门内侧的小型餐区时,听老板娘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似乎令他身体里那种特异感又强化了一些。老板娘说:“也真是奇了怪了,自从你上次跟我说那姑娘跟常人不怎么一样时,我注意看了她几次,还真看出些不一样。”

“比如呢?”唐沔感觉自己浑身的触觉都变得锋利,它们蜇出身体,全体支愣起耳朵,向老板娘探过头去。

“怎么说呢?她以前可不是这样儿的。以前我看她,挺文静、忧郁的一个姑娘,闷不吱声的。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性格倒还喜兴,也不见她带男人回来,她住在我这儿小半年了,一次都没带过。可最近几天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别人跟她说话,她就跟个刺猬似的,反应特别激烈。她还老带不三不四的男人回来,我给算算,加上昨天你见的那俩,光最近一周,她就带了五个男的回来过了。”老板娘忽然眼睛一亮,恍然大悟了似的,“莫不是——她开始干那个营生了?这可使不得,我可是正经租房给人住,这样的人,我惹不起,不行,那可不行。我得好好去问问她。”

唐沔有种受打击的感觉。仿佛仅仅是出于对这种打击感的排斥,他大声替汤嫣辩驳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大姐你绝对是想多了。她就住我斜对门,她那里的动静我能听得到,要真是你说的那样,她屋里哪能没动静?你千万不要那么想。”

“那谁知道呢?现在的女的,特别像这种单身女的,谁说得准?”

唐沔忽然有些厌恶老板娘,他认为她如此理解汤嫣,归根结底缘于一种鄙视。——像她这种已成功留驻北京的俗气女人,内心里对他们这种只能租地下室住的“北漂一族”无法不鄙视。

“大姐,你要那么说,我也没办法。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别把人想得太坏了。”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我怎么就把人给想坏了?行,我还真不信这个邪了,这两天,就这两天,我就去她屋里好好看上几眼。”

暖气的到来,并没有替唐沔除去那种寒冷的感觉。一方面,外面照样那么冷;另一方面,那种跟很多熟人同处一城却彼此不觉得必须要见的感觉,令唐沔常在夜半醒来时深刻感知到心里横亘着一种凉意。

他有点儿担心,如果他在这座城市待久了,会变成那种他自己都不想变成的人。

然而,他又难以说服自己,叫自己索性离开这座城市,回到他原来生活的那个小城市。只要一想到毫无收获地回去,将给他在那里认识的人带来多少的话柄,他心里不免就恐慌。于是进一步想到,他自己其实也不能接受毫无收获地回去,那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所以,他一定要坚持在这里待下去。

唐沔决定坚持下去。三个月来,他已经换了四次工作了,可喜的是,一次比一次如意那么一点点儿,薪水也每换一次前进一小步,按这样的趋势看,他是有机会走出地下室的。出人头地的可能性肯定不大,摆脱“极品屌丝”的概率还是很大的。坚持!继续!这座城市满大街的人都在这样的口号下,坚定地耗在这里,他为什么要退却?

暖气开通后的第二天,唐沔一改自己一贯被动的性格,约请他的新同事们下班后出去吃饭、K歌,尽管一开始同事中的大多数人都用各种理由婉言谢绝唐沔的约请,但在唐沔难得一见的持之以恒的态度下,同事们最终都答应了。一次聚餐、K歌行动,就此成行。

这个夜晚,这样的一次活动,给唐沔带来很好的感觉。他放任自己的酒性,痛快喝酒,用变调的嗓子,尽情唱歌。快活极了。

这次由他组织的成功聚会,让唐沔发现,在这座巨大的城市,只要他愿意及时调整自己的个性,其实还是很容易获得友情和欢乐的。他之前备受孤独的煎熬,仅仅是因为,他的个性对这座城市而言不够讨喜,因此极容易被友情和欢乐拒之门外。

回来的路上,唐沔坐在出租车上,对着窗外狂吐,吸着冷风傻笑。他知道他终于开始了适应这座城市的旅程。往后,那些个焦躁、孤独、慌乱,以及不见得必须要秉持的敏感,抑或敏锐,将会逐渐远离他的身体。他其实特别讨厌那种因为焦躁、孤独、慌乱而变得像充足了电的感觉,那种再多一伏电就能将身边人击中的感觉。

因为宿醉,他错过了当晚发生在地下室里的一次来自公安部门的突袭。

夜里,唐沔倒是迷迷糊糊听到了屋外、来自廊道或其他屋的异样声音,但他没在意。第二天早上,他起床,打起精神出门上班,经过大门口的吧台时,老板娘突然把他拉到一边:

“我弄错了,她不是卖的。”

“不,没弄错。是我弄对了,我还是弄对了。”

“她杀人。杀过人。我的妈呀,她是个杀人犯。”

老板娘的话颠三倒四。

“以前,她有一辆电瓶车,早上她骑着车出去,倒是出去得不算早,但晚上回来会很晚,现在的超市,都要十点才下班的嘛。我就说呢?怎么最近没见她的电瓶车了呢,原来出那事了。”

“她撞了人,然后就跑了。被撞的人,让120装走了以后,没救过来,当天夜里就死了。”

“路上群众说,撞完后,她倒是停下车跑到被撞的人那里,去扶人家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她就跑开了,然后,骑到车上,跑了。在车上,她还回头呢,但后来她不回头了,只是奋力地蹬车,越蹬越快。”

“这是一周前的事情。这一周以来,公安一直在找她。因为她的电瓶车没上过牌照,公安部门一时半会儿没找到她。”

“多亏我脑子愿琢磨事儿,趁她不在的时候,打开她的门,去她屋里好好看了看,就看到衣橱最底下压着条裤子,裤腿上有血。你说她也真是怪,为什么不把这裤子扔掉呢?又不是一大具死人的尸身,不沉,也不碍眼,她想扔的话,把裤子揣到包里出门,随便往马路边哪个垃圾桶里一扔,不就完了吗?这样的话,我也不会怀疑她有问题,也不会打110。”

“她是丹东人,男朋友跟一个有钱的老娘儿们好上了,踹了她,她伤心、憋气,一狠心,就来北京了。可你说,现在那些博士、硕士的,在北京都不好混呢,她一个中专学历的人,来北京干吗呢?我真想不通。她确实够怪的。她来北京前的那些事,是上午警察给她做笔录的时候,她自己说出来的多余话。不是多余话吗?说那些干吗?像你们这些年轻人,谁个来北京没点儿原因?她说那些,可真是多余。”

“我就不明白了,她怎么就不把那条血裤子扔掉呢?”

“对了!她还说了,出事之后,她难受,你知道她想了个什么招让自己不难受吗?她找男人玩儿,就在网上找,找到谁就是谁。你猜她是怎么说的?找个陌生男人,瞎玩一天,就会好那么一点儿,没那么难受。听听,这是正经姑娘的话吗?她真的不是正经姑娘,她自己说的,她还跟每个她约过来见的男网友都睡了觉,说是,睡一睡,就更加不那么难受了……呸!”

那天早上,老板娘一个劲地说着汤嫣的事,没完没了。唐沔觉得该听的都听得差不多了,抓住她停下来喝水的空当,快步走了。

一整天,唐沔都想着汤嫣不把那条血裤子丢了的原因,对同样刚来这座城市不久的唐沔来说,太容易理解了。老板娘理解不了,是因为她在这座城市待得太久了,并且深知自己已经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之一。唐沔不会告诉老板娘的。告诉她,兴许她也理解不了。只要是别人理解不了的事,唐沔都不会告诉对方,因为,那意味着,他们不是一路人。

晚上回到家,唐沔一进屋,就在床上睡着了。暖气实在是太热了,叫他这短暂的一觉睡得不舒服,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出事之后,我难受,我就想到了一个招儿,以便让自己不难受——我找男人玩儿,就在网上找,找到谁就是谁。找个陌生男人,瞎玩一天,就会好那么一点儿,没那么难受……我还跟每个我约过来见的男网友都睡了觉,睡一睡,就更加不那么难受了……”

睡梦中,唐沔看到汤嫣坐在他的床前,低垂双眼,身子一动不动,如同一个被施了定身法的木偶,轻声地对他说着这些话。他躺在床上,看着坐在床前的她,多次试图去碰碰她,以确定她确实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却发现自己浑身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缚住,动弹不得。

有敲门声。活在唐沔梦里的汤嫣,惊恐地站起来,向门口跑去。还没跑到门口,她的身子被一道光击碎了。唐沔迎着空中迅速遁为无形的光的碎片,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跳下床,去打开门。

老板娘站在门外,说:“今儿早上,我话还没跟你说完呢,怎么就走了?”

“怎么?”唐沔淡淡地问。

“忘了交代你:一,别跟以后租这儿住的人说她的事,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的房子租给一个杀人犯住过;二,警察刚才来找过你了,说是,要问你点事儿。”

“问我?我有什么好问的?”

“太有问的了。我都想问你呢?你是怎么怀疑上她的?要不是你起先那么说,我还压根儿想不到去怀疑她。”

警察:“你真的说不清为什么觉得她反常?”

唐沔:“真的说不清。”

警察:“你什么时候住到他斜对面的?”

唐沔:“三个月前。”

警察:“在那之前,你没注意过她吗?”

唐沔:“没有。我印象中,那之前,我几乎没见过她。可能,是因为她下班回来晚吧,我下班回来也晚。最近几天,她出了事,没上班,我才注意到她。——她这个情况,是你们刚才告诉我的。”

警察:“你可以先回去了,还有什么要问的,我们再找你。”

唐沔:“我会一直在北京的,你们什么时候想找,我都在。”

几分钟后,唐沔迎着冷风走在马路边上,想起警察的问题,用心想给自己找一个答案。对啊!当初,他为什么会关注汤嫣呢?为什么?他就那么使劲地想着,一直想了一路。

热力公司发布停暖公告时,唐沔已经换了两次租房了。汤嫣出事后,他们原来租住的那一长溜地下室,按北京政府有关出租房的管理规定,被取缔了出租资格。但有更多的地下室出租房照样营业。于是,唐沔换到了隔壁小区的地下室里去租住了两个多月。那两个多月后,唐沔因为加薪而得到了一些自信,果断地从地下室转移到了地面上住。他在某个老旧小区一幢楼的顶楼,租了个一室一厅。

一年中无疑有两个时间段叫人最感觉寒冷,也就是即将供暖和开始停暖的那十天半个月。然而,相较于去年等待供暖时的那十几天,眼下这个已经停暖、只等天气回暖的十几天,并没有让唐沔感觉到有多冷。

不容易感觉到寒冷,令唐沔对自己失望。他有点儿怀念初来北京时,那种浑身带电的感觉。

唐沔故地重游过一次。在春天到来后的一个周末,回到了那里。他发现,那一长溜地下室,又开始正常营业了。老板娘还是那个胖女人,租客大多都换了。老板娘没认出他来,那些租客,更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需要补充的是,那晚,唐沔并没有立即走进地下室,而是先去找了小姐玩儿。

他不能不记得,那个夜晚,他身上的电力足到了吓人的地步,仿佛他那一米七八的身板一时间变成了一个能自发电的变压器,把那小姐电得“嗷嗷”叫。但她忍着,一直忍,直到唐沔自行短路、身体里那些尖利的触须全体碳化。

有那么一阵子,唐沔老是去找小姐。他的终极目的不是为身体找乐子,而是想找回那晚那种能把人电死的感觉,但那感觉再没回来,仿佛他身体里那些尖利的触须经了那晚的碳化,就彻底与他告别了。

⊙于 坚·大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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