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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垂

2015-12-24甫跃辉

青年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断崖竹叶飞碟

⊙ 文/甫跃辉

星垂

⊙ 文/甫跃辉

甫跃辉:一九八四年出生,现居上海。小说集《少年游》入选2011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出版长篇小说《刻舟记》,小说集《动物园》《鱼王》《散佚的族谱》《狐狸序曲》等。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新人提名、郁达夫小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创作奖、十月文学奖、高黎贡文学奖等。

闹铃响过后,夜色并未变得淡一些。黑暗中摸到灯绳,拉亮了,灯亮得晃眼。他们不说话,穿衣,穿鞋,刷牙,洗脸,带上房门时,跟爸妈说走了啊,爸妈说一路小心啊。他们探着路,走出院子,拐入小路。路边的竹林飒飒作响,有鸟咕咕地叫,他们立一立,看看彼此,什么都看不到,黑暗里,只感觉到彼此潮湿的鼻息,感觉到各自缩了缩肩膀。许久,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模模糊糊看见路了,他们才悄无声息地往前走。路边是一条小沟,多半时间没水,这时节倒还有水,水绕过矮墙边的美人蕉丛,水声淙淙,夜越发静了。

秋天的静,是个蹑手蹑脚的小人儿。

他们尽量靠近小水沟,离竹林远一些。竹林里有什么呢?他们也曾仗着日光进去看过几次。不过是一些枯竹叶,一些枯笋壳,暗绿的蕨菜生长在断墙头,墙边的空地有几株高大的棕榈,很长时间,他们都没发现那些硕大的棕榈叶子底下,悬挂着乌黑的蝙蝠……竹林里四处鸟叫,如阳光一般破碎。他们几乎是逃出来的。

这是去年的事儿了。

今年,村里接连死了好几个人,有老人,有年轻人,有病死的,也有自杀的。那个自杀的年轻人,恰好住在竹林边。就在昨天,同院的一个小孩掉进水塘里淹死了。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孩子白腻的肚皮胀鼓鼓的,被大人按在倒扣的铁锅上,锅烟子粘住了肚皮。直到他被卷进草席,黑黑的锅烟子仍在着。他们跟着扛草席的大人出门,走着走着,草席边儿朝下耷拉,露出孩子肉嘟嘟的白净的小脚丫,脚丫间还有泥巴。他们如受惊的麻雀,再不敢跟去了,纷纷飞回家里。

那只白净的小脚丫啊……

脚下毕毕剥剥,是枯竹叶的声音。那么细,那么轻。他们不敢朝四周看,只使劲儿盯着脚下的一小片地。黑暗太浓稠了。他们只能确认这一小片土地。

他们在这一小片安全的地上停了一会儿。

要到小学去,有两条路:一条是走断崖的近路,另一条是走村里的远路。第一条路太危险,后者要经过更多的竹林。爸妈总叮嘱他们,不能走断崖那条路,他们确实也听话,天太黑了,若没月亮,夜色就是块厚厚的黑布,遮住他们的眼睛,怎么都甩不掉。他们只能往东边走一段山路,再拐下村子朝西走。他们在竹林间唱歌。他们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唱几句,停下来。竹林里鸟儿咕噜噜几声。抬头看得见密密匝匝的竹叶间漏出的星星。他们一步紧一步往前走,脚下嘁嘁喳喳。身后也有声音,他们不敢回头看。许久,总算走出竹林,走到大路,他们大大喘两口气,发现额头上都是汗。

如今却有些犹豫了,刚死掉的那些人就埋在东边山脚的竹林后。

他们决定走断崖。

这是头天晚上就决定了的。

这条路也有竹子,却不成片,只是蓬松的一丛,高高地立在断崖边。

白天,他们常在断崖边玩儿。沿着坡面朝下滑,他们手拉着手,侧身往下走。靠近断崖时,会蹲下身子,嗖嗖地滑下去,到得断崖边,猛地伸手拉住身边的竹子。土块哗啦哗啦坠到崖底,竹叶纷纷扬扬飘远,他们坐在地上,笑声飞得很高。

现在他们也不敢这么玩儿,天还黑着,那双脚丫子……上坡,下坡,终于走到断崖边了。几片碎石块儿掉下去,传来空洞的几声撞击,冰块撞击铁桶似的。枯干的竹叶飘下去,他们听不到声音。他们习惯性地站在崖顶,大大喘了两口气。

他们看不见白天站在崖顶看得见的——

由东往西,屋顶连屋顶,村落连村落,一条大路通向坝心,那儿有一条横贯南北的公路,路上有车,一辆一辆车,在行道树间,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公路边就是他们的小学;抬头看呢,那是天啊,一眼就看到西边山顶,有时候没云,有时候有云。有云的时候,地上就有一块一块的暗。他们知道,站在那些暗影里的人是看不到太阳的,所以,人同样是站在地上,看到的天是不一样的,他们就会有点儿感激照在身上的太阳。

他们最喜欢站在崖顶看落日。

落日时最好有云。

云最好是瓦楞样的。

便有无数种红,在天上铺开。他们展开手臂,啊啊地叫。他们的声音在村子上空飘来荡去。屋顶上的炊烟,在声音里有些微的晃动。

不过,没有云也是好的。

不管有云没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黑暗蒙住他们的眼睛了。

他们在黑暗里侧身朝下走,手拉着手,空出来的手摸索着崖壁,崖壁都是砂岩。他们常从上面抠下拳头大小的一块块,黄色的叫黄宝石,红色的叫红宝石。他们在院子的水泥地上,画黄色的太阳,也画红色的星星和月亮。在太阳、星星和月亮间,他们写自己的名字。

不断有石块掉下去。咚咚——咚——

每掉一块石头,他们都会停下来,扶着崖壁,耐心地听。一颗心脏也跟着石块在往下掉,在黑暗里发出声音:咚咚——咚——

这么走走又停停,足足花了二十多分钟,才走完平时不到五分钟就能走完的路。

终于到崖底了!他们大口喘气,再喘气,额头都是汗,手心也是汗。

回想刚刚心中的害怕,和穿过竹林的害怕是不一样的,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他们说不出。

好一会儿,呼吸和心跳渐渐平复。

“你瞧!”是哥哥喊了一声。

“那是什么?!”

弟弟抬起头。

忽然出现的光亮,照亮他们仰起的脸。

是一颗流星,倏忽划过。眨一眨眼,仍有一条光亮的痕迹留在天上。

他们仍然盯着夜空看,似乎在等待另一颗流星出现。许久,再没流星出现。

“在上面看流星,肯定更清楚。”哥哥说。

“会更清楚?”弟弟说。

“会更清楚。”哥哥又说一遍。

他们看看崖顶,那蓬竹子高大的身影在晃动。都有点儿遗憾,又都没勇气再爬上去。

第二天早上,他们依旧走的断崖。

有了第一天的经验,他们没那么紧张了。断崖不过如此嘛。他们走到崖顶,会停下来看看天。他们已经学过张衡数星星的语文课,自然课上,年轻的女老师还讲过北斗七星牛郎织女星大熊座小熊座天琴座狮子座,当然,还有银河!

⊙于 坚·大象9

银河那么宽那么长,数不清的星星闪闪烁烁。他们不眨眼地看,星星渐渐近了,闪烁着滑进眼睛。他们变得大了,天变得低了。无边无际的天,落在他们的眼底了。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自己那么巨大,突兀地立在天地间,银河不过是身边偶然飘落的一片竹叶。这片竹叶是翠绿的,还没来得及沾染一点儿灰尘。四周那么静啊,没有人声,没有虫鸣,可是,他们似乎听得到声音,不知从哪儿起来的,一刹那就那么宏大了,轰隆轰隆地响动着,一如他们的身躯,在不断扩张,膨胀。忽然,那声音消失了,天哗啦一下就缩回去了。四周那么静,天越发高了,他们越发小了。

天气一天天转凉,冬天来了。

学校并未调整上课时间,起床时间自然也就没变。他们起床时,天愈加黑了。南方冬天的早晨也是冷的。他们的手指头和指头关节都冻得发紫了。同学中有人会找朽了的木头,拢在手里点着了取暖。他们没找到这样的木头,只好让手冷着。

入冬不久的一天早上,他们在崖顶撞见奇迹了。

橄榄球似的发光体,忽忽悠悠的,从南边飘过来,忽忽悠悠地朝北边飘去。满天的星,都被它的光亮盖住了。那是什么啊?他们都呆住了,忘记说什么好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发光体移动很慢。飞碟!他们喊。发光体并不理会他们,仍不紧不慢朝北边飘去。飞碟!飞碟!他们梦醒了一般,跳着,指着发光体大叫。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黑夜这块大海绵吸干了。发光体飘到他们正前方了。隆重耀眼的光亮,无异于太阳发出的。他们不敢喊叫了,闭了嘴,紧张地盯着它。眼睛的余光可以看见,地上都给照亮了:由东往西,屋顶相连,村落相连,坝子中央一条横贯南北的公路,公路边上,他们的小学校空空荡荡。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很久。那发光体暗了,小了,消失了。

黑暗再次降临。

他们总算喘上一口气了,总算活过来了。但脑袋仍然晕晕乎乎的,闭了眼,眼睑上仍残留那光亮,睁开眼,只见黑暗。

他们到学校说,谁都不相信。老师也不信。

“我们真看到飞碟了啊!”哥哥急红了脸,又小心翼翼虚构,“还看到飞碟里的外星人了。”

“外星人跟你们说话了吗?”

“当然说了!”

“那外星人说的什么话啊?中国话还是外国话?”年轻的女老师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说不出来,脸更红了。

女老师也笑,说撒谎是不好的,要做诚实的好孩子。老师示意他坐下后,告诉大家:“那只不过是很常见的流星,不是什么飞碟。你们见过流星雨吧?狮子座流星雨就要来了!就在后天一早,早上五六点钟,天上到处是流星……”老师意味深长地看看大家,“我太了解你们这些人了,没人起得来。我也起不来……谁要是起来看到了,跟我说一声。”

大家都笑,他没笑。

放学路上,他跟弟弟一说,就都记在心里了。

第二天他们早早睡下,睡前悄悄把闹钟调早了两个小时。

他们生怕爸妈发觉,所幸他们只说了一句,天黑路上小心。他们走出家门,在黑暗里低低地喊了两声。早了两个小时,夜可是黑得多了!很久了,他们仍然没能在地上看到路,只好手拉着手,凭着记忆往前走。要不回去拿电筒吧?弟弟提议。提议被哥哥否决了。怎么能回去呢?会被发现的。他们花了比平时多得多的时间才走到断崖边。

看不到一颗星。

也看不到月亮。

昨天还是大晴天,一夜之间,天怎么就阴了呢?

“要回去吗?”弟弟冷得直跺脚。

“不!”哥哥说,“再等等。”

他们在那蓬高大的竹子下等。随便一走动,脚下的枯竹叶就嚓嚓嚓,嚓嚓嚓,透露出冬天的讯息。越来越冷了。他们跺着脚,搓着手。天上仍不见一颗星。四周那么静。时间如黏稠的药膏。他们陷在里面,动弹不得。

“还是回去吧?”弟弟连连跺脚。

“你冷吗?我带火柴了。”他摸到裤兜里的半盒火柴。

“要烧火吗?爸妈知道会骂的。”

“他们怎么会知道?”

兄弟俩摸索着在竹丛下聚拢了一堆枯叶。哥哥两手颤颤的,连划了三根火柴,点燃了枯竹叶。小小的火苗,漂浮在枯叶上,缓缓蔓延开。枯黄的竹叶弯曲着,变黄,变灰,发出细微的声响,温暖的焦煳气息弥散开。他们看到彼此的手被映得通红,对方的身影从黑暗的底片上凸显出来了。四周的黑暗更加黑暗,浑圆的光明笼罩着他们。

枯竹叶多的是,越来越多的竹叶在火堆中发出脆响。

这是最温暖的早晨,在这个冬天。

他们不知道火是怎么蔓延到竹丛间的。

火,跳舞似的,一步一步往前蹿,牵住了笋壳,又攀住了枝杈。那旋转的、花哨的舞步,裹卷着每一根竹子往上又往上。两兄弟眼花缭乱。他们赶上去,用脚踩,用手拍,手被烫伤了,脚下传出刺鼻的橡胶味儿。那火舞动得越发起劲儿了。呼呼呼,裙裾飞舞;呼呼呼,腰肢扭动;呼呼呼,头发乱飞;呼呼呼呼……风拽着火,火推着风。黑夜黑色的衣服被一块块卷下来扯下来撕下来,烧着了!

他们细弱的身影在地上颤动。

那时候,他们不会去想,许多年后,他们才会去想:如果那时候有人站在山下学校操场,往悬崖那儿望,那就是崖顶扎起了一根硕大无朋的火把,把暗黑的夜幕烧穿了一个大洞。满眼只是火光,光亮,亮堂得出奇,奇怪的是,根本看不到他们,他们完全被光遮蔽了。

光湮没他们。他们在光的洪流里张口结舌。

他们不再扑火,不敢喊叫,也不敢逃,只是站在冷热的交接点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那丛熟悉的竹子,以他们不熟悉的炽烈决绝的姿态站立着。身披红装,沉默不语。噼噼啪啪的声音不是来自眼前,而是来自远方的冰湖坼裂。

就这时候,下雨了。

一颗一颗耀眼的雨滴,纷纷坠落。即便相距遥远,他们也能触碰到它们的冰凉。哦,可那雨滴落在火上,火反倒迎上去了。哦,那不是雨滴,是流星。

狮子座的流星雨。

他们这辈子再也不会看到的。

千百颗流星,怀抱赴死的决心,奔向大地之火,不说一句临终的遗言。

天上地下,光耀灿烂。冷的热的,大的小的,都被烛照明晰。整座山头,如被搁置在放大镜下观察,白天寻常可见的树木、土坡、草地,都被涂上一层明亮的釉质;白天不会被注意到的一块石头、一丛灌木、一片荆棘,都跑到眼前来了,那么不可置疑,那么不容忽视。还有,不知道哪儿飞出的那么多虫子,有蚂蚱,有蟋蟀,在光亮中飞速扇动翅膀,翅膀都是透明的,它们也几乎是透明的。接着是鸟!如同一支支箭镞,迅疾地粘在虫子后面,浑身的羽毛都要烧着了!烧着了!是一团团火焰跟在虫子后面!当它们飞升,又融进流星的队伍里了!它们也是一颗颗流星……他们完全置身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了。摇摇晃晃,如痴如醉,醉生梦死,死不足惜。他们想哭又想笑,想大叫却只能闭嘴。他们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儿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火啊,流星啊,这个世界如此简单,所有的秘密都被他们看到了。他们还看到,自己那么渺小,在天地间,就是一粒小得不能再小的流星;那无数颗流星,和他们一样,也是那么渺小,是天地间一粒小得不能再小的尘埃;那一堆熊熊烈火,也是小得不能再小了,只是尘埃里偶然开出的一朵小野花。

许久。星星落了许久,竹丛烧了许久。夜色淡了,星星落光了,大地熄灭了,他们仍未能从这一场大梦中醒来……他们梦游一般朝悬崖下走。

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中午。学校。有人在教室门口吵。人群里看得到爸妈。

“你们说,为什么要放火?!”年轻女老师脸都涨红了。

哥哥浑身发抖:“冷。”

⊙于 坚·大象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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