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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百姓的“公祭”

2015-12-24李雅民

东方剑 2015年3期
关键词:石鼓纪事抗战

◆ 李雅民

一个百姓的“公祭”

◆ 李雅民

2014年12月13日,中华人民共和国首次公祭在日本侵华日军制造的南京大屠杀中死难的30万同胞。那天,整个南京城,警笛怒吼,万众垂首,七十七年前那一血凝的历史重现于眼前。事实证明,今日之中国需要这样的公祭予以警醒;今日邻国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需要这震天的警笛予以警示。

国家公祭日的建立,源自2005年第十届全国政协会议上48名政协委员的一份联名提案。该提案建议“在南京大屠杀受难同胞遗址举行公祭活动,并以法律或制度形式固定下来,使世界永不忘记,让国人永远铭记”。此提案直至9年后的今天才变成现实。然而,有位名叫蔡学仕的普通老百姓,早在2000年就已开始以一己之力,实施一项“使世界永不忘记,让国人永远铭记”的壮举——他把当年侵华日军屠杀中国人民的3000余条罪证,用中外数种语言,大字刻写在3000多座直径一米的石鼓上;他以这种方式,“公祭”全国死于抗日战争的3800万同胞,告知世界中国人并未忘记那段充满屈辱和血泪的历史。

震怒之下的奇想

北京宛平城弹痕累累的城墙下、卢沟桥畔抗日战争纪念雕塑园的世纪林里,静卧着数百座硕大的墨色石鼓。每座石鼓上,都用大字刻录着一条侵华日军在中国犯下的战争罪:

“民国卅二年四月二十一日:日本军侵占临沂后,烧杀淫掠,无恶不作,被刀割、活埋、打活靶、挖眼、砍足、奸后刺死的男女老幼达3000人——山东《临沂文史资料》,第7辑,第146页”。

“民国廿七年四月十二日:早晨,日本军冲进松隐,疯狂烧杀,还把未及逃避的几十名老百姓,用刺刀在锁骨上捅洞,再用铁丝三五个一串,推入火堆活活烧死——上海《金山县志》,第732页”。

“民国卅四年四月,日军侵占洪湖新堤峰口后,将四乡抢劫来的妇女送至慰安所,供日军享乐,王家洲的妇女不堪欺辱,咬死日军吉川,被日军用汽油活活烧死。日军在戴家场将一谢姓孕妇轮奸后,用刺刀剖出腹中胎儿,挑在刺刀上戏耍。日军将小港一幼女抢进碉堡轮奸后,抛入水中淹死。其父请人打捞尸体,日军说他们是反日共军,将十八人赶入湖中用机枪扫死。日军闯至三叉河村,将挨户抓来的八名少女拉到桥边,供三十个日军轮奸后,用刺刀戳穿阴户致死——摘录自湖北《洪湖县志》。

……

段段鼓文,桩桩血案,看得令人发指,义愤填膺,情不自禁地想起过去,陷入深思。好一部“勿忘国耻”的好“教材”,这是谁的创意和杰作?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所有的石鼓,无论投资还是创作,全部出自一人之手,此人非大款,亦非手眼通天的望族之后,就是一个“漂”在北京的普通百姓。

蔡学仕,广东澄海人,自幼酷好读书,尤其好读中国历史。1987年,24岁的蔡学仕开始系统地研读中国近代史中的抗日战争史。

抗日战争过去他多少知道一些,印象多是来自《地道战》和《地雷战》等影视的宣传。这回,当他把《抗日战争史》认真地通读一遍之后,心灵被震撼。他万没想到,就在短短的40余年以前,自己的祖国曾承受过那么悲惨的一段历史。貌似文明的日本人,曾像野蛮的屠夫,疯狂地屠杀中国的老百姓,就连腹中的胎儿也不放过。

愤怒之余,蔡学仕找来更多的抗日书籍,深入阅读后其心情更加难以平静。尽管已成历史,但对蔡学仕来说,当年侵华日军在中国犯下的一桩桩罪行,仍然让他难以承受,其中特别是这样的两个案例,深深地刺激了蔡学仕——浙江某城,日军疯狂追杀中国老百姓,16名中国人躲进一间公厕。日本兵发现他们后,用刺刀逼着他们面对面站成两队,然后捉对厮杀,直到把对方推进粪坑淹死了事,日本兵在一旁哈哈取笑。然后再逼着剩下的人继续分成两队,重复前面的悲剧……最后,当只剩下一名中国人站立在坑边时,按说日本兵应该放过这个青年了,不想却一刺刀连他也给捅进了粪坑。另一起案例更惨,浙江某地很大的一个村落,一日惊闻将有大队日本兵开进本村。该村保长、乡绅唯恐日军进村奸淫妇女、杀害村民,就想在村外道旁布下酒席,让日本兵吃好喝足后走人,别再进村。于是全村总动员,杀猪备酒,几乎宰光了所有的鸡。果不其然,日本兵吃得十分满意,表示可以不再进村,但必须要给找来一个18岁而且漂亮的小伙儿。“日本兵要18岁小伙儿干什么?”保长不解,可又不敢违命,就按要求给找来了一位。岂料想,一群日本兵当着众人的面,把这个小伙儿剥光衣裤,吊在村头一棵大树上,用匕首一条条地切割他身上的肉,然后扔到地上喂他们的军犬。小伙儿撕心裂肺地惨叫。面对日本兵的刺刀和机枪,村人敢怒不敢言。喂狗何需人肉、而且还必须是18岁漂亮小伙儿?惨无人道的日本兵为让中国人永远臣服于他们,故意施此绝毒的招数。

就是这两个案例,把蔡学仕读得怒发冲冠,直觉得胸中一腔热血快要迸裂出来。随后一连好长时间,蔡学仕心情沉重,有时竟然沉重到夜不能寐。历史与现实,让蔡学仕思考起很多问题。首先,他想中华民族如此悲惨的一段苦难史,连他这么一个嗜书如命的人之前都不甚了解,亿万中国人里又能有多少人知其真相?其次,“文革”动乱十年,人们疯狂地“窝里斗”;改革开放后,又有多少人不择手段地贪腐和挥霍,试问还有多少人能够记得那场过去仅40余年的旷世劫难,以及那惨死的3800万同胞?而忘记过去,就意味着将会重蹈覆辙。再就是,日本国内右翼分子总是贼心不死,总想赖掉历史的旧账,以遮自己曾经丑恶无比的嘴脸。他们无视中国人民的感受,屡屡参拜供着那些双手沾染中国人鲜血的甲级战犯灵位的靖国神社。1982年,日本文部省公然篡改日本教科书,把侵略中国改为“进入中国”……换作别人,恐怕会是读书归读书,义愤归义愤,一介草民,能成什么大事?但蔡学仕不,千思万虑后,他决定要做一件事情,即把当年侵华日军危害中国人民的罪行,一条条用大字刻写在坚实的石鼓上,制成意义独特的抗战纪事石鼓。中国自古就有以“石鼓记事、昭示千年”的做法,蔡学仕发誓要仿照古人,创作出大批硕大的、足具视觉冲击力的抗战纪事石鼓,公示在北京卢沟桥等几处具有重大历史纪念意义的场地上。他要以这种方式“公祭”那万千死于日军屠刀的亡灵;他要用石鼓警醒国人务必提高自身防卫的意识;同时警告那个曾经罪孽深重如今又不肯悔改的邻国,让他们明白:中国人并没有忘记。而且,日后的蔡学仕,还就真的是这样做了。

无意中积累的财富

蔡学仕要做的抗战纪事石鼓,座座高1米、直径1米,外观打造成馒头形状,内部从底面用机械掏凿,直至掏成壁厚15厘米的石鼓,然后再在鼓面上以书法艺术形式,凿刻出中外几种文字。石鼓所用石材,全部选自陕西陈仓,中国最好的青石。每座石鼓的成本,加上运输、刻工和要付给书法家和翻译人员的稿费,即使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最低也得7000元。问题是蔡学仕计划制作的石鼓不是小数,而是3800座,费用至少需要2660万元。有人劝他说少做一些不行吗?500座石鼓就会是一个不小的规模了。他说不,他收集了3800条侵华日军的罪行,就要刻出3800座石鼓,少刻一座,他都觉得对不起那些被他漏写的亡灵。

2660万元,蔡学仕一个农家的子弟,既无正规职业,又无祖传家产,不会做生意,笨嘴拙舌不擅言谈,更无游说“化缘”的本事,何来如此巨大的财力?说来又是一桩令人意想不到的怪事,蔡学仕高二辍学,但却经纶满腹;他不声不响,就凭几把刻刀和对书画艺术的钻研,竟能歪打正着地挣下万贯家财。

1963年,蔡学仕生于广东澄海莲下镇一个被称之为“省尾国角”的村庄。家穷,他8岁时,每日清晨就得挑起一副小挑子,把母亲夜半做成的豆腐,挑到街上去叫卖,卖完了,才能回家吃早饭,才能去上学。

蔡学仕有位好母亲。刚会说话时,母亲就已教会他吟咏《劝世文》,10岁时已能熟背古文近百篇;母亲还教他练习毛笔字,每日下午,他必须要完成母亲给他留下的“作业”大笔描红,写不好,母亲藤条伺候,绝不姑息,堪称当年的私塾。10岁时,他的毛笔字已能写得像模像样。蔡学仕自小被培养出对古文和书画艺术的兴趣。长大之后,兴趣变为酷爱。尽管高中没有读完,他却通过拜师和自学,精熟于古文和古文字学,连甲骨文都有一定的研究;至于对书法和绘画的热爱,他更是痴迷到疯狂的程度,以至日后在这方面做出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来。

蔡学仕手巧。12岁时,他想学刻章的手艺。跟谁学呢,他去街上花0.15元刻一枚图章。师傅刻章,他站旁边偷看,回家后便拿起一把小刀,照着那师傅的样子日日研习,不久技艺居然超过了那位师傅。从此课余时间,他偶尔也去街头为人刻章挣点小钱。刻章,一时兴起的儿戏,数十年后却成就他打造抗战纪事石鼓的大业。

有了刻章的手艺,雕花木匠的功夫他无师自通,而且做得还不错。1980年,蔡学仕读到高二。此时老师课堂上讲授的那点语文知识,远远满足不了蔡学仕的胃口;而他数理化的考试成绩又总是难以及格。于是那学上得没劲,蔡学仕就经其书画老师蔡光仞推荐,去北京中央美术学院,拜到高冠华教授门下学习国画。蔡学仕怪,何人求学不为功名?唯他不管那一套,学历、功名他不在乎,只求学到真东西,只管自己活得自在就可以,所以他敢于辍学,敢于不做应试制度的“学奴”。

跟高教授学画,蔡学仕充其量是个“旁听生”或“走读生”,时间由他自己支配。3年里,蔡学仕学画之余,没事就跑北京各大博物馆,其中仅故宫博物院他就去过40余次。故宫收藏的三千古铜印,全被蔡学仕惟妙惟肖地临刻下来,并且装订成册。而且他还研究秦汉的封泥艺术,还原出那久已失传的制作工艺。

蔡学仕游学北京,没人给他费用。冬天冷时,他给天坛公园当木匠。天气一暖,他就出来蹲在街头上给人刻章赚钱,天坛、故宫、颐和园和香山等游客聚集的地方,都是他赚钱的好地方。譬如天安门前立有一对威武的石狮,当年那石狮的肚子底下时常坐着一位瘦弱的青年,此人一把折扇、一柄刻刀,折扇打开来,“刻章”二字在上面,就有游客来问价,此人就是蔡学仕。

蔡学仕技艺超群,所刻石章刀工遒劲、笔势沉稳,印出章来古色古香,碰有识货并惜才的海外游客,酬金出手就是数十甚至上百元。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毕业生工作后每月的工资仅56元钱,而这才是蔡学仕一天的收入。受季节和天气的影响,蔡学仕街头刻章的收入,每天都在四十至百元之间,时间不长,他就成了一个“万元户”。有钱之后,蔡学仕没想着怎么攒钱娶媳妇,更没想穿戴好点“土豪”一些,而是几乎把钱全部用来购买图书和书画艺术品。那时的书画艺术品,包括很多名家之作,价格都卖得非常便宜。比如韩美林小幅的画作,8元钱一张,成打地摆在故宫工艺品商店的柜台里。书法家李铎四尺满幅的书法作品,商店里挂有很多,仅卖十几元一幅。就连国家文物商店和社会上私售的一些老字画,价格也不贵,与现在相比纯属“白菜价”。蔡学仕钱挣得容易,而且他特别喜欢书画,并且也懂书画,于是就买了很多。当时他买书画,绝非是为升值和赚钱。因为那时谁也看不出中国经济未来的走向,谁也想不到后来会有那么疯狂的“收藏热”,名人字画能被卖出天价。可运气就是悄然地降在了蔡学仕的头上,他买下的那些名人字画,日后让他发了大财。

北京三年,蔡学仕学到许多东西,也赚到很多钱,还淘到很多珍贵的名人字画和古董。然后他离开北京,又用五年时间游历全国名山大川,以及各大城市的博物馆和文物商店,其间所做事情主要就三件:一、刻章赚钱;二、淘买他所喜爱的名人字画和古董;三、遍寻摩崖石刻和碑文,遇到后或抄写、或拓印,汲取其精髓。日久天长,蔡学仕学识渐丰,积累的财富也是越来越多。

仗义之士挥金如土

有钱之后,蔡学仕开始做出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比如,他把故宫所藏三千古铜印临刻下来,制作成《临故宫三千古铜印》作品集,拿到家乡无偿展出。他在故宫“名刻馆”中看到十只作为镇馆之宝的先秦石鼓,记录着古人古事的石鼓文刻得非常漂亮,他也给临刻下来,拿到家乡无偿展出。

再比如,他给家乡创作三大“自然文化公园”,分别为“凤岭古港摩崖石刻风景区”、“南澳岛国家森林摩崖石刻风景区”和“海门莲花峰石刻风景区”。每一片“石刻风景区”,都被蔡学仕漫山遍野地凿刻上古文、古诗词。那些石刻有的字大如斗,有的金蛇狂舞煞是好看,能让游客于游山玩水中尽享中国书法的视觉盛宴。值得一提的是,“石刻风景区”中所有的石刻上,除蔡学仕个人书写的作品外,皆无蔡学仕的署名。所有书法作品,全是蔡学仕从各地的书法家那求来的,不仅付以稿酬,还要征得人家的同意后,出资替人家刻在摩崖或巨石上,最后再署上人家的大名。

此乃都是烧钱的事情,蔡学仕钱赔得一塌糊涂。但他不管,能充分地释放出他对中国书法艺术的情感来就成。他眼里,钱那东西,花完还可以再挣。然而也就是具有这种意识和胸怀的人,才能做得出那种令人不可想象的事情,即打造3800个抗战纪事石鼓。

1987年夏,蔡学仕开始创作抗战纪事石鼓。他回到家乡澄海,租下一大片地,收下一大帮徒弟。然后他去遥远的陕西陈仓——故宫所藏先秦石鼓千年不毁,蔡学仕已调查清楚,就是因为选用了这里的青石,他希望他的抗战纪事石鼓也能流传千年,所以不管运费多贵,也要取自这里的青石。

到那之后,1米见方的石材,蔡学仕开口就要3800个,把采石场老板吓了一跳。但蔡学仕保证货到付款,绝不拖欠。于是一车车石材源源不断地运往澄海。石材每块700元,运至山下200元,运到澄海再加500多元……蔡学仕多年积攒起来的钱财,开始像那流出闸门的水流了出去。

石材一到,蔡学仕开始创作。1米见方的石料,先给打制成壁厚15厘米、直径将近100厘米、类似缸形的鼓坯。选一条由蔡学仕于读史中亲自摘录缩编的、侵华日军在中国犯下的罪行,事先请某一位书法家用毛笔写好,放大了贴在鼓帮上,然后雕刻,制成精致的抗战纪事石鼓。最初的一批石鼓,全是蔡学仕亲自动手,他反复告诫徒弟:“这些石鼓要给全国、全世界的人看,百年以后全是文物,下手一定要精心。”

书法作品版权是个不小的问题。蔡学仕要让他未来的抗战纪事石鼓园,不仅具有警世的作用,还要成为展示中国书法百花齐放的大花园。为此他找来各地书法家名册,一一写信,恳请对方赐以墨宝,保证说这绝对是一项一分不挣的公益事业,并且保证每条稿费400元,还要在石鼓上给人家留名——80年代,400元的润笔费已算不低。

各地书法家们接到蔡学仕的来信,多数表示支持。首先回应蔡学仕的,是老舍夫人胡絜清。国民党元老陈立夫、国画大师赵少昂、前国家文物局局长孙长青和著名书法家李铎等,纷纷挥毫赠字,还表示不要什么稿酬。书法家李传周还复信鼓励蔡学仕说:“当今青少年长期生活在饱暖、温馨、祥和的环境之中,很容易忘掉民族的耻辱史、血泪史。将来当他们走进先生的‘石鼓园’时,我想他们立即会触目惊心,激起爱国之心。谢谢您为我们的民族、国家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

到1999年,3800个鼓坯全部制成,其中雕刻完毕的作品已有600多个。把这些石鼓放于何处?蔡学仕早就想好了,北京卢沟桥畔是这些石鼓最好的去处,那里是中国开始抗战的起点,摆在宛平城下意义非凡。可惜北京大小政府部门蔡学仕一个人也不认识,为此他想出了一个主意。

蔡学仕先在澄海找一处景色宜人的所在,于花草树木中非常艺术地建立了一片抗战纪事石鼓园。其中石鼓400多座,通身墨色,一眼望去,颇具现代艺术的阵势,细阅鼓文,又有一股凛然的肃杀之气。这石鼓园一经开放,立刻轰动了当地的媒体。

建好这片石鼓园后,2000年大年三十,蔡学仕挥毫写下两封信,一封给中央某领导,一给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馆长。信中蔡学仕陈述他制作抗战纪事石鼓的动机及过程,恳求能将这些石鼓摆放到北京卢沟桥畔,说其目的就为回击日本政府篡改历史教科书之行径,让国人勿忘国耻,让世界人民了解当年侵华日军的暴行。随信附上大量的图片。

当年正月十五一过,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雕塑园主任孙涛、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馆长、北京市委宣传部一位处长和北京丰台区委宣传部部长赶到广东澄海,一起约谈蔡学仕。

北京的客人首先考察澄海石鼓园,一看果然令人震撼,其石鼓的造型、雕刻的技艺、特别是它所记录的内容,全都让人十分满意。好吧,坐下谈下价钱吧,北京的客人想要买下这批抗战纪事石鼓。

然而,让北京客人万没想到的是,这位37岁的广东人蔡学仕居然明确表示分文不取,白送,只求能把他的3000余座石鼓放到北京卢沟桥。几千万元的投资,一分钱不要,而且看着他也不像什么大款,脸黑手粗整个一石匠,怎就这么大的气魄?这家伙图个什么?说他图名吧,所有石鼓上不见“蔡学仕”三个字。蔡学仕一颗火热的爱国心,当即感动了4位官员。

2001年年底,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雕塑园出资,2700座石鼓被一次性运进北京(广东澄海石鼓园里的石鼓未动)。其中完工的800多座石鼓,除少数安置在宛平城墙墙根儿外面的土坪上,其余大部分按照双方的约定,非常艺术地陈设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雕塑园中的树林里。而蔡学仕本人,也被孙涛主任以专家学者的身份请进了北京,不仅给安排了住房,还委以雕塑园艺术总监之职。

2002年卢沟桥“七七事变”纪念日那天,“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石鼓园”正式开园。尊尊石鼓,无声地诉说着中华民族那段被人血腥屠戮的历史,警醒人们“落后了就会挨打”,同时蔡学仕的义举也感动了社会。北京从此又多了一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精忠报国却被挤入绝境

这时,有人劝说蔡学仕石鼓的创作可以告一段落,费钱费力,何以非要制作3800个?说白了,就是让他见好就收。蔡学仕说不,表示一定要完成他的计划,将他所集的3800桩罪状,一桩不落的刻在石鼓上,哪怕倾家荡产。九牛不回,如此倔强的性格,天下少有。而也就因为这个,日后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烦恼和打击。

蔡学仕坚持创作他的抗战纪事石鼓,已成好友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雕塑园主任孙涛只好为他提供厂房和仓库。蔡学仕带着他的一帮徒弟,成天在北京叮叮当当地当着石匠,日子过得挺苦,但却乐此不疲。

2003年8月13日,蔡学仕又和北京丰台区老庄子乡政府签署一份协议,内容为该乡“为宏扬和培育爱国主义精神”,愿在本乡世纪森林公园内划出林地350亩,“长期提供给蔡学仕用于筹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石鼓园”。所谓世纪森林公园,实为种植在永定河岸一条带状的人工林,比较偏僻和荒芜。蔡学仕不太喜欢这地方,无奈其石鼓数量越做越多,雕塑园和宛平城下摆不开了,不放在这放哪?好在它离卢沟桥不远,再在自然的景观里创作出一片风格迥异的石鼓园来,也可和宛平城与雕塑园里的石鼓园遥相呼应。

然而2005年7月,石鼓的创作完成到2200多个时,麻烦突然降临到蔡学仕头上。一日上午,除400座抗战纪事石鼓被留在原地外,其余1000多座突然被搬出雕塑园和宛平城,并被随便堆放在附近一片荒地上。蔡学仕闻讯赶去,看到那些被遗弃的石鼓七倒八歪地躺在荒野里,延绵上千米,有的在搬运过程中受损,碎得粘都粘不起来了。蔡学仕拿起那碎片,一时痛得心如刀绞。

此为何故?事先怎么也不通告一声?蔡学仕怒问有关负责人,不想得到的答复却是,有游客投诉称,石鼓摆放过于密集,不美观,也不利于观看上面的文字和书法,因此需要撤出一部分。撤出的石鼓不是不要了,而是暂存在那片荒地里,将来给它们再找一个合适的新家。蔡学仕明知这是毁约之举和虚假的托辞,但他敢怒不敢言——一介草民,人家捧你,你是一只华丽的酒杯;不捧你,你就是落地的玻璃碴子。后有媒体打抱不平,披露此事,但也没起任何作用。

可是,至此蔡学仕依然痴心不改,仍要继续制作他的抗战纪事石鼓,气得朋友骂他不识时务,是“神经病”,是“天下最大的傻×”。但蔡学仕却说,不做不行啊,总觉得那些冤死的亡灵在呼唤着他,而且还有一些活着的人在期待着他。怎会还有活人的事?原来,蔡学仕的壮举见报后,一些老读者把自己抗战时期亲身经历的一些惨案写给他,求他刻写在石鼓上,以慰冤魂。譬如山东80多岁的老人陈正序,说他小时,一天被母亲带着回娘家给姥姥过生日,转天回来后,发现全村的人都被偷袭的日本鬼子杀光了,男女老少死得一个也没剩。蔡学仕一见这信就激愤,创作石鼓的脚步哪里停得住?可没想到,一场更大的打击正在等他。

2008年4月中旬,宛平城地区办事处农村科一位负责人,突然找到蔡学仕,要求他立即撤走设在永定河岸世纪森林公园里的石鼓园。当时计有1000余抗日纪事石鼓陈设在里面。

蔡学仕大吃一惊,说当年双方签有协议,石鼓园进驻世纪森林公园具有合法手续,政府部门岂能言而无信?

岂料对方回答说,原老庄子乡政府已被并入宛平城地区办事处,那个部门已不存在,世纪森林公园管辖权现归宛平城地区办事处。原乡政府无权规划这样的工程,所签协议应视无效。现宛平城地区办事处要按照市政府统一规划,将世纪森林公园建成一个市民休闲主题公园,抗战石鼓园与新公园的定位和规划不协调,必须搬出,否则将会通过司法机关采取强制措施。

这对蔡学仕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首先,创造抗战纪事石鼓园此时已是他的精神支柱,对方作为一级政府的态度,显然是把他的石鼓园看得一文不值,这让他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其次,石鼓每座千斤重,1000多座石鼓,让他搬到哪里去?再说他已没有了能在北京租赁场地和搬运石鼓的财力。蔡学仕觉得自己一下子被陷入绝境,只能以理力争。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有关部门要和日本某团体在那条带状公园里建一个“中日友好园”,该园的位置离摆放抗战纪事石鼓的地方很近——除正式的石鼓园,在林中一条小道的两侧,也陈设着上百座抗战纪事石鼓,有关人士担心这些记录日军侵华罪行的石鼓,会坏了旁边“中日友好”的氛围,故令蔡学仕赶快把那些石鼓搬走。曾有一办事人员,在宛平城地区办事处当众指责蔡学仕说:“你就是小民族主义”、“破坏中日友好”。

蔡学仕顶着不办,当地一司法部门果然出面干涉,把蔡学仕叫去,和颜悦色地命令他,十日之内必须搬走他在世纪森林公园里所有抗战纪事石鼓,并且要求他在笔录上签字,大有不签就不能走人的架式。那一刻,蔡学仕万念俱灰,极其违心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一到家里,蔡学仕立马后悔。转天他马不停蹄地跑到丰台区检察院、信访办和公安分局,说那“签字”并非是他的真实意愿。同时他四处呼吁和求援,恳求社会和政府高层帮助拯救他的抗战纪事石鼓。

正义的力量还是存在的,有关人士向北京市有关领导反映此事;有关媒体质问占地十余平方公里的世纪森林公园为何就容纳不下一个小小的抗战纪事石鼓园?可惜作用不大,世纪森林公园的石鼓园开始被清除,你蔡学仕不搬,公园管理部门就用铲车把那些石鼓铲走,集中堆放在公园其他几个地方。搬运过程中工人野蛮装卸,不少石鼓被磕碰得遍体麟伤,甚至碎裂。

司法部门十天的期限,把蔡学仕世纪森林公园里的石鼓园推入绝境。他孤身一人,手中现金也已耗尽,绝无处理那1000多座抗战纪事石鼓的能力。而那每一座抗战纪事石鼓,都浸满他的心血,都像是他的儿女,他的心肝宝贝,一想到她们突然被人抛弃,而自己又无力保护她们,他就痛苦得难以自已。

蔡学仕千思万想,想疼了脑袋,最终也没为自己想出一条出路,没想明白自己怎会落到这种地步,反把自己想得精神恍惚,几近失常。不久,又有两件事情发生,蔡学仕彻底被击倒。

蔡学仕去永定河边察看世纪森林公园里的石鼓园,发现他的抗战纪事石鼓全都不见了,一问才知被搬到别处。他在河滩的树林到处寻找他的石鼓,找到时发现石鼓像被当作废物一样胡乱挤放在一起,其中不少已损毁,那一刻,他被气得浑身发抖,感觉着自己的心脏在流血;二是清点一下数目吧,看少了没有?一数竟然发现少了400多座!谁会偷窃这种东西?一打听,有人告诉蔡学仕说,附近有人搞建筑,河滩上挖坑做地基,坑边流沙不断往下塌,就把他的石鼓一个挨一个地填到坑里去挡流沙了。此言不知真假,却像重棍一样击蒙了蔡学仕——这不等于是活埋了他的“子女”、他的心肝宝贝?谁最害怕中国人还能记住昔日日军的笔笔血债?是日本当今的右翼分子,不想某些国人却把那些记录着日军血债的石鼓大批埋入地下,干了日本右翼分子想干都干不成的事——蔡学仕一时激愤过度,加之连日失眠,高度的紧张和郁闷,一下子病倒在床上……

石鼓啊石鼓

2014年12月19日上午,笔者7年间第三次采访蔡学仕。

蔡学仕一家住在北京丰台区西四环边上的一座高层公寓里。数年不见,蔡学仕变化很大,7年前他目光炯炯、精瘦干练,走路足下生风,如今神情疲惫,动作迟缓,有些驼背,像是一下老了20来岁。

怎会这样?

蔡夫人说,还不是被那场“石鼓危机”给挤兑的?好多事情他就是想不开,总想他这么爱国,为什么一些身为国家干部的人却这么欺负他?那石鼓上的书法那么漂亮,所载内容又是那么重大的历史题材,为什么却被那些国家干部所不容?说白了,他就是一个爱钻牛角尖儿的书呆子,结果就抑郁了。前几年,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去,几天几夜地不睡觉,脾气暴躁,自言自语。直到这两年他才好起来,开始出门去香山遛遛,或去博物馆、美术馆观看书画展。在家里,他不是读书,就是画画。而且就爱画松树,一张条幅上,就画一棵粗壮而又沧桑的树干。

所谓“石鼓危机”,是指发生在2008年4月世纪森林公园石鼓园被强行驱除的那一事件。那些石鼓的命运最终怎样了?

蔡夫人说,当地执法部门限定十日之内必须搬走那些石鼓,蔡学仕走投无路,一下子病倒,干脆也就爱谁谁了,石鼓的事情他再也不管了。对方一听他病成那样,加之有关上级部门开始关注,媒体也开始披露此事,大幅报道《抗战石鼓无处安身》刊登出来,石鼓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不过,蔡学仕也再没看过那石鼓一眼。他不敢看,怕再勾起那些痛苦的记忆。他聘请小老乡沈汝洪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石鼓园工程总管,替他打理有关石鼓的一切事务。平时也兼任他的司机和助手,无论到哪全都得跟着他。因为他不能开车了,他变得自己步行过马路都不知道要看红绿灯了,哪能再开车?

说到这,蔡学仕插话说:“弄清楚了,驱除抗战石鼓园,是为修建高尔夫球场。不信你去看,当年石鼓园所在的位置,现是高尔夫球场的一部分。什么爱国教育基地?还是赚钱要紧;什么勿忘国耻?人家打球娱乐,不愿看到你那黑乎乎像坟丘一样的石鼓,更不愿看到上面那血淋淋的文字。难怪他们当初要说我的抗战纪事石鼓是‘有碍观瞻’,说我的石鼓园不适合公园的新规划。”

那么,石鼓的创作最终完成了多少呢?

工程总管沈汝洪说,3800座的目标肯定是达不到了。做到2275个时,就再也做不下去了。一是施工的场地换了地方,事件发生后我们很难再进去;二是做好了也没地方放。现在除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雕塑园里的石鼓园和宛平城墙下的石鼓群还在原地展示着,其余石鼓被迁移到永定河边偏僻的林地里,其中400余座不知所踪。人们都喊要爱国,当你真要干点爱国的事情时,你会发现并非人人都是真心的支持你。

蔡学仕说:“别再跟我说那石鼓的事情了。我现在活得很好,每天上午看书画画练习书法,下午就去博物馆。北京的书画展很多,看也看不完,是件过瘾的事情啊。天暖了每天下午我就去香山,在山道上边走边背书,背累了我就扯开嗓门大声喊。喊什么呢?喊我8岁时贩卖豆腐的吆喝声,喊得满山有回声,家乡话,只有我一人听得懂……”蔡学仕是笑着说的,却把笔者听得心里阵阵发酸,曾是多么的意气风发?不想却变成了这样,蔡学仕刚51岁呀。

采访结束后,笔者再次去看石鼓园。宛平城下的石鼓阵仍是老模样,尊尊石鼓静卧草丛,无声地诉说着那段悲惨的血泪史,只是不知有块地方为何少了两座?让庄严的石鼓阵像是缺掉了两颗牙齿。不管怎么说,设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雕塑园里的石鼓园和宛平城下的这石鼓阵,还是圆了蔡学仕呼唤国人勿忘国耻的心愿。

望着那石鼓阵,笔者突然想,2014年国家公祭制度的建立,该让人们重新审视这些抗战纪事石鼓的重大意义和作用,进而也该重新评判蔡学仕所具备的那种超人的思想意识。因为,蔡学仕打造千百座抗战纪事石鼓,把侵华日军欠下的一条条血债暴晒在太阳之下,不也是一种很好的“公祭”形式吗?

后记:蔡学仕表示,他干嘛要把眼光死死地盯在北京呢?全国纪念抗日战争的场馆多着呢,倘若谁有需要,并保证善待他的抗战纪事石鼓的话,他愿无偿转让那些现被堆放在永定河的千百座抗战纪事石鼓。他期望着他的那些心肝宝贝能有一个合适的新家。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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