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个屋
2015-12-23昳岚
昳岚
女儿走了
屋里一下冷清了
日子又变得素淡了
母亲的眼睛又红了
我一直以为,忙碌劳心的母亲,没有留下一张可以让她的子孙后代瞻仰的仪容,故而在每每的回忆中,母亲的面孔总是模糊不清,总是一副或奔或走,或在烟地,或背着鱼竿鱼篓行走河边的身影,没有沧桑。
却没想到暑假期间,女儿去了草地姨妈家里,通过QQ发来一张照片,并说:“妈,您看看这是谁?”
我不经意地打开文件,竟猛然怔住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令我几乎颤抖。久未见过的母亲,通过一张十分陈旧的照片,以如此现代化的方式与我见面。我不禁感到突然,也感到措手不及。
我望着那布满岁月,以及沟壑风雨寒霜的面孔,尤其那眼睛,忧伤的、凹陷的、混浊的眼眸,犹如一波巨浪,致命地淹没了我。我于一阵阵的冷战之后,双眼模糊,看不清那张漫漶的面孔。继而无限的哀伤穿透了我的全身。
那双眼睛!在我以往的无知中忽略了的母亲的眼睛,或在我的印象中十分坚强的那双眼睛,竟然是那么忧郁,那么哀凉。
为什么母亲?您有多大的痛,多深的苦?多少心事?多少说不出的忧伤?多少诉不尽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您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女儿,淹没了女儿。满以为,您是怎样不屈不挠地独撑着一片蓝天,像一棵苍劲的老松,不为罡风血雨所弯。只记得您板板的腰身,从不见躬背颔首。却不想,在女儿漫长的流浪中,您已被时间风化;在女儿不孝的只顾着自己的事情时,您已经悄悄老去。
您那忧郁的眼眸,足足淹没了我的世界,淹没了村庄大地的所有。原来,那河流,是您伤心的泪;那堵塞,是您疼痛的骨;那消失的林子,是您烂衫不遮的挽歌。村庄、土地,所有的熟悉的事物都不见了。所有的人都老去了,改变了。甚至年轻的、更年轻的,没有年龄大小地排队,没有顺序地死亡。包括您年轻的一个个死去的丈夫、孩子、父母兄弟姐妹,只留下您一个,执著地追问。问得心都疼了,问得心都老了膙了,地老天荒。可是还是没有得到为什么的结果。
什么可以不能改变?不会衰老?永恒在哪里?天堂的路在哪里?清凉之地在哪里?您是否找到了,母亲?
女儿来了,追随您的索问。而我怎么向您传递?您的忧伤太深,您的无助太过凄凉。我不曾看到过您如此忧伤的眼神,如此绝望幽忧的面孔。那时,我不会读,或没有时间读,或不懂得读。我多么不孝,多么自私,多么大逆不道!
母亲!磕尽女儿的生命,能否换回您的青春?挥尽女儿的汗珠,能否看到您的笑靥?
您默默地望,淹没了我的身心。甚至将影响我的未来。生活的意义完全改变了味道。我将如何走出您那忧伤深重的湖泊,重塑一种不同的人生?
您苍凉的一生,都在那目光里了,你们,包括父亲。同样的一双忧郁的眼神。原以为那目光里,没有忧郁,有的只是一种世事的沧桑世故。天呐!我多么愚痴。您如何跋涉过来的那么漫长舛难、目睹亲人夭亡的时光?
曾经,您是一个温馨的屋,一桌晚餐,一身衣裳,一床温暖的被褥;是田园里的烟叶果蔬;是大地,是秋后的食粮……
所有的快乐幸福,都源于母亲。所有的温暖都来自于对您的思念。您是摧不垮的松,任凭冬寒雪霜。
然而,我曾怀疑过您是不是亲母。因为从未感受到同伴那样母亲膝下的撒娇,那样的亲昵和抚摸。远离家乡求学的时候,也曾为收不到家信而生起抱怨。二姐却说,你在这里不缺吃少穿,安然无恙,回什么信?
是的,母亲天天忙于生计,一切都捂在心里,能收到女儿一学期两封平信就安心了,回什么信呢?又不会写信。
我终于明白了,那个寒假,我下了火车,转到汽车站等候班车的时候,母亲也恰巧去了那个小镇,听说女儿在汽车站里,急不可待地赶了去。那时,我正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屋里坐满了旅客。突然,门口出现了一位沧桑的女人,大声呼喊着女儿的名字,两手乍撒着急切地东张西望……
妈妈……
我弹簧一样弹了出去,站在母亲跟前,心里一阵热浪。
我望着母亲皱褶的脸、深陷的眼眸、混浊的泪水、有些凌乱的白发……心阵阵痛!才深懂了母亲的爱,那无声的泪。
母亲使劲地眨动着眼睛,试图清除挡住视线的泪水,但那泪水始终不听话地汪满了眼窝……
母女就那样面对面地站着,在门口,接受着满屋子的目光,什么话也没有,只是握着双手。从此,我知道了母亲的思念、母亲的爱和眼泪,是怎样含蓄地渗进了她默默的日夜,渗进了她的皱纹,渗透了绵绵熬度的白发。
后来女儿也有了女儿,女儿也走上母亲求学的路,才体验到了孩子每次离去后的热泪,身后的远望,以及一下变得空寂的房间,是抽去了母亲身心的一个部分。实际上,孩子张罗要走的前一天,母亲就已经默默地在流泪了,在厨房里,或在什么背静的角落,独自抹着一次一次模糊的双眼……
才体验到了,母亲身后的空落,无言的远望……
然而,望断了,您那苍迈的路;不见了,那挺拔的胸膛。
美丽飘曳的旗袍,如风如旗,只停留在节日的装点。
木库莲①哀婉的弹奏,也仅在节日的冬夜。您坐在霍日歌②跟前,拨那小小的木库莲琴,不仅拨出自己的苍凉,也把整个达斡尔女人的哀怨隐忍化在了口弦琴上……
我惊异着,只见劳碌的母亲,竟然会有那样的兴致,那样流利地“古路关浪、咣浪谷里”地弹奏。我不懂得那音乐的音符,不知道那含在口里的小东西,怎么会发出那样怪怪的特别的声音。
然后您说,皑乐③里的姨们都会弹奏,是她们的母亲教的,母亲的母亲教的,一代一代,就这样。可是女儿不会,母亲,您没有教给女儿。或者,女儿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学会它。从此,木库莲那抑扬顿挫、刚劲哀婉的声音,在女儿这里断了弦。
我又一次惊异着,只见劳碌的母亲,竟然会在冬夜深寒的春节,和姨们跳起纤柔疯狂的舞。在那样的日子,姑娘们都奔走相约着说,看“鲁日格勒④”去呀。
您身着的旗袍,是绸缎的,有微白的小花,点缀着藏蓝的底色,那是您只有节日才着在身上的“礼服”,平日里,那旗袍是叠在柜子里的。
我多么爱看那件旗袍呀,爱看穿上旗袍的母亲,那么光洁秀雅文静。妈妈!真希望您每天都穿在身上,摇曳出美丽的天光,无忧无愁,无尘无垢。可是,那样的时日是那么短暂,仿佛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您总是在忙碌里,大多风尘仆仆,不是忙于掐烟尖,就是用针穿着烟叶。田里地里、屋里炕上灯下。只有节假日和春节里,您才是一个光洁的女人。
等到您坐享其成了,您也老了,说吃什么也不香,穿什么都无所谓了,一切都没有意思了。您说,活着已没什么意义。如果,不是为了一个答案。
百年的时光,尽管漫长,却又那么短暂。您说,仿佛一眨眼间就过去了。一天那么漫长,一年又那么短暂,您说,什么都没有永恒的存在。您曾经的痛苦、执著,生离死别,都变成了烟,变成了雾。您说,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切如梦如幻。
您甚至说与女儿,结婚也没什么意思。女儿奇怪,却遭遇了命定的缘。您又嘱咐女儿,只要一个孩子,我却躲不过宿世的债。您甚至羡慕过甘珠尔庙里那些出家人的生活,那么清净自在。我便知道,那是外公的话头,曾经在甘珠尔庙会,用自制的大轱辘车交换蒙古马的年代,结识了喇嘛大德的故事。那是冬夜里的童话,绵绵不断,充满了无数个冬寒。
女儿不懂,真的不懂啊!别人的母亲很少拒绝上门的媒人,您却一个一个都回绝了。
什么是您心中的意义和美?您给女儿的困惑太多。
现在,女儿懂了,您说的心里堵堵的,是因为那不畅的风,是因那失去亲人的岁月、皑乐、树木。因那没有了依附背景的怀念。可是,那本就是一个虚幻的存在呀!是多种因缘的聚合或心中的影像。缘尽了,消失了,是它的必然。没有什么永存的。您知道的母亲,我们的精神,永远守在我们心里!母亲,那时怎么会懂?
然而女儿相信,母亲!您在一个不同维次的空间,或在天堂!或在清凉!您绝不会在那恶趣。您收留过的几个流浪青年,在那种自家人都温饱不足的情况下,是积了多大的福报。还有您一生的付出忍耐,都成为获得一个清凉之处的积淀。
我对着您,母亲,生生世世割舍不下而不断来做我母亲的母亲,所有天下的母亲告慰:您不解脱,我不成觉!
告慰母亲,您用了百年目睹的氏族夭亡,并仅剩您一个人的时候执著地追问,我找到了答案。我们的家族,为什么一个个都在少小青年,或者最多壮年的时候,就都匆匆离开了人世?母亲,我告诉您:
一切都是自心在走,走到河谷,生生世世都在谷底。走向阳光,生生世世都会去往天堂。没有命运的安排,没有老天主宰,一切都由我们自己的心念在做主啊!
注:①木库莲:达斡尔乐器,一种口弦琴。
②霍日歌:达斡尔语,达斡尔人特有的柜子。
③皑乐:达斡尔语,村庄。
④鲁日格勒:达斡尔语,一种达斡尔族民间舞蹈。被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