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三味
2015-12-23刘阳河
刘阳河
青布轿,草木长
民国时期,我师傅有顶四人抬的青布轿,他去大户人家入诊便叫四个轿夫抬他。他穿着一双大草鞋,坐青布轿出门不远就下轿,与空轿齐行,在离大户人家不远时再上轿。他图的是个面子。
有回城里一个地主的女儿生了怪病,每逢天黑,女孩必关门闭户,倘若楼上稍有声响便晕厥过去。来诊的医生有七八位,他们的轿布均是绸缎,穿的也贵气,自然看不起师傅的青布轿子。那地主的女儿吃几箩筐草药了,看的医师也不下二三十个。医师翻看着那沓厚厚的处方,辨尽了虚实阴阳,用尽了草木金石之药。他们踱着方步纷纷退却道:“才疏学浅,不堪大用。”都拱手举荐我师傅。
师傅读书读得杂,上至《内经》,下至乡间野夫之偏方,均有涉猎。他用手一搭女孩的脉说:“老鼠症。”这样粗俗的话登不了大雅之堂,他是故弄玄虚,还诡异地笑着。其他医生听愣了,说:“正统之医,未有此病哉!”
师傅听了,淡淡道:“山间野话。”
他说完,与地主耳语几句,地主就出去了。他奇怪的神情,惹火了那些医师,他们本欲归去的,都停下看热闹不走了。师傅不慌不忙紧闭四壁的窗门,把准备的锣鼓倏地敲起,接着便是脆亮的鞭子炮。地主的女儿在床上早被吓晕厥了,待屋里的锣鼓息了,炮烟散尽,师傅用竹筷撬开女孩的嘴,用锣磨水服之,写了个处方说:“调理几日就好。”众医生没见过这么治病的,追问道:“出自何经?涉足何派?”
师傅不理会,出来缩进布轿,哈哈道:“心肝脾肺肾,轿子斜呀斜;心肝脾肺肾,轿子没人问。”
这件事过去几十年了,师傅在世时每提及都是一脸的笑。他语重心长地告诫读大学出来的学生:“医自民间,兴于市井,不可忘根也。”
在我的家乡有一种巫婆,除咒符外,还用烧纸香灰化水治病。很多人说这是迷信,而师傅则发现了端倪。巫婆其实是最原始的医生,过去没有文字,故口传面授,而她确实治好了很多病。很多研究者说是意念,然而师傅认为乃草木之疗。
烧纸是嫩楠竹劈开入池,放一层竹片放一层石灰,水浸半年,待竹烂捣碎成渣,用密丝网荡漾铺开成湿纸,然后阴干待用。而燃香用台乌叶磨粉而成。药性云:竹乃化痰入肺,石灰则排毒化脓,台乌止痛散寒,区区三药,可解肺热,排阴湿之毒。既入腑也入脏,既窜上焦,也窜中下之焦,古时多伤寒之病,自然应者更多。
据我的师傅讲,符咒乃巫婆的虚招,过去的草医巫婆生活条件差,不用雄鸡和米钱仿佛体现不了治病的价值,说白了,与当今的处方钱一个道理。
师傅治病也讲幽默的。有次他在街上走,一家店铺老板的屁股上生了个痈,坐也不能坐,睡也不好睡。师傅本想进店下棋,听老板一说,见他儿子在磨墨写大字,笑道:“我给你画道符。”说罢脱了他的裤子,摸笔点了把浓墨在屁股上画圈。也怪,第二天就好了。老板说师傅的符好。师傅忍俊不禁。后来他跟我们说:“陈墨非止血,亦疮痈良药。”
曾经我在师傅跟前,农村有一小孩患了脱肛,看了很多医生都说手术切除。他父母不肯,求治于师傅,以补中益气汤十余剂治愈。他父母说:“还要了功么?”我听了傻笑,随口道:“用鸡。”我师傅也笑,说:“不用,大医院不玩这套。”可他父母不满意了,硬买来了只大公鸡,逼师傅用了久违了的符。这符乃朱砂捣末水飞,用毛笔画的。师傅后来对我说:“医者,不可戏言,病家认真的。”但他又说:“心理治疗,也是如今心理医生的范畴。”
师傅的小方小法多。他说:“一味单方,气死良医。”那年腊月小儿肺炎多,按农村里的话说,腊肉病。患儿多咳嗽高热,并点滴退后,不久又高烧。师傅折腾了几回,不知从哪儿弄来了黄土,细细的,干干的,拌药外敷涌泉穴,仅一二小时烧便退,再不复发。我看着平凡的二味药,按药性怎么也想不到清肺热。可是,确实有用有效,并价廉安全。我发出感慨,草木之香,不可小觑。
师傅走了,他的青布轿也了无踪迹了。如果还在,在他的轿角或许能找到一丝陈年的草木之香,三味五味地排列。
一背篓药香
庄上的一个孤寡老头子嗜酒,一日三餐总斟杯小酒,陪碗凉飕飕的菜喝。他的祖父曾是杏林名家,可惜传到他手上仅剩几口草药了。他似乎善治妇科慢性病,嚼一大口粘稠的绿汁碎叶,敷在女人的小肚子上,缓缓地直达病所。
他是不讲究报酬的,求诊者知其好酒,均带壶酒去。他眼晴瞟着桌子上的酒,不急也不慌,说:“拿么子酒哩!草药又不值钱,来就是了。”然后又说:“既然拿来了,就喝两口。”于是从厨房握盏落了尘垢的小杯子出来,翘开酒瓶盖,细细地灌。偶尔不小心倒在桌面上,就手忙脚乱了,忙俯身低头贴着桌面吸吮着喝,边喝边叫:“好酒!好酒!太可惜了啊!”
他的几口草药是赚了不少酒的,三只脚的柜子上,横竖摆着若干个酒瓶子。我有次去他家,他在旁贼一样盯着我说:“别乱搞,这是我治好的医案。”我听了“嗤”地笑了,心想,多奇怪的医案啊,人家写本本上,他写瓶子上。我顺手拿出一个瓶子让他说,他想都没想随口说:“陈某某,女,1998年某月某日入诊,发病三年,经前腹痛胀,经黑有块,夜口干舌燥,时有尿赤……”
我听了目瞪口呆,这时我已行医,对他的草药早有耳闻,而对他的特殊医案,可觑其认真用心,便虚心地说:“要人背背篓么?”他哈哈大笑,许久才大手一挥,像放了百斤担似的说:“带到土里也可惜,姑且就教给你吧。”
我们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进山的。我跟在他的身后,他边走边说:“当阳坡地祛风多,利水草药去水沟。”还说了很多简单的顺口溜,把草药的习性概括了,也让我记住一些草药的特征。记得走在一棵大树下,他指着树上寄生的一种藤,说:“这药止血。”我爬上摘下一蔸,藤黑褐,叶当面有绒毛,反面有红斑,一嚼,一嘴的生涩,绿稠稠的。我问:“它没有根啊?”他笑了笑说:“这是一种鸟吃了籽屙在树上生的,它寄生于此树的粗干。”
他看每一味药都充满感情,在他的眼里,一味药就是一个人,通了灵性的。他有鼻子有眼地夸张,并传奇地表述,很容易让我过目不忘。他挖药是敬重自然的,一蔸根药只挖半边,留半边让它繁衍生息,用叶不伤茎,用根不伤草,予草一线生路,就给人一线活命的机会。这个道理在药里相传,在人里是否已参悟透彻,我就不知了。
皮太生三味
清平桥在民国时有位老名医,姓皮名太生,用药轻灵,别人一贴能治好的,他非三贴。不过他善治疑难杂症,缓缓调理阴阳,无不应者。别人跟我说这些时,皮太生已作古,唯有幸存的几张方子还捏在一些患者的手里。
他的古籍读得好,认为既生之物皆可入药,酸咸苦辣均可入味。曾给一名垂危的老人用四君子汤加灶土而治愈,曾用砒石存性而一剂治好喉癌,诸多法则,时用药粗勒,时用味如尘,五味生性,被他玩得出神入化。
据说他的单手脉诀学得好,能辨生死,更别男女。他跟人看脉不一样,所谓单手,即看一只手的寸关尺。而他也不闻不问患者,三指一搭,似乎大千世界都在指底。如此脉诊,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学脉法有一说法的。在他盛名时,街上新开了一家惠风医馆与他争雄。有一次,皮太生入诊一家地主,患者为一名妇人,年已四十七八,经微欲绝。可这年二月突然经淋漓不尽,不久,又腹大如球。皮太生看了不下药,地主便邀请惠风医馆的坐堂医生来,这医生年不过三十,踱步进来单手搭脉,说:“喜也!”
地主大怒,说:“胡扯。”皮太生也大笑,认为后生学识浅薄,乱点鸳鸯。但后生十分坚持,说:“在某日黄昏,楼上掉下一东西,她受惊而起。”地主问她老婆,果真如此。说那天下楼,楼上突然滚下一条蛇,吓得她腿打颤。皮太生听了,惊诧不已,深感后生的脉学深厚,就萌生了学的想法。
后生看完病,写下了区区柴胡汤,说:“惊易生风,风易伤木,木主肝也,此肝胆滞,气不须,必不疏泄哉,故疏肝理气,扶土抑风。”皮太生在旁听了更佩服,就连夜打点银子去学。后生说:“我也只学了皮毛,不敢塾教。”仅送皮太生一本手抄。
这本手抄至如今自然没了下落,不过从此我对中医的认识更加迫切和神秘。我常揣摩皮太生用砒石的奥秘必有佐药,可这味佐药我再也找不到了。2000年,我给国家级大师邓铁涛去信,谈皮太生用砒石半斤治喉癌的事,他亦不知所用。回信中,他引经据典地谈了砒石的一飞即入口死,何况半斤?后来我给河南大师刘业龙写信,他也仅知存性外敷。我读来有点失落,像古人对华佗麻沸散的失传一样疼痛。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