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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子衿

2015-12-23

东方剑 2015年1期

◆ 张 蓉

青青子衿

◆ 张 蓉

我不得不承认,张莫悔他娘的跟他爹张莫染完全两回事。

这批新警招进来后,政委下了道指示,刑队要的人数量上全部满足,人头上随便挑。我暗喜,但表面上未动声色,甚至贪心不足提出按百分之十的比例追加。对政委是否同意,我有点吃不准,所以说这话的时候,我小心地盯着他的脸看。有时候察言观色还是必要的,尤其是对上司,这个大家比我懂。见他的眉头明显一皱,我连忙补了句:“请政委放心,这百分之十,半年之后我会还回去的,半年为期。不适合刑侦,不一定不适合其他公安工作,政委你说呢?”说完,狡黠地朝他笑笑。这后退的一步,我吃定他会同意,谁叫他自己是侦查员出身呢,这点旧情还是要念的。果然,只听他说:“你这叫我难做呀,全局一碗水得端平了不是?”他这话一出,我心里更加有底了。因为这句话只能是铺垫。果然,听见他继续说,罢了,反正已经落了偏心的名声,有名无实总归不够实事求是吧。听闻此言我露骨地狠狠拍了政委几句马屁,然后便屁颠屁颠开始张罗挑兵选将事宜。

政治处当然觉得我这个做法过分,但慑于大领导对刑队的倚重,也是有看法没办法。可见领导的支持和重视是做好工作多么重要一个前提条件呀。

挑兵选将那天,我当仁不让端坐中间当起了主考官。进行到下午有点头昏脑胀时,工作人员报,下一个,张莫悔。张莫悔,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等人一进门,我呼啦一下眼前一道闪电。他娘的怪不得……不用介绍,那张脸,那身材,那神情,那眯眯眼,和当年第一次见到的张莫染,简直一个豆子掰了俩。张莫染,你他娘的20年后果然又一条好汉。

请做一下自我介绍。空旷的会议室里,我听到自己例行公事的声音,但其中显然夹杂有那么一点点一个主考官不该有的不冷静。

张莫悔,男,1993年9月17日生,计算机专业毕……听他说到自己的出生日期,我突然有点把持不住自己,鼻腔开始发酸,喉部也有东西在涌上来。后面他再说什么,对我来说都只是一片嗡嗡声,直到四周都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该提下一个问题了,无奈回不到一个主考官该有的状态中去,只好丢了个眼色给边上一位副考官,副考官马上接了上去。

我武断地认为张莫悔就是另外一个张莫染,不仅挑他到了刑队,还放他在了序号为一的重案队——他爹当年警校毕业后的第一个单位。他爹读书成绩一直拔尖,知道家里拿不出供他读大学的钱,所以选择了免费的警校。人生的路真的很难说,若是他读了那些完全可以考进的名校,只怕现在是另外一道人生风景,退一步说,也不至于那么早就……

可是,没过多久,我便接到一个咬牙切齿表扬张莫悔的电话,是他们队长打来的。这位队长说多亏了这个小张——张莫悔,否则他们整一个队都得没活干、都得失业了。再问我才知道,张莫悔和他探长两个人搭档去排摸一个抢劫杀人犯——专案组像他们这样的搭子有几十对,你们去洗浴赌博场所,他们去网吧游艺厅,你们去查出租车黑车、公交车,他们去打金店礼品回收店。问题很简单,什么时间见过什么特征的人吗?什么形状什么成色的珠宝首饰有人来卖吗?反正一百个枯燥无味。虽然枯燥无味,对破案那可至关重要,排摸的结果,会直接影响专案组对对象以及侦查方向的判断。也因此,这个被称作是侦查员的基本功。不巧的是,这位探长这天牙疼,张莫悔是一个人去的,任务是询问案发地周边的住户。问,答,都一个人记录。晚上收工汇报时,这位探长牙不疼了,给专案组领导说他们这一组问了多少户,都什么情况。前期所有的排摸全部没有结果,专案组只好调转枪头。可是枪头调转后还是令人绝望地没有结果,没办法,只好转回来把以前做过的活再做一遍……大军团作战,人力,物力,念他为破个案子黑头发变白头发,多头发变少头发,我还是支持他坐这个位置的。

回到眼下,我知道他这个电话的意思,一是叫屈,对上负责么,他是要我明白,破案走了弯路,责任不在他这个队长;二是表功,张莫悔在重案队,令他很是受累。当然,精明如他,不会看不出我对张莫悔的用心。他这话是不是委婉地提示我,张莫悔不是块干刑侦的料?

我不甘心,也不信。

不过,现在年轻民警确实跟我们那代不同了,我们很多东西记在脑子里,记在本子上,他们什么东西都百度,简直就只差给自己的脑袋和电脑接根连接线了。有次党团活动日出去,坐在大巴上,年轻民警人手一只屏幕,有的是手机,有的是IPAD,居然还有个小家伙左手手机,右手IPAD,手机上正打游戏,IPAD上正放电影,眼睛主要盯右边,时不时转个角度关照一下左边。这他娘的不就是酒池肉林的节奏了?我粗鲁地夺下他手里的IPAD。

我心里怜惜他们,年年都是年头忙到年尾,有的三十了,还光棍一条。同龄人玩的,他们没时间玩,这刚逮着个机会,便极尽享乐之能事,加上颠簸,这眼睛哪里还吃得消?

这些家伙还有一个不同之处,就是他们中间有人会申请辞职。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警察,辛苦是辛苦,但这铁饭碗还是有相当强的诱惑力和吸引力的。可这批年轻人的想法不同,居然会想到辞职。凡是递来辞职申请书的,本单位意见一行我都签同意的,但我有个条件,那就是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得让我知道,你们要走的真正原因。有的说没想到做警察这么窝囊、钱也这么少,和想象差距太大,一个极其丰满,一个没有最骨感只有更骨感。有的说找不到成就感,不像读书的时候,被贻误的战机……我听明白了,线索在张莫悔一档排摸的那个区域里藏着,他们却没摸出来。也就是说,探长和张莫悔两个人乌鸦和猪一样黑,一个不管是不是真的牙疼——即使真的牙疼,也该给领导请假,而不是自说自话不去,另外一个不是能力不够,就是责任心不强。

但表扬也该先表扬那位令人尊敬的探长呀。我不冷不热地对着这位队长说,他是探长,有责任带好新同志。听我这话,电话那头连带我也表扬了起来:亲爱的老大,我表哥曾说过,一个民警,只要到了一个岗位上,就当然被认定是合格的零件,安装上去必须能够使用。这个张莫悔,我看就是个齐头的钉子,滑的螺丝,方的轮胎……

这话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张莫悔就这么没用?重案队长这家伙的话不能全信。他的话有时候跟他的头发一样不牢靠。比如他一直说自己有个表哥在市局一个业务总队做领导,其实不过是个副巡视员而已,非领导职务。他还傻逼到说任何事情都能把话题扯到他这位表哥身上,仿佛不让天下人都知道不善罢甘休。我倒觉得,如果没有他这位表哥,他倒可以做得更好。还据说此兄刚进公安时就极有抱负。一次局长检查巡逻工作,见一警车停在路边,一小哥哥坐在车里看书,书名是《如何当领导》,旁边一辅警在呼呼大睡。这位小哥哥看得那叫一个认真,局长来了也丝毫没察觉,等看到局长时已经晚了。局长看了眼他手里的书,问他,想当领导?他正手足无措,便红着脸低下了头,局长说,志向很高远,不错,不过,麻烦你先发动车子,把巡逻工作做好再说。这位小哥哥,便是此兄。即使顶着这么权高位重一位表哥和这么知名一桩先进事迹,此兄还是不屈不挠,等头发少到快要绝顶的程度时,硬是做到了重案队队长。看人看主流。你的用功和你的成绩成正比。有的说同学聚会的时候,自己古老得、孤陋寡闻得好像是来自星星的你……人各有志,既然想好了要走,强留也没意思,我要的是人在心在。人在心在,你纵使再笨,能力再差,在刑队这大炉子里烧,锻,锤打,好比当年张莫染对我们进行烧、锻和锤打一样,我不相信没有结果。也正是这个原因,我继续将张莫悔留在重案队。

不久后一个凌晨,又一个关于张莫悔的电话来了。他的脑袋被砸得开了花,正在医院抢救。听到这个消息,我胸口仿佛被狠狠地踹了一脚,痛得半天没喘过气来。他再有个什么,我怎么向他爹张莫染交代?不仅是我,还有他爹当年的下属,现在的政委,他又怎么向他爹交代?

空旷的马路上我把车子开得快要飞了起来。赶到医院,只见张莫悔趴在手术床上嘴里含混地呻吟着,发梢和耳郭上都糊着血痂,衣领也已被暗红色的血浸透,头发剃掉了大半,青白的头皮上裂开一个三角形口子,里面已经失血的肉向外翻着,像个怪异的兔唇。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血腥的气味,还有那些医疗器械的冰冷感觉,仿佛另外一个世界。还好医生比较镇定,在给他嘴里塞毛巾,见我疑虑的眼神,他说,麻药已经打过,塞块毛巾,防止缝针的时候咬掉舌头或者咬碎牙齿。

问了才知道,张莫悔受伤的原因很可笑,是被反侵财队一哥们用手铐砸的。那天他们重案队和反侵财队联合抓一伙“两抢”对象,一共4个对象两辆摩托车,他们把对象围在加油站里,这些家伙四散狂逃,追的时候,张莫悔跑得极为卖力,因为是生面孔,被反侵财队一哥们误以为是对象,冲上去先使了个绊子,未料张莫悔相当顽强,踉跄了几下,又接着往前跑,这哥们再次冲上去才将他绊倒,不解气顺手来了一铐子,结果就成了这副熊样子。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政委同志的电话就追了过来,他不容我有任何解释,电话接通后就朝我吼,小梅你这不胡闹吗,你是想让张莫染绝后?还是想让我继续几个月几个月睡不着觉?你给我听着,这个张莫悔,他不需要出色,他只需要不出事……最后几个字他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牙齿咬得铮铮作响的声音和粗重的喘息声通过听筒格外清晰地传了过来。

亲爱的政委,难道我愿意吗?当年是张莫染替我挡的子弹才被击穿腹部的,是我哭着抖着把他漏出来的肠子捧在手里的,是我抱着他绝望地看着他脸色一点一点发白,感到他身体一点一点变冷的……当然,这些话不用我说,政委都知道的,他当时就在现场,他抖得比我还厉害,哭得比我的鼻涕和眼泪还多。

还好张莫悔没有大碍,除了头上那个有疤的地方再也长不出头发。算是警察这个职业赠予他的第一个印记。他爹当年腿也这样,抱着毒贩两个人从楼梯上摔倒滚下去,痊愈之后走路时便有了不易觉察的点闪,也是印记。其实,警察这个职业需要警察个体面对的,无非是杀戮、背叛和欺骗,有时候还有谩骂和围攻,也可能是一瞬间就会铸成的生离死别,也因为这样,它最容易给人留下印记,身体上的,心灵上的。承受得了这些印记并终有一天与它们和平相处,一个人才会强大起来。

虽说张莫悔头上这个印记的来头没有那么高尚,甚至有点无厘头,但政委不是指示过吗,这个张莫悔不需要出色,只需要不出事。我虽有心继续放他在重案队,但已经没有这个胆了。于是,我告诉重案队长准备把他调整到综合指挥室的接待窗口。谁知两天之后,重案队长告诉我说他在征求这小家伙意见时,任你怎么说他都不吭声,说了两天了,他反正犟头倔脑不肯去。犟头倔脑?这他娘的就有点张莫染的味道了,只要盯上案子,一定会穷尽一切可能。要抓的人,上天入地一定要抓到……好,我胆子再大一次,冒着欺政委之罪再给你一次机会,拜托你把犟头倔脑用对地方。

这回,他确实用对了地方,但结果还是差了小小那么一口气。事情其实很简单,他被派去增援派出所,和派出所民警搭档参加临检行动。遇到一家伙,身份证没带,姓名以及背出来的号码和户籍地跟PDA里查的一致。可就在他俩要放这家伙走时,张莫悔听到这人长出了一口气,便感觉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于是留下这家伙带回去继续盘查。等问到这家伙老婆名字的时候,他先说了一个,改口又说了一个。追问,他说他刚刚说的是他老婆的小名,登记的那个是大名,两个名字不一样,原因是老婆过继给后来姓这个姓的人家的。他习惯叫老婆的小名。这个解释听上去能成立的感觉。系统里查,他老婆确实是登记的那个名字,再加上户籍登记并无小名这个项目,而打电话去户籍地派出所查证,并无差错。没有破绽,他们只好将这厮放走。谁知晚上在给调度室还警车时,张莫悔在后座脚垫下面发现一个身份证,看照片正是前面刚刚放走这厮的,一查,得,是个大家伙,杀人逃犯。一定是这厮趁他俩不注意塞在脚垫下面的。他先前报出的名字,是他兄弟的。既是兄弟,单看照片,自然是相像的,用所谓的大名小名来狡辩的那个名字,自然属于他弟妇。

不是我给张莫悔教坏,但我相信相当一部分人遇到这个情况会做如下处理:反正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人已经放走了,那个破身份证随便怎么处置,垃圾桶,碎纸机。天知地知,完全可以处理得跟任何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另外一部分稍微有点责任心或功利心的人,再出去追呀,找呀,抓回来就立功了,其他人抢也抢不掉,若是抓不回来,则参照前一部分人的做法……但张莫悔傻到把身份证交给探长,把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探长。探长经验丰富,有兄弟俩的身份证信息,大数据时代,肯用心,哪有抓不到人的?于是这哥们立了个二等功,张莫悔的糗事这哥们没有傻到要声张,我呢,更不会声张,但对于他的能力是真心失望了。亲爱的小朋友,不是我不给你机会,是你自己没有给你自己机会。公安机关毕竟是纪律部队,领导代表组织决定的事情,容不得你张莫悔再犟头倔脑一根筋。这个道理想必你不会不明白。

果然,第二天我上班时,就见他警容严整扛着两只“小飞机”坐在窗口——如果你稍微懂点警衔的话,就会知道这种警衔是见习期警察戴的,戴这类警衔的,多数是刚刚开始“学生意”,热情是有,理想是有,但……呵呵,你接着看下面的故事就更加懂了。

一天张莫悔值班,一大叔来到窗口,拿着户口本指着上面一张照片,说照片上的人是他老父亲,老父亲失踪了。张莫悔马上按照程序一板一眼开始做笔录,姓名、年龄、住址、电话、报案缘由,谁知正在做笔录的时候,这位大叔接了一个电话,是邻居打来的,说有个和他老父亲年龄相仿衣着相仿的老人在什么什么路口被一辆大货车撞了,让他快点来看是不是他家老人。大叔扔下张莫悔就冲出去。可是在马路边上拦了十几部差头也没拦到,就在他急得跺脚时,张莫悔开着警车停在了他身边。

果然是大叔的老父亲,120确认已经死亡。这大叔突然发疯了一样揪住张莫悔的衣领大声哭嚎:“都是你这个小警察,做什么笔录?要是马上出来帮我找人,我爹哪死得了?我们纳税人养你们几十年,就用你们几分钟都用不到,废物,吃干饭的,尸位素餐……”

我是在微信上看到大叔揪住张莫悔衣领的照片的。穿着制服的张莫悔当然有本能的挣扎的动作,和大叔扭曲的悲愤的表情,以及倒在血泊中的老人,几个元素配起来,简直很符合某些人的想象,于是瞬间转发量过千。去他娘的读图时代。这张照片我不能说它是假的,可大象是一把扇子吗?是一根柱子吗?是一条绳子或者一堵墙吗?

雪上加霜的是,张莫悔离开之后,只留了一个辅警在窗口,恰恰在这个时候,市局督察暗访,抓了个正着。我这个小小的支队长想包也包不住了。罢了罢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呆傻憨萌,谁也左右不了。张莫悔是时候离开了,我当时跟政委说的半年为期,半年快到了,得把当时多吃的那百分之十吐出来,张莫悔,你得回到政治处等待重新分配了。有了这些破事垫底,日后你想翻个身,恐怕一时半会也难。张莫悔,我到底是在帮你,还是害了你?还有你那个爹张莫染,他娘的当年你怎么没犯过这些错误,好让我对你这个继承人层出不穷的丰功伟绩有些心理准备?

就在这个时候,我偶尔听到了一个故事,让人笑不得恼不得。你猜怎么着,张莫悔居然成了刑队一个标准,一个形容笨的程度的计量单位。当时我正在等电梯,开门的当儿,两个小家伙说得正起劲,一个说,朋友我看你还是认了吧,大家打分的,你零点七五,我零点七四,人比人笨一个百分点不算啥,人家张莫悔……见门外是我,两个人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还吐了吐舌头。我跨进轿厢对着迎面镜子里的他俩说:“接着说呀,人家张莫悔怎么了?”两个人又互看了一眼,然后骤然爆出一阵大笑,就在这时,他们的楼层到了,两个人忙不迭溜了出去。

我叫来综合指挥室主任一问,才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原来,这伙家伙中有个学统计的,出了个馊点子,说大家都说刑警是警察中的精英,我看这个说法太笼统,现在都讲究队伍要精细化管理,那我们就从设定标准开始,来精确计算刑警的各种商,然后进行加权平均。结果张莫悔成了公认的标准,他的各种商之平均值被设定为一,然后大家以此为标准进行计算……

对于他们这个年龄的孩子,张莫悔的爹张莫染只不过是大楼下面绿地上一个冷冰冰的雕塑,局史教育时的一个教材,或者清明时要祭扫的一个墓碑,跟自己的队友张莫悔没有半毛钱关系……命运最擅长的事,就是跟人开玩笑。张莫染有多聪明,他的儿子就有多笨,而且居然笨到被作为一个标准。他自己知道吗?他知道后会难过吗?

好在他要离开了。走之前我想找他谈谈。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回避和他直接交谈,不是不想谈,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谈,谈什么,他爹的往事?他爹的死和他的生?他爹的优秀和他的愚拙……

谁知没等我想好,这小子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一次在我值夜班时,我正在网上看《纸牌屋》第一季。很多人都推荐说这剧好看,一直抽不出空,那天终于逮着时间,食堂吃好晚饭后,我打开了电脑。你还别说,一个卑鄙的人如果坦诚自己的卑鄙,也不显得那么招人嫌、招人恨了,比如这个冷酷的老练的成熟的风度翩翩的魅力十足的最终爬上美利坚合众国副总统宝座的弗朗西斯。他把那个自以为聪明的女记者搞到手后清晨回家时,妻子正在厨房里煮咖啡,见他进来,连一点铺垫都没有就直接问他,是那个小记者吗?……在我正对这对政治夫妻的冷酷、理智和默契表示含义不明的敬意时,门被敲响了。

进来。我点了暂停键,抬起了头。门开了,幻觉般地,走进来一个人,高大魁岸,眯缝着双眼,是……张莫染?我的心狂跳,不,不会是他,很多年前他已被我亲手推进了火化炉……眨了眨因为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有点干涩的双眼。哦,是张莫悔,他手里拿了块蛋糕。

“梅支队长,今天我生日,请您吃块蛋糕。”他略略俯下身子,将一块蛋糕双手放在我台子上,然后后退一步,手指贴着裤缝,保持立正姿势站在我办公桌前。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我又一次看到了他头顶的那块斑秃。

我说,谢谢,祝你生日快乐,我也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我低头从小柜子里拿出个棒球帽递给他。是顶黑色的扬基棒球帽。这顶帽子我上次去香港警务访问时买的。当时看到这顶帽子,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张莫悔头顶的斑秃,他还太年轻,需要光鲜的外表来吸引女孩子,不像他爹,反正已婚,瘸也就瘸了。他接过棒球帽,双手拿着,然后低下头突兀地说了句:“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我说。

“与您无关。”他说。

一直不喜欢别人和我说话时称您。在这座长江以南的城市里,称您给人一种疏冷的感觉,不像北方的许多城市,您哪您哪,句句都透露出市井的热络。尤其是眼前这位,我和他,因为一个人,存在着一个超级强大的链接,或者说一个至今未痊愈的巨大的创伤。我欠他爹的,也就是欠他的,我对他的宽容和庇护,就是在有意或无意进行偿还。既然今天他送上门来了,我决心把这个伤口捅破。捅破了才有痊愈的可能。于是我说,当然与我有关。知道今天还是什么日子吗?说完我仰头看着他。

他低下头,沉默不语,那个比铜钱还要大些的斑秃像一只独眼一样直愣愣地对着我。房间里电脑运行的沙沙声格外刺耳。空气中蛋糕的甜味,张莫悔年轻的身体散发出的浓烈的汗味,以及先前几个家伙摁在我桌前大烟灰碟里烟蒂的烟味,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让空气格外地粘滞。

“知道。”很久之后,他才用很小的声音说,而且只说了这两个字,并不再继续说下去。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一件事情沉淀下去需要很长时间,破坏它却只需要一瞬间。但对一个警察来说,残忍是必修课。要成长起来,必须得面对残忍,跨越残忍。成为一个老警察之后,我才明白当年为什么警校教官会百般地虐你,罚你站在太阳底下直到晒得出油,要求你宿舍里不得有一丝灰尘,或者凌晨两三点必须五分钟内整理好行包去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拉练,或者和一具腐烂的尸体呆上一整天……没有被虐过,你根本承受不了职业生涯中即将来临的那些敌视和漫骂,那些皮肉之苦,那些委屈,那些挫败感,甚至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

“知道你还……”说到还字以后,我突然没词了。这不像我,我梅某人从来都是滔滔不绝的。还怎么样?还那么笨,还不给你爹脸上增光,还被人当作笑话……于是我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换了个语气跟他说,“以后想来刑队不是没有机会,关键是……要记得自己最初的梦想。”

“是。”他又极小的声音应了句。

“小事情做好了,才有机会做大事情。”我接着说。

“是。”他说。

“那么,祝你好运。”我站起来,向他伸出一只手。我本来想和他谈的很多话,像一大团乱麻一样,在此刻翻来覆去找不到线头,现在又被他几个索然无味的“是”弄得也索然无味了,只好主动结束这场谈话。看来,谈话需要对手,也需要氛围。

他双手本来拿着我送他的那顶棒球帽,见我伸出手,也赶紧腾出一只手,向我伸了过来。年轻的有力气的手。但愿这些力气有合适的地方使。

他走后,我点击播放键,打算继续看一会《纸牌屋》,可无论弗朗西斯再怎么卖力表演,也没有再把我吸引到他的那些破事中去。

半年到了,我打好给政治处还人的报告——毫无悬念,张莫悔的名字在这个报告里面。第一次准备送过去的时候,政治处分管领导外出,第二次准备送的时候,又突发一起凶杀案。凶杀案是大事,所有事情都要为它让路,于是又耽搁了下来。

这次的凶杀案有点棘手。一男子死在酒店客房里,服务员发现的。所有的线索就只有酒店走廊监控里拍的一段八秒长的视频,而且是背影,两个人,男子搂着一女子,从画面的左下角走出来,八秒后消失在画面的右上角,三个小时后这个男子就死了,而女子已去向不明。男子的身份出来后,他周围确有一与画面中女子体貌特征相似的女人,是其下属,两人关系暧昧。据接近女子的同事说,男子曾承诺离婚娶她,后又承诺送她一套房子,但都一直没有兑现。女子的嫌疑骤然上升。问题是,女子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案发时间去一百多公里之外一座城市的无座记名火车票,火车站广场以当日一个推广活动为背景的自拍照,以及在那张火车票目的地城市某个公园的自拍照。数码照片,右击鼠标属性一看就看出来,照片上的时间做不了假,照片的次序也做不了假。也就是说,女子是无论如何也在案发那个时间回不到这座城市的这家酒店杀好人之后再回去拍这些照片的。

僵局无人能解。

我只好换个思路,案子未破之前,凡事皆有可能,所以我们得大胆设想。女子和死者有那种不干不净的关系,不过是瓜田李下。又没有面部的监控画面,就不兴伙计熊友兰的褡裢里碰巧也有十五贯、不兴他碰巧遇到问路的人正是尤葫芦的继女又碰巧两个人同路吗?难道不可以有个娄阿鼠吗?

大家都撒出去调查,张莫悔一个人呆坐在空荡荡的大办公室里。应该说从我打好报告起,他已经不算刑队的编制了,所以查案子没人指派他,也当然没他什么事了。早上我穿过大大的集体办公室进入自己的办公室时,他坐在那里,中午我去食堂时,他还坐在那里,晚上我走时,他依旧坐在那里。每次路过,他头顶上的那块斑秃总像一只眼睛在盯着我,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于是我决定第二天直接去趟政治处,反正案子僵着,暂时还看不出有什么像样的辙。

第二天报告送到政治处后回到办公室,当我再次路过他的座位时,张莫悔叫住了我。

“哦,什么事?”我问。

“梅支,我敢说那个女人不在场的证明是假的。”他的话很突兀。

“哦?”我说出的是第二声,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我心里想,首先这个案子跟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而且这个不在场证明很多刑侦专家都感到无懈可击,政治处的通知一来你就安安生生走吧,拜托不要再生出什么是非,你的那些“先进事迹”已经够浓墨重彩了。

“是的,梅支,我研究过她那些照片,在火车站广场那些是真的,在外地公园那几张是她自己翻拍进去的。”

“怎么说?”他的这些话听上去有点靠谱,我有兴趣了,拉了张椅子坐在他旁边。

“如果她真的在案发那天去的那座城市,我网上查过了,也打电话问过那座城市的气象台了,那天那里是阴天,而且云层很厚,所以照片上不可能有影子,但是你看,这张,她边上有个非常明显的影子,作为背景的亭子和树也是。”说着,张莫悔打开电脑,用鼠标把照片的局部一点一点放大给我看。果然像他说的一样。

“那会不会是边上有别的光源?”我问。

“没有,我打过电话给这个景点的管理人员了,确认没有别的光源。”他说。

“这么说?”我兴奋地看着他。

“是的,她的确去过这个地方,但不是案发当天,她把照片印好后,花了很多功夫翻拍,将这些照片翻拍在火车站广场那张照片之后她想拍的任何一个时间段,然后给自己造出了这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因为她需要它。”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在我面前一口气说完这么一大段话,张莫悔显得有些腼腆,薄薄的耳翼变得赤红。

“天,你怎么会想到这个?”我更加兴奋地看着他。

“太过完美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我只不过是偶然发现了推翻它的根据。”张莫悔眯缝着眼睛腼腆地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和你爹一样棒。”我亮着眼睛看着他,就像当年亮着眼睛看着正在舌灿莲花的另外一个人一样,完全忘了就在刚才,自己已经去政治处将他退了回去。

“谢谢您的肯定,不过,我是我,他是他,我不是另外一个他。”他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感觉中是他第一次大胆地直视着我的眼睛说这样的话。

我避开他的眼神。我知道自己得赶快回办公室打几个电话。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