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框架理论视野下美国主流报刊对莫言小说的传播与接受

2015-12-22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书评报刊莫言

张 晶

众所周知,莫言是中国当代著名的作家之一,二○一二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更是声名鹊起,时常被作为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一张名片而得到官方的大力宣传。对于莫言获奖的原因,不少人将其归功于莫言小说的多语翻译与跨国出版,由此也催发了近年来国内外学界对莫言小说在海外传播与接受现象的研究热。在现有的学术研究成果中,既有众多从语言转换层面探讨莫言小说各语种译本翻译技巧的微观研究,也不乏以跨文化视角对莫言小说在世界各国的译介、出版与研究情况进行系统梳理与评析的宏观研究。无论是微观的文学翻译研究还是宏观的文化传播研究,莫言小说的英译始终是学者们关注的热点。这一方面是由于英语是目前中国学界使用最普及的外语,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研究对象——莫言小说英译作品的丰富性和集中性:截至二○一四年底在英语世界发行的莫言小说英译作品已达十本之多,而这十本中有九本都是出自美国翻译家Howard Goldblatt(中文名:葛浩文)一人笔下。葛浩文对莫言小说长期不懈的翻译不仅让莫言成为了中国文学乃至世界华文文学版图上拥有最多英译作品的作家,更奠定了他本人在美国乃至英语世界中国文学翻译领域的权威地位。然而,一国文学在世界的传播绝不止于翻译。葛浩文对莫言小说持之以恒、数量可观的文本翻译是否就意味着莫言小说挺进英语世界的征程从此一帆风顺、一片坦途呢?翻译之后又怎样?面对愈来愈热的莫言小说英译研究,笔者想进一步追问与探寻的正是莫言小说在被葛浩文大量翻译之后美国社会各界对莫言小说英译本的接受问题。

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随着多部莫言小说英译本在美国维京(Viking)、阿卡德(Arcade)等商业出版社的发行,《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纽约客》、《纽约书评》、《出版商周刊》、《图书馆杂志》等美国著名的综合报纸和行业杂志都相继刊登了评价或介绍相关莫言小说英译本的书评。尽管美国各大报刊有关莫言小说英译本的书评数量众多,但无外乎报道英译本出版资讯的通讯类书评和深度解析小说思想与艺术内涵的评论类书评两种类型。通讯类书评大多发表在《出版商周刊》、《科克斯书评》、《图书馆杂志》、《图书榜单》等图书行业期刊上,这类书评篇幅短小,简明扼要,主要是为美国各大图书出版商、销售商和图书馆提供莫言小说英译本出版销售的基本信息,以促进英译本在美国图书市场的商业流通为主要目的。深度评析莫言小说的文化评论类书评则主要发表在《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纽约客》这类综合性的主流报刊,撰写书评的作者也都是来自美国传媒界、文化界与知识界的精英。有鉴于此,本文略过美国图书行业期刊上有关莫言小说英译本的通讯类书评,而以在《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和《纽约客》这三家美国主流报刊上发表的莫言小说书评为研究对象,从框架研究的心理学和社会学视角探讨美国报刊莫言小说书评在评价内容、评价方式和评价过程中所体现的框架意义,揭示当代美国传媒建构的中国形象与美国报刊莫言小说书评之间循环互动的框架建构关系。

一、美国报刊莫言小说书评框架的建构内容

“框架”(frame/framing)的概念最初是由美国社会学家贝尔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通过其代表作《框架分析》引入文化社会学,并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广泛运用于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领域,其依据在于认为人们所有对现实生活经验的归纳、结构与阐释都依赖于一定的“框架”。对于发表在美国主流报刊上的莫言小说书评,笔者以为其既是文学评论,也是新闻报道,它们在报道、评论莫言小说作品时有其特定的心理模式和认知结构在依循。

美国文化界一直以西方文化正典的传承者和当代时尚潮流的引领者自居,其自大、保守、排外的倾向由来已久。多年前美国鲍克公司发布的一份美国图书市场调查报告中就有“美国出版市场上,翻译图书只有区区3%”的消息传出。美国罗切斯特大学文学翻译系从二○○八年开始连续三年调查外国文学译作在美国出版情况的“百分之三计划”所得到的结果更令人震惊:“百分之三只是就全门类译作而言,而在小说和诗歌领域,译作比例竟连 1%都不到——大约只有0.7%”。事实的确如此,包括中国文学在内的外国文学译作在美国出版后大多乏人问津,只有极少一部分得到报刊或学界的关注,而能够登上《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这类美国大报书评版面的文学译作可谓凤毛麟角。莫言小说正是这类译作中的翘首。据笔者统计,目前在美国图书市场上流通的十部莫言小说英译本中就有八部获得了《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和《纽约客》这三家美国主流报刊的关注。详情见表1。

表1的十五篇书评中有八篇书评发表在《纽约时报》,六篇发表在《华盛顿邮报》,《纽约客》上虽只有一篇,但书评作者却是美国的国宝级作家——约翰·厄普代克。这十五篇书评关注的八部莫言小说英译本,不仅都是莫言相关作品在美国的首版,而且无一例外来自“美国首席中国现当代文学翻译家”——葛浩文的翻译。除了《纽约时报》上发表的IanBurama的书评《民间戏曲中的可

怕荣耀》(Folk Operas in all their ghastly glory)和《纽约客》上 John Updike的书评《苦竹》(Bitter Bamboo)是一篇书评里评两部小说外(厄普代克的书评还评价了中国作家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其他书评均是一篇评一部莫言的作品。拥有书评数量最多的两部莫言小说是《天堂蒜薹之歌》和《四十一炮》,均有三篇书评关注,而这两部小说的故事背景都是以当代农村社会生活为背景。《酒国》、《师傅越来越幽默》、《丰乳肥臀》和《生死疲劳》都各有两篇书评关注,《红高粱》和《檀香刑》各一篇。尽管这十五篇书评出自不同书评人笔下,又发表在不同时间、不同报刊上,评价的莫言作品也不尽相同,但综合来看,各篇书评的内容却大抵集中于以下四项:(一)莫言小说的主题思想;(二)莫言小说的艺术风格;(三)作家莫言的生平经历;(四)葛浩文的英文翻译。

表1:

莫言的小说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古今中外的小说书评大抵都绕不过对小说内容的描述,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代表,美国报刊书评都在关注哪些莫言小说的故事元素?美国报刊书评又是如何将其转述、强调或凸显给英语读者的?首先,莫言小说的故事背景——二十世纪历经战争与变革的高密东北乡是美国报刊书评重点关注的小说内容。这一方面是莫言多篇小说主题思想的应有之义,但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历史变迁中的高密东北乡风貌无论是从审美还是认知上都满足了美国读者的需要——“把中国的乡村文化介绍给对此并不熟悉的西方读者”、“把高密东北乡安放在了世界文学的版图上”。“历史的画布很难完好地覆盖小说的框架,但当它做到时便能以超乎寻常的想象力照亮一段历史和一个地方”,这是第一篇在《纽约时报》发表的莫言小说书评的开场白,它不仅赞赏了《红高粱家族》将一个家族三代人的故事置于高密东北乡的成功,更是在此之后引导多篇美国报刊书评关注莫言小说独特时空背景的箴言。其次,对莫言小说人物形象的分析也是美国报刊书评把握莫言小说思想主题的另一条重要途径。《纽约时报》专职书评人Richard Bernstein就曾将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归功于他小说中“真实得无以复加”的人物形象:“莫言迄今为止所有作品的核心都是人物本身,是那些风情、邋遢、倾向暴力、残忍、固持个人主义、真实得无以复加的人。在莫言笔下那些独出心裁的生存故事中,他们最终都获得了些许安慰,甚至是伤亡惨重的胜利残痕。”二○○四年当莫言长篇小说《丰乳肥臀》的英译本在美国问世时,美国著名作家John Updike和《华盛顿邮报》资深书评家Johathan Yardley都分别在各自的书评中对小说《丰乳肥臀》中的女性形象和上官金童的男性形象进行了细致深入的分析。厄普代克在书评《苦竹》里引用小说原文描写上官鲁氏幼年裹脚和上官金童喝奶的几个片段,以说明母亲的不屈不饶和儿子的病态压抑。Johathan Yardley则在他的书评中表达了他对《丰乳肥臀》中女性形象的同情,其中特别提到了生育对上官鲁氏的摧残和鲁氏八个女儿的死,他称《丰乳肥臀》中的女性是“勇士”,“她们虽然都死去,却死得壮烈和勇敢”。除了《丰乳肥臀》中病态恋乳的上官金童,莫言小说《四十一炮》里爱吃肉的罗小通也被多篇书评重点解读。《纽约时报》的书评《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嗜肉的和扭曲的》(A Meaty Tale,Carnivorous and Twisted)称罗小通是“食肉的天才”、“全世界最能吃的男孩”。另一篇《可怕荣耀中的民间戏曲》(Folk Opera in All Their Ghastly Glory)认为罗小通坚持不与成人世界同流合污的纯洁比炮弹更危险,“当成长于浊世中的压力忍无可忍时,他的纯洁便会以一种极端的暴力方式爆炸”。

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先锋之作而被引入美国翻译文学市场的莫言小说,不仅要以百年历史变迁的农村故事吸引美国读者,还必须要以出色的叙述能力征服挑剔的美国读者。美国报刊书评对莫言小说叙事形式和艺术风格的评价正好可以让我们看到美国文化界是如何领会莫言讲故事的技巧。首先,莫言小说讽刺现实的黑色幽默是美国报刊书评感受强烈并大加赞赏的艺术风格。Richard Bernstein的以《一个让你想到“二十二条军规”的中国乡村》(A Rural Chinese’Catch-22’You can Almost Smell)为他在《纽约时报》上的书评,暗示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拥有《第二十二条军规》这部美国黑色幽默代表作的遗风,并认为《天堂蒜薹之歌》幽默风趣的语言会让人更容易理解他笔下的中国乡村。Johathan Spence(史景迁)则认为莫言小说的幽默不仅在于语言,更在于以超然笔调描绘苦难与悲情的历史时刻,由此他称赞莫言的《生死疲劳》是一部“相当有远见和创意的小说”。Carolyn See将小说《酒国》描写食婴事件的讽刺性称作是“艺术家们通过味觉实践批判社会”的一种方式。另外,莫言小说在叙事手法上的多样性也为美国报刊各篇书评所称道。《纽约时报》的书评多次肯定《红高粱家族》生动的细节描写:“莫言以丰富生动的细节描述了一个家族三代人的故事”,“《红高粱家族》的每一页都在用生动的细节重现这个残酷野蛮时代的恐怖和幽默”,并以小说中描写日军活剥人皮的细节说明《红高粱》的细节描写“就像战争记录片一样真实的可怕”。Richard Bernstein在《纽约时报》的书评中称赞小说《天堂蒜薹之歌》擅长运用倒叙的手法,并认为正是这“万花筒般”的叙述顺序才得以让《天堂蒜薹之歌》中的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像狄更斯小说里的人物那样轮番出场。Johathan Yardley则在《华盛顿邮报》的书评中赞赏《丰乳肥臀》处理战争、暴力和自然剧变等重大戏剧场面的叙述能力。对于《酒国》混杂的叙述形式,《纽约时报》书评赞赏这部小说“从功夫小说、侦探小说、中国神话、美国西部小说和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中借鉴多种叙述元素而形成的一个迷人的后现代的大杂烩”。《华盛顿邮报》也称它是一个汇聚了古今中外文学名著的巨大知识库,不仅集合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劳伦斯·斯特恩的《项狄传》和真真假假的中国格言,甚至将美国的黑色文学、德国的童话故事和十八世纪的英国书信体小说也融于一身。

尽管美国报刊有关莫言小说的书评都是针对在英语世界发行的英译本,但无一例外每篇书评都会对小说原作者——中国作家莫言有所介绍。首先会提到笔名“莫言”的由来,虽然大多只是用简短的英文短语(don’t speak/abstain from speech)来解释“莫言”二字的中文涵义,但其背后的隐射之义不言而喻,这一点在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的书评里表现得尤为突出。其次,突出莫言来自农村的身份背景和其饥饿与辍学的童年经历。《纽约时报》在一九九三年《红高粱家族》英译本首次在美国出版时发表了第一篇有关莫言小说的书评,其中有对莫言的介绍:“莫言,他正是从《红高粱家族》里的山东高密东北乡走出来的,他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辍学做工人,而后又用充满着火药、鲜血和死亡的粗俗写作出色地再造了那里的生活。”擅长传记写作的资深书评人Johathan Yardley在发表在《华盛顿邮报》的书评里也特别用一段文字为莫言立传:“莫言出生在中国山东省的一个农民家庭里,小说里虚构的高密东北乡就像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小镇。根据葛浩文的介绍,莫言几乎没有上过学,他在田野里养牛羊,又在‘文革’时进了工厂。”就像美国报刊书评常有意无意以“莫言”笔名来隐射中国言论的不自由,美国书评人对莫言本人及其在小说创作中体现出来的政治观也特别感兴趣。尽管莫言的多部小说都有对现实政治的批判,但 Johathan Spence(中文名:史景迁)在书评《重生》里却并不认为莫言是一个反共作家,他在小说《生死疲劳》中读到的是莫言复杂而暧昧的政治态度:“《生死疲劳》并非一直对共产主义体制充满敌意,有时候莫言似乎急于重建他一直在烧毁的桥。‘我不反共产党,’蓝脸悲壮而苍凉地喊叫着:‘更不反毛主席,我也不反人民公社,不反集体化,我就是喜欢一个人单干。’然而,在这样一部宏大、残酷而又复杂的故事的语境中,向党表忠心显得脆弱不堪。”在纽约巴德学院人权与新闻专业任教的Ian Buruma教授则在他的书评中将莫言对中国民间艺术精彩极致的文学想象归结于莫言的一种农民气质。布鲁玛教授一方面委婉地批评莫言在政治上拒绝发言和不做不同政见者的懦弱,但另一方面他也认为正是因为莫言把远离政治的农民气质投入到“书写人类欲望”的写作中才成就了莫言的文学造诣,“和他所赞美的那些流浪艺人、弄臣以及在广场上讲故事的人们一样,莫言也可以为他的国家描绘一幅准确得令人惊讶的印象画。虽然很扭曲,但也极度真实”。正因为如此,他把莫言和苏联作家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Mikhail Bulgakov)、捷克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Bohumil Hrabal)归于一类,称他们的作品都属于“极权社会中极为重要的幻想主义传统”。

在对莫言小说及其原作者莫言的评价上,美国报刊书评虽各有侧重,但总体倾向基本一致,然而在评价葛浩文的英译时却表现出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精通中英双语的汉学家们对葛浩文的翻译一致推崇,而不懂中文的美国本土作家和书评人却对莫言小说的译文提出异议。《纽约时报》亚洲顾问Richard Bernstein(白礼博)在一九九五年评价《天堂蒜薹之歌》的书评里就曾预言葛浩文对莫言小说的“娴熟翻译”将会让他成为“美国最值得称道的中国文学翻译家”。耶鲁大学著名汉学家Johathan Spence(史景迁)教授在评价长篇小说《生死疲劳》时称正是葛浩文“优美流畅、经验丰富”的译笔,才使莫言以超然于外的笔法描写乡村政治那种滑稽悲情的黑色幽默在译文中得以再现。毕业于荷兰莱顿大学中文系的Ian Buruma教授在评价《檀香刑》和《四十一炮》的书评Folk Opera中同样肯定了葛浩文的翻译功劳,认为他的翻译成功地把握住了莫言小说那种将文学想象与农民气质相结合的独特氛围,“译文既流畅又没有丢失原作的中国味”。尽管白礼博、史景迁和Ian Buruma三位汉学家都对葛浩文的译文赞赏有加,但他们的书评中都没有结合中文原著和英文译本作细节的比较与分析,只停留于印象式的评判。相反,完全不懂中文的美国本土作家和书评人却对葛浩文的翻译提出了质疑和批评,他们不仅谈到自己作为读者的亲身感受,更摘引多处小说译文的原文举例说明。据说已为三千多本书写过书评的《华盛顿邮报》资深书评家Johathan Yardley在读完《丰乳肥臀》英译本后认为这部小说“行文平庸、结构松散、人物庞杂”,并以自己在阅读《丰乳肥臀》英译本时必须来回翻看人物姓名表的尴尬体验,批评葛浩文在翻译时对人物姓名处理不当,“采用中国人的姓名会使不懂中文的美国读者难以辨认小说中的人物”,因而推测葛浩文或许还是难以在忠实原文和译文的可读性之间取得平衡。Jonathan Yardley对《丰乳肥臀》英译本的看法和美国著名作家,曾两次获得普利策文学奖的John Updike(约翰·厄普代克)不谋而合。厄普代克在二○○五年五月号的《纽约客》上发表了一篇名为《苦竹》的书评,先批评小说《我的帝王生涯》英译本里有不少英语译文在他看来是“陈词滥调,显得苍白无力”,怀疑葛浩文的翻译“失去了中文原著的不少韵味”。此后以一句“但葛浩文此处的努力,较之对莫言作品的翻译,实在算不了什么”转到对莫言小说《丰乳肥臀》的批评。厄普代克举出《丰乳肥臀》英译本中多处描写难产、恋乳等生理细节的片段,以及在他看来“异常活跃和丰富”的比喻句,批评“中国小说或许由于缺乏维多利亚全盛期的熏陶,没有学会端庄得体”。可见,在 Johathan Yardley和 John Updike这两位在创作和阅读经验都十分丰富的美国文学高手眼中,葛浩文对莫言的翻译既失于文学应有的优雅,也缺乏对部分美国读者阅读习惯与审美趣味的考虑。

从框架理论来看,美国报刊莫言小说的书评内容正是书评作者作为社会个体在社会认知框架影响之下理解、归纳和评价莫言小说的具体信息,这些有关莫言小说的信息既是书评人作为读者在阅读莫言小说过程中感受较为深刻的部分,同时也是他们作为书评作者向莫言小说的其他读者和书评的隐含读者预设的一个召唤结构,并最终通过《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和《纽约客》等美国主流报刊的媒介影响力强化和凸显了美国社会认知结构中的中国形象。

二、美国报刊莫言小说书评框架的建构方式

美国社会学家戈夫曼认为:“人们对于客观现实生活经验的归纳、结构与阐释都依赖一定的框架,框架使得人们能够定位、感知、理解、归纳众多具体信息。”学者吉特林由此进一步明确了“框架”的概念,即“框架就是关于存在着什么、发生了什么和有什么意义这些问题上进行选择、强调和表现时所使用的准则。”根据上文从主题思想、艺术风格、作家经历和译本翻译四个方面对美国报刊莫言小说书评内容的归纳,我们将美国报刊书评选择相关莫言小说信息,并在书评的阐释与评价过程中不断予以凸显、强化这一系列书评生产行为背后的心理模式和认知结构,概括为以下三种框架:一是以美国的核心价值观批判中国社会与中国人性的意识形态框架;二是以西方审美规范衡量莫言小说艺术得失的诗学形态框架;三是以读者为本位满足社会主流读者阅读需求的大众传媒框架。

美国报刊莫言小说书评在选择以莫言小说“高密东北乡”的乡村历史背景和小人物形象作为莫言小说思想主题予以报道和评价时,其实隐含的正是书评将莫言小说的虚构性与中国社会的现实性直接对应的思维模式。在这样的思考框架中,莫言小说中贫穷、落后、腐败的乡村图景就被看作是中国农村的真实风貌,小说塑造的既粗俗野蛮、愚昧好斗又饱受苦难与压迫,既自私冷酷又顽强坚韧的小人物形象也被看作是中国人性的生动写照。曾担任《时代》周刊驻北京第一任办事处主任的Richard Bernstein在一九九五年为《纽约时报》撰写了一篇评价莫言小说《天堂蒜薹之歌》的书评,书评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多处对小说背景“天堂县”的生动描述:“那是个粗鲁无情的地方……天堂县住满了懒惰专制的暴君、野蛮迷信的农民,那里天天有暴力,到处是污垢和与黄土为伴的困苦的生命,就像唐代诗人杜甫的那句‘人人思果腹’”,“在天堂县里,麻木的官员被冷漠的大自然和无情的环境污染所映射出来”,“天堂县里有着成群的苍蝇和有毒的毛毛虫,大黄蜂潜伏在人们未来的藏身之处”。自然环境的脏、乱、差,充满强权与专制的社会体制,是这篇书评多次有意强化和凸显的内容,由此引发书评读者用小说的“天堂县”去想象中国农村落后腐败的面貌。耶鲁大学的中国近现代史研究专家Johathan Spence(史景迁)在书评《重生》中特别强调了《生死疲劳》这部小说与中国当代历史的关系,他将《生死疲劳》看作是忠实记录新中国成立后五十年历史发展的政治长剧:“他的小说几乎涵盖从一九五○年到二○○○年中国的整个革命历程。因此,在某种程度上,《生死疲劳》是一部纪实史料,它带领读者穿越时空,从中国内战结束后的土地改革开始,经过五十年代中期的互助组和初级合作社,到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大跃进’和自然灾害的大饥荒等极端岁月,再到后来‘有社会主义特色的资本主义’逐渐腐蚀集体主义经济的新经济时代。”一个中国历史研究的权威如此强调《生死疲劳》在历史叙述上的真实性无疑大大增强了这部小说对美国读者的吸引力。小说《丰乳肥臀》里恋乳成癖的上官金童不仅在译者葛浩文那里被看作是“中国人种的退化和性格的衰弱”,在厄普代克眼中也是“不成熟的懦弱者”和“一个发育不良的个案”,厄普代克在书评的末尾如此写道:“书中那些更勇敢、更积极的人物都死了,而懦弱者却活下来成为故事的讲述者。他们放纵自私虚弱的本性以及天然的诗意,并对这个人间地狱的社会展开批判。腐烂的社会是不会提供任何刺激成长的契机。”Johathan Yardley也因为《丰乳肥臀》塑造的上官鲁氏及众多女性形象而称赞莫言“激情的女性主义”立场,并由此发表了一大段对中国女性处境的评述:“在西方社会做一个女权主义者并不难,但在中国却是另一回事……不能不结婚,不能没有孩子,有孩子但如果只有一个女儿也是不光荣的。女人要在家庭获得地位的唯一方法就是生儿子。这是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对待妇女的态度。近年来中国妇女也取得了一些权益和机会,但是中国政府试图限制一个家庭只生一个孩子和国际收养市场上众多的中国女婴都说明对女性的老态度还在延续。”

莫言多部小说中都有对“吃”和“性”等本能欲望既惊悚而又夸张的描写,这既让美国书评人瞠目结舌,更成为他们借题发挥,以此批判中国人性在社会强权压抑之下堕落扭曲的好素材。《华盛顿邮报》有一篇书评,标题就叫做“Eating Chinese”,其批判的锋芒直指中国人的贪吃。书评不仅一连引用了三段《酒国》里描写当地官员设宴招待调查员“丁钩儿”的酒宴菜单,更列出酒国官员在欢迎宴席上对“丁钩儿”所使用的劝酒词:“您喝就是革命同志,不喝就是反革命”、“不喝就是瞧不起咱们工人阶级”、“响应市委的号召:勒紧腰带过日子”,最后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共产党的官场礼仪和旧中国的好客风俗令人目眩的结合。”《纽约时报》在评价《四十一炮》(Pow!)的书评里也多次嘲笑阅读莫言的小说让人感觉像是在参加“竞吃比赛”、“食肉嘉年华”和“食肉者的年度节日”,并特别提到小说中肉商给肉注水增重、注射甲醛让肉保鲜等情节,以此推断可怕的食肉性已经让中国人失去了理智。美国报刊书评对莫言笔下极端夸张的“贪吃”描写如此情有独钟,一方面是为了贬低中国人的品质,因为在他们看来吃与性不过是动物的本能,另一方面更将中国人性这样反常的表现归因于中国的社会和历史,认为正是常年的饥荒与极权的压迫造成了中国人对本能欲望的极端渴望与病态释放。如《华盛顿邮报》的书评将小说中“酒国”民众对吃(甚至是食人)的狂热,理解成是作家莫言有意要将被盘剥的农民与暴食的政府官员对比,书评人还以自己在中国参加国宴亲口吃炸蝎子和活鱼的经历来说明中国人的贪吃,调侃地说:“这或许是一种了不起的人类超越”,‘大跃进’等政治运动虽然让中国人连年饥荒,但却让中国人将创造力病态地专注于食物。”Ian Buruma在他的书评里将《四十一炮》(Pow!)中罗小通对肉食的贪婪归因于中共“大跃进”的决策错误:“这是曾经长久忍饥挨饿的人的自然反应,是紧随饥荒历史而来的怪诞放纵——莫言出生之后没几年,毛主席可怕的大跃进便给中国农村人口带来了饥馑”,甚至认为“对食物和性的狂热也是一种表达个体自由的方式”。

对于莫言小说的艺术风格和其英文译本的翻译,美国报刊书评常不由自主地以西方的审美规范和诗学形态来衡量莫言小说,凡是符合西方审美习惯的艺术手法和叙事风格就会得到书评的赞赏与夸奖,反之则将其归于低俗之流。这是美国报刊书评以西方经典为尊的民族文化优越感在艺术价值判断上的体现。比如Richard Bernstein称赞《天堂蒜薹之歌》倒叙手法的运用使小说的主次人物就像狄更斯小说里的人物那样轮番出场。而莫言在《酒国》等小说中运用的元小说、蒙太奇、意识流等前卫的叙事结构和艺术手法就会让书评人将其与意大利的皮兰德娄、德国的布莱希特和阿根廷的博尔赫斯等人的先锋艺术理念联系起来。在评价莫言小说所具有的讽刺性时,多篇美国报刊书评都提到了拉伯雷、斯威夫特、狄更斯、卡夫卡等西方文学大师,有的则将其以美国的黑色幽默为参照。《华盛顿邮报》的专职书评人Carolyn See为了更好地说明《酒国》的讽刺性是和西方众多艺术家一样,以味觉实践来批判社会,特别举出了英国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小说中煮食爱尔兰婴儿、英国喜剧“巨蟒剧团”中暴饮暴食的Creosote先生最终在餐厅里爆炸,以及邪典电影The Freshman中获救而没有卖去作食物的科莫多巨蜥等英美文学和影视作品讽刺饕餮之徒的情节。同样,也是在由西方文学已有的经典作家、作品和审美规范所构成的坐标体系的参照下,莫言小说的某些艺术特点也可能会成为美国报刊书评批评的缺点,甚至成为西方文学高雅得体的反面典型。莫言的《丰乳肥臀》让书评人Johathan Yardley想到了同样出自非西方作家描写本民族家族传奇的恢弘巨著——拉什迪的《午夜的孩子》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但他认为莫言的《丰乳肥臀》却并未达到这两部作品的高度,“《丰乳肥臀》的野心值得称赞,其中的人道主义情怀也显而易见,唯独缺少文学应有的优雅和光芒”。而《丰乳肥臀》中不加节制的生理描写和过于活跃的比喻都让美国著名作家厄普代克难以接受,甚至给他留下“中国小说或许由于缺乏维多利亚全盛期的熏陶,没有学会端庄得体”的印象。同样,在 Johathan Yardley和 John Updike这两位挑剔的美国文学高手眼中,葛浩文对莫言小说《丰乳肥臀》的翻译既失于文学应有的优雅,也缺乏对部分美国读者阅读习惯与审美趣味的考虑。或许恰恰是因为葛浩文在翻译的过程中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莫言小说原作的语言风貌和精神气质,这才使得汉学家们赞赏的“流畅”与“忠实”在厄普代克和Johathan Yardley那里成为应当诟病之处。

而美国报刊莫言小说书评以美国核心价值观批判中国社会与中国人性的意识形态框架,和以西方审美规范衡量莫言小说艺术得失的诗学形态框架,其实归根结底,都是书评作为报刊传媒的文化产品坚持以读者为中心的大众媒介框架的体现。美国报刊书评在意识形态框架下对莫言小说意识形态化的解读,满足或迎合了大多数美国读者对中国长期以来的刻板印象和异托邦式的想象,而在诗学形态框架下,将莫言小说与西方文学相关联,又能迅速而有效地帮助美国读者与莫言小说建立起必要的文化亲近感。从书评的表述内容上看,多篇美国报刊书评都会在评价莫言小说时选择美国人熟悉的文化包袱拉近与读者的距离,提升美国读者对阅读莫言小说的兴趣。《纽约时报》专职书评人Dwight Garner在评价莫言小说《四十一炮》的英译本时认为这部“有关生产肉和消费肉的科幻作品”,会让西方读者想起自己的文化包袱,那便是他在书评中列出的一长串美国民众熟悉的文化符号:童谣《杰克·思布拉特》里不吃肥肉的杰克·思布拉特,《奇幻森林历险记》中拥有蛋糕和糖果房子的汉泽尔与格蕾太尔,库尔特·威尔和托尔特·布莱特希特《加农炮之歌》里的歌词“quick as winking chop them into beefsteak tartar”,以及厄普顿·辛克莱(Upton Sinclair)曝光肉食生产的《屠场》等。荷兰作家Ian Buruma为了书评读者更好地理解小说《四十一炮》主人公“罗小通”这个人物形象,便将“罗小通”与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铁皮鼓》里的“奥斯卡”作比较:小奥斯卡是孩子的身高成人的智慧,而罗小通则是成人的身体孩子的心智,还将罗小通称作是大智若愚的“中国好兵帅克”。从书评的表述方式上看,我们能从美国报刊莫言小说书评的词语和修辞中明显感觉到隐含读者无处不在的身影。我们以《纽约时报》专职文学评论人Dwight Garner为《四十一炮》撰写的书评和《华盛顿邮报》资深专职书评人Johathan Yardley为《丰乳肥臀》撰写的书评为例,分析读者意识在书评文本中的呈现。之所以选这两篇书评为例,是因为这两篇书评的作者都是在《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长期工作的专职书评人,他们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和践行美国两大报的立场和框架。在Dwight Garner的书评《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嗜肉的和扭曲的》(A Meat Tale,Carnivorous and Twisted)中,书评人 Dwight Garner除了以 you(2次)/the western reader(1次)来指代书评的读者,更以指代书评人和读者的we(2次)/our(1次)与指代莫言的he明确区分开来。另外,这篇书评擅长使用比喻来把书评人阅读莫言小说的感受形象地传递给读者,如“莫言冗长的小说会让你觉得是在参加一次竞吃比赛,有些粗鲁,又需要你花些时间去消化”、“《四十一炮》是那种能让小女孩有能力像相扑运动员那样打嗝的书”、“《四十一炮》的情节像掉在锅里的肥肉朝两个方向迅速化开”……这些比喻不仅生动幽默,还都与吃相关,巧妙地与小说《四十一炮》嗜肉的主题相匹配。所以《纽约时报》的这篇书评读起来诙谐有趣,毫无说教的气息。另一篇《丰乳肥臀》的书评不但出现了隐含读者you/a reader,还出现了包括隐含读者和书评人在内的“由于不熟悉中国人姓名而分不清小说人物”的us/the western reader,以及书评特殊限定的一些读者——the reader,比如懂中文的读者、熟悉李安电影《卧虎藏龙》的读者。不同于上一篇书评的是,书评人Dwight Garner将自己阅读莫言小说的感受以形象化的修辞方式直接传达给书评的读者,Johathan Yardley则是以自己作为《丰乳肥臀》的一名读者去想象其他阅读莫言小说的读者在阅读时可能遇到的情况。可见,两篇书评对读者的定位其实是有差别的,Dwight Garner在书评中所指的读者是阅读他书评的西方读者,书评的作用是激发起普通大众读者去自行阅读莫言小说的兴趣,而Johathan Yardley的读者则既有书评的读者,也有和他一样已经读过莫言小说英译本的读者,甚至还有读莫言小说中文原著的读者,所以他的书评更像是与多层次读者进行的一次读书交流会,并且有意帮助不熟悉莫言小说的普通西方读者厘清小说线索。可见,这两篇书评都深刻地体现了美国报刊书评以英语读者为中心,尽可能满足美国多层次读者阅读需求的媒介框架。

三、美国报刊莫言小说书评框架的形成机制

通过上文对美国报刊莫言小说书评框架在建构内容与建构方式的分析,我们发现:美国报刊莫言小说的书评框架既属于一种名词性的、充当界限的概念,决定书评人将哪些莫言小说的信息纳入他本人和所在社会的固有认知中,但同时又是一种潜在的建构,是书评人赋予莫言小说在美国解读并产生新意义的过程。正因为如此,对美国报刊莫言小说书评三大框架形成机制的溯源就一方面要回归个体,分析书评人的身份与经验对莫言小说书评框架的影响,另一方面又要放眼社会,发掘书评框架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美国社会文化意识之间的联系,而个人与社会两个方向的追溯最终都汇集于主流报刊这一焦点上。

首先,我们从书评人的角度寻找个体经验对美国报刊莫言小说书评框架的影响。通过《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纽约客》的官网、维基百科和谷歌引擎,笔者对发表在《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和《纽约客》上的十五篇莫言小说书评的作者进行了全面搜索,除一位署名为Michael Porter的作者尚未确定真实身份外,其他十四位书评人的身份都已查实。按照记者、编辑、专职书评人、自由作家和学院教授这五个类别,我们将十四位书评人的身份归类如下(见表2):

表2:

从表2可见,《纽约时报》上发表的莫言小说书评多数是由《纽约时报》的记者、编辑和专职书评人等报社内部人员撰写。一九九○年代为两本莫言小说英译本Red Sorghum和The Garlic Ballads撰写书评的作者一个是在欧洲有着多年新闻报道与书评经历的Wilborn Hampton,另一个曾是《时代》周刊驻北京的第一任办事处主任Richard Berstein,作为《纽约时报》的记者,两人都有着非常丰富的海外新闻报道经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Richard Bernstein是哈佛大学东亚历史与文化专业的博士,从七十年代起就在中国的台湾、香港和北京等多地生活过,称得上是美国传媒界资深的“中国通”。Tobin Harshaw和Dwight Garner都是《纽约时报》的编辑,尤其是Dwight Garner不仅在《纽约时报书评》做过十年的高级编辑,在为《四十一炮》(Pow!)撰写书评时已调任《时报书评》文学评论部的专职书评人。另外,汉学家也是为《纽约时报》撰写莫言小说书评的主力。Johathan Spence(史景迁)是欧美汉学界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的权威,这位来自英国的汉学家有着十分显赫的教育背景,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获得耶鲁大学硕士和博士学位,一九九三被耶鲁大学聘为斯特灵教授并在二○○四年当选美国历史学会的主席。Ian Burama和Johathan Spence一样,也是从欧洲来美的汉学专家,他毕业于欧洲的汉学重镇——荷兰莱顿大学中文系,曾专攻中国文学后又前往日本学习电影,二○○三来美后任教于纽约巴德学院并时常为《纽约时报书评》、《纽约书评》等美国知名报刊供稿。这两位汉学专家不仅有美国文化界仰慕的欧洲文化背景,更活跃在当代美国的传媒界和知识界。发表在《华盛顿邮报》上的莫言小说书评的作者,不是著作等身的作家,就是阅文无数的书评家。Johathan Yardley曾两度获得普利策书评奖,迄今为三千多本书写过书评。同样长期担任《华盛顿邮报》专职书评人的女作家Carolyn See不但出版了包括五本小说在内的九本书,还是加州大学的美国文学博士。另外三位非《华盛顿邮报》专职书评人的 Steven Moore、Judith Shapiro和 Richard Lourie都是自由写作者,Steven Moore多年来一直在为美国当代小说撰写书评,拥有文学博士学位的他不仅是研究美国著名作家William Garddis的权威,而且他本人也写小说。Judith Shapiro在为《师傅越来越幽默》英译本撰写书评时也是一个独立写作者,她同时拥有加州伯克利东亚研究和伊利诺伊大学比较文学的双硕士学位。评价《红高粱家族》英译本的Richard Louire在写作和翻译(俄语文学)领域都广受好评。《纽约客》虽只发表了一篇莫言小说的书评,但其书评作者却是美国赫赫有名的国宝级作家John Updike,他曾两次获得普利策小说奖,代表作“兔子四部曲”和“贝克三部曲”在美国几乎无人不晓。这十四位分别来自美国传媒界、知识界和文化界的书评人,他们在评价莫言小说时不可避免地会打上个人经验的烙印,也因此形成了各自书评的特点。来自传媒界的记者对莫言小说的新闻价值更敏感,往往是从莫言小说的思想内容入手寻找与美国社会焦点对接的话题,展开对中国社会体制和意识形态的批判。来自知识界的汉学家,他们凭借自身的语言优势和学术专长能够对莫言小说的文本进行更深入和专业的解读。而来自美国文化界的作家们,他们不仅能够发现莫言小说创作技巧的细微妙处,还将莫言小说的艺术特性与西方文学对比,寻找其中的关联或差距。

书评人的身份与经历不仅决定了他们评价莫言小说的观点和如何评价莫言小说的立场,更隐藏着报刊通过选择书评人而对莫言小说书评框架产生的影响。为了说明书评人和报刊的关系,我们以《纽约时报》的独立书评周刊——《纽约时报书评》为例对美国综合性报刊的书评发表流程做一个说明。《纽约时报书评》有独立于《纽约时报》的专门的编辑部,其中有预读编辑、助理编辑和主编等多位专职编辑。预读编辑从美国各出版社寄来的样书中先选出一部分作品交给助理编辑,助理编辑再次遴选后提交一份有关所选书目和建议书评人的方案给每周四由主编主持的编辑部会议讨论,由编辑部所有编辑集体决定四十至五十本上版面的书目及撰写书评的人选。确定书目和书评人后,助理编辑负责给确定的书评人联系,寄去样书,交代书评篇幅和交稿时间。对于书评人交来的书评,编辑部充分尊重书评人的观点,只在书评的结构或表达上微调。美国其他综合性报刊的书评栏目大抵也是按照这样一个流程生产书评:(1)编辑部选书;(2)编辑部根据选定的书目选择合适的书评人;(3)编辑部联系书评人;(4)书评人撰写书评;(5)刊物发表。可见,构成美国报刊书评的两个关键元素——书和书评人其实都是由美国报刊书评栏目所决定的。因此,我们对美国报刊莫言小说书评框架形成机制的探讨,就必须由个体的书评人追溯到选择书评人的书评栏目,甚至是报刊媒体本身。

另一方面,从社会文化意识对美国报刊莫言小说书评框架的影响来看,《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纽约客》作为美国最重要的主流报刊媒体,它们理所当然是美国社会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价值观念最得力的传播者和实践者。这样的评价不仅适用于描述以上三家美国主流报刊对国内外新闻事件的报道,也同样体现在它们以莫言小说作为评价对象的书评中。《纽约时报》是其中唯一明确主张“书也是新闻”的报刊媒体,《纽约时报书评》的前主编Sam Tanenhaus如此强调书评的新闻性:“我们是新闻记者,我们报道有新闻性的书籍,不是宣告新书上市而己。我们该做的是提醒读者,有哪些书是读者应当知道的作品。”从一九九三年到二○一三年一共有八本莫言小说英译本得到了《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和《纽约客》十五篇书评的关注,这足以说明莫言小说的新闻价值。和许多美国媒体的涉华报道一样,莫言小说的新闻价值很大程度上在于它们符合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美国社会舆论和公众认知对中国的偏见和误读,能被美国媒体当作塑造中国负面形象的好素材。

对于美国媒体的中国形象研究,近年来国内外学者多有涉及,有不少研究注意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美国社会进入了一个将中国“妖魔化”的舆论时代:“进入九十年代,由于冷战的结束,苏联的消失,特别是由于一九八九年那场政治风波事件,在妖魔化的作用下,中国成了‘坏孩子’。美国主流媒体的中国报道长期处在阴雨天。在这个时期,敌视、破坏和阻碍中美关系发展的势力是主流,这股势力的声音占据了美国主流传媒和舆论的主导地位。”在我们对美国报刊莫言小说书评框架的分析中,我们同样发现从一九九三年到二○一三年这二十年间《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美国主流报刊发表的多篇书评虽出自不同领域的多位书评人笔下,但对莫言小说内容所作的意识形态化的解读却出奇地一致,总是从莫言小说虚构的情节里找到批判中国社会强权、官员腐败和民众愚昧的理由。美国报刊莫言小说书评二十年不变的意识形态框架,如果以美国政府对自由媒体的操控来解释或许有些牵强,但若能联系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后美国传媒行业股权交换的商业化进程,我们就可以将其看作是美国主流报刊书评以读者为中心,以市场为灵魂的体现。“冷战结束后,中国经济和政治上的进步与开放不符合美国公众长期以来从学校、传媒和好莱坞电影看到的共产党的反派形象。这样一个保守的公众心理无法承受中国在共产党领导下发生巨大的社会经济与政治进步这样一个现实,这个现实与他们心目中的共产党形象有天壤之别。如果不刻薄地报道中国,就会令很多公众失望和倒胃口,就会失去读者。”这段评论将冷战后美国媒体继续丑化中国形象的原因归于读者,认为是美国社会民众反共排华的冷战思维要求媒体为了迎合读者而刻薄地报道中国。也有学者指出美国媒体报道中国负面形象的原因是出于国家利益的考虑,以中国的种种负面报道来掩盖美国的社会矛盾。以上对美国媒体中国形象的研究都说明,一九九○年代以后美国主流媒体中妖魔化的中国形象与当代美国社会的公众舆论和文化认知关系密切。因此,如果我们将莫言小说书评看作是美国主流报刊发布的一种特殊的涉华报道,那么毫无疑问,莫言小说书评的意识形态框架也是美国社会民众后冷战思维的中国观念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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