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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作家爵青接受史

2015-11-14周青民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都市东北作家

周青民

民国时期的东北作家爵青,建国后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又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文学批评语境中变成一个以异类形态呈现的晦暗不明的存在者。扑朔迷离的政治面貌和矛盾而复杂的言论,使人们对于爵青及其作品的接受正如东北沦陷区文学一样经历了一个曲折而独特的检验过程。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爵青生活的伪满时代,其文学创作曾受到东北文学界的广泛关注和讨论,作品甚至在日本也受到了好评,其接受主要来自于东北沦陷区同时代作家的评论。总体来看,当时的批评主要是对爵青作品的语言风格、文学流派等方面进行归纳和定位,留下了时代特有的印记。

同时代的评论者已经普遍关注到了爵青作品所受的“外来”影响,与一些经典作家的高度契合关系。当时的评论家吴郎曾写下这样一段后来被广泛引用的话:“关于爵青,他在满洲实为罕睹的精力旺盛之作家,其作品实渊源于纪德,福鲁培尔(福楼拜——笔者注)的脉络,而且将其融溶于其自身思路之中,因之博得唯一知性的作者之称谓,甚至获得了‘鬼才’的封号。”作家共鸣认为,爵青的作风颇受北条民雄、尼采、纪德和波特莱尔的影响。从当时的很多言辞中能够看出,人们对爵青与纪德创作的密切关联已成为比较普遍的共识。有人还零散地关注到爵青的一些作品在构成和技巧上“颇有巴金的风格”,有些“笔调很像中国作家沈从文”。

其次,人们关注的一个重点是爵青独特的文风。作为“写作力极丰颖”的作家,爵青的创作能力得到时人充分肯定,似乎并未受到太多质疑。从目前能看到的姚远、古丁、王秋萤等人的评价,我们无疑能够判定当时东北文学界取得的明显共识:“作者的作品,在艺术描写上的技巧是已经有相当的成绩,这是不容否定的事实。同时我们会看出来作者的创作也正极端在努力寻求形式的完整与技巧手法的运用。”就连日本人大内隆雄也赞扬过爵青文体的独特性和新鲜性。人们在评价爵青时经常使用的词句有:作家的作家、独特作风、独奇的性格、非俗的故事、不可多得、洗练、鲜明、成熟、满意,等等。总体看,这一时期人们对爵青独特的文风基本持肯定态度:其“直译式的文脉,令性急的读者发躁,但是输入这新文脉的功劳,却不能不属于他”。可惜,这些评论都点到为止,并未进一步延展开来。

此外,时人的批评还触及到一些被后来反复使用过的关键词汇:“哲学”、“苦闷”、“都市”等,这些词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批评者们的惯性话语,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后世的批评基调,包括台湾学者刘心皇的评论。尤其吴郎在《一年来的满洲文艺界》中的解读,可谓当时比较敏锐的评论。此时的批评话语和术语运用虽显得稚嫩和不系统,却也能够看出当时的文学批评自有一丝“知人论世”的敏锐的生命气息。不过总体上,时人的多数文章并不全面而系统,多是宏观审视,发现问题但并未深入探析,且多以赞颂之词为主体,很多言论只是作为爵青“鬼才”封号的注释而已。这似乎由于当时文艺界的批评水平与状态使然。“受批评者个人文学素养的限制,文艺批评带有很大的游移性,多是针对具体文坛现象或作品有感而发”,文艺时评和书评、作家创作回顾文章较多,显得零散而不系统,对问题的探讨往往浅尝辄止,多“只是勾抹出来一个轮廓”,批评方法也不够丰富多样,纯粹意义上的能够引导文学创作的理论批评尚不多见。这也影响到了对爵青的接受,多数文章都是在关注伪满时期文艺创作时带到,专门冠以“爵青”及其作品名字的文章更少得可怜,且并无太多出彩之处。爵青作品自身的超前性和先锋性与东北沦陷区整体文学批评能力和欣赏水平之间产生了一定距离,甚至超出当时批评界的接受能力范畴。在爵青坚持“反写实主义”反对描写周围平庸现实生活的同时,很多东北作家所具有的积极入世精神和时代参与感表明,现实主义已成为东北现代文学的主潮。也可以说,爵青特立独行的创作在东北文学界造成某种“生疏”之感。

一九四九年以前的爵青接受基本处于宏观勾勒和认可的阶段,并未形成良好、充分的接受气氛,只有新时期以来,随着学术思维和学术水平的不断深化,人们对爵青作品的艺术价值作出重新判断和进一步的确认,不断刷新接受的既定视野,爵青才逐渐以较为清晰的面目出现于研究者面前。

一、一九四九—二○○五年:重新认定与准备阶段

伪满洲国覆灭后,爵青的名字便在报刊上消失了,研究界长期无人问津。一九五八年,蔡天心在《彻底肃清反动的汉奸文艺思想》一书中毫不客气地称爵青为“汉奸文人”、“日本特务”,从语词到思考方式都带有强烈的时代气息。值得一提的是,一九五六年香港《文艺新潮》杂志第一卷第三期设置了“三十年来中国最佳短篇小说选”专辑,在《选辑的话》中编选者提出一份只是存在于记忆里的作家和作品名单,其中提到爵青及其作品《欧阳家的人们》。和之前的称呼不同,这里直接称他为“中国纪德”,使爵青身上的纪德标签合法化了。一九八○年,中国台湾比较有代表性的沦陷区文学研究著作《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史》一书,将爵青归为“落水作家”进行了简要的评述,认为:“爵青,是一个天才型的人物……他虽然在文艺圈子很活跃,但从未写过对伪满歌功颂德的作品。”从这些言词能够看出刘心皇并未对爵青作品持否定态度,但他关于爵青作品风格的评论基本来自于吴郎《一年来的满洲文艺界》一文,可以说属于刘心皇自己的独立论断几乎是没有的,可能囿于时代环境,资料匮乏,自然无可厚非。“落水作家”的评判标准虽有问题,但作者“在介绍这些作家时却没有以‘落水’表现为主,而是以评论作家的作品为主要内容”,作为开创之作实属难得。

此时,中国大陆地区的权威研究机构开始在内部谨慎地提及沦陷区文学。随着中国沦陷区文学在改革开放的气氛下重新启动并获得一定生存空间,人们开始表达研究东北沦陷区文学的必要性,也将爵青的名字带了出来。一九八三年张毓茂著文呼吁挖掘文学遗产,从“左倾”错误的禁锢中解放出来,重新评价沦陷时期的东北文学。随后出现的一些东北学人的文章继续呼吁清除该项研究中存在的左倾思想,这些努力促使“东北沦陷区文学史研究在不断地纠偏和研究的方式、方法的多方探索中渐次推进”。张毓茂的文章这样说道:“至于思想倾向比较复杂的作家(如爵青等)和他们的作品,就更得不到细致的分析和准确的评价了。”这是针对之前的禁锢环境而言的,但之后很长时间对于爵青这样复杂作家的具体分析与评价却始终没有出现。民族主义式的研究是二十世纪整个八十年代的主要方式,此时的伪满文学研究主要是为一些具有左翼思想倾向且较为明朗的作家平反,着重挖掘他们作品中的“反满抗日”和“左翼”倾向,被认为与日本人关系密切的“艺文志”派同人都被刻意地遗忘或漠视。甚至《东北现代文学史料》和《东北文学研究丛刊》都未发表相关史料和独立的研究论述,只是在《东北现代文学史料》第一辑的两份资料中零星提及爵青,一个是王秋萤的《一九四○年前的东北文艺情况》,一个是《东北文学二十年》,这些都是当时亲历者的著述,只作为参考资料的形式而存在。一九八六年葛浩文在东北转了一圈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全然以文学来说,起码有一部分,可能最终发现这期的文学遗产属于早期现代主义的实验作品,像爵青等人的文章,(爵青的作品还没有受到研讨)……又或者像现实主义文艺,他们都是尝试使现代传统持续下去。”一九八九年山丁编选的《东北沦陷时期作品选 烛心集》一书没有收入爵青、古丁、小松等人的作品。很显然这样的编辑方针不是以艺术审美作为标准的,山丁是沦陷区文学的当事人,对爵青这位属于当时“满洲文坛上的权威者”不能说不熟知,爵青是被有意规避掉了。此时的评价标准为“现实”与“反抗”,如果脱离之,就会遭到离弃,这也反映出当时批评界的一些难以回避的现实纠结。

可以说整个八十年代,爵青一直是被视为东北沦陷区作家中的“异类”而被排斥在接受视野之外的,最多在对其他作家的研究中提到其名字或论述只言片语。此时的爵青是作为模糊的“语境”而并非作为问题本身而存在的,甚至在其生卒年上都出现了错讹。爵青的形象和身份仿佛一个谜。值得一提的是,此时提及爵青,人们不再冠以“汉奸文人”的称呼,而是有意回避爵青及其作品,似乎他本来就不存在,于是也就见不到“汉奸文人”这一称呼了。

九十年代起,对东北沦陷区作家的整体接受虽有长足进展,但对爵青接受并未出现实质性突破。人们不再专注于爵青的政治身份,避之而谈作品,将他定位为“东北沦陷时期作家”或“艺文志派代表作家”。探讨文章中关于爵青的文字数量逐渐加大。

杨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三卷中采取较为开明的态度,用相对较长的篇幅论述了爵青,重点关注《欧阳家的人们》和《麦》,结合作品内容分析了爵青小说的结构技巧。杨义的论述的核心词是“技巧”与“倾颓”,仍然没有脱离出伪满时期的基本论述模式。史料的匮乏和理论视界的褊狭,无疑是当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基本缺欠。杨义概括已经是那个时代难得的正面关注了。接着,张毓茂和阎志宏肯定了爵青创作的意义和贡献,认为爵青的一部分小说“将都市知识分子在殖民地社会中的孤独寂寞和从旧的废墟(封建大家庭)走出新的废墟(现代都市)的无所依托感深切地表达出来,写出了知识分子的‘精神饥饿’”。同时也看到了爵青的创作经历了一个从描写下层世界转向都市上层社会的转变过程,认为爵青最初某些作品颇有穆时英《南北极》之风。这是比较早的将爵青作品与上海新感觉派作家相提并论的观点。同时他们还发现,爵青“对横光利一跨节奏、蒙太奇等艺术手法极有兴趣”。姑且不提论者的一些判断是否准确,其研究确实将爵青接受打开了一个豁口,预示着人们在文化观念上发生的重要转变。李春燕则翻出一九四三年伪“首都警察厅”发的“秘件”和追加报告,秘件对伪满左翼作家的创作方向进行了较为详尽的分析,并在追加报告中对山丁、吴郎、吴瑛、爵青等人的作品从主题思想到艺术表现,逐字逐句逐段地进行分析。对此,论者感慨:“敌人尚且把我们的作家看作是左翼作家,把我们的文学看作是反抗文学,而我们自己怎能不加分析地把东北沦陷时期的作家打成‘汉奸文人’,把这一时期的文学打成‘汉奸文学’呢?”这段具有总结性的话语,昭示着东北沦陷区文学研究的思路进一步走向反思与开放,并开始向着依据证据说话的时代进发,尝试改变“歇斯底里”的局面。

黄万华这一时期的研究显得较为引人注目。黄万华比较早的在“艺文志派”同人的研究上用力,也比较早地打开自己的思维,强调对沦陷区文学中复杂的文学构成作鉴别分析工作,进而做出正确而客观的评价。他反对将爵青的短篇集《归乡》、长篇《黄金的窄门》等作品归入“国策”文学范畴,并初步脉络化地研究了爵青的小说创作。总结爵青文学创作中的哲学思维为“废墟哲学”,认为这种废墟哲学往往交织着对现实的批判力和绝望感的“忧郁”,通过具体论证不无见地地分析道:“时人常认为爵青的哲学思维是一种空玄的哲理,实际上,其空玄也往往会跌落回现实中来……爵青作品的哲学层面仍是一种人生的层面。爵青是最忧虑人们丧失思维的兴趣和能力而变得麻木而迟钝,而这正是文化强制所形成的社会悲剧。爵青创作的思辨特色大概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取得了强烈的现实意义。”黄万华还提出爵青小说创作的两大特色,即神秘的气氛和纪德主义。同时认为,爵青的创作补充着从刘呐鸥、穆时英到徐讠于、无名氏的中国现代派小说。总体看,黄万华的研究已有了一定质的飞跃。有些观点虽浅尝辄止,但其足以表明面对爵青研究,人们已经可以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进行有逻辑有秩序的学术学理性探讨,趋向一种良性、健康的认知和接受状态。

《东北现代文学史论》亦不再保持模糊而矜持的关注态度,在总体论述中直接将《欧阳家的人们》和古丁的《平沙》、《原野》,小松的《北归》等放在一起,认为这些作品“在反封建题材中,暗含反帝主题,带有鲜明的现实批判性,笼罩着悲凉的时代气氛”。《镣铐下的缪斯——东北沦陷区文学史纲》则说这部作品将“对家族制度的反省和人生哲理的探讨结合在一起,无疑使作品呈现出一定的深度”。可见,此时对于爵青的评价开始在现实主义层面通过“是否反映现实”这一评价标准来衡量和定位爵青作品的价值与意义,借此置放爵青于伪满文坛的大版图中,重新发现东北文学的丰富性。只可惜,这是建立在少数可见文本基础上的一种观察和评估,带给人们的仍是一个“不太现实”的爵青。其实,从八十年代爵青接受发生松动开始,人们提到的爵青作品往往是《欧阳家的人们》和《麦》,似乎更多因为它们反映了封建家族制度在内忧外患的历史突变中的崩溃,触及到一般社会现象和整个沦陷区的社会深层结构。铁峰评价爵青远离现实,滥用哲者的哲理说教,《欧阳家的人们》“是一篇典型的汉奸文学作品”。针对此观点,黄万华做出驳斥的理由就是:《欧阳家的人们》在现实主义描写方面显示出了自己的特色。

一九九八年是重要的一年,由中国现代文学馆编选的《中国现代文学百家》丛书,东北沦陷区作家只有爵青入选,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性意义的出版事件。该卷收录的作品为爵青当年出版的《欧阳家的人们》和《归乡》两书中的小说,共计十九篇。其实爵青作品从九十年代初期就在一些选本中重新出现了,一九九○年的《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收有《欧阳家的人们》,一九九三年的《热情之骨》(中国现代性爱小说资料丛书)收有《男女们的塑像》,一九九六年出版的《东北现代文学大系》,收有长篇《麦》、短篇《哈尔滨》和《归乡》,另有散文四篇。八卷十四集的一个大系,爵青作品数量显得略微单薄些。直到一九九八年,爵青的作品才以一个比较完整和清晰的面貌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当中,为接受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文本支撑。由此开始,人们的关注点才真正超出了《欧阳家的人们》、《麦》这些作品。

一九九八年范智红在《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新文艺小说卷》导言中对爵青作品进行了评价,关注到了爵青的叙事,对《废墟之书》做出评论。范智红的评论虽没有什么较为突出的见解,却和《东北现代文学史论》、《东北沦陷区文学史纲》存在一个共同特点,即在提及爵青的时候往往避而不谈其政治身份,以一种中性而平和的态度面对之,这也与整个学术界思维的逐步开放有很大关系。但也在整体上存在一定的问题,有些研究者为了扩充文本和文学史的需要,或考虑著作的整体性,采取一些回避的态度,走向了“漠视”与“淡忘”的又一个极端。虽然已经不能再从政治上否定沦陷区作家进而否定沦陷区文学和沦陷区文学研究,但文学作品与作家本身总是很难皆然分开,一些作家的是非功过还是要点明的。毕竟爵青处于“伪满洲国”的东北,这样的特殊时代是身处他处的研究者和后来人无法体会得到的。难怪东北的上官缨要拒绝爵青女儿的编书请求,并发表了令人疑惑的感情复杂的言论:一方面认为,“不能他的作品艺术水平高就否认他的其他实事……评论沦陷区的作家作品不可不顾及他们当时的政治表现”,一方面又曾明确表示,“爵青……没有‘文章卖国’的行为,所写的全部作品中,没有丝毫的媚日与歌颂‘王道乐土’的文字,所以直到今日能经得住推敲与考验”,应该得到公正评价。上官缨所说毫无媚日言辞应该是指其小说作品,或许没有看到报刊上发表的那些“毫无个性、肉麻的追随伪满洲国当局及其政策的言论”,一些貌似为爵青开脱的言语多少有些不妥,在没有拿出足够证据来证明爵青那些附逆言行的合理性的时候,人们的一些判断显得并不谨慎。这段话虽值得进一步权衡,但也将对爵青政治身份问题的探讨很明晰地放置到台面上来,呈现给文学评论界。与之前的接受状态不同,时代环境与舆论气候的巨大转变和有前期研究作为思想铺垫,即使这样大张旗鼓地去说也似乎并不使人引以为怪了。学术界较长时间的徘徊与犹疑,恰能说明爵青其人其文的复杂,总是作为一个矛盾体漂浮于人们的视野内外,评论者对其作品实在存有一种难以割舍之情。而后来大量事实也证明,对爵青确实不应该以“汉奸文人”这样的简单判断方式论定。于是,刘晓丽将伪满时期的所谓“汉奸文学”改称为“附和作品”,作品形态“压缩”和“限定”为“献纳诗”(赞美“大东亚”战争)、“抒情散文”和“时局小说”等。爵青是写过“献纳诗”的,并起过带头作用,这是不容回避的事实。综合来看,爵青的“附和”主要通过其言论文章显现出来。一切判断都要通过细致的文本细读和史料还原来做出,基于此,刘晓丽专门对完全不同于小说作品的那些言论及表达方式进行深入探讨,试图发现昂扬、谄媚的言论背后爵青的真实面目,结论是:“那些千篇一律的‘赞颂词’,可以看作爵青众多生存策略中的一种,他自己并不看中”。刘晓丽进而对此作出拷问和思索:“还原爵青的生活环境,他的这种生存策略难以原谅”,事实说明在当时是有“不说”和“说其他”的可能性的,而爵青没有这样做,反映出那样一个时代知识分子扭曲的内心世界。刘晓丽对爵青复杂心态的挖掘可谓是十分用心和用力。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显然人们也已经注意到了当时“艺文志派”作家“面从腹背”的生存形式及其复杂的创作心态,认为爵青“有时也并非对现实的冷漠,而多少来自对‘文学’的执著,”爵青也试图“以对‘恒常’、‘哲理’的思索来超越于现实的苦难”,“欲以文学求得生存和自救”。从爵青自己的表述中能够看出,在爵青的创作和思想中“既有着热爱乡土、民族的情感,又有着对光明前景的向往和理想幻灭的无奈,……真实地表达了沦陷区文学青年极度苦闷的心绪”。人们发现,这种复杂心态与时代的社会环境、文化环境和自然环境的交织揉搓有很大关系,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每个人都经历着心灵的磨难,尤其知识分子,思想和理想在与残酷现实的碰撞中,难以避免地发生着种种扭曲和裂变。对此,刘晓丽进一步从爵青发表的“史材小说”中看到爵青内心的困惑、民族情绪和屈辱感,又从一篇长期被忽视的小说《喷水》中发现了爵青“要拥抱真正的人间恶。由人间恶的沼泽里,攀上彼岸的峻岭”,而这只不过是爵青丑态的自欺而已。刘晓丽的研究准确而有说服力,实现了爵青心态研究的一个历史突破。由情绪转向理性,是批评者接受思维的一种潜移默化的转化,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刘晓丽还在文章中将爵青中性地列为东北“新进作家群”的一员。至此,这些对于爵青身份的认定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当爵青身份之谜被层层揭开,下一步要做的就是解开其作品之谜了,这似乎是研究者更为看重的,也是爵青自己更为看重的,他说:“假若是真价值的小说,在下一代一定会被人爱赞。”

进入新世纪,爵青接受虽仍然显得“步履蹒跚”,却有了新的探讨视野。范智红在《世变缘常——四十年代小说论》(二○○二)一书中用较少的篇幅论述到了爵青。她强调在中国四十年代的小说艺术多样性探索中,出现叙事上细微或显著的变化,这种变化包含的一种可能性就是追求叙事模式上的某种转变,爵青的创作便属于此种类型。她关注爵青在“象征化”方面的尝试,并认为爵青醉心于叙述方式的实验,企图透过这种方式思索抽象思考为中心的一种精神生活方式。范智红的论述简单扼要,却在试图去寻找一种新的合适的定位思路,将爵青纳入到整个四十年代文学体系中去探讨,推动爵青研究从“地域”范畴进入一种开阔的视域之中。然而我们必须看到,“象征化”只是爵青众多文学形式实验中的一种,因此范智红的研究仍有许多继续深入探讨的空间。

刘晓丽在其硕士论文(二○○○)和博士论文(二○○五)中通过一些原始材料对爵青作品做了细致的考察与分析,指出爵青具有强烈的文体意识,擅长文学形式的实验,在其“作品中可以看到意识流、新感觉、荒诞、黑色幽默等小说,无情节、无环境的小说”,文体具有先锋派的味道,喜用诡异、晦涩、风流、华丽的文字咀嚼都市中个体的灵与肉的病态狂欢。并以为他是用观念和问题创作小说,小说中有强烈的自我意识,“执拗的探索、实验和过剩的自我意识相互纠缠,构成了他小说的主要特征”。这些结论,都通过大量论据和分析予以证明。刘晓丽还继承黄万华的都市小说论述,提出应该把爵青的小说放置在中国现代都市小说的脉络中进行考察的观点,认为爵青的小说可以和海派都市文学相呼应。相较之下,刘晓丽的研究更为详实和全面,并有意识摆脱二元对立的民族主义批判方式,然而或许因为对爵青的世界观及文学作品缺乏脉络化的掌握,“那种惯性的思维依然时时会侵扰进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刘晓丽的研究为爵青接受奠定了十分重要而坚实的基础,和其他学人的努力一起为后来的研究做好了充足的资料储备和观念准备。由此,爵青接受才开始从学术学理探究层面铺展开来,进一步走向平稳、丰富与多元的局面。

二、二○○六年以来:积极探索与扩展阶段

从二○○六年开始,出现了冠以爵青名字的专门研究文章和学位论文,为数不多,却也显示出一些新的气象,取得一定新进展,有些研究变得较为系统和全面。这一阶段的爵青接受具体表现为:

(一)初步厘清了爵青小说创作的阶段性变化

蔡钰淩将爵青的创作分为两个时期:第一阶段为一九三三年三月(参加冷雾社)—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欧阳家的人们》出版),第二阶段为一九四二年一月—一九四五年八月。第一阶段大致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为早期之作,以殖民都市哈尔滨的都市风景线为主的都市文学。第二部分是以殖民地新中间层的新生寓言为主题,根据“内省式的反思思维”和“外省式的反抗思维”,带出“个人自白”和“家的梦魇”的思考方式,最后“家的梦魇”更延展成颓废型叙事模式的长篇家族小说,用家族衰亡史象征旧文化传统/旧时代文明/旧阶级的没落与退化,以及由新的世代产生出的对抗性的新文化/新力量的觉醒与反动。在论者看来,爵青早期小说虽有人工造作的痕迹,已营造出未来小说创作的养分和基础或进一步发展深化的根基。

第二阶段创作主要的思想已由“个人”转到“世界/人类群体”,和第一阶段以个人的自白和对“家”的反抗方式相比,呈现出某种程度的裂变。这一阶段“主要以‘吟味生命’的中心思想展开文学创作,并且透过知性的剖析和生命的发现,进一步造成爵青精神上的革命和新艺术的开展……在个人、社会和国家三方面无法调和的状态下,爵青陷入人生痛苦的深渊,不得不从精神上武装自己,唯有让自己变成一个精神上的强者”。论者还认为“文学可说是爵青生命的极致展现,更是他逃脱生命困境的唯一路径”。这样的分析似乎更为接近一个作家的真实的心灵世界,同时通过详致入微的阐释,即使我们清楚地看到了爵青小说创作的阶段性变化,为进一步探清爵青心灵世界提供了助力,也是使爵青朝“经典作家”转变的一次努力,眼前的爵青并不像十几年前那般的空洞而模糊,毫无生命气息。因论者的考证是依据当时仅有的一些资料而做出的大致判断,爵青加入冷雾社之前的文学活动的有无仍无判断和考据,所以这项工作仍有很多等待完善的地方。

(二)作为“都市文学”的新思考

一方面从时间纵向上,研究者在挖掘哈尔滨都市文化的时候,将爵青的早期都市书写纳入到哈尔滨都市文学中,作为发展的重要一环,他的创作处于哈尔滨都市文学的转折和完善时期,是可以和海派都市文学相比肩的。一方面从横向区域,研究者进一步发掘了爵青作品与海派都市文学的深度关联:爵青的《哈尔滨》成为上海新感觉派的“满洲国”隐喻。柳书琴通过详细的比较分析,发现爵青的《哈尔滨》在多个方面以结构对位维持与刘呐鸥的《流》的情节相似性,呼应了刘呐鸥以尤物隐喻进行的都市启蒙叙事;爵青还效法穆时英对都市魔性的描绘,从具体社会脉络对《流》单薄的都市内部人观点展开辩证。柳书琴既阐述了爵青如何从满洲国向上海新感觉派隔空致意,又指出爵青也以文本互涉策略批判了上海作家缺乏殖民主义省思的问题。《哈尔滨》与茅盾《幻灭》之间存在“厌恶”情绪的相似性,“爵青对左翼文本的呼应、对法西斯主义的暗指、对日本因素的刻意无视,在左翼文学已成为哈尔滨文坛禁忌的一九三六年,已是他批判话语表达的最大极限”。爵青“在左翼文艺和新感觉派的折衷中,找到暴露满洲国都市问题的话语……成功指出东北人面临的生存困境和价值冲突,并从集体流亡角度暗讽殖民主义和法西斯主义”。这种判断已迥异于之前的研究,“与左翼文学的关联”的发现,暗示爵青接受似乎有了“向左转”的迹象,虽然不可能完全向左,但也似乎不会出现完全朝向右的可能了。爵青变成一个丰富的个体,而不是“艺文志派”同人这一词汇笼罩下的爵青。最后,论者断言:上海新感觉派过多沉迷于都市感知的再现,而爵青则尝试对殖民现代性进行审视,故此“哈尔滨出现的新感觉派作品不只是上海新感觉派在东北派生的支裔,而是对它的颠覆”。仔细阅读该文,论者在关注二者之间关联的同时,行文中显然强调了上海新感觉派作家的中介作用,意味着爵青是取道上海才完成对新感觉派风格的接受的。有人却指出:“在日本殖民统治下,西方现代主义艺术造就的日本新感觉派对爵青的创作风格有着不可回避的作用”。李彬则明确表示:“爵青的实践中有较强的横光利一技巧借鉴的痕迹,有意的在都市快节奏的变换中寻找感觉的表现”。这种影响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目前情况仍不十分明朗。我们所知的事实是:1、爵青日语非常好,2、他曾在座谈会上清楚表明自己受到过日本新感觉派大师横光利一的影响。

关于爵青的都市写作,蔡钰淩指出,爵青在其创作第一阶段的后期已经开始弱化了都市小说的主题和色彩,展现出异于都市小说的思考。与上海现代派或都市文学的同质性在于其表现着重心理分析和意识的挖掘方面。思想主题和文学观念上的异质性主要在于,爵青并非只是着重于感官、肉欲的审美理解,忽略社会现象的关照。相反,他是透过感官和肉欲的颓废书写,进而更深刻的思考社会现象,并产生危机意识。在蔡钰淩看来,刘晓丽的观点忽视了二者的异质性,“都市”只对部分小说有效,容易窄化爵青小说的丰富性。

(三)比较视域的开辟

人们对爵青所受“外来”影响尤其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作出具体细化,在艺术观念、小说技巧、叙事策略等方面审视爵青对爱伦·坡和纪德两位西方作家的临摹与取法,进而“看待爵青的极致艺术世界和独特的创作能力”,还关注到了爵青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芥川龙之介文学观念的接受。爵青对五四文学传统的继承方面,人们看到了爵青小说所带有的“冷郁、沉重的气息,与‘五四’时期的新文学‘时代病’特征相契合”的一面,其“苦难与悲剧的主题,继承了中国现代文学的‘五四’传统,其在对社会悲剧的揭露上丝毫不亚于左翼文学的力度”。除了前面提到的与上海新感觉派作家的关系,蔡钰淩还将爵青与台湾作家龙瑛宗进行比较。在比较二人文学观的时候,首先梳理了爵青的世界观:爵青视自己为世界众多人口中的一员,以普世性的“我”的角度看待现代的“世界”的形形色色,爵青的世界观具有世界性的胸怀,并且这种特殊的世界观也影响爵青的文学观,“爵青的小说创作讨论的主题,多以普世性的‘人’的问题为主要,并非国族、民族、国家、阶级的问题。由此,很多人误解爵青是逃避现实、躲在幻想的象牙塔之作家,但实际上他是因拥有超越一般作家的世界观。”爵青把“写生命”视为自己的创作的终极目标,一直试图在思想内容和表现形式上取得平衡,致力于发展和展现文学的纯粹艺术性。蔡钰淩认为,由于受限于其自身的文学造诣,爵青始终无法在二者之间达到完美的平衡。蔡钰淩从多个方面讨论了爵青的文学观进而探讨爵青的纯粹艺术观,并判定:爵青的文学观和当世的文学观念有所差异,因此才会形成论述和评价上的落差。论者认为爵青和龙瑛宗在文学观念上具有一些相同点:两人皆具有极强的纯粹艺术美学观,强调文学艺术的自主性,主张艺术至上,文学之于二人皆有一种救赎的力量。相较之下,在创作中,爵青所具有的社会视野和关怀,显得远比龙瑛宗要辽阔广远。蔡钰淩的研究将爵青研究又推向一个层次,富有很多启迪意义。从这些分析可以看出,此时的爵青接受视野已较为开阔,开始增强问题意识。蔡钰淩在谈到爵青的“归家小说”时还提到鲁迅的归家模式,可惜没有延展开来。后来赵聪在其硕士论文中做了爵青创作“归乡”主题的概括与探讨,并认为相关创作暗含着沦陷区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知识分子的“乡愁”主题的一脉相承。还有人看到了恋乡与弃乡的复杂思想隐藏在其后期创作之中,影响着其后期创作的丰富内涵,爵青后期创作显得“更加圆熟了,只是思想不再有之前的先锋性了,转向了一种对精神家园的怀恋与坚守”。

(四)其他方面

爵青的写作心态。李明晖对爵青写作心态有了更为清晰的梳理,在爵青的小说中发现其“人间恶”的具体所指,辨析其愧疚感与救赎渴望的实质。针对前人对爵青小说“耽于思辩,远离现实”这一相延最久的定论进行了必要的反思,指出“远离政治”不等于“远离现实”,爵青不少小说的现实关怀甚至现实批判都是很强烈的,正是这一点更让他那些作为“言论”的昏话显得突兀刺眼。爵青小说创作的风格与生存环境之间的关系。王确探讨了“殖民地语境与爵青的身份建构”问题,认为爵青身处殖民地语境,不得不殚精竭虑地在日本殖民主义统治的挤压下寻找生存缝隙。金晓燕详细思索了“夹缝生存与精神之伤”的关联,看到了爵青创作中的矛盾冲突与复杂性状态,在文学与殖民语境的裂痕中去理解爵青产生的精神危机,但在话语的使用上如“抗争”、“赤子之心”、“艰难探索”、“两难的抉择”等,使爵青接受似乎进入了一种“正说”状态。显然,此时人们对于爵青及其同行者开始抱有一种当代人的“久违的”同情与理解:无论是萧红等离开者还是爵青、山丁、古丁等留下的“卖艺者”,“在同一时段共生地固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尝试以各种方式谋求生存,既是为自己,也是为民族。他们的生存状态各不相同,但死亡和危机意识催逼着他们每一个人,这种意识更多地表现在那些苟延残喘的‘卖艺者’的身上”。此外,金晓燕观照了爵青作品的地域风貌,爵青“将地域风貌和小说的整体风格恰当地融合,将东北地区雄劲凝重、沉郁荒凉的地域风貌,透过作品传达出来,使作品整体呈现出冷郁、深沉、荒凉”。詹丽将爵青的部分作品纳入东北通俗小说的序列做出考察,并寻找与通俗小说的差异。高翔则从爵青与文学(文化)刊物之间的关系做出考察,认为在一九三七年《新青年》的文学转型中爵青的小说发挥了重要作用,占据支撑地位。这是对爵青创作发展轨迹的进一步细化,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目前的爵青研究成果有逐年增多的趋势,开始排除干扰走向丰富与多元,寻求建构对爵青及其作品的立体认知,但尚未步入大开大合阶段,尚未培养起成熟的接受心态,接受场域狭窄而且单向,局限于学术研究层面。时至今日,人们对爵青其人仍处于知之甚少的阶段,甚至有些研究者还将“爵青”和“辽丁”(爵青曾用笔名)视为两人,这是不该出现的低级错误。爵青作品文本细读工作,有待深入开展。

爵青研究是必要的。“文学史本来就是一部关于文学的记忆之书。但历史本身的复杂,注定了所有的文学史书都有所遗忘,因此,记住了什么固然重要,而‘遗忘’了什么,有时也恰能反映出一些很有意义的问题”。对于爵青的接受就是一个查找“遗忘点”的行为和过程。东北沦陷时期文学在肌理上产生了一些难以回避的病态的斑痕,然而文学历史的病态本身,可以留下洞察文学生命体征的某种要素,对于东北现代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而言,爵青的经历与作品都是不应散去的历史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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