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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是用语言来表演的人

2015-12-21徐东

湖南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李浩张爱玲作家

徐东

很多人还没有发现阅读小说的好处。对于一个需要精神和心灵生活的人来说,细心阅读,在小说中简直可以拥有一切。

小说中不仅有过去,有当下,还有将来。不仅有现实中的人物生活,还有作家想象中的人物与生活。不仅有当下人的日常起居,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人在历史长河中的生死沉浮。七情六欲,人间百态,思想情怀,精神境界,男女老少,山水风光,都可以在小说中找到。法国的学者让·贝西埃说:“小说是属于许多时代和许多世界的唯一现代文学体裁。当代性即多时代性。通过当代性,最异彩纷呈的时间关系都可以显示出来,不管它们涉及个人或团体。”作家通过想象,在虚构读者可以走进来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现实世界的映像,又不同于现实世界。

在我看来,小说家是用语言来表演的人,最终目的是为了使人更加清楚自己和别人,使人与人相互认知与理解,更好地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也可以说,小说应是人心灵与精神的另一种宗教,是人心灵生活与精神生活得以丰富的源泉。作家之所以能够成为作家,他需要拥有至高无上的精神追求,拥有心灵上的广博自由,拥有在艺术上不断探索的精神。一篇好小说,体现出作家生命中散发出来的光与热、原创性与生命力。

在变动不居,泥沙俱下的时代,怎么看小说也成了问题。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期间我们做为研讨,拿出张爱玲的中篇小说《金锁记》和李浩的短篇小说《父亲的债务》。简约地说,我看到了张的苍凉、李的诚善。我有一个感受:作家以自己的身心大脑、经历、感受,思考其生命价值、人生意义、时代问题,皆在有意无意间通过作品试图解答关于人类存在的三个哲学命题: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作家笔下的人物,是作家的化身。作家写人、写物、写景,其实都是在写自己。曹七巧有张爱玲的影子,“爷爷”是李浩的一个化身。想象与虚构的过程,是作家潜入人物的过程。作家一生中写出的人物是在证明上千个自己,以便更多、更广地生活在他的精神世界中。作家千变万化的结果是为了让读者相信他即是另一个上帝。写作如同表演,呈现的是人存在于世的事实、人生命精神的空间有可能孕育出的奇迹。

世道人心,世俗生活,都在作家的生命抒写之中。写,则意味着解答人类之谜,写,则意味着在创造另一世界。他者的存在,在作家虚构与想象的过程中是被打碎、糅合进生命情思中的泥人,作家像上帝吹一口气那样,使泥人变成活灵活现的艺术形象。作家还试图创造出一个宗教,渴望给人类这个整体以精神出路,给人类中的每个人的心灵以安慰。在古往今来的许多伟大作家中,托尔斯泰在这方面做得犹为突出。

托尔斯泰是我心目中的伟大作家。他不仅写下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还写了《什么是艺术》《天国在你们心中》《到底怎么办》。他致力于农民教育,还曾花费大量时间、精力、财力、物力,编写教育课本,亲自写寓言故事,试图取代当时的教科书。最初困难重重,后来他的努力有了很大成效,他编的课本影响了后来的许多人。在读完《托尔斯泰大传》这本六十多万字的书后,我受益良多,同时也受到了打击。我在人面前简直不太好意思说自己是作家了,因为我自己的创作成果与我心目中的作家差距太大了,我也不可能像托翁那样厉害了。绝望过后,我又自我安慰地想,人的一生在人类时间长河中不过是一闪即逝,地球那样大,在宇宙的时空中也不过是沙漠中的一粒沙尘,因此谁再伟大卓著都是相对的,谁再卑微无能也是这世界的一员。我观见并感受到许许多多的人的存在,存在于这个时代的角角落落,我深深感受到,每个人的生存与发展,都不容忽视,都需要说出、呈现,构成文化文本,成为一面面照见自己和他人、照见人世沧桑的镜子。

在当下只有少数人在阅读纯文学作品,这不是小说家的悲哀,也不能判定这是不读小说人的可悲之处。这种情况存在是否意味着我们对自身存在之迷缺少了探索与追问的精神,一味沉浸在对满足身体欲望所需的物质的索求,忽视了对生命同样重要的精神生活的获取呢?像《金锁记》与《父亲的债务》这样的小说,对于当下的读者来说,若他们不是文学中人,读之又有何意义呢?或许他们会觉得不如去读篇心灵鸡汤的文章、看场电影、打打游戏来得更轻松,更有意思。不过我最终还是相信,张爱玲也好,李浩也好,包括为数不少的写作者和纯文学的读者也会有其执著与偏好。这一批人,是追索人生意义,渴望真理的人。

张爱玲拥有不少读者,她的小说,语言华美,切入生活的肌理,解析人性中的真与丑,还原人在时代中、在现实中的情境,读之有种穿越时空、身在其中之感。张爱玲就是属于那种用语言来表演的作家。李浩的小说语言与张爱玲不同,他比较节制,更加有思辨性,他寓言般写出了人性中的诚与善。总体来说,他们都是融入生命体验和人生思考、追求真理的好作家。不过我觉得,小说既是虚构的艺术,小说与现实还是应该拉开距离。在这方面,他们或许做得还不够理想。当然,在写作方式的选择上,作家有自身的局限性,不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张爱玲受《红楼梦》等中国传统小说的影响颇深,这成就了她,也局限了她。李浩受西方和先锋文学影响,目前还不好说已经达到他设想的境界。作家受的影响再多,最终只能,也必须成为他自己才更有意义。与张爱玲相比,萧红的小说似乎更幽默,更耐人寻味。与李浩相比,张楚、徐则臣似乎符合传统叙事。不过,可以感受得到,七十年代出生的一批作家,在这个大时代里,在精神叙事上似乎还没有找准源头,不过,也的确有不少作家值得期待。

我喜欢李浩的文学理论,胜过他的小说,而他的小说,又是众多同代作家中相对特别,具有更多可能性的。他的小说中有先锋小说的探索性和延伸性,又有传统文化的色彩与气息。张爱玲是有语言才华的,她写得也好,受读者喜爱,但我却并不是太喜欢她的小说。究其原因在于,她的小说写得好看,人物写得活灵活现,但这还不够,小说还需要一种探索未知的精神,需要一种悲悯与博爱。恰恰,李浩的小说中具有张爱玲所不具有的一些元素。不过,李浩也存在问题,他的语言在我看来缺少一种经心的自然流淌,因此在他虚构的过程中,其表现性没有发挥得淋漓尽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他的思想也好,情感也好,对文学的感觉也好,小说的呈现总是要通过语言来带动和抵达的。

我们通常用语言考察作家。作家的语言来源可以大致分为用心和用脑。用心获得的语言,是心灵融合、融化了天地万物、世俗人情,带着生命的光与热、色彩与气息的语言从心中如小溪一般淙淙流出。用脑获得的语言,是大脑接受外界的信息,形成知识与理论,这样的语言显得缺少创造性、生命力。两种语言的获得,对于一位作家来说是杂陈糅合的过程。心与脑的结合,情感与思想的结合必不可少。要注意的是倾向性。好作家倾向于用心写作,而不是用大脑。经心的语言,在小说文本呈现过程中更能体现出作家的鲜明独特的个性,反之则可能沦为被动地讲述故事,作家的思想与情感无法融合在小说中。

我并不是说李浩没有用心去写,是他更倾向于思考,稍有些急切地要把这个故事叙述得更加深入,虽然叙述有了一定深度,然而情感跟不上,思想之花绽放得就不是那样完美。虽然如此,写诗的李浩还是具有语言的潜力,这种潜力像矿藏一样伴随着他思想情感的成熟,会得到进一步的发掘。好小说还要有诗性,在《父亲的债务》中,我还是看到了诗性的表达。

好小说需要简单,做到简单并不容易。安徒生有一篇童话叫《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采用了一种简单的叙事,读后让我们能够觉得老头子和他的妻子是对贫苦却有趣、相互包容、恩爱的夫妻,那种平平常常的叙述富有感染力,作家通过故事本身已经收到良好效果。安徒生那样讲一对老夫妻,把他对那对老夫妻的情感隐藏在故事中,表达了他对夫妻之关系的看法、做人应该随和的态度。写《骑鹅历险记》的瑞典女作家拉格洛夫有个短篇小说叫《银矿》。小说中乡村牧师给国王讲了一个故事,故事讲的是当地几个人发现一座银矿后各自不同的遭遇。最终,国王明白了一个道理:财富不如人重要。这是个具有哲理性的故事,体现出作家的思想性、精神境界,给人以启示。黑塞也有一个短篇叫《内与外》,这篇小说讲述了两个男人因观点不同而关系破裂,一个人认为“因在外者,必在其内”,另一个认为一件物体未必会影响人的灵魂。这篇小说体现出作家的哲学思考,给人精神上的启迪。同样是瑞典作家的尤瑟纳尔要更文艺、文学化一些,她写过一个非常著名的短篇叫《王佛脱险记》。在这篇小说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位女作家是如何运用想象力的。她不仅让王佛成功从中国皇帝的皇宫中脱险,还让王佛的弟子林通过一条红色的围巾死而复生。通过讲故事,她表达了对权力与自由、艺术与人生的认识,最终使人的精神支配和超越了现实。

上述小说,未必像中国传统的小说那样侧重于塑造人物的形象。并不是所有的小说一定要把重点放在人物的塑造上。好作家是在通过讲故事,甚至通过带有自己个人特点的叙述语调、语言来塑造自己,虚构自己,由自己延展开一切人类形象。作家要有这样的认识,这样的野心,那样的写作或许才更有可能对世界范畴的读者提供有益的阅读体验。

如果说前面几位作家是非现实的、想象式的、讲故事式的写作,那么芥川龙之介在《罗生门》中所描写的困境中的家将,以及鲁迅先生《故乡》《孔乙己》中,所写的闰土的变化、孔乙己的落迫,为何又写得那样深入人心,并成为经典呢?这两位小说大师并没有侧重于把故事讲得多么起伏跌宕,我们似乎也看不出他们如何运用了自己的想象力。事实上,他们侧重于描写环境中的人,社会环境对人的影响,写出了人性在社会现实中的存在、人在成长过程中的变化。他们把想象融入现实,通过虚构与现实建立了一种反向关系———不是拔高,而是压低,同样达到了小说的艺术高度。他们小说中的“真实”,是杂取种种人所获得的一种艺术的真实,小说中的“真实”,是他们生命中具有的“真实”的艺术还原,是他们生命精神与思想性的艺术呈现。作家生活中所具有的“真实”,与生命精神中想往的真实合成一面神奇的魔镜,不仅照出了世间百态,还照出了人的情感与精神世界。

作家是讲故事的人,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讲故事的方式,不同的情思境界,不同的语气腔调。拿张爱玲来说,她情感充沛鲜活,思想具有自由果敢的趋向。她有着假想的和天性中具有的强大而强烈的情感,在无法不被影响、被左右的年代,还能葆有一定程度上对真的追求。她活得有血有肉,写得有血有肉,也能够运用想象的翅膀飞起来。然而,比起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博尔赫斯等苍鹰一般在飞翔的大师,她缺少一些质朴的纯粹、博爱与宽厚的心灵,以及对灵魂的探寻深度,只能像只鸽子那样咕咕地唱着。我不能否定张爱玲的文学价值,《金锁记》《倾城之恋》《色戒》等小说显示出了她写作能力。她二十三岁时写就的《金锁记》,基本写活了曹七巧这个旧时代的女人。不过,曹七巧这个人物在小说中的呈现,给我的感觉像是配角,她还是个缺少立体感的人物。人物的立体感,并不是仅仅用语言的华丽与丰富、情感的饱满与真挚,以及生动的细节、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等因素所能成功塑造出来的———小说中的人物还需要有精神。若小说中的人物没有,作家必须要有。作家如果具有那种精神,他的语言同样也会产生微妙的变化。《罗生门》中描写的家将,以及那个拔逝者头发换钱的老人,未必是光明正派的人物,然而他们为了生存所产生的矛盾与对立关系,却鲜明有力,使人印象深刻。这种深刻,同样是由语言带来的,那么那种语言是一种什么类型的语言呢。有的语言饱含着情感,有的语言具有思想的光芒,有的语言情感与思想结合得很好。再拿《故乡》中少年和中年闰土的对比,“我”对故乡美好情感的变化,同样也体现出鲁迅先生的艺术能力与思想能力。他那种白描式的语言叙事,恰如其分地适合他那样的写作者。因此说,不同的作家拥有不同的语言体系,所有的作家,都是在运用语言向读者进行一场表演。

古今中外的前辈作家的写作文本渐已形成传统。胡适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当然,一个时代也会有一个时代的语言。我们中国当下的写作,从鲁迅、茅盾、萧红、张爱玲、沈从文、巴金、汪曾祺、王蒙,到莫言、贾平凹、王安忆、韩少功、方方、池莉、邓一光、苏童、余华、刘震云、王跃文、毕飞宇等等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再到魏微、盛可以、李浩、张楚、徐则巨、弋舟、鲁敏、乔叶、付秀莹、王棵、马拉、杨遥、鬼金等等一大批七十年代后出生的作家,我们从他们的文本中、语言体系中能看到什么?可以简约地说,我们通过他们的作品,看到的是他们具有一颗什么样的心灵,具有什么样的思想与精神的境界。然而,只要沉静下来,我们会发现,很多作家都诚挚地在生活,在写作,而且也取得了相当的成就,然而几乎没有一个作家可以自信地认为自己有一个强大的灵魂,并能够为此感到骄傲。

我们知道自身的局限性,清楚自己站在什么位置,吸取了什么样的营养长大。我们知道写作不是卖弄技巧和自己的聪明与才华,而是要通过写作去热爱整个人类,热爱在理想与现实中搏斗的自己,虚构的世界有可能照亮现实世界。古今中外的前辈作家的写作文本渐已形成传统,我们当代的作家也正走在创作的途中,也将会有些作家和作品成为将来必然形成的文学传统的内容,成为我们现在和将来的读者所能汲取的精神力量的源泉。一位作家不仅要活在当下,从情感上、思想上、精神上还要活在远方。一切也可以从远方开始,这是一种叙事的角度。作家一生所追求的是语言,作家一生所追求的,是人类在这人世间、世界上、宇宙间继续存在的理由。作家运用他的语言,试图说清楚世间的一切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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