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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菜谱

2015-12-21黄孝纪

湖南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芋头豆角金子

黄孝纪

金子芋头

村里有几句骂人的话,“你是个芋头脑壳”,“你是个芋头”,“你个蠢子芋头”。意思大体上是一致的,骂人脑袋不开窍,有点迂,有点笨,有点不通人情世故。细细想来,这话说得很形象,芋头大致圆形状,表面有凹有凸,有眼有孔,跟人的脑袋确有几分形似。只是,与脑袋形似的物件果蔬何其多也,为何单拿芋头来骂人愚笨,估计已经很难考究。而且,我的家乡有两种叫做芋头的菜蔬:一曰水芋头,种在稻田池塘岸边,或者干脆成行成垅种满一丘水田,秆子麻麻点点紫绿修长,大叶如盖如荷,秋后成熟,一棵往往能挖出一大串,大大小小,粘满泥巴,黑不溜秋,犹如包公脸蛋。一曰金子芋头,也就是村外人说的土豆,种在旱土里,碧绿一片,开白花,农历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时候,正是它成熟的季节,一挖一大窝,光光滑滑,不沾泥带土,个个金黄,宛如金子,故得此名。村人骂人究竟所指何种芋头,因无实据,故不妄加推测,或者,二者兼指也未可知。

曾有很长一段岁月,大约是我十八岁参加高考离开农村之后,到三十几岁之前,我对金子芋头用深恶痛绝一词,可以说是毫无夸张。我在外面吃饭,决不吃金子芋头,要是我请客,或者别人请我,我首先声明,请别点金子芋头,我小时候实在是吃厌烦了,胃口都吃伤了。我在县城的家里,是绝对不会买金子芋头的,因为我看着就会来气。

金子芋头形状其实并不难看,甚至可以说煞是可爱。小时候,跟随母亲到土里挖金子芋头,一颗一颗捡拾金珠般的金子芋头放进竹箩筐里,心情也很愉快。只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就恹恹地不高兴了。那个时候,家里很少能吃到米饭,一日三餐,母亲都是煮一大锅子干菜和金子芋头,金子芋头切成两半,也不刮皮,也不放油,也不放辣椒灰,因为油罐子和辣椒灰罐子早就是空的,就单放一点盐。装一碗,我往往就挑干菜吃,那金子芋头的气味实在太大了,粉粉泥泥的真难以下咽。我的姐姐们也爱挑干菜吃,只是她们会让着我。早上和中午吃剩的金子芋头,晚上热一热再吃,或者就干脆吃冷的,我一看着,哭像就到脸上来了。有时我赌气不吃,闹着要吃饭,这会激怒我的母亲,她捶胸顿足:“你个死崽,去拿把刀到我身上割块肉煮给你吃!”其实,母亲偶尔借了米来煮饭,总是先让我吃饱,她一个人只吃金子芋头,很少吃饭的。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以金子芋头果腹的日子,每年都要吃一两个月,也让我小小的胃,过早地对金子芋头产生了难以忘却的反感。

多余的金子芋头,母亲先蒸熟了,切成薄片,在竹帘子上摊开晒干。青辣椒采摘的时候,青辣椒炒干金子芋头片,是家里的一碗常菜,相比干菜煮金子芋头好吃多了。偶尔的日子,母亲也会奢侈地油炸小半碗干金子芋头片,黄澄澄的,嚼起来又硬又脆,还有点磕牙,已是难得的美味。

离开农村老家,我再次吃金子芋头,早过了而立之年,母亲也已经去世。一次在一家餐馆,偶然上了一盘清炒金子芋头丝,色泽可爱,清香撩人,我试着吃了一小口,竟然鲜嫩爽脆,十分可人,从此也改变了我二三十年来对金子芋头的偏执的印象,我的家里也渐有了金子芋头的身影。

义乌市的城郊,这段时间正有新出产的金子芋头上市。我住的小区的游园路旁,每到午后就有当地的农民大爷老太,沿路摆着新鲜的菜蔬叫卖,价钱也较菜场和超市便宜。下班路过的时候,我常在这里买一些菜蔬。前几天,一眼看到一位大爷的面前堆放着新鲜的金子芋头,个大又光鲜,金子芋头的深绿的苗子码放在一边,顿生一种久违的亲切。我挑了几个,买了。先后做了两个菜:清炒金子芋头丝,金子芋头方块炖排骨,竟然都吃得一点不剩。

我想,下次再买几个金子芋头,做一碗儿时母亲煮的干菜和金子芋头来吃,只是不知道义乌这个地方,有不有一如我儿时家乡的干菜卖?

水芋头

水芋头,自然,与水的关系颇为密切。

春暖花开的时候,村前的广阔的水田,一眼望去,满是星星点点的紫红的繁花———那是经了一冬生长的正茂盛蓬勃的草籽花(学名紫云英),散发着浓郁熏人的芬芳。一头一头的水牛黄牛,在挽衣卷裤赤脚裸臂的男人长竹竿的挥舞下,拖着木犁,在一块一块四四方方如毯似缎的田野,自外向里,或者由里向外,一圈一圈转着圆圈。犁头过处,深深浅浅的草籽花一片一片接连不断地倒伏下去,埋在光滑翻转的泥块下。经不住诱惑的牛,不时歪过头去,粗粝灵巧的大舌头一弹,割下一大嘴花花绿绿鲜嫩的草籽花,一面嚼,一面不紧不慢向前走,粗壮的腿脚每跨一步,都踢出一片飞溅的泥水。男人不时吆喝两声,在他的身后,翻转的泥块不断向后延伸,宛如拖出一根螺旋状的粗大泥索链子来。不时有燕子或别的飞鸟,叽叽喳喳,在残花凌乱的泥索链子间起起落落。

水田翻耕之后,沿着四周的田埂,村人用锄头挖来一团一团的泥巴,筑一圈一尺来宽高出水面比田埂略低的泥埂子,这个活村人叫做帮田埂。太阳照耀,春风吹拂,帮出的田埂渐渐硬实。村人挑来猪栏淤,提来水芋头种(村里叫做芋头婆),在帮田埂上每隔半臂宽挖一小孔,施肥,放种。田野禾苗嫩嫩绿绿,由浅入深,渐长渐高,水芋头的苗子也探出了头,慢慢舒展枝叶,如一面面绿色的小碟,在春风里招摇,在雨水下盛珠了。

早稻收割的时节,田野一片金黄。水芋头正长得旺兴,绿意盎然,枝繁叶茂,如亭如盖。有时候,我们在割禾时口渴了,就从田埂上摘一片大芋头叶,到水井里,或者有泉眼的地方,一番牛饮之后,再包一大包泉水来给亲人喝。喝完水后的大叶,我们或随手丢弃,也可以盖在头上,烈日下能遮阴,暴雨下能挡雨。

水芋头的生长期比较长,要晚稻收割后才挖芋头子。此时的田野空空旷旷,晴日朗照,稻田里已经放干了水,半干半湿,播下的草籽已露出了浅浅的嫩芽,在枯黄凌乱的稻草的枝叶之间,零星着一片片稀薄的绿色。帮田埂上的水芋头,已呈成熟衰败的景象,有的茎叶完全枯死,有的还顶着大大小小的叶子,或静默,或在秋风里摇晃几下,稀稀落落,远没有了盛夏时节的繁荣和风致。有时候,我就跟着父亲和母亲,来田野里挖水芋头,父亲双手举着三齿锄,对着一蔸一蔸的芋头苗挖下去,一翻一拖,水芋头根须断裂,噼啪有声,倒伏在田埂下。我和母亲便逐一磕磕水芋头上粘连的泥土,扯掉根须,噼噼啪啪摘下围绕着大芋头婆上毛茸茸的芋头子,丢进箩筐里,芋头婆连着茎叶,则另放一个筐子或竹筛。

水煮芋头汤是很好吃的一个常菜。刨芋头皮时,常会双手发痒,这个活一般都是母亲包干了,她不让我们干,说我们的手皮嫩,她的手皮老皮厚。切好的芋头片加清水煮熟,芋头和汤都渐渐变成了紫色,放点葱花油盐,便觉浓香扑鼻。几大碗端上桌,我们用瓷调羹往各自的饭碗里舀汤舀芋头,叮当有声。芋头片粉粉软软,芋头汤溜溜滑滑,伴着白米饭,我呼噜呼噜能吃下几饭碗。

很多时候,我们家是在大水锅里用铝皮脸盆蒸饭,顺带放一圈清洗后的芋头。柴火猛烈,沸水咕咕,热气四窜。饭蒸好了,芋头也早就蒸熟了。用筷子夹出芋头来,放在洗碗盆里晾晾,或者用冷水浸泡一下,拿出一个来,稍用力一挤,白白圆圆的芋头子就蹦进了菜碗,留下一张裂开的黑瘪皮壳,满手粘滑。我们常趁热拿几个芋头吃,剩下的切片汆汤,水滚即成。

芋头婆大多是囫囵蒸煮后,剥皮切片,密密麻麻摆满在簸箕上晒干或烘干,放进红剁辣椒坛子里腌着。腌透的芋头婆也是一道十分可口的美味,红红辣辣的,软软粉粉的,又咸又香,是父亲佐酒的佳肴,是母亲喝茶的伴嘴,也是我们饭碗里日常的菜食。

大约十几年前,永兴县城沿河两岸时兴夏日里吃夜宵,一长溜地摆满桌席,芋荷秆炒鸭这道菜盛极一时。不过这种芋荷秆是从菜市场买来的,粗大修长,通体碧绿,疏松得有如泡沫海绵,估计是外来的物产,与我们本乡水芋头的芋荷秆相比,无论在色泽大小,还是硬实度方面都有较大差异。我们家乡水芋头新鲜的芋荷秆据说麻舌头,因此,在村里,很少有人做这道菜。在我小时候,家里挖水芋头的时候,芋荷秆连同大叶都是剁碎了煮潲喂猪。不过也有的人家,把芋荷秆切碎了晒干,乌黑乌黑,用来炒鸭子吃。

今年五一节,我回义乌的时候,在郴州火车站旁边的一家特产店里,买了一瓶桂阳坛子鸭。吃饭时拧开盖子,掏出一调羹,喷香红辣的豆酱里,有一小块小块的干鸭子肉,有一片一片黑黑软软的干芋荷秆,浇在热热的白米饭上,顿觉满口生津,以为是天下至味矣。

白萝卜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是家乡的大俗话,这两样我都喜爱,这里先说说萝卜,以后再说白菜。在我的家乡,萝卜又有好几个品种:白萝卜、红萝卜、盘子萝卜、大头萝卜、春不老,为免杂乱,姑且单说白萝卜。村人平素口中所称的萝卜,就是指白萝卜。要是其他品种的萝卜,绝对会口说全称,毫不含糊。

时令到了晚稻收割之后,村人就忙着点萝卜种了。分田到户之前,村里点萝卜种子大致有三类地方:水田、旱土和葱堆子。水田旱土都是成丘成片点种,是生产队集体的。葱堆子是在秋收后的村前水田里,每户人家在各自生产队的统一划分下,挖田泥巴筑成一个长方体的泥堆,露出水面一尺许,比一铺床略大,远远望去,一丘丘水田里,如同摆满了麻将牌,这属于每户人家单独所有,用来种萝卜白菜葱蒜芹菜菠菜各种菜蔬,到了来年的春耕,经过一番犁耙,再恢复原状,种植水稻。生产队解体,葱堆子不复存在,各家都是自行在自己的水田和旱土里点种萝卜,全凭了各自的意愿。总而言之,仅仅过了几天,萝卜冒出新芽,无论水田旱土,还是葱堆子,仿佛钉上了成千上万颗绿色的小圆扣。

萝卜苗长成巴掌深,偷萝卜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在村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几乎要伴随着萝卜的整个生长周期。偷萝卜大多是妇女和孩子干的,扯猪草的时候,瞧瞧四周没人,提着篮筐冲到萝卜地里,一顿猛扯,赶紧走人,一面匆匆地把猪草掩盖在篮子的上面,装着没事的样子,心里其实害怕得很———村里的规矩,逮住了偷萝卜的人,不但丑名声一下就闹开了,让人没脸面抬头,还要罚款。那时候,村人的日子都过得穷,偷萝卜喂猪是其次,一家人煮来吃才是第一要务。初生的萝卜苗实在是一碗好吃的青菜,切碎了,或者水煮,或者煮一锅萝卜菜芋头汤,青青翠翠的,看着就想端碗举筷。

大班萝卜长成的时候,水田旱土葱堆子,触目所及,绿油油的萝卜菜十分可爱。萝卜也多拱出了泥土,白皮的,红皮的,略带点青皮的,如拳,如球,如棒,密密匝匝。尤其是葱堆子上的萝卜,经了精心的浇灌,萝卜长得格外粗壮,馋人眼目。村人扯了自家的萝卜,用竹篮子提了,在池塘边洗,在水圳边搓,一面叽叽喳喳说着话,面含笑容。

家家吃萝卜,日日萝卜香。一个漫长的冬季,萝卜一直陪伴着我们的菜碗饭碗。我的父亲母亲多次在吃萝卜的时候说,萝卜吃得好,夏天秋天吃进肚里的辣椒的火毒,要吃一冬的萝卜才解得下来。母亲煮萝卜,通常把一个萝卜“啪啪”剁开两边,“嚓嚓嚓嚓”快刀切片,这个时候,我常担心那把飞利的菜刀会切着她按着萝卜飞快退缩的手指,一砧板白晃晃的萝卜片切好了,母亲眼角含笑,手指丝毫无损———我那颗小小的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接下来,萝卜片倒入菜锅,加水淹过萝卜,盖上木锅盖,柴干火烈,不多久,萝卜的香味伴着热气塞满了整个屋子。萝卜片煮烂后,加上油盐辣椒灰,撒一把切碎的芹菜,有时放一点黄豆酱油,一拌和,色泽诱眼,香味更加浓郁,馋人肚肠,咕咕有声。除了水煮萝卜片外,母亲也经常变化着另外的花式:刨成长长的细丝,做水煮萝卜丝,有时加一把红薯粉(村人俗称和结),做成和结萝卜丝;剖开的萝卜纵切成条,再横切成块,大小若拇指,长长方方,状如石墩,做成水煮墩子萝卜。偶尔的日子,萝卜里如能加一些新鲜的猪肉或者是油豆腐,那就是上上的美味了。

腌酸萝卜的坛子,每家每户都有大大小小的几个。我家的酸萝卜,母亲每年都会做了两种样式:一则是整个整篮的萝卜囫囵放进酸水坛子密封浸泡,过些时日就变酸了,酸酸脆脆,做菜的时候,拿出一两个酸萝卜来,切片,拌和其他的菜一起炒,比如酸萝卜炒蛋,酸萝卜炒鸡杂,都是下饭下酒的好菜。杀猪过年的时候,酸萝卜炒猪肚猪大肠,不但是全家人所喜爱,更是村里的一道名菜。再则,就是用盾刀(长柄,刀如盾形,刀口朝下),在木盆里将洗净的萝卜“滴滴答答”快速盾剁成粒状,大小如米粒,如豆子,如小指尖,拌上盐,腌在干爽的坛子里,这种酸萝卜,酸酸咸咸,水润润的,村人叫水萝卜。我上初中高中的几年里,就常用玻璃瓶子带了水萝卜读住校,作为日常吃饭的菜。有时候放学回家,拿一张小渔网,在村前的水圳里,捞一些小鱼小虾子,烘干了,放点茶油煎炒,和上水萝卜和腌剁辣椒,真是好吃得不得了,用村人的话,叫做“吃得舔鼻子干”。

冬季日闲夜长,三餐之后,炉火上总要搭上一个篾烘笼,烘红薯,烘萝卜。萝卜剖边切条,烘成干萝卜条。烘制好的干萝卜条,装进薄膜袋子扎紧,日后要做菜的时候,抓一把出来,浸泡了水,切成丁,过年过节的时候,炒肉片,炒猪耳朵,炒油豆腐。平素的日子,炒个鸡蛋鸭蛋鹅蛋,放上辣椒灰葱花,有红有白的,也实在好吃。甚至到了来年夏天,青辣椒炒干萝卜丁,也是家人的喜爱。干萝卜条的另一大去处,就是放进腌辣酱坛子里,做成腌萝卜条,这真是一道一辈子都吃不厌的可口的美味。我母亲每天有起床烧水喝早茶的习惯,尤其是在冬天的雪晨,一家人洗漱之后,围着炉火坐着,桌上放着烘得流糖的红薯,一大碗红红辣辣的腌萝卜条,每人一饭碗浓浓的滚茶,喝着茶,吃着红薯,夹一根腌萝卜条嚼得嘣脆有声,有说有笑,真是心无旁念,不知今夕何夕。

母亲还会烘烤甜萝卜,选取一批个头适中的萝卜,洗净后直接放进篾烘笼,经过几天翻来覆去地烘烤,萝卜成了皱巴巴的,仿佛一个个小老头的脸,还间杂有烤糊的黑焦皮。这些烤萝卜,可以直接拿了吃,甜丝丝的,也用来切片炒做菜。我的父亲年纪比母亲大很多,牙齿脱得早,母亲就把剖边的萝卜蒸熟后烘成半干半软,拌上辣椒酱,做成一种烂萝卜。我父亲在喝点红薯小酒的时候,夹一块烂萝卜,常吃得眉开眼笑。

到了冬至节,村里人家几乎都会挂几扎冬至萝卜,扯了萝卜来,不需清洗,直接一扎一扎地连苗子一并挂在竹子蒿上,挂着檐口下,厅屋里,任凭风吹日晒。春节期间,冬至萝卜炒牛肉,味道赛过冬笋。

春暖花开,水田里,旱土里,一片一片的萝卜开出黄黄的白白的萝卜花,姿态曼妙,香气熏人。开花的萝卜,大多做了稻田的春肥,有的留下来长老收获种子。萝卜尽了一生的天职,又在等待着下一个轮回。

瘦萝卜胖萝卜

如果在萝卜的国度里,也有种族之分的话,白萝卜称得上是绝对的大种族,红萝卜、盘子萝卜、大头萝卜、春不老,只能算是少数民族了。在村里,种植的萝卜品种,大致就这五个。前面已经专门写了一篇散文谈白萝卜,这次就把其他四个少数民族一并说一说。有意思的是,这四个少数民族里,红萝卜身材修长,精精瘦瘦,堪称瘦萝卜。而盘子萝卜、大头萝卜、春不老则都是肥头大脸,给他们一个胖萝卜的称号,当之无愧。

小时候,我不知道红萝卜的学名叫胡萝卜,它的祖先原是外国血统。只是觉得这种萝卜很特别,浑身通红,又长又瘦,而且苗子也是标标直直,叶片细碎如丝,宛如绿色的野鸡尾巴,尤其好看。村里人家种红萝卜,不会种得太多,一般也就在葱堆子或者自己的菜园里,种那么一小片,或者一厢两厢土。红萝卜的种子虽然是一次性撒下的,但并不一齐全部长大,拔红萝卜的时候,母亲总是根据苗子的长势和密集程度,拔几棵个头大的,偶尔也会连同泥巴,带出一两棵筷子大小的红萝卜来。不过总的来说,大个子拔走了,小个子伸展一下身子腿脚接着长,这样一片红萝卜,隔几天拔几个,也能吃上几个月。当然,这片红萝卜地,也是越拔越稀,到最后,简直就成了癞子的头。

红萝卜做的菜肴,品种似乎不多。平素的日子,多是切片清炒。切成丝,和上豆芽粉丝油豆腐丝,煮成烩菜,往往是村里办酒席人家上的第一道大菜。红萝卜颜色喜庆,过年离不了它,红萝卜片子炒瘦肉炒猪舌头猪耳朵猪尾巴炒油豆腐炒蛋,好看又好吃。

我对盘子萝卜情有独钟,有很多年,我家里并不种这种萝卜,快过年的时候,母亲从舅舅家拿了几个来。这种萝卜状如圆盘,厚厚扁扁的,大的比菜碗口还大,洗净后,浑身通白,就盘子底下长有几根粗短的根须,虽然已经切掉了茎叶,丢在床底下,能收藏很久不烂,甚至还能长出新嫩的叶芽。这种萝卜母亲叫洋萝卜,顾名思义,可能也是外来品种。盘子萝卜形状可爱,拿在手里很沉,切片做菜肉质厚实,味道又好,与新鲜猪肉同煮,更是妙不可言。

与白萝卜红萝卜撒籽点种不同,大头萝卜的秧苗长出一拃长的时候,需要带着根土移蔸,种植到深秋拔了辣椒树翻垦后的菜土里,一个小土坑栽种一株。之后,在生长期内要不时浇灌。到了来年暮春暖阳的日子,大头萝卜的茎叶已经有一两尺高,春风里像一面面猎猎的旗,是收获的季节。数日之间,全村人仿佛一齐听了号令,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在自己的菜土里挖大头萝卜。一担一担挑到池塘边,小河边,水圳边,妇女们拿了菜刀和铜饭勺,削根,切头,刮皮,细细地清洗白白胖胖的大头萝卜和绿油油的菜缨子,晾晒在江边的草地上或者禾场上。

这几天,水煮切碎的大头萝卜根,是每家必备的菜肴,口味绝佳。初步晒干水分的大头萝卜剖成四爿,切成一指厚大小均匀的片子,再晾晒或在篾烘笼上进一步收干水分,即可加盐装缸装坛腌制。晾晒后的大头萝卜的缨子,也绝无半点浪费。切出一指长的缨子头,划开几刀,与大头萝卜片一同腌制。剩下的茎叶,扎成小捆,另外装缸装坛,腌制成略带酸味颜色黝黑的水腌菜。

腌制好的大头萝卜,新出的霉豆腐,红红厚厚的辣椒灰,一拌和,那色泽,那香味,要多诱人就有多诱人,夹一块送嘴里一咬一嚼,爽,脆,嫩,香,甜,辣,咸,那个好吃,难以言说,无人不爱。我以后参加工作在永兴县城生活居住的那些年,凡是腌大头萝卜做得好的宾馆饭店,生意都格外红火。

端午节前后,新鲜的青辣椒出来了,从坛子里抓一把白板的大头萝卜,细刀切成薄片,同炒,是我家在夏天常做的一个菜。若是能佐以干鱼虾泥鳅,更是佳肴。水腌菜也能吃一段很久的日子,多是切碎了水煮,微酸,好吃又开胃。

春不老的名字,现在看来,倒是取得很有点诗意,不过小时候,只是觉得这名字奇奇怪怪。春不老的种植方式和收获季节,跟大头萝卜差不多是一致的,叶子呈长卵形,紫绿色,个头比大头萝卜还大,还圆,也是紫色的皮。只是做菜的味道不好,一般人都不喜欢吃,因此,村里有的人家并不种植。即便种植了,也多是用来喂猪。当然,也有人用来做腌菜,但那是极少数。

青辣椒红辣椒

虽说现在在城镇生活,一年四季都能从菜场超市买来青辣椒,但这些辣椒往往都是大棚反季节种植的,有的据说是从海南岛那些热带地方运过来的。这些外地的辣椒,或者大如灯泡皮球,空空洞洞,一层寡皮;或者瘦如干柴铁丝,皮黑又硬,长过半尺,做起菜来,都不好吃。但一两天不吃辣椒,又食欲不振,想得很。因而也就总是得买这种外来的辣椒聊以应付口齿舌胃之思,也更盼着端午节快快到来。端午节来了,家乡的土辣椒陆续上市,外地辣椒渐无人理睬,不经意间就消失了踪影。

小时候在村里,我们可以说是瞪着辣椒树一天一天长大,开花,结辣椒。春天栽辣椒,我总是羡慕那些粗壮高大的辣椒秧子,要是我家有这样的好秧子,我特别高兴,因为相比那些瘦小的矮秧子来说,这些秧子长得快,结辣椒也早。那时,无论是扯猪草还是捡柴火,我们一帮小伙伴每日都要从山边菜园走来过去,哪块土里的辣椒秧子还是黄病恹恹的,哪块土里的辣椒秧已经开叉成树形了,绿叶繁茂,长得又旺又高,我们都清清楚楚。有一天,突然发现一棵辣椒树竟然开花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像一个小小的五角星,带一个稍微弯曲的绿柄,挂在碧绿的枝桠间,有如一颗亮眼的明星。这个令人鼓舞的信息,我们会立马传遍村头巷尾。数天之间,开花的辣椒树越来越多,有的甚至已经结出了小辣椒,绿油油的,像米粒,像豆子,像初生男孩的小鸡鸡。辣椒一天天长多长大,有的辣椒树上,已经挂着一个两个食指粗壮的辣椒了,油光碧绿的,辣椒尖尖着了地。这样的青辣椒,可以摘下来做菜了。谁家能最先吃到新辣椒,总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

不消几日,家家户户就陆续吃上了自家菜园摘来的新辣椒。又恰逢端午佳节,新鲜的青辣椒炒蛋,青辣椒炒现宰的水鸭子,是每一户人家过节这天的必备菜肴。过节炒菜的时候,整个村子街前巷尾,都散发浓郁刺鼻的辣椒鸭肉香气。吃了端午节的辣椒炒鸭子,也意味着,河水暖和了,村里大人孩子从这一天开始,就可以下河洗澡了,这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天气越来越炎热,阳光灿烂,白云在蓝空下如絮如流。此时的乡村,是一年中生命力最旺兴最热闹的时刻。河水泛着银波,稻田里禾苗正在抽穗扬花,山色葱茏,树荫稠密,到处蛙噪虫鸣,飞鸟起起落落,万物欣欣而向荣。菜园里的辣椒树,已长得齐腰高,一棵棵,一行行,枝繁叶茂,密密匝匝,挂着一丛丛大大小小的青辣椒,进入了稳产盛产期。每天早上,我的母亲提一个菜箩筐,要从菜园里摘来满满一箩筐辣椒豆角诸般菜蔬。熬过了三月四月这段最缺菜少食的艰难时光,我们的菜碗里又日渐丰盈起来。

摘来的青辣椒,大多粗细长短如成人中指,也有健壮短促的有如拇指,甚至比两个拇指还粗大,我们叫这种辣椒为泡子辣椒。颜色或者碧绿,或者乌青,油滑光洁。家乡的辣椒肉质厚,籽多而白,辣味适中,并不是五爪朝天辣椒那样辣得舌头如烧似割,涕泪四流,呼号连天。

有了青辣椒,所有的菜肴都生动了起来。豆角切成指节长,与切片的青辣椒同炒,这碗菜家里几乎天天都有,我总是百吃不厌。辣椒炒苦瓜,辣椒炒丝瓜,辣椒炒茄子,时鲜又味美。夏日里,村前的小河里,总会被人下几次药,我们叫癫江。癫江通常是几个好事者一合计,下半夜下了药。黎明时分,沿江两岸的村庄都沸腾了,大人孩子,背网提篮,在河边两岸奔来跑去,或网捞,或直接冲下河去抓捕被药得昏头转向沉沉浮浮的大鱼小鱼,不亦乐乎。这近乎狂欢的场景,要持续到中午之后,随着河水的流动,药力渐渐消散。这样的日子,家家户户都能闻到辣椒炒鱼的菜香。捕青蛙,掏螃蟹,放干水圳捡田螺,捉泥鳅黄鳝鱼虾,是我们这帮顽童最热衷干的活,也无疑让母亲切的青辣椒有了更丰富多彩的味道。吃不完的青辣椒,母亲每隔几天,会趁着赶圩的日子,用菜箩筐挑一担走十几里山路去卖。偶尔从圩场买回一些小儿巴掌大的咸鱼头,或者形状如刨木卷一般的干豆渣皮,炒了青辣椒,也是美味可口的佳肴。到了“双抢”流大汗出大力气的辛苦日子,母亲也会破费一下,从圩场上称一斤两斤肉来,切成片子,和了青辣椒一同炒,真是无上妙品。只是在我童年和少年的岁月里,这样的妙品实在是太少了。

腌酸辣椒正当其时,母亲挑了乌青硬实多籽的青辣椒,往往要陆续腌制两三个菜坛子,能吃到来年的春上。红辣椒也渐渐多了起来,色泽鲜艳明亮,十分可爱。家里的红辣椒,多是用来做剁辣椒。每隔些日子,积攒了一箩筐的红辣椒,剔去品相破烂的,洗净,晾干水分,倒入洗碗木盆,盾刀剁碎,加盐,装进坛子,坛沿上加水,盖上坛子盖,腌起来。有时,母亲腌剁辣椒的时候,也会拿几个或青或红的泡子辣椒纵划一刀,往刀口里塞一点盐,一道腌上。有时也一同腌上一些别的菜,比如晒蔫的豆角,切成梳子状晒得半干的刀板豆,蒸熟后压扁晒干的茄子。腌剁辣椒几天后就能吃,用瓢子从坛子里掏半碗出来,红红的,辣辣的,可以直接作吃饭的菜,也可以炒鸡蛋鸭蛋,炒干鱼干泥鳅。不腌剁辣椒了,母亲会拿了针线来,把刚摘来的红辣椒,一个一个穿过绿柄,串成一串一串,挂在竹秆上墙壁上晒干,日后用来捣辣椒灰。

三伏天气,久旱不雨,田土干裂,苗木枯萎。每天的早上或傍晚,村人都会从水圳里池塘里,挑水灌菜园,浇辣椒,以求得辣椒树不至于干死,能继续开花结实。八月十五中秋节,村人再一次吃辣椒炒鸭子,不同于端午节的是,这次炒鸭子用的是即将谢幕的红辣椒和新出的子姜。辣椒树日渐干枯零落,很多辣椒树已经死亡,叶子尽落,只在光裸的枝头残存几个又小又瘪的干辣椒。秋深霜降,一夜之间,辣椒树叶一片死黑。村人拔了辣椒树,摘下瘦瘦小小稀稀拉拉的最后的辣椒。这些辣椒是如此的细小,以至于难以下刀。我的母亲常是抓一把这样的辣椒,去柄,洗洗,丢进燃着柴火的菜锅里,放上油盐,用菜勺子压一压,把辣椒压烂压碎,加点水,稍焖片刻,出锅,就是一碗喷香诱人的压秋辣椒。

自此以后,新鲜辣椒的味道只能在记忆里回味。不过好在还有酸辣椒,腌剁辣椒,辣椒灰,让我们惯于吃辣椒的嘴巴,还能够坚持好些日子。

长豆角短豆角

天气晴暖的时候,村前通往山外的黄泥巴路上,有成年的男子和妇女,竖着挑了两大捆乌黑又细长的木棍,一摇一晃,咬着牙,显得十分沉重,三三两两,陆续从山外回来。这种从十几里路外一个叫梁远的深山里砍来的小杂木棍,笔直修长,大小匀称,大约有一个半成年人高,村人称之豆角木。是春天里种植豆角的时候,专门用来交叉插在菜土里,供刚刚钻出泥土的豆角幼苗,攀援,生长。

村里的菜园,在村南村北各成一片,由各家方整的菜土连缀而成,仿佛村庄的两扇翅膀。村人点豆角种,插豆角木,都颇有讲究:自家的一块菜土,沿四周边缘点一圈豆角种,也间杂点一些苦瓜丝瓜的种子。种苗拱土时,交叉斜插豆角木,四方围合成一圈疏落的豆棍墙,只在一处留一个仅容一人进出的开口。里面,种植辣椒,茄子,苋菜,葱,姜等诸般菜蔬。豆角苗见风就嗖嗖地长,几天工夫,就成了矮矮的一丛,绿意盎然。豆角苗弯曲嫩白的长细须在风中摇摇摆摆,探着了豆角木,绕上几圈,便稳稳地抓住了,茎叶随之恣意向上攀爬生长。豆棍墙的绿色越来越高,越来越浓,待到初夏,一眼望去,菜园里满是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绿墙了。

豆角开花,绿墙上仿佛停了无数的小蝴蝶,张开白色紫色的翅膀。整日有蜜蜂菜蜂在花叶间起起落落,窜来钻去,嗡嗡嘤嘤。不时有大翅膀的黄蝴蝶黑蝴蝶白蝴蝶,飘飘而来,也不停留,随着一阵清风,又飘然地滑过绿墙顶,飞向旁边的菜园去了。豆角多是成双成对的生长,起初像两根蝗虫的触须,从花夹子里伸出来,翘向天空。触须渐长渐粗,向下弯曲成漂亮的弧线。一阵风,一阵雨,一阵阳光,绿墙上便挂满了粗粗细细或碧绿或紫黑的长豆角,层层叠叠。

长豆角可以生吃,小时候,我们每经过菜园,常忍不住手要摘上几根嫩的放嘴里咬一咬嚼一嚼。长豆角做菜也十分好吃。折断成手指长的一截一截,大火水煮,放猪板油加盐即可,无需其他佐料。做成,汤呈紫黑,豆角软烂,既可作菜,也可当饭饱腹,豆角籽尤其味美。豆角切成指节长,青辣椒切片,同炒,夏日里也是百吃不厌,辣辣爽爽的,吃得满头满脸汗珠如涌,菜汤浇饭,绝不含糊。清早摘的新鲜长豆角,在禾场上整齐铺开,烈日下晒一整天,到了傍晚,一根一根蔫蔫的,软软的,扎成小扎,退去热气后,腌进新鲜的剁辣椒坛子,做成腌咸豆角,或者放进酸菜坛子里腌制酸豆角。过一两天,腌制的咸豆角就能吃,掏半碗出来,豆角上粘了剁辣椒,一根根又红又翠,十分可爱。夹一根吃,又脆又咸,既能下饭,也能佐茶。要是我父亲吃的话,还会眼睛略为一闭,深深地抿上一口红薯土酒。酸豆角做菜,花色尤其多:青辣椒炒酸豆角,青辣椒炒酸豆角和蛋,和干鱼,和干虾子,和干泥鳅;过年油水足,酸豆角炒猪耳朵,猪大肠,猪肚子,都是开胃的好菜;来年三四月青黄不接,从坛子里捞几根久浸发黄的酸豆角,就能直接当菜下饭。

娥眉豆手指粗细,手掌长短,两端略弯,通体碧绿,有如一道女子的长眉,故有此名。娥眉豆的茎叶也是缘着豆木攀爬,叶圆如卵,结豆时绿叶间丛丛垂挂,十分可爱,因此村人也多种植,只是它的开花盛产期远较长豆角短。这种豆肉质饱满厚实,多是水煮了吃,也有斜切成丝与青辣椒同炒。

到了农历八月,长豆角已经进入了尾声。菜园的豆木上,很多长豆角的茎叶已经枯死,豆木墙的绿色稀稀拉拉,长豆角也是东一根西一根挂着,又瘦又短,完全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但这个时候,扁豆却正长得旺兴,枝繁叶茂,繁花串串,蝴蝶蜜蜂趋之若鹜。扁豆又叫八月豆,花和豆荚有白色和紫色两种,一株扁豆若是任其生长,能爬满一面高数米宽十余米的高土坎,砍一根高大的枯树枝插在它的根部,茎叶繁花蔚然如树。曾经有很多年,我家每年在菜园边的高坎子下种上一株两株扁豆,我每次去采摘,都能摘下半小箩筐,能吃上好几天。扁豆去蒂钩脊皮后,切成两截三截,多与青辣椒同炒,若是和上新宰杀的鸭子肉,味道极为鲜美,也是远近村庄的一道名菜。扁豆晒蔫,腌入剁辣椒坛子,食时咸辣脆嫩,颇有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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