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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醒时(外一篇)

2015-12-21丹妮

湖南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四叔阿毛陈家

陈家的祖业到爷爷手里,没有后继人了。这不是说爷爷没有儿子,奶奶给爷爷生了五个儿子,老大老二老三,把他们沸腾的热血青春献给了中国人民的解放和朝鲜人民的和平,他们离开陈家之时是下了义无反顾的决心的,他们不仅是没学会一丝陈家祖传的雕瓦技艺,他们甚至把陈家的姓氏都卸在炕梢了。这三个远走高飞的儿子,唯有老大还算不敢忘祖,保留了陈姓,老二老三,全都另起炉灶,你从他们后来起的名字里,再也找不到一点陈氏的踪影。

陈家三个兄长离家之后,四叔脱颖而出。爷爷为四叔取了凯字做学名,爷爷盼着他的三个儿子能有凯旋归来那一天。四叔没有用语言保证他不会忘祖改名,实际上,四叔也没有参军打仗的机会了,他走进中学课堂,全球已经一片和平了。走进中学的四叔,用日凯这个名字,为陈家,也为桥镇,写下了第一笔辉煌。

从四叔的名字,我才知道,我的老爸和二叔三叔都曾有一个以日字排行的原名,那些已经作古的名字,曾经寄托了祖上的意愿,那些意愿,被我的老爸和二叔三叔轻易而果断地抛弃了。

四叔不经意间显露出陈家书香门第的横溢之才华,在他毕业之时,校长亲自通知他不用参加高考了,学校已经保送他到省城最著名的高等学府上大学,全桥镇就保送四叔一个,而且这是桥镇第一次具备了保送大学生的资格,这资格,是四叔为桥镇赢得的。而且,桥镇至今还没有一个进省城名校上大学的,四叔给桥镇开了先例了。

全桥镇的高中生都用羡慕或妒忌的眼睛寻找四叔,陈家枝枝蔓蔓甚或挨着枝蔓生长的别类草叶,都攀到四叔这棵枝条上来。四叔的三个兄长枪林弹雨都经过了,也没得到四叔这样的荣耀。

我们的四叔对这一无法再崇高的荣誉,只说了两个字:不去。

被这两个字吓傻了的,就不仅是校长老师同学,连镇长都上嘴唇找不到下嘴唇了。

爷爷是有经验的,他知道他主宰不了任何一个儿子,他就心平气和地问他的四儿子,你不去,要上哪呀!

四叔掷地有声:我要自己考,我要考清华。

桥镇的人听了,都说,疯了,陈家老四疯了。

四叔在树叶都懒得摇摆的酷暑走进考场。秋凉时,四叔走进清华大学电子系。走进清华园的四叔,决不会想到,是什么害了自己。

起因是无线电收音机。

有那么一个年代,全国山河一片锣鼓声,八个样板戏领衔文艺舞台,也领衔电台。四叔小动几个电子管,他的收音机竟然就在夜深时可以接收到欧洲足球联赛实况转播。这就是大事了。四叔就此成了“苏修特务”———“苏修特务”一词,我今天早上脱口而出,我的儿子六六立即问是什么意思,我费了九牛之力解释,六六似乎模棱不解。这个称谓,对现在的孩子已陌生得遥远了,而我像六六那么大时,或者还没有现在的六六大,就已经在切身感受我们的“苏修特务”四叔了。

四叔在无休止的严刑拷打中,失去了常人的记忆,等他把两岁的女儿陈莉说成他的接头上司,所有迫害他的人才真的意识到,四叔疯了。

疯了的四叔不再认识四婶,不再认识他的女儿,他固执地认为他的刚出世的儿子是苏修派来监视他的特务。在那样的日子里,他只认识一个人,那个人是他心中的神,或者说是他心中的爱神。那个人我在电影屏幕上见过,她是演红色娘子军吴清华(本来是叫吴琼花,那时是叫吴清华了,现在,又改回叫吴琼花了)的芭蕾舞演员。四叔自己觉得,他是吴清华身边的洪常青,他认为洪常青太不会怜香惜玉,他自己要是洪常青,决不会带着吴清华打打杀杀,他要给吴清华一个另外的,温暖的世界。四叔在自己的想象中给吴清华写了无可数计的诗,那些诗美丽得就像浮在月下溪光中的珠玉。四叔把他的每一首诗都工工整整用蝇头小楷誊在宣纸上寄给吴清华,每一首,都和第一首一样,石沉大海。

四叔仅是写写诗,还不妨碍别人。问题是,他随时会把任何一个女人,他曾经认识或从来不认识的女人,当作吴清华,拉住她,用深情的有磁性的男中音朗诵他的诗,还要真诚地告诉她,他是个“苏修特务”。

这样真诚的结果,就是把他送到一个最不愿意去的所在———精神病院。

四叔无数次被送进精神病院,无数次想方设法越院。四叔无论病着还是醒着,他都是高智商,他能多次从壁垒森严的精神病院逃脱,充分显示了他的才华。

有一次,他趁着夜里上厕所,用事先准备好的床单撕成的布条,把自己从三楼顺下来,连夜躲上北行的火车。春寒时节,四叔穿了一身病院的单服,在火车的卫生间里萎了一夜,凌晨时安全逃到我家。一进家门,就拆了一床白被单挂在窗上,告诉我和弟弟,这是他故意设置的苏修特务接头暗号。设置“接头暗号”,是他写诗之外另一个最大的乐趣。他无时无刻不在研究他的“接头暗号”,他在路上走,会随意指定一个人为跟踪他的特务。

四叔的一双儿女,和我与弟弟一起,在四叔时醒时浊的混沌时光里长大起来。终于有一天,中国世界呼啦一下子改变了,所有我们小时候司空见惯的名词都成了废品。四叔从一个苏修特务忽然成了电子研究所的主任了。这时候的四叔,应该是在半清半浊状态。四叔真正清醒,是在七十年代末深秋的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来临之前,四叔把自己全身洗干净,为四婶和儿女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吃饭时还劝四婶喝了一点白酒,饭后抢着把厨房收拾干净,亲了四婶,亲了莉和弘,拿着装满图纸的包,上研究所去值宿。

四叔没有打开他的图纸,而是摊开稿纸,他写,写了一整夜。写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的大学时代。写他的无穷的坎坷。写他的妻子在他“疯”中给他的爱的照护。写他对儿子无辜的怀疑。最后他写下,这一生最对不起的是四婶,他恳求四婶找个好男人,把一对儿女养大。

早晨八点,同事们来上班时,发现四叔把自己吊在天花板下的暖气管上。

陈家兄弟中,四叔是最高大英俊的,四叔身高一米九十还多,他把自己举那么高,脚几乎沾着地。那样的距离,本来是不会轻易成功,但这没难倒四叔。

我没有权力说四叔不珍惜生命,没有权力说四叔对生活对四婶对莉和弘不负责任。我只知道,那一刻,四叔是真的清醒了。

新年刚过,收到弘从澳大利亚寄回的照片,四婶坐在莉的家门前,是那样的安详。

心疼

离哈尔滨市区四十里,有一个相对独立的城区,说它相对独立,是因为要到那个城区,要先出哈尔滨城,再过一片一片的庄稼地,上几个不高不底的岗,没修高速路以前,只有两路公交车通往那里,一路到北厂,一路到南厂。那个在好多年里一直是哈尔滨最远的城区,被他们自己的居民取了一个蛮自豪的称谓,叫卫星城,我们习惯叫它平房。

平房有两个惊人之大的工厂,它们制造的产品在好多年里是国家机密,说到它们,都不说它们的厂名,只是说北厂或南厂。我认识它们的时候,它们已经对民众开放了。阿毛就在南厂一个车间里做电工。

整整二十年了,那时《诗林》刚刚创刊,那时电脑还没像现在这样普及,那时我的桌子上天天堆满了来自天南地北的信封。

阿毛和他的野鸽子诗社,就是在我最繁忙的时候,出现在编辑部的。他们都是一个厂里的工人,是诗歌让他们成为最亲密的朋友,他们没有在桃园歃盟结义,可他们之间的那种知己情是终生的。

哈尔滨的众多诗人为《诗林》最初的阶段做出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这两年曾有好多哈尔滨诗人找我,让我向领导建议办一次哈尔滨诗人为《诗林》庆祝的纪念会,哪怕就是清茶清谈,哪怕是诗人自己掏钱举杯畅饮,他们会从四面八方会聚到《诗林》创刊的城市。现在,我也远离哈尔滨了,如果真有这一天,我也要和他们一样,飞回哈尔滨。

那时候,哈尔滨的青年诗人几乎是自己就排好了,他们轮流着到《诗林》来帮忙,做一些登记自由来稿、初筛稿件的工作。他们都是义务来帮忙,自己带着午饭,在自己的单位请假,在工厂企业工作的,还要心甘情愿地被扣除工资或奖金。每一位,能来帮忙的,都来过,少的一个星期,多的一个季度,他们分担了编辑部里繁杂的登记分类工作。他们中,有好多后来成了非常优秀的诗人,也有好多人成了各报刊出版社的编辑。每一位,都是单独来的,这一位走了,那一位又来了。

野鸽子诗社是集体飞进编辑部的。他们不是一个一个来的,而是一下子就来了四个。他们的到来,把我们窄小的屋子挤得满满的,他们不仅做编辑部日常的登记工作,还要做一个大型冰雪节诗会的前期准备工作,他们甚至把整个杂志社的卫生都主动承担了,他们在编辑部帮忙那些日子,整个楼道里整洁无比。办公桌上,每一封信件都朝着一个方向,甚至连被封杀的稿子,也都找到了它们安然躺卧的舱位。这些野鸽子,他们甚至从来不在屋子里抽烟,他们是我见到的最文明的诗人。

阿毛毫不客气地侵占了我的办公桌,我只好把我的对稿件的绞杀战场搬到办公室里间的阁楼上。那时我们双方都不熟悉,他们还都客气地叫我老师,我听得出来,他们对我称老师,只是客气而已,不带尊重。他们对我恨得咬牙切齿,我这屋那屋走的时候,会听到他们在走廊里边抽烟边低声恨我,说这个狠心的丫头,人家写出一首诗容易吗?她说枪毙就枪毙。

我不动声色,心里想着等你们的稿子到我这也照毙不误。

野鸽子的诗稿终于摆到我的案头了。我用挑剔的手指翻开他们的稿子,看到天高云淡鸽子舒展翅膀柔情的羽毛,我一下子就被这些清亮的文字感动了。下班时我把他们的诗带回家,在灯下仔细地看了又看,忍痛舍去一部分,编辑成一个专设的栏目。第二天,我把选剩的稿子还给阿毛,他竟然在两分钟后来找我,说我杀的作品是他最得意之作,说我选上的不如这首。我还头一次碰上这样的对手,在全国都有名的诗人,拿来稿子都要对我说:“你先挑,你挑剩下的我再给别的刊物。”这小子竟然和我叫板!我看他激动的样子,心有点儿软了,又拿回桌子看,我仍然觉得我的选择没有失误。把稿子又拍还给他,我对他说维持原判。他终于忍不住当面说了我一句“希特勒”!我甩头走了。又过了一天,阿毛来到我的办公桌前,说丹妮你真毒,我仔细看了,你选的好。

这一个回合之后,我不再是丹妮老师了。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毛自己就成了保护我照顾我的守护神了。好多年里,无论大型的诗歌活动,还是朋友小聚,在我身边照顾我的,总是阿毛。朋友们老是说,最心疼我的,是阿毛。

阿毛说我只认字不会写字,他就承担起为我抄稿子的任务。阿毛写一手漂亮的硬笔书法,我的诗歌散文用他的笔抄写出来洒脱无比。我习惯用铅笔把诗歌写在小的白纸笺儿上,用钢笔把散文写在稿纸的背面,好些年里,我们就是用原始的通讯方式,我把写在白纸笺儿上或稿纸背面的文字放在信封里邮寄给阿毛,常常还要附上要稿的报刊地址,阿毛抄好就直接帮我发出去了。偶尔会有哪个杂志的编辑问我,是谁帮你抄的稿子?我说怎么会看出不是我自己抄的,他们说你写不出这样的字,这是男性刚扬的书法。

阿毛有着超乎寻常的细腻,在朋友的眼里他几近洁癖,吃饭时别人的筷子翻过的菜盘,他绝对不再动。每每这时我就一边讽着他,还要一边先让他给自己拨满面前的瓷盘。每次,他都吃得不多,只是喝酒。阿毛是有点酒量的,我很少看到他喝过量。酒侵蚀了阿毛的肝脏,那种侵蚀是缓缓的,是毫无察觉的。好多年里,我常常对阿毛说的一句话就是,少喝点酒。他常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晚上做个好梦。

阿毛的诗陆续在《诗林》和各处发出后,一个南方的女孩儿被他的诗歌倾倒,师范毕业后自己就背包来北方找他了,那时候电话还没普及,阿毛的车间没有外线电话,长途联络都是挂到我这里。女孩儿终于从南方启程,明晨就要到哈尔滨了。晚上,我和阿毛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直到夜半。我不得不回家了,我还从来没有在外面这么晚过,阿毛送我回家,上楼,到家门口,他说,晚上做个好梦。那天我穿的是一件红色的衣服。他说,做一个和衣服的颜色一样美丽的梦。

这一夜我做的是噩梦,我梦见我和阿毛在一个远古的残堡断垣间攀行,到处都是古战场厮杀的痕迹,干涸的血迹,僵枯的身穿残甲的武士,锈蚀的剑戟……梦的后来是我从崖顶坠落,惊醒后心通通跳,看到窗外蒙蒙发蓝了,南来的火车,快要进站了。

阿毛浪漫起始的婚姻很快就结束了。好几年里,没看到阿毛的文字,他好久不写什么了,他画画,写书法,刻剪纸,调教朋友的小女儿练字。我也早就把自己远远地嫁了,有了儿子六六。

又是几年过去,阿毛再一次有了秩序的生活。酒也还是喝着。忽一日,他拿来一首长诗,这首诗依然像以往一样感动我,我说阿毛你不写诗真是浪费,他只笑着喝酒。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我看到的阿毛最后写的一首诗,也是我最后一次给阿毛发表的诗,那首诗歌,题目是《红女孩》。

我临离开哈尔滨的时候,阿毛正住院。我没想到再也见不到他,我以为,等我回去,我们又会和以往一样,大家在一起聚会,吃饭时先让他拨满自己的瓷盘。

我到北京后,知道他已经出院了,我还高兴过一阵子,把电话打到他家,听他说话,我以为他慢慢地会养好。夏天快来的时候,子桐给我打电话,说阿毛走了。那一刻,我只有泪。

一年了,阿毛,你在天堂过得好吗?你在天堂有酒吗?少喝点,阿毛。

晚上,我会记得,让自己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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