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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

2015-12-21范亚湘

湖南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母亲

范亚湘

春暖花开时,外公离开了家。

那天,外公一大早就边吹口哨边擦着皮鞋,不时用嘴吹一吹皮鞋上的灰尘。他躬身穿皮鞋时,嗤地一声,紧贴身子的灰色马夹崩裂开了一道口子。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不碍事儿后,才将前不久新制的那件藏青色长衫套在身上。他太有衣架子了,长衫套在接近一米八零的个子上,似刚熨烫过,平滑、挺括。他取过挂在床旁衣架上的那顶灰白色丝葛圆顶礼帽,对着墙边那面大镜子,拇指与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拈起帽子圆顶一角,将之稳稳地盖在了头上。前面宽阔的帽檐正好遮挡住了眼睛的视线,他只好歪着头去照镜子。

只见镜子里的那个家伙剑眉斜曳,眉宇间流荡出一股温良;一双深邃犀利的眸子,坚毅、萧冷却又蕴藏着几分高贵雅致;挺拔的鼻梁,英气俊朗;厚厚的嘴唇轻抿着,棱角分明。帅气的礼帽,得体的长衫,将人衬托得空灵、隽秀,散发着俊逸出尘、淡然若定的阳刚之气……外公差点没认出自己来,自恋地冲镜子里的那个家伙挤了挤眼,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意,提起长衫,跨过高高的门槛,像往常一样,跟家里人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大模大样地出门了。眨眼间,他就融入到了浏城桥小巷子里拥挤嘈杂的人流中。在小巷转角处,他要了一辆人力车,径直沿着大马路朝东边跑去。

外公原来住在北正街。上个世纪早期,好像长沙有钱的人都住在北正街。静谧的小巷里,麻石被磨得锃亮锃亮,依稀照得见人影;灰泥砖墙有些老旧了,斑驳得仿若风一吹即会脱落;花岗岩镶嵌的门楣下,笨重的大木门漆得乌黑乌黑,紧紧地闭着,似永远关着一份莫测和神秘……这一切象征着在南门口开纸烟厂的外公的身份,和与之相匹配的地位。而浏城桥却是当时的贫民窟,不仅房屋破旧,街巷逼仄,且人员纷纭杂沓,所租住的人不是卖苦力的汉子,就是卖身的女子。一九三八年的那场“文夕大火”,将外公北正街的住宅和南门口的纸烟厂烧得片瓦不存,只得在浏城桥租了几间低矮的房子住居和继续办厂。他延请了那一帮跟随了多年的老手艺人,在家里用木制模子卷纸烟。即若生意撇淡撇淡,好在他善于经营,稳住了一帮老客户,日子凑合着还算糊弄得过去。

车夫拉着外公一路小跑,到达浏阳河东山渡口时,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哧呼哧地喘个没完。外公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他加倍付了车资,下车站在河堤上焦急地等渡船。外公是一个生意人,但他为人内敛、审慎,每每去陌生的地方都会小心翼翼,从不会节外生枝地惹出无端的事儿来。

浏阳河边一片葱郁清芬、漾绿摇翠。芦苇已长出了一尺来高,青翠得可滴出水来。水莎草花粉嘟嘟的,风一吹,便随之扬去,也不知会飘向何方?浅紫色的辣蓼子这儿一窝,那儿一丛,一串串粉红或绿白相间的小花竞相绽放。鱼腥草的叶片似一颗心,霸道地延伸进了水里,不断有鱼儿拨剌拨剌蹦出水,搅得水波荡漾,浮在水面的鱼腥草叶片跟着晃动,像无数颗心在摇曳。蜜蜂和蝴蝶在花花草草间飞来飞去,好忙碌却也好自在。水鸟落进花草丛里,唧唧喳喳地觅食和嬉戏……

对岸那座孤自耸立的山头就是鹿芝岭。

鹿芝岭原本叫六子岭。浏阳河从东边逶迤而来,忽而在这座山脚下折转身掉头北上,从此摆脱了大山的束缚,似一匹脱缰的野马,奔泻平原地带,视野豁然开阔。顺流而下跑船的汉子们,可从六个不同的方向欣赏这座独立河畔的山头,似看到了六个鹤立鸡群的仙子,故呼之为六子岭。过了这里就是长沙,跑船的汉子们紧绷的神经自然而然地得到了松懈。接下来,河水不再那样湍急,而是波光粼粼,轻盈舒缓。跑船的汉子们此行之目的地大都已经到了,待一拢岸,从船主那儿领过薪资后,三五一群,乐呵呵地结伴去坡子街,边吃着黑乎乎、香喷喷的臭豆腐,边吆喝喧天地猜拳喝酒。口爽了,肚子也填饱了,于是,他们便掂量着口袋里的银两,到不同档次的勾栏或者青楼接着去爽。

清末民初,六子岭脚下的小集镇仙人市因浏阳河水运的忙碌而繁盛起来。见有利可图,有人在此开了一家药号,除了给东来西去的船家卖一些止泻药和治疗跌打损伤的狗皮膏药外,还卖一种既能御寒又能补肾壮阳的药酒。跑船的汉子们喝了那药酒后,浑身燥热,乃至到了长沙,裤裆里的那玩意儿仍是金枪不倒。药号取“仙鹿系灵芝”之意,名为“鹿芝堂”。或许就是凭借那药酒的魅力,在跑船的汉子们眼里,六子岭不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仙子,单剩下了那神奇的药酒和卖药酒的鹿芝堂。久而久之,六子岭谐音切义,顺应演变成了鹿芝岭。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鹿芝岭的显耀却是因为它的战略地位。只要谁占据了这个地方,就意味着谁扼住了长沙东大门。站立鹿芝岭上俯瞰对岸的长沙,可谓一览无遗。不仅可以看到飞檐微翘的天心阁,还可以看到浏城桥高矮错落的破烂房舍。大军打鹿芝岭渡过浏阳河,便等于长沙门户洞开,不再有任何天然屏障可阻。前几年,日本人三次攻打长沙,皆是北走捞刀河,东渡鹿芝岭。现时,日本人仍在百里开外的汨罗新墙河北岸驻有重兵,并时刻觊觎进犯长沙。这种情势下,鹿芝岭这个小地方,不热闹、不紧张还真不行。是处,有潜伏下来窥视长沙动静的日本间谍,有守备防卫渡口的军队,有神出鬼没的游击队,也有打着保护乡民旗号的地方保甲武装,还有从浏阳大围山跑下来游走抢夺的土匪……乌龟王八、蛇蝎鱼虫、各种势力、各色人物汇集混迹在巴掌大的鹿芝岭角力、较劲。你来我往,绞缠钳制,今天我逮了你的人,明天你抢了我的地盘,不是这个被抹了,就是那个被端了。鹿芝岭下的浏阳河边,时常有尸首暴于荒野,成为野狗们争相哄抢的珍馐美味。

渡船将河水犁得哗哗作响,立于船头的外公一言不发,尚未靠岸,他便急不可待地纵身一跃,跳下了船。

说是“市”,仙人市却并不大。二十来栋民宅依着一条不算宽敞的灰扑扑的土路两边而立,中间有几栋民宅被改装成了饭铺,门外脏兮兮的,苍蝇乱舞。靠东头的一栋民宅是一家叫做怡红院的妓院,门口挑着的灯笼上满是淡黄色的泥沫星子,灯笼红不红白不白黄不黄地在风中晃荡。这儿也谈不上什么繁华热闹,那个曾被广为传颂的“鹿芝堂”药号早已没了影儿。相反,还有些破败、凋零,甚或常因一些稀奇古怪、形迹可疑的人员出没而伴有几分恐怖、瘆人。已是午时,路旁的杨树上,知了聒噪地叫个不停。街上野狗疯追狂跑,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行人。外公像是在观看街景,又像是在打发等人的时间,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他那一身行头格外打眼,有人从民宅的窗户内冲他打探,也有人离他远远地吊着线,但神情专注的他却浑然不觉,仍是若无其事地走走停停,这儿看看,那儿瞧瞧。

过了半晌,外公掏出怀表瞅了一眼,走进了一家装修尚好的饭铺。饭铺里没有其他顾客,他选择在紧靠大门的一张八仙桌旁背门坐下,不慌不忙地将礼帽取下搁在饭桌上,松开领口的扣子,拍打了几下长衫下摆的灰尘,精心选择了饭菜。很快,饭菜端上了桌,他有些饿了,埋首自顾自地吃起来。吃着吃着,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挥动筷子的手僵在了半空。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斜跨着王八盒子的壮汉坐在了外公的对面,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吃饭。见状,他迅即丢下碗筷,双手撑住桌沿就欲起身离去。刹那间,一队人马冲进来,三下两下就把身材魁梧的他双手反剪,死死地将头摁在了饭桌上……

外公离开家后不久,长沙城内风声鹤唳,局势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日本人突破新墙河防线朝长沙扑来,城内人员似鸟兽状,纷纷四处逃散,生怕跑慢了而丢了小命。外公离家未归,家里剩下后外婆和我母亲。情急之下,后外婆擅自辞退了在家做工的人,收拾好家中细软,领着我母亲渡过湘江,躲到了岳麓山下外公的老家。其时是一九四四年六月,我母亲不及十一岁,还是一个不谙世道、无忧无虑的黄毛丫头,也是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百事不探的大小姐。

老外公和老外婆都已过世,老家住着外公兄长即我叫做伯外公的一家人。老外公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外公的家业正是他苦心经营打下的基础。老外公先是挑着货郎担沿岳麓山走村串户地转悠、叫卖,积攒了一些钱财后,麻起胆子地跑到北正街开了一个南杂店。一俟生意做大就迅速转行,前后开过米店和钱庄。那个时候,这些行当来钱快,但钱贬值得也快,老外公趁机置下了北正街的房产。外公离开学校后,便跟老外公打下手学做生意。二十一岁那年,外公迎娶了外婆。婚礼办完不久,老外公觉得外公已成人,就将生意脱手交由外公处理,从此退隐江湖,回到老家享清福去了。

伯外公是一个典型的“书憨子”,他每天要做的事情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便是拢着袖子站在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下一门心思、喋喋不休地讲书,不管天晴落雨,人进人出,他总是旁若无人、摇头晃脑地对着老槐树讲他的“武松打虎”“关公战长沙”。

伯外婆原是老外婆身边的一个丫环,相貌平平,个子高高大大,讲起话来慢条斯理,浑厚温润。老外婆好喜欢她,夸她为人勤快,心地善良,做事有主见、利索。有一天,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外婆把丫环叫到跟前,哆哆嗦嗦地抚摸着她的头,深情地说:“妹子,你来我们家怕有五六年了吧?我一直把你当女儿看……现在,老大一天到晚只晓得站在槐树下讲书,唉,看了着急呦!我和他爹都是一把老骨头了,阎五爹要我们今天晚上去报到,绝对拖不到明天天亮。我们走也走得了,可放心不下的就是老大。我们商量过了,只有把他托付给你,请你照顾他一辈子,我们走时才会安逸地闭上眼睛……”老外婆见平时大大方方的丫环一脸红晕,怪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埋头不语,知道事儿八九不离十了,益发开导游说,直到羞涩的丫环点头回答:“好……好啰!”

伯外婆的确能干,也会做人。一大家子上十号人,除了前后两个妯娌,没有人不喜欢她、尊敬她。树大分叉,儿大分家,乃天经地义的事。可外公家兄弟二人即便一个住在城里,一个住在乡下,钱财上却从未分开。外公在外做生意赚的钱都会主动交给伯外婆管理、分配。对此,外婆有过意见,在她还没离婚时,经常会为这个事情气咕隆咚。后外婆一说起这个事情更是一蹦三尺高,没完没了地哭闹,闹到兴起,还会在地上打滚。可是,气归气,闹归闹,外公仍旧只会相信他的嫂子。钱财上的事情,先前的外婆也好,后来的后外婆也罢,外公都不会让其插上手。

后外婆是邵阳人,可到底是邵阳哪里人,我母亲却讲不清楚。每次一提到她,我母亲便会略带几分喜感地说:“你不晓得她啊,是一个暴脾气,性格又倔又犟,不怕把事情闹得大!她个子不高,长得圆圆滚滚,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一个‘坨坨妹子啰!只要他们一吵架就收不拢场,她死声啕气地敞开喉咙放肆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遇到哪就在哪满地打滚……呵呵,她爱穿大红色的衣服,像个大火球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

前几次跑日本人,回来的是一家三口。这次只回来了弟媳和侄女,伯外婆不无担心地问:“我家兄弟去哪儿了?”

“晓得他死到哪里去了!”后外婆没好气地说。

“唉,这乱糟糟的!”伯外婆叹了一口气,忙着给侄女拿吃的去了。

外公就是那样一副令人讨厌的德性,厕所里的石头,臭硬头得要命。他想做什么便会不顾一切地去做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不想做什么你若是拿把枪逼着,也懒得去搭理。他没事不爱出门,可只要一出门,脚一撩,喊走就走,从不言说一声,家里人根本无法掌握他的行踪和动向。

外公是一只“闷鸡子”,言语不多,天大的事情都会自行去消受。他极少跟人交流,更别说掏心掏肺了,即便待在家里,脸上老是阴阴的,双眉紧蹙,心神不宁,好似在谋划着欲干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儿。若是家里来个人客,他甩上一包纸烟算是打了个照面,然后就闷声不响地自己搞自己的去了。后外婆好心和他商量个什么路径,他却端着个架子爱理不理,半天云里有一句没一句。快人快语的后外婆先是装温柔撒娇,嗲声嗲气地说:“这个路径就按我说的搞,好啵?”外公像没听到似的,仍旧埋头搞他的路。实在受不了了,后外婆跺着脚气吼吼地冲他咆哮:“到底要得要不得?你好歹也放一个屁唦!”外公缓缓抬起头,星目含威地盯着后外婆,就是不轻易放“一个屁”。平心静气地说,后外婆跟外公逢吵架就爱耍性子,也不无外公的原因。面对一个像外公那样横竖油盐不进的男人,哪个女人受得了?

日本人一撤走,长沙又恢复了往昔的样范。后外婆和我母亲回到了浏城桥,可外公不见回来,也无半点音信。往年,外公出门十天半月不回来是常有的事情,这次他出门近两个月了还没回来,家里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然而,毕竟家里缺了一个主事的人,纸烟厂一时半载是开不起来了。伯外婆隔三差五提着坛坛罐罐来家里给侄女送好吃的,我母亲感觉不出外公长久不在家有什么异样,她依然天一亮便哼着“小么小儿郎,背着那书包进学堂”,和隔壁邻舍的几个妹子一道,蹦蹦跳跳地去上学。等我母亲一走,家里只剩下无所事事的后外婆,她这里坐坐那里站站,不得一天的日子完。不过,有一帮邵阳老乡在浏城桥卖苦力,她可以摸到他们那儿消磨难熬的时光。

一年过去了,外公还是没有回来。这时,家里人着急了。后外婆一急,暴躁脾气上来了,又是哭又是闹,挖空心思地咒骂外公没良心,丢下她和我母亲两娘母子自个儿逍遥快活,一定不得好死!但是,家里最急的还是伯外婆,她甚至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天一亮就四处托人打听她家兄弟的下落。可外公好似在人间蒸发了,一点儿蛛丝马迹也寻找不到。

只有出没有进,坐吃山也空啊!没过多久,负责这个大家庭钱财的伯外婆便感到吃力了,且还不是一般的吃力。那天,伯外婆给我母亲送来好吃的后,磨磨蹭蹭了半天不想走。平时,两妯娌伙里很难得作古正经地说上几句话,这次,伯外婆则端着一杯茶追着后外婆打讲,趁后外婆脸上挂着笑,伯外婆话锋一转,用商量的口气说:“我家兄弟还没回来,我说弟妹呀,你跟我侄女住在浏城桥也不方便,不如住到老家去,那样的话我们吃呀喝呀一瓢水搲了,还可以相互有个照应……”后外婆似乎知道伯外婆迟早会有一天要来说这些,话没说完,就唬着脸说:“那怎么可以咧?不是你侄女还要上学么!”

这下触碰到了伯外婆的软肋,她眼里噙着泪花,内疚地说:“我怎么变得这样糊涂咧?那确实,还是我侄女上学要紧!”

伯外婆前脚一走,后外婆的一个老乡后脚就跟来了。那是一个约摸三十多岁,长得鼓鼓墩墩的男人,左边脸上有一块显眼的酱紫色胎记,面积约摸占了半张脸的一半。近段时间来,他常来家里帮后外婆做一些男人做的粗活。后外婆轻飘飘地跟我母亲讲过,他叫疤哥,是她老乡,幸亏有了他来帮忙,家里原来乱七八糟堆着的那些笨重的东西才收拾妥帖。我母亲最害怕后外婆发脾气,从不敢反对她做任何事情,何况如今外公不在家,凡事都得依靠她。疤哥对我母亲倒是很客气,我母亲放学回家,门一开,他飞地站起身冲我母亲笑眯眯地说:“呦嗬,大小姐回来了啰!”

我母亲不答话,尴尬地站在门口轻轻地抿着嘴笑。这时,后外婆赶紧起身跑来接过我母亲的书包,说:“你喊人啰!”在我母亲的记忆里,后外婆跑到门口来接她书包可是破天荒第一次。

“喊他什么咧?”我母亲一时茫然无措,浑身不自在。

“就叫我疤叔好了啰!”他指着脸上的胎记,风趣地说:“我这样范好记吧?我娘心疼我,怕我弄丢了,硬是在肚子里就活生生地给我做了这样一个大记号。”

疤哥这一说,直把我母亲和后外婆逗得开怀大笑。自从重新回到浏城桥后,这个家冷火秋烟,几乎没有过爽朗的笑声。

我母亲终究不好意思叫“疤叔”,但她觉得他并不令人讨嫌,相反还因会搞笑而有点可爱。不过,时间一长,我母亲发现只要他一来,整天唉声叹气、蔫不拉几的后外婆立刻变得屁颠屁颠地眉开眼笑,精神十足。他们也不避讳我母亲,两个人挨在一起拉拉扯扯,用家乡话嗯啊嗯啊地说说笑笑,搞得我母亲竖起耳朵听,也没听懂一句。那时,我母亲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她希望疤哥多来,他一来,冷撇撇的家有了生气。另一方面,我母亲虽对男女之间的事儿还懵里懵懂,但却恶心后外婆见到疤哥时手舞足蹈、妖里妖气的样范。后来,若是疤哥来了,我母亲干脆“砰”地关上门,躲到自己房间里,横竖不露面。

有一次,我母亲提前放学回家,家里不见后外婆,但她房间的门却关得紧紧的,并从里面传出一阵阵奇怪的叫声。来了贼?在偷东西咧!我母亲冒失地哐啷一脚捅开了门。顿时,我母亲就吓傻了眼,这次她看到在地上打滚的不是红彤彤的大火球,而是两个黏在一起的白晃晃的大肉球!

我母亲冲到街上哇哇大哭了一场。她认为后外婆是在欺负人,可她却又不能把受到的委屈说出去!哪怕最亲的伯外婆,也不能说,一说,这个家马上就得散。最气恼也是最痛心的是,她不明白外公为什么还不回家?是不是像后外婆说的真的不要这个家了,另外在外面又安了一个家?

一转眼,两年过去了,仍是寻觅不到外公的一丝音信。

秋天来了,橘子红红地挂在枝头,老槐树的叶子似扑扇着翅膀的蝴蝶,在空中一阵轻盈曼舞后,落得满处都是。这天清晨,一对喜鹊歇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见此,喜滋滋的伯外婆连忙轻手轻脚地跑过去,拦住叽哩咕哝讲书的伯外公,细声细气地说:“快别讲了,快别讲了,莫把喜鹊吓跑了!喜鹊这样叫,怕是我家兄弟要回来了咧!”

岂料,伯外公理都不理。只见他从袖笼里唰地抽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合二为一,像一柄锋利的剑,猛地刺向老槐树:“呔!且饶你性命,快换马来厮杀!”伯外公这一声断喝,吓得两只喜鹊扑棱扑棱,飞得无影无踪。

伯外婆气得,第一次跳起脚对伯外公破口大骂:“你个蠢宝!”

晌午的时候,一个在浏阳河里跑船的汉子来到了伯外公家。他家也住在岳麓山下,和伯外公一家相识。一年四季在外面跑,接触的人多,路子野,他是岳麓山一带有名的“川子大爷”(江湖上混的人)。过年的时候,他正在家喝着酒,哼着小调,伯外婆提着两个纸包来拜年,低声下气地央求他帮忙打听外公的消息。酒劲儿一上来,他便一拍胸脯说:“好啊!”如今,他出乎意外地来家里,伯外婆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人家屁股还没挨凳子,便迫不及待地问:“我家兄弟有消息了?”

跑船的汉子神色凝重,吸了一口烟,摇着头说:“他已经不在阳世了,被人枪杀后埋在鹿芝岭的浏阳河边。他是在仙人市街上的饭铺里吃饭时被人逮了去,直到死,就说了一句话:‘你们不要问了,我是不会讲的……”

伯外婆还未听完,便昏厥了过去。

悲痛过后,伯外婆咬咬牙,跑到岳麓山后山一家棺材铺里选购了一口漆得刷亮的上等楠木棺材。她不忍心让她家兄弟成为在他乡游荡的孤魂野鬼,哪怕钱财上再吃紧,也要把她家兄弟接回来,好好享受亲人的温暖。

眼看要到中秋节了,伯外婆早早地备好了九如斋薄酥月饼和红枣、栗子、核桃酥、芝麻豆子糕、笔梗子糖六个大纸包,扯了一块大红绸缎。那时,走人家一般送两个纸包,送四个纸包算是客气了,送六个纸包却十分罕见。择了一个黄道吉日,伯外婆手挽盛着纸包和那块大红绸缎的篮子,前去鹿芝岭。

兜兜转转,一路打探,在鹿芝岭东北脚下找到了当地的保长。伯外婆恭敬地递上纸包,说明来意。保长爽快地指认了掩埋外公的地方,并差人取出了外公的尸骨和那顶灰白色丝葛圆顶礼帽,用大红绸缎包裹着放在了伯外婆提来的篮子里。

太阳已挂在了鹿芝岭的西边岭上,阳光迎面照过来,温馨而又恬静。天空湛蓝湛蓝,大片大片的白云宛若团团棉花在头顶上飘来拂去。秋风和煦,轻柔柔地,撩拨得蜻蜓聚集在一起,比赛似的展翼飞翔、盘旋。黄的、紫的、白的,田间小路旁的野菊花恣意地怒放着,妍妍的,娇媚俏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朴素清雅的芬芳。伯外婆抬头看了一眼天上向南飞去的大雁,加紧了脚步。

回到家,伯外婆盹都没打一个,急忙解开了大红绸缎包袱。

伯外婆取出泥巴糊糊的帽子,洗了几大盆水方才洗出清水来。她右手食指顶在水淋淋的帽筒里左右来回地晃动,脑子里不禁浮现出她家兄弟那次戴着它回老家时的情形。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巍峨的岳麓山就若燃烧的火焰般,跳跃出眩目的红光。太阳从山顶缓缓地坠落,余霞成绮,山上山下宛似翻涌披拂的华丽锦缎,四周盈满了紫檀的香味儿。一个头戴灰白色丝葛圆顶礼帽,身着一袭青色长衫的男子器宇轩昂地走来。他将帽檐压得低低的,金色的夕阳洒在上面,泛着迷人的光泽。不断摆动的双臂画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长衫一角随着脚步间带起的清风翩然飞旋……一派绚烂缤纷中,那抹欣长高大的身影飞扬飘逸,穆如春风。

睹物思人,奈何物是人非。两年前还是如此英气逼人的一个大活人,而今却变成了一堆白骨。伯外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唉,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咧?”伯外婆把帽子晾在竹竿上,捡起尸骨,一根根地擦去上面的泥土。她擦得认真、细心,就像在纳一只鞋底那样平静淡然。她甚至还将尸骨递到鼻子前闻一闻,她不觉得冰凉的尸骨有多么惊秫,也不觉得尸骨腐烂后所散发的气味有多么难闻……因为是她家兄弟,最亲最亲的兄弟!她拿一根细小的竹签去挑骨缝里的泥土,一遍又一遍地去拭骨头上的斑点,她要让她家兄弟的每一根骨头都纤尘不染,绝不允许有丝毫秽浊玷污她家兄弟的新生活。尽管她知道她家兄弟这一生曾经走过许多弯路,受过许多磨难,犯过许多过错,甚至好多事情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但她坚信,通过她的悉心劳作,她家兄弟来生就会顺风顺水,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岳麓山上的枫叶被秋风染成了红色,夹在绿色山林中,好似一幅精美的油画。外公便在这幅画里开始了他的新生活。渴了,他可以捧喝从岩缝间汩汩涌出的山泉水,将脚伸进清冽的水中,坐在泉水淌过的石头上小憩;寂寞了,他可以到老家那棵槐树下听他兄长讲书,还可以像他童年时那样,每天去屋前屋后的河渠沟涧、田间地头巡视一遍;累了,他可以在他嫂子给他添置的上等楠木房里长眠,还可以像他少年时那样,翘着二郎腿躺在枫树下看红叶摇曳飘落,美美地睡上一觉……岳麓山就是他的家,是这里的山水将他养大,自然有足够的襟怀接纳他这位在外漂泊的游子。

安葬好外公的尸骨后,后外婆说她要处理外公遗留下来的一些事情,先回浏城桥去了。长沙人有一个习惯,“头七”晚上,后人要给新坟上灯,好让亡者出来溜达时有亮照见路。我母亲是外公唯一的血脉,只有她来做这个事合适。天一煞黑,她端着一盏罩着罩子的灯,在伯外婆的陪同下,心惊肉跳地摸去外公的墓地。尽管灯被罩着,但风一吹,还是飘飘忽忽,时明时暗。越是这样,她越是害怕,骨寒毛竖,不敢挪步向前。七天时间不算长,第八天吃过早饭,伯外婆就决定送她回浏城桥去上学。

我母亲打开门,后外婆不在,家里乱七八糟,一片狼藉,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她被眼前的这一幕惊愣了,等回过神来,才明白肯定是后外婆干的好事儿,不禁一肚子的委屈和苦水一齐喷发了出来,嗷嗷地哭得很伤心。伯外婆将我母亲搂进怀里,不住地给她抹眼泪,像是什么事儿也不曾发生过似的说:“她还年轻,还有自己的生活……莫去怪她了!”

我母亲说,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后外婆来长沙看病,在伯外婆家歇了一夜。原来胖得像个皮球似的她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人一抓抓子,脸像猴子,一削削子。伯外婆见了心疼得不得了,特意杀了一只正在生蛋的老母鸡熬汤给她滋补身子。那时,伯外公已经作古,昔日的两妯娌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拉家常,说着说着,后外婆呜地一声哭了,痛心疾首地说她对不起我母亲,拗不过疤哥的胡搅蛮缠,将家里的财产贱卖后,和他一道稀里糊涂地跑回了邵阳老家。“过苦日子”那阵,为了省下一点粮食给孩子吃,疤哥经常空着肚子。饿得实在不行了,便去挖观音土吃。观音土那东西不好吃,更不好屙,疤哥被活活地撑死了。疤哥死后,走投无路的后外婆带着几个孩子外出乞讨,伢婆细崽风餐露宿,有一顿没一顿,落得一身的病,连没几年,就被疤哥召唤去了。

伯外婆将我母亲带回了老家,没学可上就等于没有了管束,她像一只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猴子,玩得天昏地暗,不亦乐乎。伯外婆看到她那样疯玩,心里很不是一个滋味儿,一门心思揣摩着如何把她送回学校去读书。家里已是捉襟见肘,城里的寄宿学校读不起,岳麓山周边又没有中学……想来想去,伯外婆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我外婆。当时,外婆住在长沙郊外一个叫毛塘铺的集镇上,附近有一所杨梓冲中学。

我母亲两岁时,外婆就和外公离了婚。外婆年轻时很漂亮,我母亲说她长得像电影演员王人美。我曾经专门找出王人美主演的电影《渔光曲》和《野玫瑰》看过好几遍,每次看到靓丽可人、青春焕发的渔家女“小猫”和“小凤”,就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外婆,就会觉得外婆是一只野性十足的“小猫”,一朵敢爱敢恨的“野玫瑰”。外公刻板,暮气沉沉;外婆活跃,朝气蓬勃。将这样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硬生生地捆绑在一起生活,着实是太为难他们了。

外婆离婚后嫁到了同住在北正街的龚家。我母亲称后外公为“龚家外公”,他要比外婆大十五六岁,是一个拳师,打得一手好拳,年轻时,在长沙一所武术私塾学校教拳术。有天夜晚闲逛到坡子街,发现一伙人围住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朝死里打。好久没动过真家伙了,手痒痒的,指关节捏得咯嘣咯嘣响。龚家外公瞅准机会飞身上去了,一套拳路还没打下来,几个打人的家伙便个个跪在地上求饶。他敛住手,潇洒地拍打着手指上粘的灰尘,转身欲离去。不想,那个西装革履的人打躬作揖地拦住他说:“好汉留步!”原来,此人是一个地位显赫的高官,拦住救命恩人龚家外公是要歃血为盟“拜把子”。

这以后,龚家外公凭借“拜把子”兄弟的势力发达起来了,不仅在富人聚集的北正街置有好几套房产,还在老家毛塘铺买了大片田地,建有庄园。龚家外公没读几句书,一见到舞文弄墨、琴棋书画那一套便脑壳疼,自然谈不上风流倜傥。可他脑子灵泛活络,懂得享受生活。他会赚钱,也会花钱,舍得在年轻貌美的女人身上花钱。我母亲说,龚家外公除了吃喝嫖赌,没有其他爱好。“他那个人呐,和善豪爽、洒脱不拘,会心疼人……什么都好,可只要遇到有几分姿色的女人,立刻换成了一副嫖客相!用长沙话说,他长着一身‘轻骨头,一见到女人,走起路来就双脚打摆子。”

外婆是龚家外公的第四任妻子。前一任是一位清朝一品大员的曾孙女,她曾为了能跟他在一起要死要活,闹得吃老鼠药自杀,几乎满城风雨,可两人相处不到三年就离婚了。不过,龚家外公大方慷慨,在对待女人上,莫不有“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之境界。

伯外婆牵着我母亲敲开龚家庄园大门时,外婆恰好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深秋的阳光暖暖的,外婆像只慵困的“小猫”,眉闭眼闭地缩在一张宽大的躺椅上。听到大门口有动静,她懒洋洋地侧过头来,一看来人,眯成一条缝儿的两眼惊竦得像铃铛,诧异地叫道:“呀!你们干嘛来了?”

伯外婆拖着神情呆滞的我母亲站到外婆跟前,堆着笑脸恭维说:“好多年不见了,我家弟妹还是那样漂亮!”这样说,伯外婆觉得不妥,赶忙改口:“我侄女的妈妈就是漂亮!”伯外婆有些不好意思,用商量的口气对外婆说:“我家兄弟出事后,我侄女现在没读书了,我估摸着这样下去会把孩子荒废的……我想让她住到你这里来,好去杨梓冲中学读书,你看可以啵?”

外婆不吱声,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伯外婆是冰雪流到肚皮上,一下子凉了大半截,就放肆催促我母亲:“快喊妈妈啰!快喊妈妈啰!”哪知我母亲却低着头,像根木头似的站着一声不吭。伯外婆急得,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直滚!

正僵持着,龚家外公阴沉着脸从屋里出了来,冲在怄着气的外婆说:“她还是一个孩子,父亲没了,不来投靠你要她到街上去打流啰!”龚家外公用几乎命令的口气说:“今天就腾一间房子给我闺女住……女孩子要富养,这是规矩!”

龚家外公的话在家里就是圣旨,外婆不同意也得同意。其实,外婆是故意那样模棱两可,一惊一乍,好等着豪爽的龚家外公出来发几句话。要不怎么说外婆“野”?就因为外婆善于恰到好处地掌控比她更野的龚家外公,用她那一套“小九九”可以把他忽悠得“啰啰”地转。

伯外婆心头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一脸的灿烂。

第二年春上,我母亲入读杨梓冲中学,在那里她结识了比她高一年级的我父亲。她大大咧咧惯了,可谓天不怕地不怕,是那所乡村中学里有名的“辣椒妹子”。多年以后,只要一说到那段时光,她便会骄傲地说:“学校里那几个喜欢讨邋遢嫌的男生,每次碰到我,规规矩矩地喊一声‘呦,大小姐后,立马溜开了!”

可不知为什么,我母亲一旦见了我父亲便服服帖帖,温婉腼腆得不行。我父亲是那种认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人,即使遇到我母亲那样的“辣椒妹子”,他照样会为了一道数学题的解法不顾情面,争得脸红脖子粗。我母亲说,她并不喜欢像我父亲那样较真的男生,年纪轻轻的像个老学究。抑或正应验了“物极必反”这个道理,我母亲虽口里说不喜欢我父亲,可有个几天不见面,她就像丢了魂似的,人蔫得如同打了霜的茄子。同时,要说我父亲只知道“唯有读书高”那也是有点夸张,他不过是一个不爱展露心迹的人,特别是在像我母亲那样与之家庭地位悬殊的“大小姐”面前,他会隐藏好内心的萌动和企望,精心呵护自己不会因此而遭受伤害。

一九五一年秋,我父亲和我母亲双双考取了一所水利工程学校,这无疑给两个内心相互倾慕的年轻人提供了更为广阔的交往舞台。两年后,他们被分配到了湖北荆江分洪工程工地上。尘土飞扬的环境和超强的繁重劳动,不但没有削弱身在异乡的两颗心的相互渴望、碰撞,相反,还撞击得益加激荡、猛烈。这年冬天,两个年轻人卯足劲,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上结为夫妻。

就在我母亲和我父亲沉浸在新婚燕尔之时,龚家外公被关进了监狱。前一年秋天,他被划为大地主,没收了所有的田地和家产。龚家庄园呼啦啦搬进了十多户人家,孩子的哭闹声、媳妇和婆婆吵架的对骂声不绝于耳。昔日的庄园主人龚家外公和外婆,以及尚未成人的两个舅舅被挤在三间狭小的偏房里住居、生活。也许,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天,过去那些低三下四苦求租田耕种的佃户摇身一变,俨然成了龚家庄园的新主人,哪天没吃饱饭或者没被对方相中对象……反正只要是不如意、不畅快了,就揪着龚家外公和外婆敲锣打鼓地狠狠批斗一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龚家的不是,就是因为龚家过去的压迫和剥削吃不饱饭,谈不到爱。

坦诚地说,龚家的确有种种不是,甚至不无肮脏可恶之处。但是,龚家外公和外婆都不是那种居心险恶、驴心狗肺的人。外婆除了挖空心思掌控龚家外公和经营那个家外,对社会事务可以说完全就是一个大白痴。龚家外公的爱好和志向不在钱财,也不在官场,而在如何讨得美人芳心上面。幸亏他只晓得吃喝嫖赌,没有留下血债而保全了性命,否则,像他那样跟杀人不眨眼的前政权高官勾连紧密、纠缠不清的人,早就被一枪崩了!可是,被关进监狱的龚家外公也没落得一个好下场,他患了一种奇怪的病,一说是肾衰竭,一说是花柳病,没出多久便在牢里一命呜呼了。龚家外公的病皆由纵欲过度、过滥所致,转了一大圈,还是因喜好而要了卿卿性命,悲乎哉?不悲矣!

大凡有点野的女子性格都比较刚烈,外婆也不例外。地主被关进了大牢,地主婆还在眼前晃咧!扬眉吐气的新主人想羞辱一顿那个“狗婆娘”,就像举手投足一样简单。那天,外婆又被架到了批斗会现场,批着批着,群情激奋的人们大声高呼:“扒了这个‘狗婆娘的皮,看看她是不是一副黑心肠!”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扒光衣服,换谁都会不从,何况外婆是一个十分要面子的人。她一边双手死死地抱在胸前护住自己,一边撕心裂肺地哭号咆哮:“你们这样,我就去死!”埋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刻骨仇恨已经被彻底唤醒、激发,已经熊熊燃烧的烈焰,岂会因一个“狗婆娘”装腔作势撒几滴“猫尿”而熄灭?不容分说,愤怒的人们三下五除二,便将外婆身上的那层“皮”扒个精光……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龚家庄园门前那口长满浮萍的池塘里漂着一具蓬头散发的女尸,打捞上来一看,竟是我外婆!

龚家只剩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无力料理外婆的后事。龚家外公几任前妻的子女暗地里出资买了一口薄棺,草率地将“畏罪自杀”的外婆埋在了毛塘铺的一座山岗上。没有墓围,没有墓碑,只有一堆高高隆起的黄土,巧合的是,外婆的墓地正对着曾经给她带来了无数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的龚家庄园。

荆江分洪工程竣工后,我父亲和我母亲回到长沙参与湘江治理。直到这个时候,我母亲才知道外婆死了。她不敢哭,亦不能哭,只能强迫自己咽下苦涩的泪水,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以此转移失去亲人后的痛苦。一个各方面都出跳且要强、上进的年轻人,不可能不会对那些来自人生追求方面的诱惑无动于衷,然而,却因家庭出身这个甩不掉的沉重包袱不得不忍痛黯然放弃,憋屈地退让一旁,像给人做嫁衣的裁缝那样,只能傻傻地看着别人欢喜。我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外公早就死了,但他的死却一直说不清楚,而今外婆的死又不能说。在那个凡事都讲究家庭成分的年月里,我母亲内心的郁悒、悲苦可想而知!

世上有很多事情是人无能为力的,除了坚强面对,别无选择。每到清明,我母亲天没亮便出发,独自偷偷摸摸地先去外婆的墓地,趁还没什么人,叩三个头就走。随后,她悄悄地转到岳麓山上外公的墓地,叩完头后,默默地坐上一会儿。五颜六色的小花骨朵儿含苞欲放,山风幽幽,树影婆娑,坐在坟头的她一脸愁苦,痴痴地盯着眼前那个杂草丛生的土堆,怅然若失,欲哭无泪。

湖南、湖北皆因湖而名,湖的潜台词就是水,因而,湖南、湖北都是水利大省。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一纸调令,将我父亲和我母亲同时调到了湖北长江边的一个城市。我母亲除了拼命工作和抚养好儿女外,从不愿意向人说起她的身世,哪怕在家里人面前,她也只会淡淡地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要去说那些没用的东西!”直至伯外婆病逝后,我母亲才给我们兄弟姐妹讲述了她这一生。她讲述的目的不是为了唤起儿女的同情,也不是要儿女记住那些茹痛含辛的悲切,而是希望弄清楚外公的死因并有个结论,以便解开心中那个长期困扰着她、折磨着她,令她忧思烦冤、寝食难安的郁结。

一九八七年仲夏的一天下午,我母亲骤然收到一份电报:“母病危,速回长。清正。”我母亲眼前一黑,人车车地转,脑袋里血液似要冲出来。“清正”是我母亲的堂弟,他说“母病危”,就是伯外婆病危……我母亲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叫上大学毕业在家等待分配工作的我,直奔轮船码头。辗转赶至伯外婆住的医院病床前,已是第二天晚上。伯外婆身体非常虚弱,凹陷的眼睛时睁时闭,嘴张得大大的,艰难地喘气。我母亲一坐到床边,伯外婆就猛地一把抓住我母亲的手,声音微弱地说:“我家兄弟来啦!告诉嫂子,你去鹿芝岭做……”显然,伯外婆误将我母亲当做了她家兄弟,伯外婆想在临走之前弄个明白:她家兄弟当年去鹿芝岭到底是为什么?但话未说完,伯外婆的手却从我母亲的手心里渐渐地滑落掉了……

我母亲泣不可仰,几次差点哭闭过气去。伯外婆的溘然离去,就似一棵参天大树轰然倒下,使我母亲在精神上失去了依傍,从此不会再有人像疼爱孩子一样来怜爱她、关切她,也不会再有人像慈母一样来聆听她倾诉遭遇的苦、经历的痛。在我母亲的心目中,伯外婆的地位胜过了所有的长辈,甚而超过了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外公、外婆。她曾多次跟我说过:“要是没有你伯外婆,我这一世人还真不晓得会是一个什么样子?说不准会在你后外婆跑了以后要到街上打流,那样的话,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伯外婆临终时说的那些话,使得长年淤积在我母亲心里的苦楚就如风暴过后的湖水,不再波平浪静。我母亲太需要了解外公之死的真相了,她甚至觉得外公之死迟迟没有定论,是她这个做女儿的最大无能和不孝!伯外婆的丧事一忙完,我母亲急急忙忙地拖着我去了鹿芝岭。天气炎热得有些窒息,我压根就不明白已是额上爬满银发的我母亲哪来的精神?

鹿芝岭虽然不高,但却很是陡峭,只能沿东边的一条蚯蚓似的小路攀上山去。小路两旁长着茂盛的蒿草,七七八八的花儿点缀其间。没出多久,我们便走进了满是知了叫声的树林里。阳光穿过树叶间的林荫照下来,形成斑驳陆离的光环,像繁星在空中闪烁,有些晃眼,却十分晶莹亮丽,透着不可捉摸的淡雅。树木恍如刚刚沐浴过一样,洗去了尘埃,洗去了烦恼,洗去了往日的一切伤害,郁郁葱葱,清香缭绕。

浏阳河似一根白色的飘带缠着鹿芝岭,对岸的长沙清晰可见,甚或可以看得见大街上乌龟似的小汽车和熙熙攘攘的人流。我母亲站在一棵大树下,指着远处一道影影绰绰的山脉说:“那里就是岳麓山,一九一〇年冬天,你外公出生在岳麓山下……谁也不会想到,三十四年后他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鹿芝岭。一东一西,他这一生就在长沙东奔西走,也不知忙些什么!”

外公留给我母亲的,除了无边的哀伤和思念外,还有一个解不开的谜。

时间在悄然流逝,不知不觉中,我母亲退休了。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一到星期天,就做一大桌子菜,挨个挨个地给我们兄弟姐妹打电话,通知我们回家吃饭。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谈笑风生,一顿胡侃,唯独外公成了最忌讳说到的一个人,生怕一说起他而戳到我母亲心里的痛。这样过了好几年,等我父亲一退休,他们就即刻要回长沙定居。像是早已计划好了,那份坚定,几乎不容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搞得我们兄弟姐妹个个措手不及,只好不遗余力地跟着陆续迁往长沙。

一大家子人平淡无奇地生活着,即便我们也有不尽人意和烦恼的时候,有时还会闹出一点不愉快来,但总体来说还算就手、顺遂。生活似乎偏偏就爱与人唱对台戏,不管有意无意,常常把人折腾得筋斗发滚,莫衷一是。二〇一〇年八月中旬,我到北京出差,一下飞机便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我母亲报平安。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不管出差到哪里,第一件事只会给她打电话。以往,她接到电话后会说:“到了就好,我也放心了!”这次,她居然十分生气,在电话里质问我:“你去北京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前一天晚上我明明跟她说过了的,历来精明强干的她怎么犯起糊涂来了?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转头给爱人打电话,告诉她我母亲的异常,要她赶紧带我母亲去医院检查。年初,多次中风、久病在床的我父亲离我们而去了,现在,决不能让我母亲有任何闪失。忧心忡忡了几天,我正走在回宾馆的大街上,爱人电话来了,边哭边说:“医生说妈妈得了脑癌,有蛮严重,情况好顶多活半年,情况不好只活得两三个月!”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懵了,犹如晴天霹雳,全身颤抖得似筛糠一样。大街上人来人往,我一时无所适从,勉强扶住一棵树,泪水奔涌而出。

从北京回来,我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竭力做到和我母亲有说有笑。即便家人瞒着她病情,可她似乎还是觉察到了,转弯抹角,重三倒四地跟我说:“人总是要死的,我死后你们兄弟姐妹不要伤心,把我的骨灰一半葬在你们父亲一起,我们这辈子是夫妻,下辈子还要做夫妻。另一半就撒到湘江里去,我在湘江边出生,在湘江边长大,学的是水利,就让湘江水带着我流到长江,流进大海啰!”日益生长的癌细胞就似一颗定时炸弹,我母亲分明是在交代后事,只是她说得比较委婉、含蓄。每当这个时候,我便会强行打断她的话题,一边泪水朝肚里咽,一边勉力挤出一点笑说:“您说的是什么话?”

慢慢地,我母亲的性情发生了一些改变,平时脸上挂着笑容、直话直说的她,变得愁眉不展,一个人闷闷地呆坐着,时常话到嘴边欲言又止。有一天,她忽然拿着一本《宋词》,翻到苏轼填的那阙《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指着“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问我:“你晓得这个‘恨字是什么意思不?”我当然知道是处“恨”字的意思,只是不明就里她问这些的缘由。她不等我开口,说:“这个‘恨字是指遗憾,人生本应该没有遗憾!”顿了顿,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在说给我听,合上书说:“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遗憾,唯一的遗憾就是你外公之死没个了结,盖了棺却没有定论!”

病魔在一点一滴地吞噬着我母亲,留给她生命的时间已是屈指可数。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我不来帮她祛除心中的遗憾,那就太说不过去了。我想,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将遗憾带到另一个世界,如那样,也将会给我带来永恒的遗憾和无尽的忏悔。

我觉得,要想对外公之死盖棺定论,首要的就是找到他的死因。可以肯定的是,外公不是被处于隐蔽状态的日本间谍和以抢夺财物为目的的土匪,以及当地流氓地痞所杀,他们欲杀人不会那样明目张胆;再则就是,外公最后说的那句话“你们不要问了,我是不会讲的”,说明他去鹿芝岭不会是生意上的事情,像推销纸烟或者收购烟叶这样的事儿,不至于要丢命了还不开口讲吧!恰恰因为这句话,料定他去鹿芝岭时身上负有使命,而且,这个使命一定很重要,重要得他宁肯舍弃生命也不轻易吐露。

外公身上负有什么使命?又是谁给他下达了使命?我一头扎进了长沙几家史志档案单位,重点查阅一九四四年六月“第四次长沙会战”前夕的有关史料。可是,不得不令我失望的是,这方面的史料少之又少,即使有几个记述者涉猎到了,概不是千人一面,文过饰非。从已有的结论和观点出发,再配几个实例予以佐证,中间不忘夹带几处个人的光鲜和炫耀,这样的史料如何叫人信服?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要告诉别人真相,自己就必须真诚,这应该是一个史料记述者的基本原则。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找不到有价值的信息,必然是猴子捞月亮,空忙一场。令人宽慰的是,亏得那个说我母亲“情况好顶多活半年”的医生判断有误,半年时间过去了,她除了时常出现短暂的昏迷外,其他各方面都还好。这莫不给我探寻外公遇害之因提供了充裕的时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没有理由放弃。

我飞到南京,走进了高大气派的中国近代史遗址博物馆。这儿珍藏了大量民国史料,我查到了一位国民革命军章姓副连长写的一篇回忆录。“第四次长沙会战”时,他所在的连队驻鹿芝岭。“日军欲攻打长沙,必然先抢占鹿芝岭,我们这些守军紧张得犹如惊弓之鸟。在鹿芝岭活动的游击队更是畏惧,他们不仅要防着日军打来,还要防着被我们吃掉,同为抗日,却互为不容。因此,双方都会密切关注来鹿芝岭活动的陌生人,只要有不熟悉的面孔出现,就会以为是对方派出的探子,不是被我们逮住就是被他们抓去……都是不问青红皂白地一顿暴打,轻者被打成了废人,重者被拖到浏阳河边枪杀。那段时间的鹿芝岭,有不少无辜的人因大战前夕的恐惧而遭到守军和游击队的错杀、滥杀,浏阳河边那群野狗以人的尸体为食,吃得肥肥胖胖,跑都跑不动了。”

在外公之死这个谜上,纵使我不厌其烦,刨根究底,但却一切都只不过是徒劳。即便不见得外公是一个“无辜的人”,但他和那些“无辜的人”无异,可以借故“大战前夕的恐惧”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任意“错杀、滥杀”!外公为什么要去鹿芝岭?他身上肩负了什么样的使命?他到底是被谁枪杀的?我想,外公在他生命的最后那一刻,一定不会意识到这些问号的答案。很多事情看似离真相很近很近,但却很远很远,仿佛遥不可及。外公之死注定不会有真相,也注定不会有定论。外公就那样莫名地走了,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他原本就是一个谜,一个谁也说不出其中奥妙的莫名之谜!

我母亲的病情在渐渐恶化,一天要出现好几次短暂的昏迷,且昏迷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我几乎每天皆是战战兢兢地度过,看着她那样,心都碎了。深更半夜的时候,可以听到她坐在床上不住地叹气!我明白,她还在惦念外公的事情,我想去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平时能说会道,一到关键时刻则嘴笨得一塌糊涂,我深深地感到自己太无能了,也太无力了,只能躲在一旁寂然落泪。二〇一三年九月十一日是我母亲八十大寿,我们兄弟姐妹早早地商量过了,准备好生庆贺一番。我母亲知道后好兴奋,说她这辈子做梦都没想过还能活到八十岁,她要在生日那天给家人朗诵英国作家瓦特·兰德的诗:“我向生命之火伸双手取暖;火快烧残了,我也准备离去。”我母亲爱看书,哪怕病得很重,也是书不离手。

说得好好的,谁知道,九月六日这天,我母亲竟一觉睡过去后就再也没有醒来!我们兄弟姐妹遵照她的遗愿,在她八十岁生日那天将她的一半骨灰葬在了我父亲一起。八十年前,她来到这个世界,八十年后,她回到大地的怀抱。有大地的温暖,她不会冷清;有我父亲的陪伴,她不会寂寞!同时,我们将她的另一半骨灰撒到了湘江里,奔腾的湘江水带着她流向了远方,流向了美丽而辽阔的大海……圆满的不一定是最美的,最美的往往只有遗憾。我敢肯定,我母亲这一生就是最美的!

二〇一四年春天,我带着儿子去了鹿芝岭下的浏阳河边。河堤上,嫩嫩的小草像一块软绵绵的绿色地毯,各色各样的花开得艳艳的。阳光分外明媚,风轻悄悄地,略带甜意地打我们身边拂过,吹皱了一河碧水。

儿子好兴奋,在草地里奔跑了一阵后,陡然停下来问我:“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七十年前,你老外公就死在了这里……我们来看看他。”我说。

“老外公是谁?”

“是你奶奶的爸爸。”

“都七十年了,还能看到什么啰?”儿子捡了几块碎瓦片,站在河边打水漂。他扔出的瓦片速度极快,打出的水漂似箭鱼从水面掠过,水花溅成莲花状。儿子尚小,还不太明白血脉相承这些道理。可我隐隐有些担心,等我的生命之火快烧残了,就可能不会再有人对外公这个莫名之谜感兴趣了。

我有些失意地坐在草地上看儿子玩耍,春风将我吹得晕晕乎乎。恍恍惚惚之中,一个头戴礼帽、身着长衫的人飘然向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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