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巴文借用汉字机制及原因探析

周　寅，杨亦花

（西南大学汉语言文献研究所，重庆　400715）

东巴文借用汉字机制及原因探析

周寅，杨亦花

（西南大学汉语言文献研究所，重庆400715）

东巴文借用汉字的情况，根据借用理据可以分为借音、借义、借音义和转借；根据借用方式可以分为直接借用、改变形体和参与构形。从借用理据和借用方式两个方面对东巴文借用汉字机制进行研究，并探析东巴文借用汉字的原因。

东巴文；汉字；借字；借用理据；借用方式

［DOI］10.3969∕j.issn.1672-2345.2015.03.004

文字接触〔1〕是语言接触的分支，是文化交流和语言接触在文字层面的表现。文字接触的结果由接触双方的文化和语言的影响力决定，异源异质的文字接触后，强势的文字会影响弱势的文字，这在纳西东巴文和汉字的接触上体现得很明显。

纳西族生活在汉族的周边地区，长期的文化交流和语言接触使纳西族在各个方面都受到了汉文化的影响，东巴文与汉字在接触的过程中，受到了后者的影响。在强势的汉文化和汉字的冲击下，东巴文献中借入了不少汉字，这些汉字有的是临时借用，有的已经进入东巴文文字体系固定下来。对东巴文借用汉字的现象，前人已经关注，但未展开深入系统的研究。

本文以《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2〕（以下简称《全集》）为研究材料，从东巴文借用汉字的理据和方式两个方面着手，对东巴文借用汉字的机制及其原因进行探析。

以下，将从借用理据和借用方式两个方面进行讨论。

一、借用理据

文字具有形音义三要素。字形是文字借用的外在形式，而字音与字义则是借用的理据。文字使用者在借用外族文字时，一般会有所依据，或因为语音相同、相近而借用，或因为意义相同、相近而借用。根据东巴文借用汉字的材料，我们将其分为“借音”“借义”“借音义”和“转借”四种类型。下面进行详细的分析。

（一）借音

借音即东巴文在借入汉字字形时，主要的依据是语音相近或相同。被借入的汉字，仅借用字形和字音，读音为该字在汉语中的读音，如图1（图题“《仪式规程及杂言》100.205”，表示该材料引自《全集》第100卷第205页，下同）和图2。

图2《禳垛鬼仪式·施放岛周欧吾的替身》26.199

图1汉译为“出现了六十干支。”纳西族历法用五行和十二生肖配合为六十干支，“干支”纳西语为bu33tho21，这里假借汉字“同”标第二个音节tho21。而“六十”则直接借用了汉字来表义，读音却是纳西语的读音tʂhuɑ55ʦhər21，属于借义的类型。

图2汉译为“天上修补岛周欧吾出生的那个的时代，地上乌宙合姆出生的那个时代。”修补岛周欧吾，是纳西族古人名，此处借用汉字“下”标了人名的第一个音ɕə21修。

（二）借义

借义指东巴文在借入汉字字形时，主要的依据是意义相同或相近。被借入的汉字，仅借用字形和字义，读音为该意义在纳西语中的读音，如图3和图4。

图3《祭胜利神仪式·追述先祖回归的故事》4.53

图4《神寿岁与舞谱》100.22

图3汉译为“除秽后，污秽没有了。”在该段经文中借用汉字“了”，读为se33，表示事情的完结，正是依据汉语中汉字“了”的意义。

图4汉译为“这是东孜写的经书。”这里借用了汉字的“写”，并改造为，读为pər55，表示“写”之意。此处借用的汉字“子”，属于借音，标人名“东孜”的第二个音节ʦɿ33。

（三）借音义

借音义指东巴文在借用汉字字形时，同时借用了汉字的音和义，这种情况在纳汉文字接触中比较少见，主要用来记录借入东巴经的汉语借词，一般为固定短语，如图5。

图5《占星·看日子·看天狗降临》94.172

图5主要描述一年十二个月中每月初一的值日星宿名，经书中所见的“正月初一”ʦe33ye33ʦhɿ33i24、“四月初一日”sɿ55ye33ʦhɿ33i24ʐʅ24、“七月初一日”tshi24ye33tshɿ33i24ʐʅ24、“八月初一日”pa24ye33ʦhɿ33i24ʐʅ24、“九月初一日”ʨə33ye33ʦhɿ33i24ʐʅ24、“十二月初一日”ʂʅ24ər55ye33ʦhɿ33i24ʐʅ24，为借音义现象，即在借入汉字的字形时，同时借用了汉字的字音和字义。

（四）转借

转借是东巴文借用汉字的一种特殊情况，也比较复杂，我们通过一个具体的例子进行说明，如图6。

图6《禳垛鬼仪式·给优麻神烧天香作供养经》25.46

图6汉译为“把好猎狗放到野兽的地方去。”纳西语“狗”读khɯ33，“放”读khɯ55。该经文中“狗”使用东巴文来表示，而“放”借用汉字“犬”表示。如果直接分析汉字“犬”和纳西语的“放”，没有直接的音义联系，无从寻找借用依据。如前述纳西语“狗”读khɯ33，正是这一点将纳西语的“放”与汉字的“犬”相系联。汉字“犬”借入东巴文时，具备了纳西语“狗”的音khɯ33，在这基础上，与纳西语“放”的音相联系。因此，汉字“犬”与纳西语“放”看似无关系，实际上其借用是有音义理据的。

转借这种形式在东巴文借汉字的现象中比较少见，但是“犬”这个转借用法在经书中经常出现，一方面说明东巴已经熟练掌握汉字“犬”在东巴经中的用途，另一方面也说明汉字“犬”的意义和功能已经与东巴文的“狗”相同。

依据我们搜集的东巴文借汉字的材料，借音、借义、借音义和转借四种形式中，借音是使用最多的，这种情况正与东巴文用字方式相符合。在东巴文用字系统中，假借即借音，是东巴书写东巴经时主要的记词方式。

从理论上说，东巴文借汉字的理据只有以上四种：借音、借义、借音义和转借。但是在对《全集》中的借汉字情况进行统计后，我们发现还有一些借自汉字的字，由于时间久远等原因，其借用理据还难以分析。因此，这部分材料还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

二、借用汉字

按照东巴文借用汉字的方式，可以分为“直接借用”“改变形体”和“参与构形”。下面将从这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一）直接借用

直接借用指在借用汉字字形时，不改变形体，依据语音方面或者意义方面的相同相类，直接借用汉字，如图7和图8。

图7《迎素神·竖神石·倒祭粮·点神灯》2.30

图8《祭天·祭无人祭祀的天》1.217

图7汉译为“水的母亲的名字叫做库朗库兹。”库朗库兹khv33lər21khv33ʦɿ33中的“ʦɿ33”，直接借用了汉字“子”标音。

图8汉译为“政府十二代的柏树前。”政府ʦe33fv33的“ʦe33政”，直接借用了汉字“正”标音。

（二）改变形体

改变形体指在借用汉字字形时，进行了字形上的改变，如改变方向、延伸字形、缺损笔画、增加符号、改写笔画。

1.改变方向

如图9和图10。

图9《退送是非灾祸·创世纪》35.368

图10《河谷地区祭鬼仪式·开天辟地的经书》31.27

图9汉译为“崇则利恩对孜劳阿普说，你把衬恒褒白给我吧。”纳西语“说”为ʂə55，此处借用汉字“上”标音，但借用时改变了字形方向，写为。

图10汉译为“需要九缸药酒，你居住的地方是否说有这些？”纳西语“说”读ʦɿ55，借用汉字“子”表示，但借用时改变了字形方向，写为。

李霖灿先生在《美国国会图书馆所藏的经典》中也指出，“有把笔画写反了面的，如道光的光和光绪的光本是向右边挑钩的，他却挑向左边来了，咸丰的咸字本是左撇而成的，他却写向右边来”〔3〕。

2.延伸字形

如图11和图12。

图11《祭胜利神仪式·烧天香》4.3

图12《杂言》100.159

图11汉译为“居住在天地中间的纳西族，推算算得好。”“推算ʦɿ21”借用汉字“子”标音，并延伸成了。

图12汉译为“出现了泥土和石头。泥土与石头作变化，出现了居那若罗山。”纳西语语尾助词se21，借用汉字“了”表示，并延伸成了和。

3.缺损笔画

如图13和图14。

图13《用巴格图占卜》92.250

图14《舞蹈的来历（之三）》100.79

图13汉译为“要举行向天认错的仪式，祭祀大神。龙居地为小天门。”经书中出现两个表示天的字形：和。字形mɯ33天，假借汉字“元”表示。而字形mɯ33天，为“元”之减笔。

图14汉译为“向左走三步，向左原地自转三

4.增加符号

如图15。

图15《运转米吾九宫·算三百六十天的米吾九宫》98.199

图15汉译为“五月，立夏，为阳木属鼠日。”li21ɕiɑ55立夏的ɕiɑ55，借用表示。ɕiɑ55，由汉字“下”与藏文音符组合而成。在此不标音表义，为饰笔。

5.改写笔划

如：

图16《仪式规程及杂言》100.205

图16汉译为“出现了精人和崇人，出现了署龙和尼龙，出现了夫和妻。”“崇人”的崇ʦho21，借用繁体汉字“從”标音，但把双人旁改为了单人旁，并在右半部分的“从”字下面加了一小短横；“署龙”的署sɿ21，借用繁体汉字“書”标音，但把中间的连笔断开，变成了单独的“王”字。两个字都属于音近借字，借用时都进行了笔划改写。

（三）参与构形

参与构形指被借入的汉字字形与其他东巴文进行组合，构成了新的字形，被借入的汉字一般表音，如图17。

图17《超度胜利神·树胜利者天灯树》68.317

图17汉译为“最早的那一代，天上居住着雄神，雄补尤腊迪端大神。”雄神ɕə24借用表示。ɕə24鸡，读音借自藏语，字形为形声字，由东巴文与汉字“下”组合而成，汉字“下”起到了标音的作用。雄神的全称雄补尤腊迪端，借用汉字标了第一个音节ɕə21雄。

在借入汉字字形时，“直接借用”“改变形体”和“参与构形”是三种主要的借用方式。直接借用是最早的方式，改变形体属于东巴在借用时候的个人创作。被借入后参与构形的汉字，其功能多是标音，体现了东巴文向意音文字发展的趋势。

三、东巴文借用汉字的原因

以上我们从借用理据和借用方式两个方面对东巴文借汉字进行了讨论。那么东巴文借用汉字的原因何在？笔者认为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考虑。

（一）文化交流和语言接触

在纳汉文化交流和语言接触背景下，文字也进行了接触。在与汉文化的交流和语言接触后，纳西族吸收汉文化，吸收汉语词汇，而当这些新词语进入东巴文献时，有一些则直接借用汉字进行记录；随着这种接触的增多，部分汉字进入东巴文字体系，并且参与构字，与其他东巴文组合构成了新的东巴文。

（二）文字使用者的文化水平和态度

文字的使用者东巴对借入文字的流利程度和态度是一项重要的社会因素，他既能阻碍文字接触演变的发生，也能促进这类演变的发生〔4〕。

东巴文的使用者东巴都是农民，汉文化程度不高，但有的具有初步的汉字水平，因此能在东巴经中借用简单的汉字标音表意。另外，东巴之间存在相互炫技的现象，以自己会多种写法作为法力强大的象征，这也是汉字借入东巴经的主观原因。

（三）被借用汉字的易书写性

临时混用阶段的汉字多因东巴临时所想所记，如果该汉字形体简单易记，则容易继续被借用，如借用的汉字“犬”“子”“上”“下”；而当被借用的汉字在东巴文中重复出现，被文字使用者认定为东巴文或哥巴文之后，这些被借用的汉字进入文字接触的深层阶段——参与构字，如借用的汉字“上”“下”。

四、结语

综上，按照借用理据东巴文借汉字可以分为借音、借义、借音义和转借四个部分；按照借用方式，可以分为直接借用、改变形体和参与构形三个方面。东巴文借用汉字的原因包括文化交流和语言接触、文字使用者的文化水平和态度、被借用汉字的易书写性三个方面。东巴文借用汉字主要是用于表音，或者作为声符出现，这是东巴文意音化的一个重要表现。

纳西东巴文与汉字的接触使部分汉字进入东巴经文献，出现了表层的、临时的文字混杂现象，而部分汉字随着出现的次数增多和频率增高，进入了东巴文字体系。之后更进入东巴文构字层面，与其他东巴文组合构成新的字形，丰富了东巴文的构形方式。

文字接触后汉字进入东巴文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最初可能只是个别几个字，随着文化、语言交流的深入，更多汉字将可能进入东巴文文字体系，甚至进入东巴文构字层面，而这些研究成果或有利于我们对东巴文和东巴经的分域断代研究。

〔1〕朱建军.从文字接触视角看汉字对水文的影响〔J〕.贵州民族研究，2006（3）：171-176.

〔2〕东巴文化研究所.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

〔3〕李霖灿.么些研究论文〔M〕.台北：台湾故宫博物院，1984：145

〔4〕吴福祥.关于语言接触引发的演变〔J〕.民族语文，2007（2）：3-23.

（责任编辑张成）

Analysis of the Mechanism and the Reason of Domba Scripts'Loan Words from Chinese

Zhou Yin,Yang Yihua
（Institut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Document,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As for the theory of loan words,Dongba script's loan words from Chinese can be divided into loan of sound,loan of meaning as well as loan of both meaning and sound.Meanwhile,there are direct loan and script-transformative loan for the mode of loan.This paper studies the loan word mechanism of Dongba script's loan words from Chinese based on the theory of loan words and loan word mechanism and analyzes the reason of this phenomenon.

Dongba script;Chinese character;loan words;theory of loan word;loan word mechanism

H257

A

1672-2345（2015）03-0018-05

西南大学中央高校基金项目（SWU1409163）

2014-10-29

2014-11-05

周寅，博士，主要从事比较文字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