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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贾平凹乡土小说《带灯》的寓言性

2015-12-19李景林

安康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贾平凹寓言隐喻

李景林

(安康学院 中文系;陕南民间文化研究中心,陕西 安康 725000)

长久以来,作为乡土小说作家的贾平凹对自己的文学创作一直保持着清醒的认知与担当,从其早期的“商州系列”到近几年出版的《秦腔》 《带灯》 《老生》,尽管在乡土故事的讲述、地域文化色彩的表达、语言风格等方面有了较大的变化,但是其对深陷历史困境中的人和乡土世界命运的关注是不变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小说是对整个世界与人类存在处境的寓言性书写。

寓言是一种古老的文学样式,它综合运用虚构、隐喻、象征、反讽等艺术手段讲述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除了故事层面的含义之外,还往往包含着作者对现实生活更深一层的理解与感悟。本文试从隐喻式意象、破碎性世界两个方面分析贾平凹乡土小说《带灯》的寓言性特征。

一、隐喻式意象

所谓小说的寓言性,往往表现为主题的“言在此而意在彼”,它很少会直接、明了地点出哲理,更多地是通过隐喻的言说及象征式意象来阐明作者的思考。在小说《带灯》中,最明显的隐喻就是漫天飘飞的虱子。这些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皮虱贯穿小说的全部故事,具有多重的意义指向性。

小说开头写到元老海带领几百人阻止开凿隧道时,皮虱飞到了樱镇,“这批皮虱是从华阳坪一带飞来的……飘过莽山到了樱镇,落在房上,落在院里,也落在莽山坡前的几百人身上”。从此以后,樱镇人身上就都有了驱赶不走的皮虱,“樱镇人这么说着,手就时不时地在怀里挠挠,或者顺手拿了烟袋杆子从后领往下戳,或者靠住了树身、门框和墙的棱角蹭一下背,因为他们身上总是有着虱子”。谈话的时候,“你捏出一个出来放在石头上,他也捏出一个出来放在石头上”。贾平凹自己说:“虱子隐喻了很多,包括环境的污染,也隐喻了开发可能带来的别的灾难,比如水污染等等。”[1]对于封闭的樱镇来说,高速公路的修通使乡村社会得到发展的同时,也造成了整个村子生态环境的破败。带灯来到樱镇工作之后,曾翻阅了当地县志等历史资料,发现“樱镇……除了松云寺之外,还有驿站的记载……曾是秦岭里三大驿站之一,接待过皇上,也寄宿过历代文人骚客,其中就有王维苏东坡”。但是这样辉煌的历史并没有引起当地政府和群众的重视,在拆迁挖掘部分坟墓时,施工队竟然挖出了汉白玉的井台圈,而这与古代县志关于这里曾是古驿站的记载完全吻合。带灯得知此消息后惊喜万分,报告镇长要把此处保护起来,以便规划成为一处旅游景点。然而施工队却为了追求进度,在带灯领人到达之前把此处夷为了平地,令人倍感痛心。在高速公路修通后,一些矿山遭到破坏性开发,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山体和家家户户几乎都有死去男人的悲痛。各种大工厂也相继进入樱镇,“大工厂的基建速度非常快,工地上一天一个样”。拉布、换布和元家兄弟开了沙厂,日夜不停地开工,以为大工厂提供建设用沙,“机械轰鸣,喇叭呜咽,整个沙滩狼藉一片,通往厂区的便道上被倾轧得到处是坑,最大的坑竟然有笸篮大”。乡村的平静迅速被打破,生态环境也在粗暴的开发中遭到破坏。樱镇里这一个个粗暴开发的人不正像附在乡土大地身上吸血的皮虱吗?在这里,贾平凹将“樱镇”当成了当代乡村社会生活的一个缩影,并将它聚焦为苍穹下的一幅影像。因此,他心急如焚地告诫人们:“管制危机、诚信危机、信任危机、归根结蒂是和平年代、发展年代、经济年代的社会政治危机……樱镇所出现的危机,并不只是樱镇的危机,同时也是中国城乡大地已经司空见惯的社会危机。”[2]

与此相对应的是乡村传统文化、伦理道德的沦丧,小说中多次提及樱镇中的人一边搓玩着虱子,一边吵架、上访,甚至充当暴力行动的“看客”,而出门打工的青年也在回乡路上调戏女子。就像是外来的皮虱爬上了樱镇所有人的身体,这是否也预示了乡村伦理道德在外来经济、文化的冲击下的崩溃呢?小说的女主人公带灯,是镇上唯一一个没有虱子的人,还号召大家要做好个人卫生,开展灭虱行动。但小说终了,带灯领人截堵上访者,甚至看着一些政府人员动手殴打上访者却未加制止,回到家后竟然发现自己身上也有了虱子,再也杀不掉驱不走了。这是否也意味着,即便如带灯一样的清醒者,在现实的压力下,也慢慢被群众所同化呢?带灯患上了夜游症,不仅分不清昼夜,就连现实与理想的界限也模糊了。她不断地写信,向元天亮诉说,更加说明其现实生活的不如意和生存处境的恶劣。这个隐喻,作者写得十分巧妙,不仅预示了带灯个人理想的终结,也暗示了整个乡土文明的彻底崩溃。

小说主人公的名字“带灯”是一个富有深意的隐喻。带灯大学毕业后,来到樱镇负责“综治办”工作。她与她的助手竹子,是这个混乱、肮脏的镇政府里面的“异类”,她们的到来,就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块石头,打破了所有的宁静。她读书时,得知“萤虫生腐草”,欣然向往下便改名为“带灯”。“带灯”也就是萤火虫,陕南山里常见的一种生物,夜里发光,可以照亮自己,也可为迷途中的人带来希望。另外,萤火虫又是非常接近地面的动物,贾平凹用“带灯”来命名女主角,显然是用来指代他理想中的政府基层干部。带灯每天都如一股清新、欢快的风,“在镇政府大院安顿住下后,偏收拾打扮了一番,还穿上了高跟鞋,在院子的水泥地上噔噔噔地走”,“一上山坡总是风风火火地走,洒一路的欢歌与得意。而且,在花都盛开的时候,她天黑赶回去,总怀抱各种各样的花,感觉是把春天带回了家”。她不仅自己干净美丽,还针对樱镇人身上个个有皮虱的情况,向镇长建议在全镇发放药品进行灭虱,依靠自身的清高对抗现实的粗鄙和肮脏。这是一个试图点起灯火照亮整个丑恶世界却无能为力的独醒者与独行者形象。

带灯的痛苦是无法救赎的,她是现世中的萤火虫,带着一盏灯在黑暗中巡行,拼命地燃烧和照亮,却命里注定微弱无力,终归尘土。所以,带灯是孤独的,她最早意识到灾难,却又最早在世俗的禁锢、打击下毁灭与堕落。小说中,带灯似乎有两个“丈夫”,一个是现实中的丈夫,镇小学的美术教师、画家,另一位是精神上的丈夫,从樱镇走出去的大人物元天亮。小说中,带灯在全镇几乎人人参与的斗争中受伤,并且因为“斗殴期间,缺乏有力措施,使事态进一步恶化乃至完全失控”被给予“行政降两级,并撤销综治办主任职务”的处分。自此,带灯患上了“夜游症”,每天午夜时分穿得整整齐齐,“从镇街的东头走到西头,然后从西头绕过镇街后一圈才回来”,而他的两个“丈夫”却无一个露面,或许他们根本就不存在,带灯的孤独感可想而知。由此,《带灯》也在整体上给人一种深深的感伤、无望、悲哀、忧郁的氛围,诚如本雅明所言,寓言是主体的忧郁沉思和体验,“客体在忧郁的沉思下变成寓言”[3]。

二、破碎性世界

破碎性是寓言性小说最基本的美学特征之一。本雅明曾经指出:“在寓言的直观领域里,形象是个碎片,一个神秘符号。”[4]破碎性,既是寓言性小说所呈现出来的外在客观世界的面貌,也是读者阅读时直观的心理体验,《带灯》就为我们展示了这样一个支离破碎的文学世界。

首先,《带灯》的破碎性表现在它营造了“樱镇”这样一个破碎衰败的生存空间。镇政府作为乡镇政治的中心,却很少见到办公的情况,平时大部分时间都是“西排平房里老有酒场子……从院子里就可以看见马副镇长拿着酒瓶子倒酒倒不出来……南排的平房里响起了洗牌声,不时从里扔出来一根肉骨头”;而镇上村民时常光顾的饭店则是“破桌子旧凳子,(人)端了黑瓷碗吃饸饹”;邻近乡镇的一座寺庙,也是“寺里寺外的枯蒿都半人高了,牛虻飞动,能隔着衣服咬人”。贾平凹笔下的樱镇,缺少乡土世界应有的自然、清新、浪漫,更没有淳朴的乡风民俗,只有污秽不堪的脏水横流、满目疮痍的被弃矿山和街头巷尾的村妇对骂。这种破碎的废墟式状态就是小说的一个大背景,废墟也是寓言文本常设置的人物生存空间,显示了作者对乡村世界的一种绝望。

其次,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也表现出了碎片化、符号化的特征。小说里人物众多,但大部分一闪而过,有始无终,呈现给读者一个碎片式的形象。比如小说中的“书记”,出场不多,作者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给他,却让他承担了权力代言人的角色。“书记”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几次面对突发事件的冷静处理,尤其是在樱镇连下了四天四夜的大雨之后,洪水泛滥,造成了十余人死亡,镇长看到死亡数据后害怕影响仕途失声痛哭,但“书记”一点也不慌乱,非常“巧妙”地将外来人口、失踪人口、雷击死者统统排除在死亡名单之外,最后只认定西栗子村的妇女专干马八锅和她的孙女是因为房屋被水浸泡塌垮后压死的,并且特别指出“马八锅……肯定是让大家避水防洪,累得头昏脑涨的,没留神而牺牲的”,要求镇政府专门写一个为其申报“烈士”的材料,以大力宣传镇干部抗洪救灾的先进事迹,争取获得县政府的奖励和提拔。总而言之,就如对“书记”的描写一样,小说中的多数人物形象都是在碎片化的故事展示中渐渐丰满起来的。

另外,寓言性小说在人物形象的选择上往往抛弃了温柔平和的性格,而是让其走向残酷的自我分裂,从而使文本呈现出破碎、对立的基调。《带灯》中很多人物的性格、心境都处在一种矛盾和分裂的状态中。比如作者对几乎所有的上访户都表现出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矛盾态度。又比如小说最后写到带灯无辜被行政处理后“不仅分不清日夜,就连现实和想象的差别也模糊了:一觉醒来,她竟把给元天亮的信里的话讲给了他人。而这也意味着,带灯已不复原来的带灯,家园业已倾颓,要想诗意地栖居又如何成为可能?”[5]她的助手竹子为了替她讨回公道,收集了相关材料预备到县政府去上访,甚至连原来的老上访户都来为带灯鸣不平。这时,文本的对立、人性的分裂、历史的讽刺都表现出来了,原来负责围追堵截上访人员、负责“维稳”工作的乡镇综治办干部,最后自己竟然成为了上访大军中的一员。这种结尾是否说明,像带灯这样的干部,在丑陋的乡土现实面前,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死亡,要么堕落?而小说人物性格、人格的分裂虽然在表面上使人物丧失了美好和谐的一面,却在更深的层次上彰显了人性的真实,反映了破碎的现实世界。

最后,《带灯》的破碎性还体现在小说的形式层面,一是结构松散,二是语言分裂。从结构上说,小说没有完整紧密的故事情节,而是一种松散、凌乱的呈现。在《带灯》中,作者并未设置一条完整的故事线,而是通过带灯所负责的综合治理办公室的工作,将各色人物和毫无头绪的工作如违章建筑般“乱搭”起来。文章采取了板块式结构,各个小部分独立成故事,但又互不联系,如“到黑鹰窝村”“王后生把书记堵在了办公室”“学会了吃纸烟”都是一个个独立的篇章,甚至带灯所列出的工作计划“樱镇需要化解稳控的矛盾纠纷问题”也是一个篇章。在叙事上,作者也未专注于故事性及故事的完整性,如对市委黄书记来樱镇视察的描写,作者在到来之前的“准备”环节上用力,唯恐描写不细致,譬如:“黄书记喜欢吃甲鱼,一定要保障。如果有条件,午餐期间有民间歌手献歌或农民诗人咏诗”,“返回镇政府大院,黄书记接见干部职工,讲话,照相留念……注意照相时多正面照,仰照,严禁俯拍,因为黄书记谢顶”。但对黄书记来视察时的情况却只字未提,惜墨如金,在读者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一切都心照不宣。同时,作者将故事叙述与人物的心里独白(给元天亮所写的二十七封有去无回的倾诉信)交织起来。小说的现实描写是肮脏丑恶、纷繁复杂的,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世界;而带灯的内心又是美丽浪漫的,这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灵魂世界。两个世界、两种内容,既相互纠缠又相互割裂、相互对立。白天骑着摩托车风尘仆仆追赶堵截上访者、带人去讨工钱的政府工作人员,晚上却成了一个窥视自己心灵、孤芳自赏的诗人,这种强烈的错乱感、错位感尤其加强了小说故事的破碎性。“我更愿意将这两条线、一隐一显两个结构视为互文,因为,后者就像是一个叙述的潜文本”[6]。

从语言上说,小说的语言也表现出分裂的特点。在描写现实时,作家大量使用方言俗语、俚俗土语,有时甚至是粗话,如小说中写到元黑眼领着带灯在村里宣传灭虱,群众首先关心的是政府是否拨款,“如果不拨款,村寨里烧屁吃哩”;带灯夸奖当地妇女洗脚,元黑眼却说:“洗的那脚干啥,男人回来了要日×哩又不是日脚呀!”而在描写带灯的内心独白时,却是“春咕咕咕……叫得好听,像去年被丢失的鸟声,有古铜色的味道,如椿树上遗留的伤感的椿花角串串的响动。……刚才听啄木鸟声时左眼长时间地跳,掐个草叶儿贴上还是跳,我就想是不是这两天没给你发信?啄木鸟在远处的树上啄洞,把眼睛闭上去听,说这是月夜里的敲门呢还是马蹄从石径而来?后来就认定是敲木鱼最妥帖,那么,谁在敲呢,敲得这么耐心!”现实的粗鄙与心灵的浪漫形成了文本语言上极大的反差。

总而言之,贾平凹的小说《带灯》,在绝望与希望的交织中,给我们留下了一副乡土世界的寓言景象;在充满疑虑、矛盾的文本中,让我们体味到了作者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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