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诗词中的“浪淘沙”
2015-12-17卢文芳
卢 文 芳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0)
唐宋诗词中的“浪淘沙”
卢 文 芳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摘要:隋唐燕乐大兴,文人善取乐入诗。中唐刘禹锡、白居易依小调“浪淘沙”唱和而首创乐府歌辞《浪淘沙》,五代李后主衍小令《浪淘沙》,宋柳永创长调慢曲《浪淘沙》。从诗词体裁出发,将小调“浪淘沙”从杂曲歌辞、双调令词、商调慢曲三个角度加以统计、梳理,可以进一步认识“浪淘沙”在唐宋诗词史上的地位,并体味此调在不同体式下的情感色彩流变。
关键词:浪淘沙;乐府歌辞;双调小令;商调慢曲
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5.01.026
一、“浪淘沙”源流发展
隋以前,社会流行清商乐,自晋代五胡乱华以后,由于战争、通商、婚姻等原因,域外音乐——燕乐传入中土并与本土的清商乐结合,遂形成诗乐结合的大势。唐统治者更加注重吸收外来音乐以建成具有大唐特色的新乐,甚至将音乐的创造当成是民族的骄傲和国家强盛的象征。燕乐大兴,从根本上促进了唐“倚声填词”的发展,崔令钦的《教坊记》录曲名计324首,皆为开元、天宝时期社会流行歌曲。《浪淘沙》是唐教坊曲之一,据统计,现存唐诗宋词(敦煌曲子词除外)含“浪淘沙”词意的有209首,大致分三类:杂曲歌辞19首,令词182首,慢曲8首。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八十二将19首《浪淘沙》列入“近代曲辞”中,《全宋词》共收录185阙。
《浪淘沙》的出现与南方水边民歌有关。任半塘先生于《唐声诗》下编曾提出:“本调原属南方水边民歌。”[1]俗语云:“大浪淘沙。”“浪”字应属水部,而“淘”基本义是“用水冲洗以除去杂质”,与水有关。据《魏书·食货志》云:“又汉中有金户千余家,常于汉水沙淘金。”[2]71-72可知“淘”与“淘金”的活动是分不开的。“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为民歌起源形态之一,而“淘金”或正是说淘金人借助水流淘去泥沙而最终拾得金子,淘金人将这一活动过程加以吟咏终得“浪淘沙”小调。调意或是歌咏浪涌沙移的壮观场面,或是感慨时间流逝而金未得的失落,或是由大浪淘沙而得的对人生和生命的考量与感慨等等。 据考察,唐诗宋词中所涉及的“浪淘沙”,词意均合水边或水浪相关意象,或吟咏淘金本事,或借滔滔江水以寄情遥深,或由眼前景而联想人生浮沉,无论是创调新词还是衍此调为令词慢曲,均含水意。
据《魏书·食货志》中记载,淘金活动长于汉中流行。汉中郡始设于秦代,“郡临汉水之阳,南面汉山,故名汉中”[2]69。今汉中地区位于陕西省西南部,简称“汉”,北有秦岭山地,南有巴山山地,中有汉水,西接甘肃,南通四川。我国南北方分界线是秦岭——淮河一线,汉中盆地位于秦岭以南,巴山以北,故属南方无疑,若以汉中淘金活动为始源,则调出南方。
唐刘禹锡、白居易依咏淘金的民间歌谣小调“浪淘沙”,创七言绝句体《浪淘沙》。此调与刘禹锡被贬谪到南方有很大关系。《刘梦得文集》所写的几部重要声诗作品均作于其贬谪南方时期,并且都是学习民歌而作。现考刘禹锡《浪淘沙》9首确系夔州所作,具有极其鲜明的乡土气息。如其一:“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再如其八:“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诗人以淘金者的口吻写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并通过具体的形象来概括自身的感受并且予人以哲理的启示,借淘金本事咏叹迁客品格以表自身洁质,在咏其事时而绘以水景,浪涌沙移,心中情借眼中景得以展现无遗。
考现存含“浪淘沙”调意的209首诗词,北宋“浪淘沙”词52首,大部分是作者流寓中南地区所作,仅小部分作于淮河以北黄河下游的河南地域,南宋“浪淘沙”所存134首均作于江浙皖赣地区,由此可看出,此调始源于南方歌调。
二、 “浪淘沙”体裁的艺术阐释
(一)乐府歌辞“浪淘沙”
《全唐诗》在词部中说“唐人乐府原用律绝等诗杂和声歌之,其并和声作实字,长短其句以就曲拍者为填词”[3]。在诗乐结合的大时代氛围中,刘、白善习民歌并依当时流行歌谣曲调而创制七言绝句体唱和《浪淘沙》,被《乐府诗集》列入“近代曲辞”一类,归属杂曲歌辞。杂曲是乐府的一种,它本是一些散佚或残损的民间乐调的杂曲,由乐府机构加以整理而得以保存的诗歌,其内容多是诗人述志感怀之作。
目前《全唐诗》收录《浪淘沙》乐府歌辞共18首,刘禹锡9首、白居易6首、皇甫松两首、司空图一首,情感多抒发人生变幻之感,风格或依咏淘金图景本事,或借景抒感伤情怀。如:皇甫松的《浪淘沙》:“浪起交鸟青鸟眠不得,寒沙细细入江流。”写出了风雨扁舟下,浪扑惊沙鸟的生动图景,虽只写本意,但情味无穷。王国维《人间词话》称其诗“情味深长,在乐天、梦得上”[4]69。白居易的《浪淘沙》其二:“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暮去朝来淘不住,遂令东海变桑田。”诗人依淘金的本事,以白描手法写出浪淘沙移的壮阔景象,用浪沙的推移来暗示东海变桑田的时间转瞬即逝,进而产生人生短暂要惜金惜时之感。其四:“借问江湖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诗人以温婉的多情女子的身份写出自己的内心独白,以湖海情事比肩君妾情深,笔墨简洁,极富民歌风味,情调健康活泼。再如刘禹锡《浪淘沙》其一:“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其三:“君看渡口淘沙处,渡却人间多少人。”诗人依咏淘金本事,以淘金者的口吻或写出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宁静的田园牧歌生活的憧憬,或由眼前卞河而生发出无限的吊古伤今和历史沧桑之感。
(二)双调小令“浪淘沙”
依顾从敬在《草堂诗馀》中对词的分类法,可得出从最短的《十六字令》到58字以内的词可称作令词。“令”字不甚可考,大概是唐人在歌酒宴乐时,以唱歌来劝客饮酒,一曲歌为一令,宋人以短小篇章歌词来名为令词,明朝人开始把令词称为“小令”。南唐后主李煜化个人离别之泪为亡国伤旧之感,首创《浪淘沙令》,化原有七言四句声诗格为长短句格,借悲调写国破家亡的惨痛情怀,以及因无法排解而产生的人生如梦的思想,后世填词莫不奉为圭臬。
入宋以来,令词大放异彩,文人墨士竞相创作,现存唐宋诗词共存《浪淘沙令》185首,基本分为上下两片。确考到的晚唐五代3首,北宋作《浪淘沙令》52首,较集中于贺铸、晏几道等人,南宋作134首,词作较散,词人众多。北宋张舜民换用此调并作《卖花声》二首、南宋史达祖作《过龙门》二首,皆是《浪淘沙令》。
由于词之初出是用来配乐歌唱,虽是格律诗的一种,但在用韵上和古体诗一样自由。词中用韵有不同形式,主要有平韵、仄韵和平仄转韵交错格三种形式。据现有唐宋《浪淘沙令》可发现,此调多用平韵,兹不赘述,少有平仄转韵,而未发现有仄韵格。如欧阳修《浪淘沙令》其二:“花外倒金翘。饮散无憀。柔桑蔽日柳迷条。此地年时曾一醉,还是春朝。今日举轻桡。帆影飘飘。长亭回首短亭遥。过尽长亭人更远,特地魂销。”全首词均压萧韵,上片起句中的“翘”压仄韵,后句与下片均压平韵,是仄韵转平韵的代表作。再如魏了翁的《浪淘沙令》其一:“老眼静中看。知我其天。纷纷得失了无关。花柳乾坤春世界,著我中间。世念久阑珊。随寓随安。人情犹望衮衣还。我愿时清无一事,尽使公闲。”如范成大的《浪淘沙令》:“黯淡养花天。小雨能悭。烟轻云薄有无间。官柳丝丝都绿遍,犹有春寒。空翠湿征鞍。马首千山。多情若是肯俱还。别有玉杯承露冷,留共君看。”以上两首词均是压平声韵,两词中都有一“看”字,《说文解字》中释为“睎也,切苦寒”,在古诗词中为“kan”平声,全诗压平韵。所录185首《浪淘沙令》用的多是平韵格。
据唐宋《浪淘沙令》的统计可发现,多尊词中常见的五四七七四的句式,少有其他特殊的句式,现考还有一种特殊格式,即“四四七七四 五四七七五”的句式。今存杜安世的《浪淘沙令》其一:“后约无凭。往事堪惊。秋蛩永夜绕床鸣。展转寻思求好梦,还又难成。愁思若浮云。消尽重生。佳人何处独盈盈。可惜一天无用月,照空为谁明。”杜安世《浪淘沙令》今仅存三首,另外两首则是“其一”的变化形式,如其二:“又是春暮。落花飞絮。子规啼尽断肠声,秋千庭院,红旗彩索,淡烟疏雨。念念相思苦。黛眉长聚。碧池惊散睡鸳鸯,当初容易分飞去。恨孤儿欢侣。”则将上阙的“四四七七四”中第二个七字句改为了“四四”的八字句式。这种变化使得词作节奏更加缓慢,或可看为慢词的潜在发展趋向。
《浪淘沙令》基本以离情别绪和伤春悲秋为主题,词人或借眼前景抒发心中沟壑万千,或托某物来寄予自己心意所向,或借本调来作朋友间赠和酬答,或作赞词以歌当时盛世等。如幼卿的《浪淘沙令》:“目送楚云空。前事无踪。谩留遗恨锁眉峰。自是荷花开较晚,孤负东风。客馆叹飘蓬。聚散匆匆。扬鞭那忍骤花骢。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全篇借景抒情,上片“目送楚云”,委婉含蓄地写出了“荷花开晚,孤负东风”的孤寂场景,引出对往事的无限回忆,下片“望断斜阳”来抒发“聚散匆匆”的慨叹,情人重逢泪眼婆娑,可接下来的分离却让词人悲痛莫名。这是一首闺阁女子的自抒衷曲,隐含的是婚姻不能自主的悲痛情怀,两个有情人驿馆突见又匆匆分离,徒留多少相思恨。再如周文璞的即兴抒怀的小词《浪淘沙令》:“还了酒家钱。便好安眠。大槐宫里著貂蝉。行到江南知是梦,雪压渔船。盘礴古梅边。也信前缘。鹅黄雪白又醒然。一事最奇君听取。明日新年。”词中写到还了酒家钱后的一系列的活动,词人嗜酒贪醉,酒醉人生,美梦破碎即再醉寻梦,弦外之音即是作者对现实的一种曲折而又委婉的批判,时当南宋末期,社会亡存流离,作者以自己的放浪形骸来嘲弄礼法,以表现对当下社会的反抗与不满。全词语言幽默诙谐,尤其是结句更是超常人之外,造成语意上的起伏跌宕。本为严肃的话题被词人用幽默的方式叙来,借醉眠的景物来展现狂放不羁的性格和伤世的悲痛情怀。
(三)商调慢曲“浪淘沙”
古汉语词典一般将“慢”记作“曼”,是延长引申的意思。“慢”是慢曲子的简称,与另一种急曲子相对,演奏时速度较缓。宋时的令、引、慢诸体原属于大曲的某一乐段的名称,乐段节奏缓急不一,篇幅有长短之别,“令”是词中的短调,而“慢”是长调,《浪淘沙慢》是由《浪淘沙令》增衍字数和节奏而来,始见于北宋柳永《乐章集》,入歇指调。两者所用曲调相同,《浪淘沙》慢曲是令曲的衍变,但值得注意的是,慢词的最初兴起并不迟于令词,慢词也不是令词的衍变,慢词的格律是配合慢曲的旋律,节奏更加迟缓,也更加适应于表现缠绵凄美的境界和婉转悱恻的情感,同时两者各自的平仄关系也需服从各自的乐音结构,并无上下继承关系。据目前所录材料,两宋慢词史上,存《浪淘沙慢》共8首,柳永一首,周邦彦三首,陈允平、方千里、杨泽民、吴文英四人各一首。
《乐章集》录柳永作《浪淘沙令》,入歇指调,同时复就本调演为长调慢曲《浪淘沙慢》,衍54字小令为135字之长篇巨制,以“大开大阖之笔”安排场境,叙事言情,层次清晰而又波澜壮阔,在层次曲折中,成功采用铺叙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写奇丽之情,作挥绰之声。”[5]85举其一《浪淘沙慢》释例: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便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愁极。再三追思,洞庭深处,几度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歹带云尤雨,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
全词共134字,分三段,第一、二段各四仄韵,第三段两仄韵,定用入声韵。第一阙写主人公半夜寒灯夜雨,凄凉莫测,不免因景生出忧戚难耐的情思;第二阙愁极转追思以往与佳人山盟海誓相怜相惜之情事,却因“久作天涯客”终究是辜负了良辰;第三阙写眼下的相思情景,主人公由回忆过去的相欢相爱回到眼下“天长漏永”,通夜不眠的现实当中来。全词如同涓涓细流将主人公的感情娓娓道来,内容体制相对扩大,充分地表现出主人公心理状态及情思活动过程。从谋篇布局上看,第一、二阙,如花开两枝,分别述说过去与现在的情事;至第三阙,既由过去回到现在,又从现在想到将来,设想将来如何回忆现在,使情感活动向前推进一层。全词三片,从不同角度和方位,层层铺叙,处处渲染,成功地以铺叙了主人公的心理状态和情思活动,具有一定的立体感。
在北宋词坛上还有另外一位集大成式的人物,他就是周邦彦。他最擅兼取众家所长,争取在柳氏高峰上再建奇峰。蔡嵩云曾说:“周词渊源,全自柳出,其写情用赋笔,纯是屯田家法。”[6]虽说法过于绝对,但说出了周邦彦继承“屯田家法”的功力,他力求在柳词艺术上加以创造,学习柳词的铺叙,尽量避免平铺直言,在回环往复中增其厚度,使词更具沉郁委婉的韵味。正如夏敬观在《手评乐章集》中所评:“耆卿多平铺直叙。清真特变其法,一篇之中,回环往复,一唱三叹。故慢词始盛于耆卿,大成于清真。”[5]87真可谓是一语中的。周词不仅学习柳词的铺叙手法,还学习柳词“以一二句勾勒提掇,有千钧之力”[7],并加以创造,重词之“骨”与“力”,注重在词的关节上下功夫,即“勾勒提掇”,同时善于在词中使用“移情”手法,以达到臻美至境,正如“勾勒之妙,无如清真,他人一勾勒愈薄,清真愈勾勒愈浑厚”[8]。如《浪淘沙慢》:
晓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欲饮乍阕。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此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余满地梨花雪。
全词入共133字,入“商调”,韵位转密,第一段六仄韵,第二、三段各五仄韵,并叶入声韵,长篇巨制,充分表达了作者对久别的恋人的怀念相思之情。上片回忆当初离别的情景,清晓分别,漠漠穷阴,岸草经霜,抑郁非常,把行者与送者低沉怅惘的情绪烘托出来。中片集中于描述别后思念。夜深人静,露冷风清,铜壶滴漏如人的眼泪,作者独自悲伤涕泣,“情切”二字直呼心声,千言万语诉不清离愁别恨。下片充分表露“怨春”之情,作者开始回忆往事,悔恨当初分别太易徒留今日残缺,连珠式地写出五种遭到破坏的美好事物:“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和“琼壶敲尽缺”,从而得出“恨春去不与人期”的结论,相思之人未归,思念之心不止,结尾写满地梨花如雪,以景语隐括,化人情为落花,给人以美的遐思。正如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所评:“上片故作琐碎之笔,至末段蓄势在后,骤雨飘风,不可遏制。歌至曲终,觉万汇哀鸣,天地变色。”[9]全词以时间的推移为线索,以勾勒笔法使得慢词长调有一唱三叹之妙。突出表现出主人公离别、思念、追悔、期望和怨恨的情绪发展阶段,不仅注意到词的整体结构,又注意到局部的灵活变幻,充分显示出词人善于驾驭长调、结构长篇的艺术功力。
三、小调“浪淘沙”的情感流变
小调“浪淘沙”本为依水边淘金本事而吟咏所得的歌谣,中唐刘、白等始创此调七言绝句体,入郭茂倩《乐府诗集》中的“近代曲辞”一类,初期文人词或受到内容丰富的民间歌谣和曲子词的直接感染,内容或含“大浪淘沙”般的人生幻灭感和时间流逝的感慨,或含对人生哲理的揭示,语言简单朴实,意境高雅脱俗,借眼前浪涌沙移的壮大景观来抒写自己的人生感慨,将迁客的内心愁烦寄予这涛涛江水般的场景,以明快而又婉转的民歌风调表现深邃高卓的思想。
晚唐以后,艳词更加流行,词更多地转到了士大夫手里,逐渐改变了民间歌谣与曲子词的作风,情欲恋爱的抒情空间扩大,俚俗成分增加,香艳之气浓郁。后主李煜前期词作多描写皇帝、宫廷生活和男女情爱,风格柔靡绮丽,后期词转为怀旧伤今,抒发亡国之痛、囚徒之苦,多感伤之语,善于从自己的生活实感出发,抒写自己的人生感受,自然明净。如《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极言梦中之欢,醒后之悲,以及对故国永隔、往日生活不返的无限悲痛。
入宋后的乐坛所歌多为秦楼楚馆之词,胡夷里巷之曲,词人所作多承袭南唐二主和冯延巳等人的词风,少有大的发展。如北宋时期的晏殊令词多抒发歌乐宴饮以及惋惜时光流逝的衰迟落寞之感, 欧阳修令词多写女子体态风姿、男女恋情、离愁别绪、交游饮宴等, 情意真挚缠绵,张先令词内容多写士大夫的诗酒生活和男女之情, 对都会生活多有反映。柳永流连于秦楼楚馆声色犬马中,其令词化雅为俗,所言所听尽是莺声燕语,将艳词发展到极致,并吸收民间新声创作新词,如其《浪淘沙令》(“有个人人”),语言俚俗明快,真率坦然。而在慢词方面,柳永试图突破“花间”的窠臼而沿袭南唐清辞丽句和小境短章的优长而大量取摘“新声”,谱写新辞,从而实现了歌词与民间燕乐杂曲的完美结合,其《浪淘沙慢》与小令《浪淘沙》如花开两枝,各显华彩。相对于短小紧凑的小令来说,慢词利用篇幅长、句式繁杂的优势以大手笔安排场境,多场面、多层次地写足了恋人离情别绪,更能将内心的情感表达地缠绵悠长,更加波澜壮阔。周邦彦作为慢词的集大成者,在学习柳永的铺叙手法的基础上,在回环勾勒中展现了《浪淘沙慢》的另一种情调,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在周氏的慢词中,情绪的发展更多地呈现了阶段性特征,也更具画面变化感,尤其改变了柳永平面铺叙的散漫化手法,使得慢词出现了严整化倾向,显得更加精工浑成,正如王国维所评:“美成《浪淘沙》一词,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4]48
北宋灭亡后,词坛充斥着浓厚的忧患与“伤痕”[10]气息,词人们从北宋的一身一己的不幸遭遇所感发的忧患转变为对民族的灾难、国家的前途、政局的危机而生发的伤感可谓是南宋词坛的整体写照,虽有过一些慷慨昂扬、壮怀激越的情思,但总体铺满哀怨与感伤的色调。如爱国词人辛弃疾词《浪淘沙令·赋虞美人草》(“不肯过江东”)寓激情于婉约,以咏虞美人草来忆英雄项羽,以湘娥泪洒斑竹之情事来抒自己的豪情万丈和报国的心志,抒写着时代最激动人心的主题。再如陆游的《浪淘沙令·丹阳浮玉亭席上作》(“绿树暗长亭”)回忆昔日送别友人如今冷落清秋再遇离别,愁情满怀,词作将离情更加具体形象也更缠绵悱恻。再如刘克庄的《浪淘沙令》(“纸帐素屏遮”)写到报国征边心在,怎奈满目苍华,空负了诗酒梅花,内心愁肠满腹,由个人身世遭际遥想报国无路,可谓悲慨苍凉。在南宋慢词史上,仅存方千里、杨泽民、陈允平诸人和周邦彦的四首《浪淘沙慢》词,完全按照周词的四声,连阴阳清浊、押韵韵脚均相一致,上阙韵脚为“堞”“阕”“结”“折”“绝”“阔”,下阙韵脚为“别”“咽”“别”“月”“叠”“歇”“缺”“雪”,这不得不归结于周邦彦慢词的熔铸与创新的巨大影响,而其中蕴含的情感也多为个人心绪的抒发,惆怅恨别更是《浪淘沙慢》的主色调,把题材搜罗到一起铺排开来,作多层次、多阶段的描写,显得饱满而充实,细致而全面。
《浪淘沙》从最初的依咏本事而及人生沧桑之感到晚唐五代后主的亡国之哀音,此调便冠上悲感色调,宋以后便成了词牌名,更努力向抒情的深处开掘,能够细腻地揭示词人内心长期留存的心灵积淀。北宋时期多伤春悲秋色彩,或感叹身世,或吟哦离情别绪,或感叹人世浮华聚散,情感色调不出愁别字眼;南宋时期虽点缀了些爱国豪气,但总体上还是以伤感愁情为主,在悲慨个人身世的基础上增加了对国家与政局的无望和哀怨。从此调的情感流变可以一窥社会对士人心态的影响与感染,同时可以对词体的发展壮大有更加深刻的认识。
四、结语
小调“浪淘沙”从中唐刘禹锡、白居易依民间乐歌而始七言绝句体开始,内容多接近淘金本事。而到晚唐李后主,断七绝为长短句式而始作双调《浪淘沙令》,将此调的内容融合自己亲身感受并加以扩大为亡国哀思。宋以来,作此调令词时一般都注意其本事。北宋柳永试图突破艳词藩篱,而衍令词为慢曲,增加字数,并使得节奏更加舒缓,以表达更绵久的感情。周邦彦更是学习柳氏慢词并加以熔铸创新,而使得《浪淘沙慢》成为一种更适宜于表现情思的体式。后世学此调慢词时一般都会以学柳周为意。
参考文献:
[1]任半塘.唐声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443-444.
[2]王咨臣.历代食货志今译[M].江西: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
[3]吴丈蜀.词学概说[M].北京:中华书局,2000:6-7.
[4]王国维.人间词话[M].徐调孚,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
[5]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6]朱赟斌.柳永词的“俗”从何而来[J].语文学刊,2010(4):29.
[7]施以对.词与音乐关系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8:79.
[8]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M].顾学颉,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12.
[9]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18.
[10]杨海明.杨海明词学文集[M].江苏:江苏大学出版社,2010:367.
责任编校:林奕锋
网络出版时间:2015-03-02 2:51:25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50302.0952.026.html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730(2015)01-0113-05
收稿日期:2013-11-04
作者简介:卢文芳,女,安徽怀宁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