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写作技巧与后现代主义作品的共通之处——以《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为例
2015-12-17石文婷
石文婷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博尔赫斯写作技巧与后现代主义作品的共通之处——以《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为例
石文婷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摘要拉丁美洲作家博尔赫斯被视为后现代主义的最早实践者之一,其短篇小说有许多写作技巧与后现代主义相同。本文以博尔赫斯一篇短篇小说《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为例, 挖掘博尔赫斯写作技巧与后现代主义作品的通性。
关键词博尔赫斯;后现代主义;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文章包罗万象,博采众长,既有拉丁美洲的民族性也有承自欧洲传统的世界性。用幻想取代现实,用大宇宙代替小世界。1941年到1955年是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陆续面世的时间,如《交叉小径的花园》发表于1941年,《阿莱夫》发表于1948年。同一时间,现代主义正在欧美盛行,小说叙事方式从传统的宏大叙事趋于零散化、片断化、复杂化。阿根廷本土也在寻找自己的文学传统。博尔赫斯自称是最典型的欧洲人,在文学追求上以欧洲传统为荣,从而将现代主义的许多作家的作品引入拉丁美洲,如博尔赫斯分别于1925年、1936年、1938年翻译了乔伊斯《尤利西斯》的一部分、伍尔夫《一个人的房间》和卡夫卡《变形记》,1942年还翻译了福克纳的《野棕榈》。博尔赫斯著作及其译作对许多拉丁美洲作家产生巨大影响,并对之后的拉丁美洲文学蓬勃发展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
从博尔赫斯的小说发表时间来看,他着实是一位与后现代主义故乡既不同时也不同地的作家,但他的作品却表现出了与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共通的文本技巧。其实在拉美本土文学中,博尔赫斯并非属于后现代主义作家之列,甚至拉美文学中“后现代”一词,都只是作为现代派与先锋派之间的一个过渡阶段而已,与美国后来兴起的“后现代主义”并非同一个意思。因此,在严肃的拉美文学史和拉美文学批评著作中,“后现代主义”从未成为研究博尔赫斯的关键词[1]。但这些都不能阻挡博尔赫斯对于美国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以致于后现代主义兴起之时,美国学者如约翰·巴斯、哈罗德·布鲁姆、乔治·斯坦纳等纷纷“重新发现”博尔赫斯写作技巧中的后现代主义手法,约翰·巴斯甚至将博尔赫斯列为后现代主义作家,从而开启了美国对博尔赫斯的研究。
一、后现代主义与博尔赫斯的联系
笼统来说,后现代主义是对现代主义的逆反,但仍是现代主义的一种延续。后现代主义的发源地在美国,兴起也与西方社会当时的状况有很大关联。由于当时的动荡与社会危机,中产阶层扩大、经济发展日益不平衡、金融危机多次周期性复发、以及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内部执政党斗争复杂,社会上开始出现各种激进主义,人们开始向现有的文化制度、经济制度挑战,向传统与权威挑战。加上科学的出现,人类的主体性慢慢消退,知识分子开始感受不到自己主体性的存在,于是思考方式从传统变成反传统,书写方式从诠释世界变成了探寻世界来源。
后现代主义本身是一种与在此以前的社会断绝关系的社会现象。作为对当时社会的抗议手段,后现代主义波及了哲学、艺术、文学、历史等诸多知识领域,在其思想意识上往往表现出反理性、反本体论倾向,对权力、知识、语言等进行否定与解构。后现代主义在文学上的表现为也是一种新兴的话语现象,其表现手法主要为互文、夸张、变形、反讽、元小说、语言游戏等等。
美国众多学者“重新发现”博尔赫斯,也是因为开掘了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中与美国后现代主义共通的文本技巧,比如博尔赫斯创建的“迷宫结构”与后现代主义用结构来解构传统线性叙事不谋而合,再比如博尔赫斯在叙述中不着边际的幻想性与后现代主义天马行空的叙述方式也是如此相似。
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虽多,但很多是建立在传统结构基础上的幻想式写作。而《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从文本形式上就表现出了非常明显的后现代性,即元小说叙事结构。在这个结构的基础上,博尔赫斯还使用了多种与后现代主义相通的艺术手法。在我国学界,《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并非研究博尔赫斯的热点之一,但却多次在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的研究中被提及。因此本文将全方位呈现该篇小说的文本特点,也旨在填补博尔赫斯作品研究的空白。
二、文本的表现形式
《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由叙述者“我”对读者讲述了“我”的一个作家朋友彼埃尔·梅纳德的故事。除了介绍梅纳德的生平以外,着重讲述了梅纳德力图重写塞万提斯《唐·吉诃德》,最后的作品与原著分毫不差,并被现代读者赋予新意义的故事。
(一)夸张的虚构
作品虚构了一位作家,彼埃尔·梅纳德。为了尽可能虚构地向真实靠拢,文章开篇详细写了“我”与梅纳德的不同领域朋友们,还不断提及“我”与梅纳德的对话以及一些真实的作家,如勒奈·笛卡尔、拉蒙·卢尔、保罗·瓦莱里、乔治·布尔等。最夸张的是,作者大费周章地列出十九部彼埃尔·梅纳德写过的作品,有些甚至包括发表的年份与刊物,这些细节给了读者无以复加的真实感。
但在构造真实感的同时,作者又以一个绝对不可能事件贯穿始终,即写出与塞万提斯的作品《唐·吉诃德》逐字逐句完全相符的吉诃德。现实生活中无论多么优秀或卑劣的作家,都不会写出与原作一模一样的作品。这一极致夸张的虚假与上述极致夸张的真实相对应,给读者一种戏谑的感觉,即不断地在头脑中将现实与之对号入座,却又被字里行间不断“提醒”的虚假嘲弄得哑口无言。
“一般读者趋于将小说世界与客观世界等同起来,这是后现代小说作家最忌讳、最想避免的东西,因此他们认为要提醒读者,小说世界与客观世界存在着区别[2]。”这种虚构与真实的对比在纳博科夫的小说《洛丽塔》中也有所体现。小说多次提到自己曾经因为精神病住院,那么这就让读者对于小说主人公的叙述以及情感产生了怀疑。但同时,小说又极其详尽地描写洛丽塔,描写阳光洒在洛丽塔身上的样子、主人公念出洛丽塔名字的感觉等,故意拉长了叙述时间,也延长了审美时间,从而让读者感受到无以复加的真实感。
这种虚构是一种对真实的嘲讽与解构,时刻提醒读者“这不是真实的”。但这种细节又是对虚构的一种重建。读者不断穿梭于这种对真实的解构和对虚构的重建之间,产生了诸多对文本的揣测和臆想,从而达到一种游离于现实的张力。
(二)严肃与荒唐的对比
文中占更大量篇幅的是作者对于彼埃尔·梅纳德写作态度的描写,“用某种方式成为塞万提斯,然后达到《吉诃德》,对于他来说,也比继续是彼埃尔·梅纳德,然后通过彼埃尔·梅纳德的经验达到吉诃德,困难要少得多——因此,兴趣也少得多[3]。”这段文字近乎真实地写出了作家对于自己的定位以及要求。真实到与当时拉丁美洲新兴起的创造主义的维森特·维多夫罗的主张不谋而合,“并非模仿大自然,而是像大自然一样去创造,不要模仿他的外在表现,而是像大自然本身那样具有表现力[4]”。这些都表现出了梅纳德对自己身为作家的一种自我要求。
另外在写作过程中,彼埃尔·梅纳德还遇到了写作中多种“极端的规律的约束”。在重写原著的过程中,既要“尝试心理上各种不同样式”,又要为了写出与原文一模一样的作品而“牺牲他们”,还不希望自己作为一个当代作家重写前人经典而显得自己仿古。这重重困难都明显地表现出了彼埃尔·梅纳德看待“写《吉诃德》”这件事情的庄严感和神圣感——他甚至并没觉得这次写作是一次重写、照抄或者借鉴,而自认为是一次从零开始的属于自己的创作。
诸如上述,博尔赫斯用大量笔墨写出梅纳德近乎神圣庄严的创作意图以及圣徒般自我约束的写作态度,与之相对应的是作品成果的荒谬。在做了这诸多心理挣扎之后,彼埃尔·梅纳德写出的竟然是一部跟他企图效仿并超越的作品——塞万提斯的作品《唐·吉诃德》——一字不差的“新作品”。连“我”也认为,在梅纳德写的这部“新小说”中透露着梅纳德自己的个人风格。通过两种极端的反差,形成一种张力,从而将读者带入到惊奇与无奈交织的感慨中去。惊奇的是竟然有这种理直气壮的抄袭,无奈的是作者的自圆其说让读者无法反驳。
用这种严肃与荒唐对比出来的荒诞,正是小说写作自现代主义以来逐渐转变的一种趋势。它在荒诞派戏剧中体现得尤为突出,如尤奈斯库的《椅子》中,聋哑演说家企图登台传授真理的一节:
因为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得绝望地把两只胳膊垂了下来;突然,眼睛一亮,他想到一个主意,他转向黑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粉笔,用极大的字写下:
神训
接着又写:
嗯嗯啊啊 嗯嗯姆 嗯呜嗯呜嗯 呜弗
真理的严肃与写出的“哑巴语”构成强烈对比,从而给人一种真理的荒诞之感,让读者不得不质疑真理,质疑一切。这种荒诞既建立在用理性判定逻辑的断层之上,又是一种对于理性的客观的否定。这是源于二战之后人们对于从前不可动摇的信仰的绝望。
(三)戏仿
在这篇短篇小说中,梅纳德重新打造了一个吉诃德,只不过这个重塑太过夸张,是与原作《唐·吉诃德》的主人公完全相同的。小说中摘取了塞万提斯与梅纳德两段一模一样的选段,对比了当代读者对于两个不同时代的相同文本的不同反应。比如梅纳德作为20世纪的作家,写出16世纪的小说就是“仿古风格”,“缺点在于矫揉造作”,而塞万提斯作为16世纪的作家就是“自由自在地掌握着他那时代流行的西班牙文”。再比如,两人对历史做了同样的比喻,梅纳德是作为当代人成为“实用主义”的诠释,塞万提斯就是“玩弄词藻”。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是两个完全相同的人物,但是借着读者不同的解读,又赋予了他们不同的内涵。对于这两部相隔三百年的相同文本,读者可以把这三百年间发生的所有思潮统统安插在梅纳德的《吉诃德》,从而给予一种新的解读。人们对于小说、诗歌等文学作品的解读,已经不是仅仅凭靠作者的表达,而是用各种各样的时代意义将作品的含糊不清填充得丰满。这种填充同样会引起文本的历史化,甚至对于史的撰写的曲解——“一种哲学原理在开始的时候是对宇宙的近似的解释,多少年过去之后,就仅仅变成了哲学史上的一章。”这正是博尔赫斯用戏谑的方式强调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可以重建甚至扭曲各种作品的意义,解构了作者的存在,写出“作者已死”的时代特征。
就像戏仿大师唐纳德·巴塞尔姆《白雪公主后传》将《白雪公主》中的所有人物都置换成当代人物,并添加了很多当代元素进去,以致作品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是以《白雪公主》为原本。可巴塞尔姆还是偏偏要不断提醒读者们,这部作品其实是来自安徒生童话,从而达到对童话、对当代盲目乐观精神、对自我安慰精神的一种否定。
(四)元小说结构
博尔赫斯在这篇文章中创建了双层结构,其中,文本本身是第一层小说,用来建构小说结构,而彼埃尔·梅纳德创作的《吉诃德》是“小说中的小说”,充当着解构作用,即解构小说的创作过程。也就是说,博尔赫斯在他的小说中虚构了一位作家创作小说的动机缘由以及他的写作过程。这是一种后现代的新近兴起的写作特性——元小说。
元小说的兴起与后现代对于话语与形式的解构有很大关系。20世纪之后,小说从宏大叙事逐渐转变为生活是无序的、无本质的、无中心思想的、荒诞的,这种看法到后现代主义发展到极致,人们不再关注现实本身,转而单纯去关注叙事本身。
这种为叙事而叙事体现在写作的方方面面。如写作在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中,小说的写作动机有非常大的区别。现代主义写作更倾向于追究故事与人物信息的确定性和可靠性。而后现代主义则从根本上质疑世界是如何构成,企图还原世界各个领域是如何形成的,包括写作本身[5]。
因此,在现在已经成熟的元小说中,大多透露出一些作者如何创作、又是如何看待某种创作方式的思想。在《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中,博尔赫斯利用元小说这种双层结构呈现了自我意识,比如他对于文学创作主张的自白,认为通过他人的手法成就作品是无意义的,更应该通过自己的经验成就作品。他对于重写经典文学作品的见解,认为对于将一个已经存在于前人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放置到当代背景下重塑,是一种“无意义的胡闹”。此外,博尔赫斯也写出了自己是反对后世对于作品的填充的。“《吉诃德》起初是一本有趣的书,现在却成了表现爱国的精神,文法的傲慢,奢侈的豪华版本的工具。”
这种元小说手法,同样被约翰·巴思用在自己的小说中。《曾经沧海》是巴思履行自己文体创新主张的标致性作品。小说本身采用歌剧的形式来叙述“我”的回忆,但又采用了一条“二重唱”形式的分支写“我”是如何记述这些回忆的——即第一层叙述是“我”如何来创作“我”的故事,第二层叙述是“我”的故事。巴思把博尔赫斯看作继卡夫卡和福楼拜现代主义小说形式枯竭之后的大师,自己的作品也彻底颠覆了传统小说的叙述方式。这种“新的小说”就是将现实世界文本化的一种形式,同时将每一次阅读都视为一次再创作的过程。
三、结语
博尔赫斯在这篇小说中的确做到了将元小说、戏仿等多种写作手法进行完美结合,促成了一篇近于“小说式的文学批评”。博尔赫斯也因此可以被称作是后现代主义诸多写作手法的最早最优秀的发起人与实践者。诸多后现代主义写作特点在博尔赫斯的其他作品中更有显露,其中博尔赫斯的迷宫结构、记忆情结、幻想叙事已经成为后现代主义手法不可绕过的研究对象。这些早于后现代主义的写作手法,到了后现代主义之时甚至成为了无法超越的叙事艺术,以至于卡尔维诺和艾柯等人愧疚地认为他们“欠了博尔赫斯的账”。由此可见,博尔赫斯的确是超越时间与空间,与后现代主义不谋而合的文学大师。
参考文献
[1] 滕威.博尔赫斯是“后现代主义”么?[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9(1):114-120.
[2] 吴恒菊.美国后现代主义小说的特点[J].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8(6):106-107.
[3] 博尔赫斯.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M].王央乐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4] 方汉文.东西方比较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5] 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顾爱彬,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责任编辑:刘士义)
鞍山师范学院学报
Journal of Anshan Normal University2015-10,17(5):69-72
The continuity transcending time and space
——The writing skills ofPierreMenard,AuthoroftheQuixote
SHI Wenting
(SchoolofLiteratureandJournalism,SichuanUniversity,ChengduSichuan610064,China)
AbstractLatin American writer,Borges was regarded as one of the earliest practitioners of Postmodernism.Many writing skills of his short stories are same as those of post-modernists.We will dig the common features between Borges and post modernism in this article,setting one of Borges’ short stories,Pierre Menard,Author of the Quixote,as example.
Key wordsBorges;Modernism;Pierre Menard,Author of the Quixote
作者简介石文婷(1992-),女,辽宁鞍山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生。
收稿日期2015-06-25
中图分类号I783
文献标识码A文章篇号1008-2441(2015)05-006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