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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视角”与“诗化世界”
——论《尘埃落定》中傻子视角的审美特质

2015-12-17肖向东林童

阿来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尘埃落定少爷土司

肖向东 林童

“傻子视角”与“诗化世界”
——论《尘埃落定》中傻子视角的审美特质

肖向东 林童

凡阅读过阿来《尘埃落定》的读者,无疑都惊异其文本中的“傻子”叙述艺术,小说巧妙地借助傻子——“我”——的奇特视角,以麦其土司一家为中心,讲述了康巴土司由盛而衰的历史。透过“傻子”的视角与心理,深刻地揭示了历史转换时期的人心变幻与百态世情。在傻子(“我”)的眼中,历史的变迁、社会的发展、时代的进步,整个世界都在无声无息中运动。而一个傻子总能在一些特定的时刻做出准确的判断,说出意味深长的话语,完成许多所谓“聪明人”难以做成的事情。“我”创造了土司时代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奇迹,“我”的表现比聪明人还要聪明,“我”经历和见证了土司制度最后的辉煌和它的衰落,而“我”这种全知全能的视角,也在文本中以特异的方式完成了“傻眼窥世,痴语述史”的审美功能。

一、傻眼窥世:“傻子视角”与“第一人称”

毫无疑问,作为第一人称的叙述者,“傻子”是整部小说的中心,小说所描写的全部的康巴藏族末代土司由兴盛到衰亡的故事,都是由“傻子”二少爷来讲述。文本从一个似傻非傻的土司儿子的视角来诠释历史,以“悟”的思维进入角色和“游”的心灵来结构作品,最大限度地释放出主体精神的能量,从而把客观世界内化为主观诗化的世界。

显然,第一人称“我”既是生活的亲历者,又在文本中担当了观察和叙述的角色,“我”的视角充满矛盾的双重性,因为“我”是“一个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混血儿”。因此,夹在汉、藏双重视角之间又混有不同血统的“我”也就具有了真正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与处世态度,一方面“我”可以在两种对立的文化时空中自由出入,随意取舍或点评双方的优劣;同时“我”又时时显得左右为难,甚至找不到自己确切的身份认同和生命归宿,经常自问“我在哪里”?“我是谁”?于是,“我”不得不被视为和接受成“傻子”,“我”的视角进而演变成了“傻子视角”。“傻子二少爷”视角的独特在于:“傻子”既不是看起来“一点不傻”,也不是真的傻子,而是一个“看起来像个傻子”的“故意冒傻气”的家伙;这个傻子不仅是故事的叙述者,而且是故事的经历者、参与者,自觉不自觉地充当着“讲故事的我”和“故事中的我”双重角色。而作家阿来亦匠心独运地使“傻子”集“智”与“愚”,“汉”与“藏”于一体,糅“经验的自我”与“叙述的自我”为一身,形成了“傻子”——这一叙事的独特视角。

从文本的结构布局和思想主旨的隐喻表达上审视,作家设定“傻子”这种全知全能的视角,都体现出一种独特的匠心与叙述优势,而“傻子”一系列的言行与人物本身的荒诞性以及其在土司家族中成为最成功的人的原因,也与作者对“傻子”这个角色的历史性把握与思想性定位密切有关。作为麦其土司两个儿子之一的傻子,在俩兄弟之中,既小且傻,按照常理,大儿子旦真贡布成为未来的土司接班人是无可非议而又无可争夺的。因此,傻子少爷和哥哥之间的矛盾在家庭内部肯定不会特别尖锐,因为他的傻,他的愚,不会对哥哥的未来与地位构成威胁,表面看来,也就无需担心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小说也将这种暂时平静的关系有意思地总结为“哥哥因为我是傻子所以爱我,我因为自己是傻子所以爱他”。在旁人眼里,没有人会真正在意一个傻子做了什么,因为无论傻子做了什么,他都只是一个傻子。同样,也没有人会刻意伤害这样一个没有用处的傻子。因此,傻子可以无所畏惧地说什么或做什么,他的角色定位是敢说敢做的类型。但聪明人一定不敢这么冒失,因为他们怕被别人当成傻子,甚至怕因为自己所谓的智慧而招致杀身之祸。故而,“傻子”在这样一个“傻气的世界里”充分享受了它的自由与自在,而别人也敢对傻子少爷自由地“说”与“做”。生活中,傻子少爷清楚地知道自己将来当不了土司,所以也就干脆没有一点权威的样子,管家、桑吉卓玛等人都很乐意为傻子少爷效劳,小行刑人尔依和奴才的儿子索郞泽郞也都是傻子少爷的亲信。周围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傻子,没有人把他看成土司,他们也知道一个傻子不会对他们怎么样。因而,他们可以敢对傻子少爷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在这位傻子少爷的眼里,人们的等级差别也已经非常淡化,自己和他们都一样,不过是这个世界里很小的一部分……,然而正是因为傻子少爷的“傻气”和他给了奴才们自由,使之反而得到了众人的爱护和支持,因之也使其“威望”日渐上升,“无为”而“有为”,其在麦其土司家中的地位竟戏剧般地发生了变化,而他表面放弃的权力不仅没有丧失反而愈来愈稳固、愈来愈强大。

由此可见,“傻子”的视角叙事,放大了文本的叙事功能,“傻子”不仅能叙述自己知道的或正在经历的事,而且还能叙述自己不知道的或尚未经历的事,可以进入一切领域,叙述一切事件,包括那些被寻常生活视为荒诞的东西,在“傻子”的思维世界,都成为现实的常态,常规与荒诞、感性与理性、客观与主观,交织为一体,构成了文本复杂的叙述体系,不仅大大增强了作品的叙事功能,而且有力拓展了小说的表达空间,“世界”呈现在“我”这个傻子眼里的始终是一种“乱象”和我无法弄懂的事情:本应无尘世荣辱杂念的活佛、喇嘛却都在麦其土司面前竞相争宠;土司们之间因为利益驱使从种植鸦片到互相杀戮;哥哥因为害怕弟弟争夺土司的位子而与弟弟的妻子产生不正当关系;父亲麦其土司为情欲而迷狂导致最终杀了忠诚于自己的头人査査,又进一步夺了他漂亮的妻子央宗;在追逐“情”与“欲”中,麦其土司和大少爷为领地、权力四处奔忙,借助黄特派员的帮助,靠种植鸦片大发横财,扩充了武装,打赢了几乎所有的边界战争,成为康巴地区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土司……而这一切皆使麦其土司的欲望又一次极度扩张,渴望借此将土司之位世代传承下去。然而在傻子“我”的眼里,这纷纷扰扰的世界乱象恰好正是土司制度毁灭的征兆,麦其土司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一种无谓的挣扎与最后的回光返照。

由此可见,“傻子视角”与“傻子思维”,构成了文本对特定历史的一种言说方式,也形成了文本营造一个史诗性的“诗化世界”的特定情境。傻子所描述的最后一个“土司”,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古老的农奴制度的历史背影,获得了一个关于边地民族生活的文化镜像,而且在傻子述说和预言的生活背后,我们似乎还可感受到一种历史的神秘与某种带有神奇诗意的抽象象征,可以说,小说中的傻子“我”时刻以敏锐的视角默默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叙述着一切。“我”神奇诡秘地超越过去、现在、未来,穿透内宇宙、外宇宙,纵横驰骋在现实与梦幻、已知和未知的世界里,成为了土司制度盛衰的见证人与埋葬者,而“我”的叙述,也完成了关于土司制度终结的历史使命。

二、痴语言说:傻子视角里的“情爱”与“权欲”

“情爱”与“权欲”,无疑是《尘埃落定》描写的一个主体内容。《尘埃落定》中的各种“情”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亲情、爱情以及友情等都以一种复杂的形态经过傻子情感的过滤而生动细致地呈现出来,尤其是“情爱”纠葛,构成整部小说的主干并贯穿小说始终。作品里描写的爱情,既有傻子少爷对卓玛朦朦胧胧的爱和依恋,也有侍女塔娜与傻子少爷之间不平等的畸形的爱,更有引发血腥争斗和世仇的老土司和央宗的爱,至于重点描写的傻子少爷和茸贡土司之女——美丽的塔娜之间的爱与恨、依恋与背叛更是动人心魄,把爱情的渴望、美好、矛盾、背叛以及无助表现得淋漓尽致,甚至点到即止的傻子少爷与被奉献给他的少女们之间微妙的心理也被表现得十分恰当。充满诗意的性爱描写对揭示人们在爱情面前的反应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不可否认,肉体的交融自然而然会使两个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尘埃落定》中,傻子少爷一生都很怀念桑吉卓玛的奔放与热情,那是他朦朦胧胧的初恋。对傻子少爷而言,初恋源于朦胧的性别意识觉醒,源于最初的生理冲动,与卓玛的朝夕相处间,傻子少爷不自觉地对卓玛产生了深深的依恋,并且这种依恋逐步加深,在卓玛请求下嫁银匠时达到了顶峰。后来,傻子少爷逐渐长大,在遇到茸贡土司的女儿塔娜后,终于明白自己对卓玛并非是真正的爱情。而就卓玛而言,她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侍女,对傻子少爷的奉献源于对土司权力的敬畏,她根本不敢奢望傻子少爷会真正对她好。因为土司家族有权在超乎婚姻关系之外得到任何女人已经被淳朴的藏族人民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们只是被当作发泄性欲的工具。冷漠的土司制度下,从不会把女人看得特别重要,即便是土司太太,也照例要遵循这样约定俗成的规则制度。卓玛与傻子少爷之间的性爱就是最好的例证,但卓玛对少爷并非没有感情,只是这种感情是由于最初的奉献引起的,当卓玛感受到傻子少爷对自己的日益依恋时,对少爷的感情也逐渐增加。这是一种复杂的感情,或许不是爱情,但却如爱情一样深厚炽热。同样,侍女塔娜则又是一个因为需要奉献而被送到傻子少爷身边的女人,塔娜的付出对傻子少爷而言只是帮助他过渡到了一个真正的成人,所以这份感情仍然不是完整意义上的爱,只是需要。这并不是傻子少爷和侍女塔娜自主选择的爱,源于制度的爱只能以悲剧收场。一个地位卑微的女子,即使她渴望幸福的生活和充足的物质供给,但那也不过是幻想罢了。侍女塔娜只是土司家族以外的一个看不到的配角而已,在茸贡土司的女儿到来后甚至连名字都不配再拥有,而她也最终在傻子少爷危难的时候卷了金银珠宝离去。

老土司与央宗的爱则是疯狂的,央宗虽然处于被动,但女人天性中渴望强者的一面让她在爱中付出了同样的疯狂。不过这份因为阴谋而滋生出来的爱情,在家族权力的阴影下注定不能长久。土司太太面临失去丈夫宠爱的困境,大少爷面临出现新的继承人的威胁,这些都给央宗的未来蒙上了阴影,而背叛丈夫的舆论更是紧紧地围绕在央宗身边,这个无法选择的女人却承担了土司杀人与阴谋的一切责任。

小说里对傻子少爷与茸贡土司之女塔娜的爱情的描写可以说是最精彩的,这是傻子少爷主动选择的爱,对塔娜的爱意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时就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了。塔娜与傻子少爷的结合并非是两厢情愿的爱情,美丽的塔娜有着少女美好的幻想,她高贵而美丽,但身为茸贡土司的女儿,她的爱情也只能为了政治牺牲。其实,塔娜并不爱傻子少爷,作为一个美丽无比的女人,却因为母亲错误的决策,被迫嫁给了一个傻子。塔娜不甘心,娇生惯养的她不甘心自己一辈子要和一个傻子生活的事实,所以她的心是痛苦而矛盾的,她比奴隶们更加渴望自由,奴隶们不敢冲破束缚,但是她敢,她变得更加高傲和放荡。但随着傻子少爷在边境的成功以及日益成为麦其土司的有力争夺者,女人天生热爱英雄的一面又让塔娜逐渐对傻子少爷产生了感情,但傻子毕竟是傻子,傻子少爷终于放弃了最好的得到麦其土司之位的良机,强者变成了弱者,大智若愚的智者再次成为了白痴。塔娜失望了,对傻子少爷毁了自己一生的憎恨驱使她与大少爷调情,背叛了自己的丈夫。这种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即使是一个傻子,也无力承受这对男人来说致命的伤害。傻子第一次让一个女人伤痛了他的心,虽然也知道这个女人心里并没有他多少位置,但傻子少爷又一次以自己冷眼旁观的态度,像看待历史一样面对这一切,似乎他阻止不了这种变故发生的原因,就是这一切兴许本身也是历史进步中应该有的部分。总之,阿来在小说里关于爱情的描写,把爱的美好、背叛、彼此的伤害和矛盾都描写得入木三分,每个人被爱与恨驱使的行为和心理都十分合理真实,强烈的爱恨交织,令人感慨万千。

叔本华说:“欲望总是把他们的满足当作欲求的最后目标来哄骗我们,从愿望到满足又到新的愿望是一个不停的过程”①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作为康巴地区雄强的麦其土司,拥有“皇帝册封的辖制数万人众”的臣民,“七层楼面加上房顶,再加一层地牢有二十几丈高”的土司官寨,在没有法律的土司社会里,“规矩比写在纸上还有效力,刻骨铭心”。权力,左右着等级森严的土司各阶层人的命运;欲望,在权力的诱惑下不断地恣肆蔓延,恶性膨胀。在权力与欲望的漩涡中,每个人身不由己地打转,或者由内心所驱使,或者为他人所驱使,真实而复杂的人性表露无遗。

通过分析与理解,我们可以知道,在上面的句子中,“乔公案”代指虚伪的事,“乔文假醋”即假斯文、假道学,“乔禁架”是假模假样的意思,“乔文物”就是假斯文、假正经,“乔家公”实为假冒的家长,“乔话”就是反话、假话。从元代开始,乔字由于其贬低意义,又进一步引申出了“假、虚伪”这一义项。

《尘埃落定》叙述了土司之间,土司家庭内部以及土司与头人、家奴、百姓之间围绕权力使用、争夺及其继承的一系列事件。阿来的创作意图是要在复杂的斗争中通过土司制度的衰亡演绎“权力寓言”——权力对人的命运的影响。麦其土司与其余三位土司之间的权力之争,土司家族内部的权柄之争构成了小说的主线。在权力争斗中,亲情与权力错综交杂,爱与恨同时并存,每一个陷入权力争斗的人们都有着复杂而真实的人性,在这复杂真实的人性驱使下,每个人的行为甚至连自己也无法理性控制。欲望和权力的漩涡中,亲情和爱情被扭曲变形,人的心理渐渐变得阴暗无比,对权力的追逐是贪婪不加掩饰,父子之爱、兄弟之爱在这种扭曲中无力挣扎。傻子少爷与大哥、与父亲麦其土司以及大哥和麦其土司之间微妙多变的关系,就是最好的证明。傻子少爷年少时得到了大哥的关爱,同样,他也深爱着自己的哥哥,可当傻子少爷无意识中体验到了做一个土司的荣誉和骄傲,但明白最终成为麦其土司的那个人只能是他的哥哥时,傻子少爷本该纯净的心一样感到了权力的魔力。随着傻子少爷逐渐成为下任麦其土司的有力争夺者,哥哥对弟弟的爱却慢慢冷却,亲情被权力粉碎……,而麦其土司与两个儿子之间的关系同样呈现出复杂的情态,这里既有深深的父子之情,又有着失去权力的恐惧,在这片土地上,麦其土司已经习惯了做一个王者,权力的诱惑让麦其土司不想失去既有之位,因此,权力的“得”与“失”,使之身体出现了不同于寻常人的变化,当麦其土司宣布要让位给大儿子后身体突然的衰老,而在大少爷即将死去时却又精神焕发,虽已年老体衰却仍然将小儿子留在边地,迟迟不肯宣布传位之事。但麦其土司同时又深深地爱着他的儿子们,对大儿子不遗余力地培养,对傻子儿子则呵护有加,身为父亲的麦其土司和渴望永远保持权力的麦其土司,在现实的世界里,有着同样的真实,但又拥有不同的人格,“爱”与“欲”、“情”与“怨”、“真”与“假”,人性的复杂在其身上以一种复合的形态奇异地存在并规引着人物的行为,让读者在一种奇特的阅读中感受到人性的震撼!

三、诗性象征:“隐喻语言”与傻子“精神世界”

以文学创造的眼光考量,《尘埃落定》中塑造的“傻子”实则是一个“大智若愚”、“似傻非傻”的神奇人物,傻子的叙述平实自然而又朴实纯真,但静心细读,真正走进人物内心,感知人物的精神世界,却能体味出作者深蕴其中的寓意。“傻子”是作家精心设计的一个艺术符号,傻子的视角与言说,是作家巧妙切入历史的一种方式,傻子既是故事的叙述者又是小说情节结构的串联者,傻子的身上,不仅积淀着土司社会与制度影响下的历史内涵与文化意蕴,同时也寄托着作为藏族作家的阿来对于藏族历史及其社会人生的独特思考与历史反思。

小说所描写的傻子的精神世界是复杂、矛盾而怪诞的,有时候,傻子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似乎是简单的,饱含纯真与直白;有时候,这种认识又会变得成熟而老练,带有一种预言的性质,一针见血,深刻而有寓意。作家也正是通过这种奇特的描写、丰富的想象与自由的联想,来构造傻子少爷的精神世界,而在这种复杂精神世界的支配与操持之下,傻子少爷所有的语言就具有着很大的隐喻性与思想张力。

首先,傻子的世界是纯朴的,虽贵为少爷,但其精神世界里的感情一清如水,直白而爽净,此时,其语言含有的隐喻性是朴实而简单的。小说里写到侍女们在伺候完主子们洗手洗脸之后会将水从四楼倾倒出去,水跌落在楼下的石板地上会发出震耳的声音,但这一生活中常见的场景却被傻子少爷用来形容“索郎泽郎的笑声则像大盆倾倒出去的水哗哗作响”。当傻子面对自然世界,他描述“这个山谷形似海螺,河里的流水声仿佛众生吟咏佛号”以及“门扇下面的轮子雷声一样,隆隆地响着,大门打开了”……。对于傻子“我”来说,海螺、佛号和雷声等,都是每天可以看得到、感受到的事物,而“我”却用这些最熟悉的事物去描述新鲜的见闻和感受,此从一个侧面进一步说明了傻子少爷精神世界的简单而质朴,思维方式的原始与新异。作为傻子,他常常会做出一些在外人看来不正常的举动,比如傻子少爷对侍女卓玛有着特殊的情感,对紧随他的两个小厮非常信任,对喇嘛翁波意西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这些心理与行为,对于等级森严的土司家族来说,都是极不合理的,高等阶级的人是不会对自家的奴隶存有任何感情或特殊对待方式的,但这恰正是土司家族其他成员觉得傻子少爷呆傻的地方。然而从人性的角度审度傻子的这些言行,正是这些所谓异于常人的举动,恰恰表明了傻子少爷作为一个正常人所具备的人最为原初的淳朴之情,对朋友的信任和爱护,对下人的怜悯和关怀,对一切事物所葆有的纯真,是傻子精神世界里最为值得人体味与寻思的地方。

傻子少爷精神世界的简单淳朴性不仅表现在他一直用自己熟悉的、触手可及的事物来描绘自己的感受,而且还体现在他对两性关系感知上的直接性。一直以来,人们在涉及“男女之情”的话语时或者是采取避而不谈的禁忌方式,或者是借用曲折委婉的表达方法,但在傻子少爷的精神世界里,他对男女之情的描述语言却没有丝毫的遮遮掩掩,特别是对男女性爱场面的描述,古朴而原始,表现了藏民族特有的自然人性与豪放之风,与此同时,也表现出傻子少爷思维与情感世界的直接性与现实的经验感受,如小说在表现这样的场景时写到:

“不多会儿,隔壁父亲的房间里就响起了牲口一样的喘息。”

“塔娜笑了,她的脸上浮起了红云,一只手蛇一样从我胸口上滑下去。”

“我终于从她那刚刚酿成的乳酪一样松软的胸前挣脱出来……”。

这些对性爱场面的描述,都极为真切、感性,既符合现实的情境,又以一种原初的感受直接表达出来,让人们从傻子的精神世界中体悟到人本身所具有的肉体与心灵对于这个世界与自身的直觉体认,而这种体认也证明了傻子的客观存在与精神的现实性。

其次,傻子少爷的精神世界具有一种复杂多样性,此从小说对“行刑”场面和“战争”隐喻中即可看出,在“傻子式”的思维与精神世界支配下,傻子少爷对其所经历的许多事情都截然采取一种冷眼看世、超然物外的漠然态度,甚至用所体认的自然界的自然观来感受身外的一切,如其运用很多动物的“隐喻”来表现他眼中的行刑和战争场面:“有人像鸟一样从火中飞了出来,在空中又挨了一枪,脸朝下重重地落在地上”,“他手中的枪一举,就有一个人从树上张开双臂鸟一样飞了出来,扑向大地的怀抱”,关于“行刑”的场面:那“皮鞭在老尔依手里飞舞起来。每一鞭子下去,刚刚落到人身上,就像蛇一样猛然一卷”[11],以及“刀光一闪,那舌头像一只受惊的老鼠从受刑人的嘴巴和行刑人的手之间跳出来,看那样子,它是想往天上去的,可它只蹿上去一点点,还没有到头顶那么高,就往下掉了”[12]。现实世界中那些本来应该是非常残酷的场景,通过傻子少爷思维的过滤与描述,读者所感受到的气氛便不是那么惨烈,甚至会与实际发生的事情产生强烈的情感反差,那在战争里死亡的人像鸟一样张开双臂,扑向大地的怀抱,在傻子的眼中变成了另类的审美,诗意的描写淡化了战争的恐怖,陌生化了悲剧效果,使战争变成了一场人生的游戏,自然也道出了人生的无常。如果说这种因为无常的战争被打死的人和“我”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对于被割去舌头的翁波意西,作为傻子的“我”也仅仅是在心理上产生一种本能的反应,而对于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也一直追随“我”的好朋友——小家奴索郎泽郎遭受鞭刑,傻子也仅仅只是感到“鹰在空中掠过”,即使索郎泽郎的母亲为儿子伤心落泪,“我”的感觉却是“她嘤嘤的哭声叫人疑心已经到了夏天,一群群蜜蜂在花间盘旋……”,一切仿佛都与己无关,傻子这种冷漠、超然的心态,从表面的叙述来看,看似符合傻子的精神形态,实际却是其植根于藏族土司文化的土壤的结果。作为麦其土司家的二少爷,即使“我”是一个傻子,“我”也还是土司家族的一员,“我”的父亲是皇帝册封的辖制数万人众的土司,父母经常教育“我”这些民众就是我们的牲口:“儿子啊,你要记住,你可以把他们当马骑,当狗打,就是不能把他们当人看”。因此,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即使傻子少爷的精神世界淳朴简单,他也会逐渐学会对家奴的驱使、对财富及权力的追逐,以致当他人备受酷刑煎熬的时候,他也能够泰然处之、置身事外,以看风景的态度,漠然地看待一切,甚而自觉不自觉地践行着土司家族把家奴当牲口的原则,成为藏族土司制度的见证者与传承者,而这也正是傻子少爷精神世界复杂多样性的现实依据。

其三,傻子少爷的精神世界亦带有“异化”性特征与“原始”动物性的特点,此同样表现在其常常用动物性的隐喻语言来描述外在生活。如文本中透过傻子少爷之口,用大量的动物隐喻来描写人的动作行为以及一些日常生活景象,而这些动物也大都是傻子少爷日常常见或者说是草原上特有的自然生态,如具有不同生理特性的各类动物:狗、马、猫、恶狼、豹子和雄狮等。故,他把自己的母亲比作“猫”:“母亲吃完了,一幅心满意足的样子,猫一样用舌头舔着嘴唇”。与母亲作为女人娇小形象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父亲那种雄性的男人形象,权力的至高无上和土司制度赋予的无与伦比的地位,使父亲就像“熊”和“雄狮”一般高大威猛:“枪一响,父亲就熊一样咆哮着从他沉迷于情欲的地方蹦了出来。”“摆出一副雄狮发怒的样子”。原始化的形象与现实性的威猛,活画出一个君临一切的“土司”鲜活的性格与狂野的政治身份。

无独有偶,对具有野性的女性形象的表述,傻子一样采取了相类似的类比性描写:

“这是个豹子一样猛烈的女人,咿咿唔唔地咆哮着,爬到了我身上”。

“我想点上灯,看看这个猛烈的,母马一样喷着鼻子的女人,是不是也像传说中的茸贡女土司那样带点男人的样子”。

“这个姑娘是一头小小的母牛,挣扎,呻吟,扭动……”

在傻子少爷眼里,人们几乎看不到女性温柔美好的形象,而以“豹子”、“母牛”、“母马”这样近乎原始性的动物来形容女性,其隐喻的“人性”的原始性,不仅没有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反而更加增添了写作的真实,“异”而“真”,“真”而“异”,“真—异”相映,“真—异”互见,反映出阿来对于生命真实的深刻把握与艺术阐释,与之相应,小说在其他形象的描写上,也采用了这一特异的手法,傻子少爷的两个随从,一个有勇无谋,在傻子的眼中像熊,另一个异常顺从,在傻子看来则像鱼,当傻瓜少爷在没有土司家族其他人员在场而做出愚蠢透顶的决定时,其他人除了发出马蜂一般的声音之外,几乎一律无条件地服从。由此可见,在叙述者“我”——傻子少爷的精神世界里,特殊的成长环境,使之感受不到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尊重,人和动物在傻子的世界里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而人在丧失“人性”的同时除了其本身的动物性,是无谈其他存在的。

总之,《尘埃落定》以其深刻的寓言性与象征性,透过一个“傻子”的视角与心理活动,显示出超越现实世界的荒诞描写所包含的无限丰富性。作品中,傻子少爷对父兄的行为,对权力、对欲望,对人性的罪恶与人生的荒诞与虚无、对自我身份的辨认等等,其实所显示的是深谙藏民族历史的藏族作家阿来自己独特的思考与人生见解。这些思考与见解是“傻子式”的,却更是小说作者阿来所着力探索的,与其说傻子的精神世界代表着一种历史的虚构,不如说作家阿来通过一个傻子的叙述实践了他对历史与人生的别样思考与评判。神秘而浪漫的土司生活,传奇的人物,富于质感和诗性的语言,细腻而有灵性的描写以及那带有一抹荒诞色彩的神奇故事,使《尘埃落定》的阅读,成为读者的一次充满哲思与浪漫遐想的历史之旅!

(作者单位:肖向东,江南大学文学院;林童: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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