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当代文学记忆
——评梁海《阿来文学年谱》
2015-12-17陈政
陈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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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当代文学记忆
——评梁海《阿来文学年谱》
陈政
20世纪是批评的世纪,这在学界已然成为共识,而以文学批评为中心展开文学研究,这种方法在当代文学研究界体现得尤为明显。然而,当下的文学批评更像是一个充满理论话语的试验场,接踵而来的流行理论话语为文学研究提供了学术文章必须的“底色”,更成了文学研究虚假繁荣的工具。批评自身成了目的,而不是切入文学的手段。可以说,这是一个理论化的文学时代,而不是一个作家和作品为本位的时代。正因为如此的情形,能够为当代文学研究做一些学术资料整理工作,更弥足珍贵,梁海教授编著的《阿来文学年谱》,就是这样一部扎实的当代文学作家研究著作。
为重要人物编撰年谱是中国史学的重要传统,文学大家如李白、杜甫、王维、陶渊明、柳宗元等多入谱主之列,他们的年谱成为研究作家的一手资料。年谱以编年记事的形式,考订事迹、引经据典、排定年月,其于作家研究之作用,如章学诚所言:“颇觉有补于知人论世之学,不仅区区考一人文集已也。”①章学诚:《文史通义》,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254页。这种传统在古代文学和现代文学研究中得到较好延续,王瑶先生就非常强调年谱对于现代文学学术研究的奠基作用,认为“年谱是一种个人编年体的传记,是研究历史人物的基本资料。它可以提供谱主活动的时代背景和谱主思想变化的根据和线索;也可以从籍贯与家庭、行踪与交游等许多方面为理解谱主的业绩和贡献提供必要的参考资料……由年谱入手,钩稽资料,详加考核,为科学研究提供必要的条件,就是十分需要的了。”②王瑶:《王瑶全集》(第八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版.第170页。
然而,当代文学研究者对当代作家的年谱编撰及史料建设并不热心。刚才已提及,年谱乃“一人之史”,于文学,即是作家个人之历史。但是受西方文学理论的影响,作家早已不是文学研究者的宠儿。按照特里•伊格尔顿的说法:“人们可以非常粗略地把现代文学理论的历史从时间上划分为三个时期:只注意作者(浪漫主义和十九世纪);只关心作品文本(新批评);以及最近几年把注意力明显转向读者。”③[英]伊格尔顿:《当代西方文学理论》王逢振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13—114页。而罗兰·巴特更是直言“作者的死亡”,忽视作者意图在文本中作用。西方文学理论之所以有这样的转向,有其深刻的历史、哲学背景,更是同西方文学体制的发展有密切关系。而在当下,大量文学研究者又转向文化研究领域,这种兴趣的转移,使得文学危机论不时迸发,如此的文学“场”现状,自然使得大多数研究者早已忘记了构成文学要素的作家。然而,从历时角度看,20世纪的西方理论界话语旗帜易主频繁,从共时角度看,同一时期也有各种学派的声音交杂。中国文学并非没有优良传统,当代作家的创作也并非对西方亦步亦趋。我想,当下的文学研究既要吸收西方之菁华,更要探当代之新声。否则,我们会更难以突破当代文学面临的困境。因此,重新认识作家及作品的重要性,回到文学的本源,重新审视新时期文学就是一项急迫的任务,而所有这些研究的基础就是资料。也无怪乎已有程光炜、吴秀明等多位学者呼吁,是建立当代文学史料学的时候了。对作家的研究,年谱往往是入门的最佳路径。通过翻阅年谱,研究者如同亲历了一番作家的生活世界,形成了这位作家研究的“目录学”,陈思和先生在为《阿来文学年谱》所属丛书作的序言中也认为文学研究当发扬“先从研究作家着手,而研究作家先要从编撰年谱着手”的优良治学之风,并认为编撰当代作家年谱为当代文学学科发展提供了“信史”。我想《阿来文学年谱》及其所属的《东吴学术》年谱丛书,就是在做这样一项文学研究基础性的工作,而这些成果,必然会推动当代文学的研究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当然,以上探讨基本都是言及一般年谱之于当代文学研究的意义。然而,当我翻阅《阿来文学年谱》时,突然有一种“一代有一代之年谱”的感受。《阿来文学年谱》在语言叙述、编撰方法上是有所创新的。
就叙事而言,这部《阿来文学年谱》可读性强,翻阅阿来年谱,没有一种看流水账的感觉。我感到这是一种年谱写作的新形式。一般而言,年谱作为历史史料,其叙述多让人感到平淡、乏味,像读“工具书”,很难符合一般读者的胃口。然而这部年谱读下来流畅、完整,具有人物传记的写作特点。比如年谱对阿来出生地的描绘,比如写到阿来师范毕业后在山寨当小学教师的生活情景,这一时期对“路”的渴望,这些描述不可谓不优美,但作者能够很好地将生活的景象同阿来文学创作结合,使得阿来文学中的意象在生活中还原了。作者在文字叙述处理时巧妙的躲过虚构性的陷阱,收放自如。实际上,我国的史学著作,无论编年体还是纪传体,都重视叙事,刘知几言:“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史记》、《汉书》是史书叙事典范,其叙事风格使读者得到一种跨越时空的、情境化的历史感。可以说,《阿来文学年谱》有一种试图超越一般年谱叙述的努力,承袭我国史书叙事的优点,试图化工具性的语言为诗意的语言,通过语言自身的魅力,让我们重新回到了作家诗意的世界里。
在我看来,梁海教授的《阿来文学年谱》在编撰上有一种试图融合文学的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努力,“我把艺术品的研究称为‘内在的’,而把研究它同作者的思维,同社会等等的关系称为‘外在的’。可是这个区别并不意味着应忽略甚至蔑视产生作品的诸关系,也不意味着内在的研究仅仅是形式主义或不适当的唯美主义。”①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邢培明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6页。韦勒克、沃伦在此谈到文学研究融合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重要性,但能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一般认为年谱编撰属于文学的外部研究,更多的是对作家生平和作品的考证、辨伪、辑录。但作为批评家的梁海在编撰史料时具有独到眼光。这一眼光就是自觉的文学意识,“文学性”是梁海教授筛选资料的标尺,正是“文学性”使得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得到统一,所有关于作家生活经历的资料都纳入到“文学性”的视角予以考量,不再是事无巨细。类似方法胡适在编撰思想家年谱时用到过,“若年谱单记事实,而不能叙思想的渊源沿革,那就没有什么大价值了。因此,我决计做一部详细的《章实斋年谱》,不但要记载他的一生事迹,还要写出他的学问思想的历史。”②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7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4页。梁海教授显然是要编一部阿来“文学思想”的历史,因此,一切都以文学为根本,整部年谱就有了关注的中心,不再显得散乱。也正是这个原因,这部年谱更多的收录了关于阿来文学创作的评论文章,阿来自己关于创作思考、回忆的文字,当然,这里还有梁海的叙述,所有的这一切声音交织在一起,恰如巴赫金所言:“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③[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正是这不同的“声音”组成了鲜活的阿来创作史、阿来接受史——即完整的“阿来文学史”。实际上,以往虽有以“作品编年”、“诗词年谱”命名的年谱著作,但以笔者有限的阅读来看,“文学”入年谱之书名的著作实为罕见,不知是这套丛书有意以此命名,还是偶然为之,但在文学已经成为独立学科的今天,这种“文学性”的年谱显然具有了特殊价值。
同时,《阿来文学年谱》在编撰时,也注意到了当下文学的现实情况,尤其是阿来这一批新时期主流作家,虽在作协体制内,但其作品都必须面对市场的考验、专业研究人员的评论。文学的“问题域”扩大了。因此,《阿来文学年谱》注意收录阿来的创作研讨会,座谈会,以致阿来作品的影视改编,作品发行等诸多方面信息,把握住了时代的变化。
当然,这部年谱在编撰时,其处理方式似有一些需要商榷之处,比如一些作品集应当将收录篇目、所属文丛记述的更为详尽,年代标注应尽量做到前后呼应。又如一些作品中的自序、后记,会出现一些回忆性的文字,如2000作家出版社再版的《旧年的血迹》中,多出一篇重版自序,谈到阿来和周克芹的交往故事,以我浅见,这类回忆文章尽可能在年谱记述中提及。另外,有些版本之间的区别也应指出,同为《月光下的银匠》,有1999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和2013年上海文艺出版社两种版本,但二者所收篇目不同,应当指出以利读者和研究人员。当然,笔者如此说似有吹毛求疵之嫌,不过,以我之见,年谱类著作是最应经得起历史考验的著作,因此,在一些细节处理上当做到尽善尽美。
当然,瑕不掩瑜,《阿来文学年谱》是一部有新意的文学年谱。当代作家年谱编撰在当代文学研究中尚未成为气候。我想这同当代作家同我们共处一个时代而导致我们忘记了自己历史的在场有关,这种当代性、当下性很容易消解作品本身的时代性,在共时的话语中,历史退到了现象之后。然而,历史总还是会被召唤出来,成为后来者追思的对象。因此在当代文学研究繁荣的今天,似乎更应出现这种“朴实”的学术著作,带领我们回到当代文学发生的现场,为后人提供我们时代的文学记忆。在当下的学术环境中,编撰年谱肯定是出成果较慢,又尤其费力的事情,然而,学术研究本就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情,是一件神圣而严谨的活动,“板凳要坐十年冷”,这类基础性的研究工作,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彰显更重要的价值。
(作者单位:大连理工大学人文学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