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韬奋海外通讯的特色及其文化史价值
2015-12-17孟晖
孟 晖
(1.复旦大学 新闻传播学博士后流动站,上海 200433;2.上海社会科学院 新闻研究所,上海 200235)
中国现代新闻史上曾出现一批有着深远影响的海外通讯作品,如瞿秋白的《饿乡纪程》《赤都心史》,胡愈之的《莫斯科印象记》,杨刚的《美国札记》,萧乾的《南德的暮秋》《银风筝下的伦敦》等,此类作品通常是报道某个国家或民族生活中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现象,多采用夹叙夹议的手法,将对事实的叙述与画龙点睛的评析相结合,以其纵观中西社会文化的开阔视域和精良的写作艺术而产生了积极的影响。邹韬奋的海外通讯作品在其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在新闻史和文化中上均有其独特的价值。
邹韬奋是我国现代史上著名的编辑出版家、新闻记者,也是杰出的爱国主义者。他一生除主持多家新闻出版机构外,笔耕甚勤,撰写的新闻和言论作品等达数百万字。1933-1935年,邹韬奋因参与民族救亡活动,被迫流亡海外两年多,这一段人生经历,对他从民主主义者转变为无产阶级新闻战士有着非凡的意义。这期间及回国后,邹韬奋陆续发表了一系列海外通讯作品,后结集为《萍踪寄语》《萍踪忆语》等。它们既是新闻通讯作品的经典之作,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了大量读者,也显现出了很强的文学性。本文拟对这些通讯作品的思想性、艺术特色以及其文化史价值进行分析,旨在为邹韬奋研究及海外通讯作品写作提供借鉴。
一、邹韬奋海外通讯的思想性
邹韬奋的《萍踪寄语》一、二、三集,以及《萍踪忆语》等,分别就欧洲几国、苏联、美国等国家的社会文化现象做了广泛而深入的考察,为当时迫切想要了解世界的国人提供了很好的材料。周恩来曾这样称赞《萍踪忆语》:“关于美国的全貌,从来不曾看过有比这本书所搜集材料之亲切有味和内容丰富的”[1]。廖沫沙在《记忆中的韬奋先生》一文中也评价过《萍踪寄语》和《萍踪忆语》“识见广博、研究精湛”[2]。
邹韬奋的海外通讯涉及意、法、英、德、苏、美等当时几个主要国家,很有代表性;而且题材广泛,对这些国家的地理环境、政治经济状况、社会生活、文化等方方面面,从宏观和微观角度进行了审视与剖析,且特别关注了各国新闻业的发展情况。既包括海外通讯常见的反映异域风土人情、介绍历史典故等内容;更注重研究现实的社会政治问题,并与中国的情况作比较,探求不同社会形态的本质,揭示其对中国发展道路的参考意义。
邹韬奋对西方社会的认识有一个发展过程。早期他比较理想化,醉心于欧美国家的自由民主,这与其深受“五四”时代精神的浸润有关。“九一八”事变后,他逐渐对国民党的统治失望,开始受到共产主义影响;而在海外游历的两年多时间里,邹韬奋在体验先进文明的同时,也对西方社会大量矛盾及不和谐现象产生疑虑,思想进一步转变。他以富有洞察力和穿透力的叙述,揭示了繁华都市背后那些贫穷与不公正现象,如《离意大利后的杂感》《瑕瑜互见的法国》《独立观念的叫化子》《德谟克拉西的教育真相》等文,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了反思。
邹韬奋是具有平民意识的知识分子,特别关注普通人民的生活。在伦敦,他租住在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太家里,并且根据自己的观察写出了一篇名为《华美窗帏的后面》的通讯作品:“三层洋房的玲珑雅致,也不殊于这里其他一般的住宅,华美的窗帷也俨然在望,但是这里面的主人却是一个天天在孤独劳苦中挣扎地生活着的六十六岁的老太婆!……”[3]她的丈夫因为有精神病,多年来一直被关在疯人院里;两个儿子因世界大战而死去,女儿嫁给钟表店的伙计。老太婆作为这栋房子的二房东,每天为房客整理房间、准备早饭和汤水,“忙得什么似的”。她因为怕影响女儿的家庭幸福而情愿独自生活和劳作。邹韬奋的这篇通讯主要采用了白描手法,见微知著地反映出一战后及世界性的经济危机中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面貌、平民的生存惨况,以及战争带给人们的深重灾难。作者透过现象揭示本质,表达了对普通人民真挚的同情,该文已成为通讯史上的经典作品。充分反映出作者人文主义关怀精神的,还有《法国的农村》《大规模的贫民窟》《如此救济》《黄石公园和离婚胜地》等。
在《瑕瑜互见的法国》一文中,邹韬奋首先客观公正地分析了资本主义制度发达的法国的种种优点,比如交通方面由于运用新科技而带来很大便利,“在法国凡是在五千户以上的城市,都可由电车达到;在数小时内可使全国军队集中;巴黎的报纸在本日的午后即可布满全国;本国的信件,无论何处,当天可以达到……”[3]693此外,一般市民享用的设备也很发达,有随处可见的公园,到处都有花草和种种石像雕刻的点缀,马路宽阔平坦,浴室也干净价廉,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而另一方面,又介绍了法国社会的组织严密,每人得随身带着“身份证”备查。这种严密的办法,对于极力挣扎维持现有的不合理的社会的统治者,反而可以用来“苟延他们的残喘”。在其他通讯作品中,邹韬奋勾勒了纽约、华盛顿等大都市的奢华,同时更加深入到“为一般旅客所忽略的另一角”,写劳动人民的窘迫、失业救济的虚伪、黑人的备受歧视……这些篇章既客观、全面地反映了事物的真实情况,也倾注了作者的情感,容易引起读者共鸣。
与当时一些人一味地赞美西方社会文化相比,作者因带着对社会发展趋势的思考,以及拥有新闻记者敏锐的观察力,避免了蜻蜓点水似的描写,而是深刻地揭示出了西方社会那些实质性的内容。尤为可贵的是,邹韬奋对正在兴起的法西斯势力非常警惕,通过切身地观察德国、意大利等国家的社会政治面貌,写了《所谓领袖政治》《种族的成见和梦想》《纳粹统治下的教育主张》等文章,以犀利的笔触,揭露了法西斯的残忍恐怖本质、种族主义成见、这些国家人民迷茫的精神状态,并分析了法西斯主义形成的经济和社会心理原因,折射出作者的理论水平和思想深度。
邹韬奋在对苏联的考察中,多采用对比、对照等手法,突出了苏联的工农业成绩、社会进步、劳动人民生活改善等,为国人了解这个崭新的国家提供了一扇窗。他写了一系列报道,如《中央文化休养公园》《幼稚园》《诊疗院和工人住宅》《社会化的工资》等,介绍了普通劳动者可以在克里米亚度假胜地休养,工人和农民的子女得以在托儿所、幼稚园里得到好的照顾,工人的养老和医疗均得到保障等新鲜事物,并结合自己掌握的马克思主义学说对之作了分析。在与欧美资本主义国家及中国的现状作比较中,凸显了新生的社会主义国家的优越性。不过,邹韬奋对苏联的新制度不遗余力地赞美,而对其中一些不尽如人意的现象的批判则稍显薄弱。
邹韬奋具有对民族解放和国家富强的强烈责任感,以及对社会万象充满理性的批判目光,使得他的海外通讯作品主题深刻、视野开阔,报道客观公正,这是其通讯的精华所在。他采用了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使记者不仅仅是旁观者,也是一些事件的亲历者、参与者,类似于现在的“体验式报道”,以“我”的所见所闻所感为线索,去铺展整个社会的画卷,增加了作品的现场感、立体感,从而达到了良好的传播效果。
二、邹韬奋海外通讯的艺术性
在写作手法上,通讯较多地借鉴文学笔法,常常综合运用记叙、描写、议论、抒情等表达方式,以及象征、比喻、拟人等修辞方法。因此,优秀的通讯作品往往同时具有文学色彩,在确保真实性的基础上,善于生动形象地再现各种情景。邹韬奋既强调新闻作品的思想性,也注重其表现形式,认为不但内容要精彩,而且要用适当的方式展现出来。胡适先生多次谈到好文章的标准:“我的主张,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量,第三要美,文章写得明白清楚,才有力量;有力量的文章,才能叫作美,如果不明白清楚,就没有力量,也就没有‘美’了。”[4]深受“五四”新文化浸润的邹韬奋,在主办《生活》周刊之初就在《本刊与民众》一文中提出“力避‘佶屈聱牙’的贵族式的文字,采用‘明显畅快’的平民式的文字”[5],这种自觉追求使其通讯作品雅俗共赏,具有很强的生命力。
邹韬奋的海外通讯普遍采用夹叙夹议的手法,叙事和议论水乳交融在一起,很少雕琢的痕迹。如《出了世界公园》一文,先通过讲述具体事例,让人了解到瑞士人对中国人的态度表面还好,但言谈中不时流露出将中国人视为“劣等民族”的意味。随后作者议论道:“这个瑞士人的心理至少有两个要素:一是崇拜强权;二是老实把中国看作劣等民族,活该受人侮辱蹂躏!其实这不仅是这个瑞士人的心理,据记者出国后所听到国外侨胞的诉说,尽可说是欧洲一般人的普遍心理,不过不便在嘴上明说罢了。我常于深夜独自静默着哀痛,聪明才智并不逊于他国人的中国人,何以就独忍受这样的侮辱和蹂躏!”[3]685通过叙述自然地引发议论,作者对祖国的热爱以及对民族前途的忧虑溢于言表,使文章主题得到了升华。
修辞手法的普遍运用,以及语言风格幽默诙谐,使文章富有感染力。比如提及纳粹的种族主义政策时,邹韬奋议论道:“现在德国的公务员,如三代祖宗中含有犹太血或有色人种的血,饭碗就在打破之列。因为他的祖宗里有的‘勿识相’,和犹太人或有色人种发生了性的关系,在当时尚未入世的儿子,孙子,乃至曾孙,好像都要替他负责似的!……做子孙的要替百年前的祖宗的性的关系负这样大的责任,而且是无法负责的事情,真可说是含冤莫白!”[3]838作者用幽默的语言,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爱憎,因为根据法西斯的种族主义逻辑,必然会推出“子孙为百年前的祖宗的性关系负责”的结论,从而凸显了希特勒法西斯主义种族学说的荒谬性。
当谈及对甘地的不合作主义的看法时,邹韬奋这样说:“这么一套固有两种效用……但老靠这类‘打我右颊,就以左颊’的玩意儿,要想脱离帝国主义的束缚,绝对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情。他说如能达到人人实行‘不合作’主义,英人亦无法统治印度,我说这就等于‘俟河之清’了。”[3]654这里用了“打我右颊,就以左颊”“俟河之清”等生动形象的词汇,其中又隐含着深意,在让读者会心一笑的同时,也立场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通讯作品中,无论是为了更好地展现人物性格、推进情节发展,还是描绘典型环境,都离不开准确而生动的细节描写,从而增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如果记者只是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平淡无奇地写出来,作品就很难引人入胜。邹韬奋的海外通讯善于抓取那些有代表性的情节,进行深入细致的描写和刻画,把个人的观察和感想融入其中,使文字产生了强烈的现场感。
如邹韬奋在《月下中流——经苏彝士河》一文中写道:“船头前挂着两盏好像巨眼的大电灯,射出耀目的光线,使前面若干距离内的河身好像一片晶莹洁白的玉田,在狭隘的运河中特别显得庞大的船身徐徐地向前移进,假如不看前面而仅望左右,又恍若一辆奇大无比的汽车在广阔无垠的沙漠上缓缓前驶似的。”[3]659写人物则活灵活现,写场景则让人如身临其境,细节描写的主要作用在邹韬奋笔下发挥得淋漓尽致,这篇通讯也成为写景状物的经典作品。又如写到新加坡的风土人情,有这样的文字:“尤美的还有植物园,面积广阔,路径平坦而曲折,汽车可直通无阻,这里面的鲜花奇草,更是目不暇接,树荫蓊郁,翠绿欲滴,有一处小猴随处跳跃,猴身高仅尺许,毛极细润清洁,不避人,亦无任何拘束,啖以香蕉,即当人前饱吃一顿,吃后缘树急爬而上,轻捷如履平地。”[3]642这里用字极为精炼,且语言风趣活泼,大有我国古代游记之风。
邹韬奋写到伦敦的“独立观念中的叫花子”时,也运用了细节描写的手法:“有的手上拿着一个口琴,在马路旁一面吹着,一面兜转着大跳而特跳,好像发疯似的。有的手上拿着一个风琴,大拉而特拉,那种两手用死劲儿拉着,全身都跟着大摇大摆的神气,使你觉得他实在是用尽了全副的精神。有的手上拿着一个喇叭,在路旁吹着开步走的军号。有的坐在路旁打着洋琴,叮叮当当打了好半天,没有人肯破钞,见有人走过便大声叫着‘谢谢你!’(“Thank you!”)但我看去似乎仍然没有多大的效力!”[3]767这是邹韬奋所亲见的,感受非常强烈,只用三言两语就将伦敦普通人民所处的令人心酸的境地,传神地展现出来,让人们对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社会万象有了直观的了解。
正是因为这种饱含情感和富于智慧的行文风格,加上语言的生动诙谐,使这些海外通讯充满亲和力,并反映出作者的爱国情感及其乐观的精神面貌,以及奋勇拼搏的精神,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们可以感受到其通讯中的那种娓娓道来的亲切感,体会到作者最真实的喜怒哀乐,以及他对普通读者的尊重和关心。
三、邹韬奋海外通讯的文化史价值
邹韬奋的海外通讯作品在文化史上具有重要意义。邹韬奋可谓我国现代史上进步知识分子中的代表,对他的生平思想轨迹进行系统梳理和探究,有助于了解一个进步知识分子的成长道路。邹韬奋主编的《生活》周刊曾创下发行量15万份的纪录,其传媒观、编辑艺术、经营理念、广告发行手段等都值得当今的媒体人借鉴,对他的生平和职业经历应做深入研究。这些海外通讯作品将思想性与艺术性相结合,生动再现了这位著名文化人的一段重要的人生经历,并且从侧面诠释了作者思想发展历程,从邹韬奋研究的角度看也很有价值。此后人们为邹韬奋写的传记大多引用了其海外通讯作品中的文字,可见其作品某种程度上讲具有“信史”的价值。
《萍踪寄语》《萍踪忆语》等海外通讯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邹韬奋说过:“新闻记者的思想和行动是要立在时代的最前线的,所以对于知识的补充和当前切要问题的内容,都须有继续不断的研究和探讨。”[6]邹韬奋在“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干事杨铨被特务暗杀后被迫流亡海外,他的出走不是消极退避,而是开始一段新的奋斗历程。他以坚忍不拔、乐观向上的态度,对20世纪30年代几个主要国家进行了深入细致的采访,客观、真实地反映了国内外的社会政治情况,并自然而然地得出了社会主义优于资本主义的结论,不仅能帮助广大读者了解国内外形势,而且为后人审视当时的中西社会文化提供了独特的视角,为相关领域的研究者保留了可贵的史料。
《萍踪寄语》《萍踪忆语》中深入考察英、法、德、苏、美的新闻界而获得的第一手资料,反映了作者对20世纪30年代国际报刊出版情况的科学剖析。邹韬奋的论述生动、活泼,现实针对性很强,对新闻史研究也很有价值。另外,他对海外通讯的发展起到重要的引导作用。稍后出现了萧乾反映二战时期欧洲战场情况的通讯作品,杨刚的《美国札记》等,尽管不能确定其与邹韬奋的海外通讯是否有着必然联系,但《萍踪寄语》《萍踪忆语》发表后就引起了社会广泛反响,其示范作用是毋庸置疑的。邹韬奋从小受到传统文化和新式教育的双重影响,文学修养深厚,语言纯熟,写作艺术精湛,使其海外通讯作品既是新闻作品,又有鲜明的文学性,在中国文学史上也应有一定位置。对其海外通讯作品进行深入研究,也有助于全面地把握邹韬奋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地位。
[1] 邹韬奋.韬奋全集:第十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833.
[2] 廖沫沙.记忆中的韬奋先生[C]//众说韬奋.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59.
[3] 邹韬奋.韬奋全集:第五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718.
[4] 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21.
[5] 邹韬奋.韬奋全集:第一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648.
[6] 穆欣.韬奋新闻工作文集[M].北京:新华出版社,1985: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