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舍青青柳色新
2015-12-17谭岩
谭岩
田舍青青柳色新
谭岩
谭岩,本名谭兴国,湖北远安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协文学院第七、八、九、十届签约作家。在《散文》、《北京文学》、《中国作家》、《天涯》、《小说选刊》等发表散文、小说多篇。小说曾获“新世纪第三届《北京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散文入选《大学语文》教材及各地中考试卷。出版有散文集《行走在人间》,长篇小说《大人们的那些事儿》、《国家公敌》,中短篇小说选《一河春水》。
苕
下了几天雨,到田里去摘菜,回来时脚上就沾满了泥,两腿像提着两个大泥球。田里有了墒,可以插苕了。
春天下籽的时节,那地窖里的苕也起出来,上面还沾着陈年的泥土。把沾着干枯的泥土的苕一个个排进田里去,上面用土盖着。为了让它早日长出芽来,就捡来几块破塑料盖在上面,又从屋檐下的柴堆里抽出几根木棍压上去,风就不会把一层塑料吹走。出几回太阳,下几场雨水,土里的红苕就发芽了,像伸出的欢呼着的小手。掀开塑料,让那红苕芽长着;长出藤子,藤子上又生出无数的茎来。
转眼就到了夏天了,油菜籽收了,那油菜籽的壳便是排苕的好肥料。把田挖好,再掏成一条条的沟,把油菜籽的杆和壳放进去,再盖上泥土,就成了一行行凸起的田垅。油菜壳支撑着一垅逢松的泥土,单等雨后妇人的手把那苕茎插进去。
提一个篓子,把那沾着雨珠的青绿的苕藤叶剪回家来,然后从那根藤上剪下一枝枝的茎。茎很小,也只有一拃来长,头上只长了两三片的桃形的叶子,趁着墒把那顶着几片叶子的茎插进田垅,就能又长成一根苕藤子。刚插进田里的苕茎还低垂着两片叶儿,仿佛沉浸在往日的梦中,接连的几张雨,那做梦的叶子就醒了,就抬起了头,呼呼地生长着。茎上分孽出苕叶片,苕叶片上又长出茎。过几天来一看,插进去的苕茎已长成一条绿藤;又过几天,那一田全是苕叶苕藤了,风一吹,滚动着一田绿色的波澜。
苕茎可以不断地去剪去插。刚剪了一遍的苕叶田有一种被摧残的衰败,不过不要紧,一张雨后,繁茂的茎叶又是一片葱茏。每一根苕藤都是旺盛的生命,不管从什么地方截断它,它都能成活,都能长成一丛丛长长的生命之藤,长出一片覆盖荒芜的绿色波澜。
天渐渐不再爆热,几行大雁从田园的上空飞过去,秋天就到了,不知何时,霜就来到了菜园。早晨起来,青色的苕田里落了一层霜,如撒着一地的面粉,苕叶无力地垂着叶子,再过几天,那叶子就变黑了。收获的季节到了。
苕挖出来,人吃,猪也吃。户户人家的锅里煮了一锅香甜的苕,年猪吃了好长膘。堂屋里,阶沿上,到处堆的是苕,不愁年前喂不出一头大年猪。
也有将那苕蒸了,切成一片片,在场子里一晒一簸箕。晒干了,过年时拿出来一炒,金黄锃亮,老远就嗅着一股香甜的气息,往嘴里一丢,随着一声脆响,已是满口喷香。
收藏的季节到了,挖一个坑,里面垫上稻草,苕放进去,再在上面盖上稻草泥土,直到第二年的春天,苕都不会腐烂;也有为了怕腐烂,吃着新鲜,将那还连着藤子的苕,像挂高粱棒子似的一丛丛挂在楼板上,进屋抬头一看,就能嗅见那一屋温馨的香甜。
南瓜
院场边的一块空地,或者一堵断墙下,或者是田边的山坡,都是种南瓜的地方。春天到时,菜园又翻整一新,点下黄瓜四季豆还有辣椒的种子,扛着锄头准备回家,才想起该种一窝南瓜了。南瓜籽似是挂在墙上的,把那钉子上的一包包种籽从墙上取下来,解开来一一翻看,四季豆的籽,黄瓜的籽,白菜籽,就是不见南瓜籽。这才记起那一包南瓜籽似是随手放进厨柜下的哪个缸子里了。
找着了南瓜籽,用一个葫芦瓢盛着,扛一把锄头,走到哪里,见有空地荒地,就一锄头下去,挖一个窝,用手拈几粒南瓜籽,丢进去。如果怕鸡把南瓜籽扒出来吃了,就随手拖几根枯枝盖上去。浇田园里的水的时候,如果还有剩余的,就把那桶提起来,把一瓢剩水倒进那南瓜窝里。
如果田园里种下的四季豆或黄瓜西红杭的种子不发芽,久不见那青葱的小苗从田土里探出头来,人们就会着急,天天去揭开了盖在上面的塑料看,见那种子发了芽,破土出来,又会怕它热似地掀被子般地揭开上面的一层塑料,让刚出土的小苗儿充分享受阳光,如果太阳大,怕苗子晒蔫了,还要抽几把稻草来把苗子盖上。一天浇一回水,那苗子还是蔫了,低垂着头。于是又用铲子把那苗子挖起来,把苗子周围的土翻一遍,果然就一条肥白的土虫突然见了阳光,在那里不安地蜷动。这就是吃苗根的刽子手。一铲子把那土虫消灭了,尸体埋进田土做肥料,苗子却要到邻居的田园里借几根来。如果刚好下了一场雨,田里的小道上一走一溜,跨过邻居的院墙的时候,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身上是一身泥不说,腿也摔伤了,一走一跛,个把月不得好。
那种在田边四角的南瓜,却没有人理它。不管它是否发芽,也不担心它是否受虫害,不知什么时候,那一窝南瓜却生出了茎叶来,一条条藤似的茎叶如青色的龙:长着龙须似的长长的茎,上面是一层细剌似的白绒,茎两旁的粗糙叶子如张开的龙爪,那茎在夏日的风中抬着头,吐着信子似地颤动着。不几天,那青龙似的南瓜藤便把那一块空地盘满了,长在断墙边的也爬上了墙头,一茎藤子又从墙上探下头来,似在随时捕捉那飞过墙去的鸟。南瓜开花开得一朵是一朵,象一只只张开翅膀的黄色的大鸟,绝不象田园的四季豆或者辣椒开着细碎的小花。四季豆黄瓜西红柿,无一不须要插上站子,它们要紧靠着那插在田里的棍子才能生长,结出的果实人们一眼就能看见。可是长出的南瓜却是看不见的,只见那是一地的青葱,除了大片大片的叶子,就是一条条龙须似的茎。只有扒开它的藤叶一看,才见一个脸盆似的南瓜躲在里面,已经是成熟的黄色了。
到了深秋,那田园的物子都收了,干枯的茎叶收笼在一起,准备点了火,烧了好做粪。路过的人突然说,好大一个南瓜!主人抬头一望,才发现那断墙上还坐着一个老南瓜,像一顶红色的灯笼,挂在秋风中。
洋芋
大约并非本地的土产,大家习惯把土豆称作洋芋,就跟火柴要称作洋火一样,为什么要带个“洋”字,人们并不去追究,只知道正月的亲戚还没有走完,就要急着回家把那一块田挖了,好把洋芋排下去。
春天还没有到,院墙边的香椿还是几根枯枝,向天张着手指,预备接一场春雨,而那堆在屋角的洋芋却等不住了,个个皱巴巴的皮上豆芽似地生出了一根根白白的芽。
排洋芋要下足底粪。把那田边上的枯枝枯草砍几捆回来,点了火,烧一堆火灰。然而烧土粪时不能是明火。刚点燃时,那些枯树枯草烧得叭叭响,冒着腥红的火舌,这时就要把田里还带着初春的寒冷的泥土一掀掀铲起来,压到那火堆上。火堆上的田土渐渐垒成了一个大乌龟,四周全是明亮的火烬,一只大龟就盘坐在一团火上。盖上了土,那火堆就冒浓烟,恰似一只大龟在喷烟吐雾。一块块的田全是一条条的浓烟,从田里一直伸向天去,像天空正织着一匹匹锦绸。烧了一天二天,那乌龟似的土堆不再冒烟了,用钉耙搭开土,里面就是黑色的火粪,而那堆在上面的田土也变得温热。烧了土粪,同时也暧了田,洋芋排下去,就长得快。
排洋芋时,不需要把整个的洋芋排下去,可以把那洋芋铡成七块八块,像是在四分五裂。其它任何一种种籽,都不可以把它弄破,如果稍稍破一点儿皮,就会在土里腐烂,更不会生长,为你结出果实。只有这四分五裂的洋芋抓一块丢进田槽,盖上烧过的田土,它就能蓬勃生长。在土地温暖的怀抱里,不知道这一块四分五裂的种子是怎样医治好被肢解的创伤,要不了几天,这些埋藏在大地下的洋芋很快就长出一地的茎叶,将那一块田密密地罩住;它那生命的旺盛,连杂草也没有了立足之地。
洋芋的收获不在秋天,而在夏天。天渐渐热起来,栏栅边的香椿树摇晃着被太阳晒怏的叶子,蝉刚刚钻进去,嘹亮的蝉鸣声,在天空中抖动着一条长长的明晃晃的金线;洋芋成熟了,有些羞涩地还想躲在田土下,却终于是把田胀开了一个个口子——田土已被成熟的果实胀松了,顺着那洋芋藤,用手扒开田土,里面便是一窝鸡蛋似的洋芋,而那排下去的洋芋种,烂的只剩蝉似的壳了,却仍牢牢地长在那茎蔸上,腐烂着自己,提供着养分。
做好了饭,见灶里还有些暗红的灰烬,妇人就会从篓子里抓几个新挖的洋芋丢进去烧。
夏天说来就来了,天黑下来,有人提了椅子,摇着芭扇出门来歇凉。这时就有一阵孩子跑过去,人人手里拿来一个烧熟的洋芋,边吃边跑,夜空里飘满了洋芋的香味。
香椿
为了不让鸡跑到菜园里去啄刚出生的菜苗,往往要在菜园边上立一排栅栏,打几个桩,栽几根木头,然后用树枝或者刚从田里扯来的高梁秸,编上去,像一堵墙。春天到来的时候,上面攀上了牵牛花,一串串的花朵像挂满了春天的小喇叭,有蜜蜂在那里忙忙碌碌地牵线,夏天的时候,上面趴上了纹眉豆的藤,一爪爪的,全是紫色的眉豆儿。也有南瓜藤盘在上面,一支支茎吐着长长的须探过来。于是那堵栅栏严然是一堵绿色的园栏,防止了鸡的侵犯。
到了秋天,叶枯叶落,栅栏上就只有一根根绳子似的茎了,吊着一个南瓜或者已枯的丝瓜。到了春天,新的茎叶爬上去,栅栏才又成一堵绿色。然而长久的风霜雪雨,那栅栏的桩必是腐烂了,如果是一场大风,那一堵绿色的墙定会在雨后坍倒了,再打桩,再扎上高梁秸就是一种麻烦。于是就插椿树枝子。椿树的生命力极强,随便折下一枝插进泥土,它就能生根发芽。
刚刚开春,树还枯着,下了几天的春雨,地上是湿润润的,折来一抱香椿树的树枝挨着那栅栏插下去。春暧花开的时候,那插下去的香椿树枝也活了,绽出了细小的椿芽。不要浇水也不要施肥,那香椿树枝不用几年就长大,就又成了一人多高的香椿树,那一排香椿树就成了不倒的栅栏。
田园的春天是从香椿树开始的,当香椿树上长出了紫色的香椿芽的时候,田里的油菜就开出了金黄的花,采花的蜜蜂也会飞来,整天在那些油菜,白菜,萝卜花上飞去飞来,像说着关于春天的悄悄话。这时就有谁家的媳妇提着篓子来到了菜园,将那细长的香椿树枝斜斜地拽下来,掰去上面的香椿芽。那香椿芽提出回家去用开水一烫,凉拌了,又香又脆,是下饭的好菜。每隔几天,那香椿树刚刚发出新芽,就又被采去,在整个春天,香椿树是不停地发芽,人们是不停地采摘。在人们的不停采摘中,香椿树渐渐地长大了,长粗了,由开始插下时的一指来粗长成了茶杯样口径的树杆。只是由于人们的拽曲和攀采,那香椿树的杆也是虬曲的,像老人的背,杆面也不光滑,是一个个伤疤样的痕迹,那是人们每一次采摘香椿芽留下的。香椿树的外表疤痕累累,丑陋不堪,但是把它锯开,里面的木质却呈紫红色,且散发着香椿特有的香味,倘若有到了年龄的女子出嫁,必是将那香椿树锯了,做一个不用上漆也红着的澡盆,在那一行嫁妆里十分地醒目。
香椿树一面起着栅栏的作用,一面不停地发着香椿芽让人们食用,若没有被伐去做嫁妆的,必是一年年地老了,像被抽干了油似的,春天再到来的时候,不会再发出那嫩嫩的淡紫色的香椿芽,纹眉豆的藤子就会毫无顾忌地爬上去,到了冬天,那椿树上的纹眉豆的叶子也黄了,枯了,一阵风吹过,那一面面枯叶吱吱地响,像挂了一树风轮。
谷
山冲,平畈,铺着的一床床灰黄的缎被,是已成熟了的稻田。
还有虫子在稻田上飞着,面对粒粒坚硬的谷子,一度在稻田里肆意猖狂的虫们——螟虫和蛾子在无可奈何之中感到了末日的到来;一只只蜻蜒钉在谷穗上,仿佛停立在金黄的跑道,要和农人一道驶进温煦的收获里。
稻田已排干了水,沟渠已断了流,筑垱灌田的木板也抽放在田堤上,沾在上面的泥巴已干得结了壳,被谷穗覆盖的田土已像成熟的果子样张列着一道道口子——大地成熟的时候,吐出来的是一把把沉甸甸的稻穗。
开镰前的晒田,田野是一片宁静。黄色的阳光普照着,田埂上的树影投抹到稻田上,枯黄的树叶时时飘落,一柄柄无声无息淹没谷浪。一两个光着身子的孩子在断流的田沟捉泥鳅,当他们弯下腰去,朝天撅着的光屁股晃来一片白光。
农家的院子里,仍是忙碌的景象。被雨水冲涮了一年后的稻场需要平整,板谷的板仓也裂了口,要用桐油填涮,箩筐也找了出来,试试那绳子是否结实,就连那赶街的人们回来,不是拿着新买的镰刀,就是肩上撅着新置的箩筐。正在稻场里平场子的主人听见一阵狗叫,抬头见门口路过的,用扁担撅着还是青篾色的箩筐和放着青辉的镰刀,必定放下手里的活儿,招呼进屋来递烟倒水,搬一把椅子让客人在堆着泥土的场子上坐着,自己就去摸看那担新箩筐,问是在哪里买的,镰刀又是请哪一个铁匠打的。用手指敲一敲新打的镰刀,听一听镰刀钢火强弱的铿锵声,眼前仿佛已倒下一行稻穗。
一切的话题都是关于即将到来的收割,而收获前的种种艰辛和操劳,都被那满眼成熟的谷穗盖住了:那些季节已至却无水整秧田的焦燥的日子,那些为争放秧水和邻居争吵而被打伤了额角的往事,发了虫灾看着秧苗枯槁而心如火烧的朝朝暮暮……焦心的事情都过去了,人们关心的是即将到来的收割,正如那趴在稻叶上的七星螵虫一样,披着一身微小而多彩的希望,不断地向前奔着。
人们相互打听着今年的粮价,指望收获之后能卖一个好价钱。如果听说今年的粮价略略比去年高了几分,被汗水浸湿的脸上便会露出一丝微笑,如风轻拂着枯黄的稻叶。
在种种的猜测之后,人们怀着层层的担忧,还是开镰了。破晓的,不是那房前屋后树上的鸟唱。小鸟还在梦中,树上的鸟巢还罩着晨雾的轻纱,东方的天空也才发白,仿佛卧在山顶的一条硕大的鱼还在沉睡;田野里已传来了板谷声。初始,还只有一处,像啄木鸟叩醒着大地的睡梦;接着几个方向也汇来板谷声,此起波落,似相互呼应。
东边的天际越来越白,田野的板谷声也多起来。砰,砰,砰……初秋清冷,飘荡着成熟的清香味儿的晨光中,板谷声厚重而沉闷,像轻拍着成熟的大地。
风吹拂着稻田,稻田翻滚着浪涛,在稻田里拖着一口板仓,就像在金黄的浪涛中拖着一条船。女人在板仓前已割倒一片稻禾,就像在水中划开了一条波浪。像掐着女人腰似地把一捆捆稻禾举起来,奋力在板仓上摔打,谷就如同雨打在板仓里。有几粒弹起来,打在人的脸上脖子上,一阵生痛。感到有些疼痛的汉子脸上却充满了笑意,打得痛说明那谷饱满结实,到来的又是一个丰实的季节。
稻谷是熟透了,一镰下去,手中感到沉甸甸的喜悦。这亩田,少说也要收上十个挑子的谷。收了这季谷,学生欠下的学费可以还了,亲戚家的添生,也能大大放放地送上一担祝米了。女人自下了田,就一直弯着腰割着,汗打湿了她的衣,刀划伤了她的手,她也浑然不觉,一直低了头向前割着,身后的一行行谷穗,仿佛是她放下的一路路心事。
日头刚露出山顶,鸡刚跃上了柴堆伸长了脖子长鸣,那一担担把扁担压得吱吱呀呀的稻谷就挑回来了。将箩筐里的谷往场子里一倒,水也顾不上喝一口,穿着卷了半截的裤子又撅着箩筐走了。裤子早被露水打湿了,沾了些枯黄的稻草叶,纸一样贴在腿上,然而却无心管这些,只是迈着大步来回地忙着挑谷,轻快的脚步迈出一路喜悦。
稻场上是一堆堆的稻谷,被刚出升的太阳照出一座座山影,似一片连绵的金色的山峰。这时便有老人出门来,拿着木耙,将那沾着露水的稻谷摊开来晒。
红艳艳的日头挂在山顶时,家家户户的稻场上是一片金黄的谷子,似晒在门前的一面面金毡。
一阵鸟飞来,叽叽喳喳地,围绕着这突然出现的一场子稻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还没有跳拢去品尝,早有小孩拿着棍子撵出来。扑的一声,惊惶的鸟们飞上场子上空,却在那里盘旋着,不愿离去。小孩又弯腰而起,手中的土块鸟一样追上天去。
鸟飞走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安心地晒谷了。
坚硬而潮湿的谷摊在稻场上,用木耙在上面推晒着。木耙一路推过去,就是一道道的谷沟。有的嫌碍事,干脆丢了木耙,戴一顶草帽,光着脊背,用自己的一双脚做了翻晒谷的工具。裸着青筋的脚是耕在泥土里的老犁,现在,它又紧贴着地面,向前拖动着,翻晒着耕耘的果实。横走一趟,直走一趟,不停地在上面走着,像用自己的脚在精心织着一块金色的地毯。
正午一过,日头偏西了,稻场上的树影投下来。坐到树蔸上来乘凉,树上面的蝉叫得正起劲,像日头冒着的火苗。靠着树坐着,脚搭在晒场的谷上,感到坚硬而踏实。一年四季的忙忙碌碌,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床金黄的稻谷。
在极度的疲惫中,脚搭着谷,身靠着树,在如火苗似的蝉鸣中,睡去了。
梦中,那蝉化作了悦耳的牧笛,而那晒着的一稻场谷像一朵金黄的祥云,将像照全家福似的一家人托起来,向空中飘升着,隐隐约约,看见的是绚丽的天国。
这打瞌睡的汉子在睡梦中笑了。
稻草
干燥而温暖的稻草香味,像阳光里翻飞的蜻蜒,四处飘散着。
田里排成企鹅的,是稻草;田堤上铺成毯子的,是稻草;户户人家的院子里码成一座小山的,是稻草。收割之后,乡村便是稻草的世界。
田野露着一行行的稻草茬儿,安祥而宁静。阳光灌满了稻田,秋风涌动的是阵阵稻草的温暖。一只只鸡放心地在田间啄食着。间或一只鸟落在草堆上,叽叽地叫几声,秋天便如沟渠般幽远。
一堆堆稻草靠着户户人家的院场坎边的老树码着,像一头头栓在稻场的,挨着树杆擦痒的牛。有抽了饭前的空闲,从稻草堆里抽出一把把的稻草,剃着叶子,刷子似地扎成一把把的,那是预备明年的春天扎秧苗;也有老人搬一把椅子坐在稻草旁,挽草腰子的。手伸进稻草丛里,手腕搅一搅,那稻草便缠成一条蛇,沿着手腕盘着。明年捆小麦,捆油菜,全靠它了。在大地清闲的时候,农人们的手也没有停歇的日子。
稻草挨着树码着,刮大风就不会被卷走。稻草顶上码成一个山脊,下大雨时,稻草堆就如牛披上了蓑衣,如线的雨水从两旁流下去,而稻草不会进水腐烂。
人们小心地看管着那堆稻草,但稻草仍时时受到侵袭。大人不在的时候,调皮的孩子会爬上去,骑坐在上面,扯撒着稻草;有的打着滚儿,像滑溜梯似地溜下来,也有头上顶了一头的稻草在上面使劲蹦跳,如同跳着蹦蹦床;鸡也在上面将稻草扒得四处飘散。主人回家的一声吼,孩子们窜起来跑了,鸡也咯咯地叫着从稻草堆上拍打着翅膀飞去,空中扬起的全是稻草和鸡毛。而那堆稻草已是衣衫褴褛了。
人们将四撒的稻草收拢来,重新码好,又从屋檐下拖来几根干树枝,扎在上面,一码堆稻草便像一只硕大的刺猬。
稻草还有很多的用处。要垫猪栏,要喂牛。冬天刮起大风,吹得树都低了头,抱几捆稻草丢进猪栏,猪钻进去,就不会得病;田埂,河畈,到处是厚厚的白雪,把牛从栏里赶出来,河水已结了冰,喝完了水,河滩已无草可供牛啃食,又只好把牛赶进栏,从稻场上抽一捆稻草,抖掉上面的雪,散在栏门旁。靠这些稻草,牛就会安然度过一个冬天。
春天来了,菜苗搭起了棚架,也要用稻草系。黄瓜苗倏然地伸出茎须,在地上探头探脑,似找不着安身之处,一根稻草将茎须绑在站架上,它就会沿着杆架攀上去。不几天,这稻草扎着架子的田园,就开出了一田的黄花,垂着一条条汪绿的黄瓜。
那一码小山似的稻草,今天拖一捆去喂牛,明日抽一把去垫栏,稻草就日见消溶了,像会铲平的黄土坡。寒冬到来的时候,人们又去抱一捆干枯的稻草铺到床上。
在厚厚的稻草上盖一床棉被,再铺上一床虽然补满了补钉却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床单,舒舒坦坦地躺上去,松软,暖和,又感到踏实。躺在干爽的稻草床上,任凭户外的寒风呼呼作响;在温暖的睡梦里,又是冬去春来,田野一片葱绿了。
没有拖回家的稻草,就放在田里焚烧后做肥料了。正是日落的时候,稻草燃烧出一瀑红艳艳的火苗,涌涌地升向天去,仿佛一道从稻田里抽出来伸向空去的虹桥,而乳白色的浓烟也随着漫向天空,做了云霞里镶了金边的云朵。
噼噼啪啪的,袅袅的浓烟腾涌着,到处是稻草的香味,散发着大地深厚而成熟的气息。
责任编辑:郑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