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潭边的老人
2015-12-17冯慧
冯慧
七星潭边的老人
冯慧
冯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90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在《上海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芳草》《清明》《百花洲》《光明日报》等多家报刊杂志上发表作品逾百万字。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精选》《作家文摘报》等多家选刊和报纸转摘过。有作品选入多种选本。曾获得多种奖项。
花莲的七星潭海湾像一牙弯弯的月亮拥抱着南太平洋。汹涌不羁的太平洋在它温柔的怀抱里,时而白浪滔天,时而缓缓退去,一张一弛地嬉戏着海滩。七星潭作为台湾东海岸的旅游胜地,每天都响彻着游客与海水相嬉的欢笑声。游人们一边追逐着太平洋冲上滩头的浪花,一边又像被追赶的情人发出快活的尖叫着。太平洋上的海浪可真会调情,它们一会儿像一匹匹放浪不羁的骏马奔扑而来;一会儿又像多情的恋人匍匐着轻轻地舔着情人的脚跟……
七星潭的滩涂大多是麻灰色的砾石海滩,那砾石像大海的卵,匍匐在海边依偎着大海,那一波一汐的海浪让卵变成了石,它仍固守在大海的身边。
七星潭的海埂上有一道弯弯长长的堤,堤上站着一个老人,老人的身材高大魁梧即使是耄耋之年那腰杆还是笔挺的,海风徐徐地吹拂着他银白色的头发,他的脸上留下了海风的印记。他在海埂上来来回回地度着步,那架势就像太平洋的管理员。他的目光时而在浩瀚的太平洋上,时而落在海滩上欢乐的人群。
老人几乎每天都到这里,这里有旅游车拉来的大陆客人,老人就是想听听久违的乡音。但老人从不主动上前搭讪客人,待人也是不卑不亢。老人住在离七星潭公园约六公里远的地方,每天吃过早饭后他就骑着机车到这里,中午吃饭的点再回去,下午再来。老人的时光就在这每天来来回回中打发了一年又一年。
三月的七星潭,海风还带着咸湿的凉气,除了游人当地人很少来这里。老人的身影像七星潭海滩边的棕榈树,也成了七星潭的一道风景。公园里的管理员都跟他极熟悉,称他徐伯,若是老人哪天没来,倒充满了耽心。
老人是大陆来的老兵,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了。十七岁那年,他正在河南新县的老家当学徒,有天掌柜的让他出去要账,回来的途中碰上国民党抓壮丁,他就再也没能回去了。老人清楚地记得,被抓的当晚,部队就开拔离开了新县,先到信阳后到驻马店,当部队开拔到许昌时,老父亲竟然找上门来。徐伯看到父亲时,只见他脚上的鞋已经破烂不堪,大拇脚指从磨破的鞋帮里露了出来,满脸都是尘土,父亲不知赶了多少路才追上他们的。看到父亲,十七岁的徐伯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父亲用手掌一次次地拭去儿子脸上的泪水,又把沾着泪水的手在手心反复搓磨着,直到搓干。徐伯是徐家唯一的儿子,抓走他,徐家的天就塌了,父亲是追了几百里地才追上他们的,来见儿子最后一面。父亲的眼睛红红的,视线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儿子,却也无话可说,父子俩只有相对而泣。直到外边的班长拍着门板大声喊叫,集合了,集合了!老父亲才手撑着腿艰难地站了起来,依依不舍地对儿子反复嘱咐着,儿呀,子弹不长眼,你可一定要小心呀!常给家里捎信报个平安,能回家就赶紧回来,我和你奶你娘都在家等着你呢!
徐伯站在集合的队伍里,看到老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父亲走路的脚步很重,仿佛是在地上拖着走的。
1949年国民党兵败,徐伯同几十万国民党大兵一起渡过台湾海峡来到孤岛台湾,那年他才十八岁。这一别就是一生,再见爹娘时,已经是坟草青青,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头。
台湾诗人余光中曾在《乡愁》里写到,……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啊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道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如果没有这亲身的经历,哪有这断肠的哀愁。
几十万老兵在台湾的命运又如同呢,他们一没有文化,二没有生存技能,他们只会掮枪。他们根本无法融入台湾的社会。
许多老兵一辈子都没结婚成家。六、七十年代的台湾是亚洲四小龙,用台湾人自己的话说,钞票都埋到了小腿上,谁愿嫁给这些无钱无业的大陆老兵呢。有些老兵勉强成家,娶了当地土著有些痴呆的姑娘,他们的父母像丢包袱一样把有智障的女儿丢给老兵,成为老兵一生的累赘和负担。徐伯一生也没成家,当年的徐伯一米八几的个子相貌堂堂。但他一个小小的士官,也是很难入台湾姑娘的法眼。
时间是最经不住熬的,青春白发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当年带他们来台湾的人都陆续见了上帝,把他们这些老兵的一生都耽搁在孤岛上。当年最年轻的士兵如今都是耄耋之年,有许多老兵熬不住了,最后把尸骨留在了孤岛上,一生未能叶落归根;还有的老兵熬成了活死人躺在重症病房里,对身处的世界早就毫无感知了;而那些活着的老兵,多是鳏寡老人,荣军疗养院成了他们最后栖身的归宿。兄弟萧墙,结局扼腕,谁能对他们的一生负责?
为了排除老兵们的寂寞生活,荣军疗养院在大礼堂里摆上了许多桌麻将。刚开始的时候,上百张麻将桌齐开,那场面相当壮观。哗啦啦的麻将声像太平洋的海潮此起彼伏,几百个弟兄聚在麻将桌上说说笑笑打发着他们寂寞无聊的时光。随着时间的推移,麻将桌越来越少了,昨天还一起打麻将的兄弟,第二天早晨就被管理员从房间里抬出来,孤独地去了天堂。刚开始的时候,老兵们看着厮守了半辈子比兄弟还亲的弟兄走了,兔死狐悲,他们悲痛欲绝心如刀割,他们万箭穿心撕心裂肺。然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头,他们这些人就像荒山上熟败了的果子,正一颗一颗悄无声息地坠落着。有时一天要抬出五六个,人都来不及悲哀,又有新的生命逝去。渐渐地,大家都变得麻木了,不谈这些弟兄。腾蛇乘雾,终成土灰。他们都是些八九十岁的老人了,也许明天抬出来的那个人就是自己。老兵们的相继离世让疗养院笼罩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戚,活着的人就是在捱日子。
徐伯不想在弥漫着腐烂果子气息的空气里呼吸,虽然他们曾是军人,见识过生杀无度,似乎对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但他的内心仍有着最弱软的地方,他渴望能呼吸到最新鲜的空气,渴望能有精神上的洗礼。
老人无比崇敬太平洋,它如战士的性格,可以英勇激荡怀壮激烈,也可以平静辽远矢志不渝。一将功成万骨枯,历史往往只记住了英雄枭雄,又有几人关心到兵卒的命运。那些曾经为他人白刃相接枪林弹雨马革裹尸的老兵们,如今命如蝼蚁弃若敝履,单身暮年晚景凄惨,谁又能为他们的一生负责呢?大海会给他们答案吗?
当旅游车过花莲的军用机场时,许导看着天上起落的军机瘪着嘴对我们说,看看,这就是台湾当局花大价钱买来的美国二手货,就算大陆真打过来,这些飞机能顶屁用,还不如把钱拿来发展台湾经济呢。大陆怎么说都是中国人嘛!
旅游车经过一个围着院墙的大宅院时,许导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他告诉大家,这里是花莲荣军疗养院,里面住的都是来自大陆来的老兵。如今他们都已经年迈,有的老兵甚至已经成为了植物人,虽然国民党退辅会对他们的生死做了很好的安排,但你如果看到那样的晚景,心里还是会觉得很凄惨的。也许再过几年,老兵这个群体就会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成为一个历史的名词。许导说话间唏嘘不止。
老兵是一个几乎被现代人遗忘的特殊群体,他们的一生饱经沧桑,始终在大陆与台湾之间零落着。他们生于大陆却无法回到原点,他们活在台湾又难融入台湾。哪里都是他们的家园哪里又都不是他们的故乡。
我问,在什么地方可以看到老兵?许导回答,七星潭就有。
旅游车到了七星潭。
一下车就能听到太平洋的喧嚣声,年轻的游客们立刻以奔跑的姿态冲向大海,好看到了他们久违的情人。许导悄悄地走到我跟前,朝那边一指对我说,那个老人就是老兵!
我看到一个高大魁梧的老人,正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眼睛朝我们这边看着。但并不朝我们这边凑。老人有老人的尊严,他从不主动上前跟游人搭讪。
我主动上前与老人搭讪着,小心地问,老伯,您是老兵吗?老人点了点头。三月的海边,风还有些凉,老人身穿着一件米色马甲,腰杆挺直,一看就有别于普通的老百姓。
您老家是哪里的?同车的一位大姐问到,老人背着手淡淡地说,河南新县。
我也是河南人,我是河南信阳的。大姐的声调激动地提高了八度,有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地要流出了眼泪。但老人却没有显得那么兴奋,只是轻轻地哦了几声。
我问,您回去过吗?
老人点头说,八几年就回过!
老人双眼微眯着,似乎在想着并不遥远的往事,当年他们上万名老兵,穿着“想家”的上衣,静坐在行政院前抗议着哭诉着“要回家看父母”的悲戚场面……一九八七年七月,台湾正式宣布解严,开放老兵大陆探亲。徐伯是第一批赶回大陆的。
家是什么?家就是父母。当老兵们千辛万苦地赶回家时,他们的父母很少能熬到他们回来的这一天。他们除了在父母的坟头上点上一炷香,哀声痛哭一场外,家对他们已经失去了意义。那时大陆的经济远没有台湾发达,老兵们都拼命地打肿脸充胖子给大陆家人带东西,以弥补对家人的亏欠,而在大陆人眼里他们就是腰缠万贯衣锦还乡。亲戚们拼命地找他们要钱要物,就是没有人问他们这几十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跟他一起回去的老候最惨,去大陆前新买的西服也被侄儿给刮去了,回来时,身上只剩下一件体恤衫,除了回来的路费,两手空空。即使这样,老候也从来没有埋怨过家人,只要大陆的亲戚一张口,老候就赶紧想办法满足他们的要求。每月抚恤金一拿到手,老候就赶紧往邮局跑给大陆的亲戚汇钱。
有许多从大陆探亲回来的老兵心里很凉,感慨大陆的亲人太冷酷,只认钱不认亲情。老候却长叹了一口气说,我是心甘情愿给的,我出来这么多年,作为儿子我没有好好孝敬侍奉老人,是他们替我完成了给老人养老送终的大事。就凭这点,我亏欠他们,他们要什么都不为过。
花莲荣军疗养院的大门前有条马路,它既不是十字口、丁字路口,也不是交通要道,车流量也不大。有段时期分别有几位老兵被汽车撞死在门前。有关部门觉得有些离奇,便进行了调查,结果发现,这些被汽车轧死的老兵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是回过大陆,一次性全部领完养老金的老兵。(台湾退役老兵可以按月领取养老金,也可以选择一次性领取养老金)而这些死去的老兵基本上都身无分文了。
大陆亲友的贪婪让许多老兵很失望,在他们眼里大陆人没有亲情只剩下钱了。所以再谈到大陆的亲友,许多老人们都神色黯然不想多谈。
后来,当局特意在荣军疗养院的大门口为老兵设立了一个红绿灯,让通过荣军疗养院的车辆缓行。
大姐问老人最近几年回过家乡吗,现在家乡发展的很好。
老人低头用脚驱了一下地上的鹅卵石神色黯淡地说,父母都不在了,只有一个老姐,现在老姐也不在了,只剩下外甥,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大姐赶紧说,老伯,现在大陆经济发展的比台湾好,你不如回大陆定居呀。许导在一旁解释说,台湾当局有规定,如果他们离开台湾三个月至半年不回台,他们在台的养老金就会被取消。是呀,一个耄耋老人,如果失去了养老金,他们靠谁生活?老人很淡然地说,出来多年在这里已经待习惯了,我没有子女,倒也没有负担。老人出身行伍,经历过刀枪剑戟,杀伐决断,常人的悲戚在老人这里早已是回首来时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了。
游客们围着老人,问着聊着,大陆人对老兵充满了亲切怜悯好奇和盘诘,也许老兵就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活化石。
太平洋的涛声,一波一汐地传来,像是在讲述着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旅游车停靠的时间总是有限的,我们要上车走了。旅游车启动的一刹那,我看到老人的脸色陡然黯淡下来,但也只是一瞬间。他对着汽车对着我们挥了挥手,然后转头又走上了海埂。这就是他每天所期待的时间,只有这时,才能给他孤寂的生活带来些片刻的慰藉。望着老人孤寂的背影,我扭脸时已忍不住眼泪盈眶,好像把自己的至亲遗留在遥远的孤岛上。
自古,兵卒的生命就是拿来奉献的,或战死疆场或命断天涯。
“我把你们带出来,就一定把你们带回去!”影像中,蒋介石站在几十万忠贞大军面前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发出了信誓旦旦的誓言……当我听到这历史的声音时,竟觉得浑身发麻,汗毛耸立。蒋“总统”知道吗,就为了他这句话,让几十万老兵苦苦地守望着,直到耗尽了青春,白发苍颜,做了异乡的孤魂野鬼。
许导在一边半调侃地说,其实国民党的失败是早已注定的,你们看国民党的党旗是青天白日满地红,那四周都是被红色包围着的,不输才怪。分别时,许导有些伤感地说,到了明年他就不干导游了。游客们问,你要退休了?许导苦笑着说,不是我要退休,而是蓝营输掉了大选,明年绿营上台后,就不会有这么多大陆游客来台湾,我自然也就没事干了。许导的语气中有许多的无奈和黯然。
是晚,回到酒店,我打开电视。据国内的朋友说,台湾的新闻远比它的电视连续剧还好看。镜头里,台北101大厦前,两边人马激战正酣。几个黑面塌鼻龅嘴的人高举着白底绿图的台独旗大声叫嚣着,另一边是几个耄耋老人,他们举着的是青天白日国民党党旗和五星红旗,双方在激烈地争辩着对峙着。忽然间,有个老人举起手中的红旗,用端枪的姿态刺向举绿旗的阵营……
女作家觉得那姿态很像七星潭边的老人。她想起有句名言,老兵不死,只是慢慢隐去。
责任编辑:陶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