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用胶片与时代作最后抗衡
2015-12-16何玉新
何玉新
侯孝贤,1947年出生于广东省梅县,台湾新电影最重要的代表人物。1974年从影,1980年导演个人第一部电影《就是溜溜的她》,1989年执导《悲情城市》获第26届金马奖最佳导演奖、第46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代表作品有《童年往事》《冬冬的假期》《恋恋风尘》《戏梦人生》《海上花》等,新片《刺客聂隐娘》获第68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长镜头里有白描人生与大时代
6月18日,侯孝贤在上海电影博物馆参加上海电影节新浪潮大师论坛,与日本导演岩井俊二、法国影评人让·米歇尔·付东对话。这位68岁的老导演,仍是年轻人的装束:—棒球帽,黑色夹克,牛仔裤,白色球鞋。他时常眉头紧锁,目光炯炯,身体里仿佛蕴藏了巨大的能量,偶尔也开个玩笑,逗笑全场。
过去对侯孝贤的印象,是一位面容愁苦的智者,擅拍文艺片的大导演。看似温暖,实则内心有深深的孤单,但是,他又是那种强大到可以拥抱孤单的人。
侯孝贤在台湾底层社会长大,少年时经历了青春热血,19岁参加大专联考失利后入伍服兵役。此时,他开始思考将来做什么,他想到拍电影,“感觉这个职业很热闹,可以混一下”。
1973年,侯孝贤到《心有千千结》剧组担任场记,师从李行导演,从导演助理、编剧慢慢干起。8年后,他完成了导演处女作《就是溜溜的她》,风格显著的长镜头成为他的标签。1983年完成《风柜来的人》之后,他自认对电影有了“重新认识”——对导演来说,看世界的态度就是拍电影的方法。
侯孝贤早期的电影,《儿子的大玩偶》《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均以个人经验为切入点,对回忆和旧物充满眷恋,关心普通人在时代洪流中的命运,记录下他们在复杂境遇中的变化。
《风柜来的人》《恋恋风尘》等片,侯孝贤与编剧朱天文搭档,放弃了大多数观众习惯的戏剧冲突,营造出相对静止的状态,影片中无论人物还是时间,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在侯孝贤看来,这种表达方式契合了沈从文“冷眼看生死”的人生态度,“包含了最大的宽容与深沉的悲伤”。而不管有多少的痛楚与感怀,镜头一转,永远是满目的绿水青山。这种抒情诗般的写意风格,引领了台湾新电影的浪潮。
自1988年的《海上花》开始,侯孝贤影片中纯朴的乡村风格与苍茫的大时代图景渐渐消散,转成更为细腻的美学质感,他擅长的长镜头发挥出无与伦比的白描效果。
侯孝贤有自己独特的方法,从来不玩理论概念。曾在《好男好女》《海上花》《南国再见,南国》3部影片中出任主演的伊能静,回忆在拍《南国再见,南国》时,有很多即兴表演,“侯导的电影就是讲人生,人生有很多旁枝杂节,都不会预先设定。”结尾那场戏,她们开的汽车莫名开进一个坑。她坐在车里,完全不知那就是结尾。
2005年,侯孝贤的电影《最好的时光》并未得到多少赞誉,他的导演生涯似乎遇到瓶颈。接下来10年,他只拍了一部法国长片《红气球的旅行》。10年前,《刺客聂隐娘》开始酝酿和准备,直到10年后,这位倔强的老人才带着这部新片回到银幕上。
《刺客聂隐娘》根据唐传奇故事改编。侯孝贤说:“我总是梦想能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我第一次读唐传奇故事是在大学学电影的时候。”他仍会保持自己长久以来的一贯风格,仍是长镜头和固定机位,几乎没使用电脑特效。“用特效拍电影完全没法想象,我不希望演员们飞来飞去,没有地心引力的武侠,在我看来是不能接受的。”这部影片还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对侯孝贤的影响,片中演员对白采用古汉语,他说,这是为了增强历史感,古文对白成了影片拍摄过程中最大的挑战。
用老式的方法关注人性
记者:大家都很好奇,作为文艺片的大导演,您为什么会忽然去拍武侠片?
侯孝贤:其实我一直想拍武侠片。我小时候就读武侠小说,偷着读,把能看到的都读遍了,包括金庸,还有些更早的武侠小说的线装书,《三国演义》《水浒传》也读。男孩子很容易受武侠小说的影响,我那时候经常打架,见到不对的事情,马上就冲上去了,侠嘛!路见不平。我是从小玩出来的,各种玩、打架,我的故事其实有一部分在《童年往事》里面,多到不行,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后来我拍《风柜来的人》里边少年人打架,也是那样。假如我没有从小学看武侠小说,我今天也不会拍《刺客聂隐娘》。
记者:《刺客聂隐娘》大部分的台词是以文言文呈现的,对观众来说,要经过一次文化上的震撼和挑战,您这么做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侯孝贤:我们现在的教育都太社会化、太现实,其实我觉得,教育应该从我们的文化开始。就像我很早以前去过日本的一个庙,到底是干嘛我记不得了,庙旁边的建筑都非常古老,它的造型就是我们唐朝的造型,完全是木结构的,他们的建筑,有这种文化的传承。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把电影拍好并不是在于影像处理本身,而是我们对文学、对造型艺术,要有很深的熏陶和熏染。
记者:其实电影从胶片到数字已经流行几年了,我个人觉得也不太可能回到胶片的时代,但《刺客聂隐娘》仍坚持用胶片拍摄全片,您的摄影师李屏宾说,用数码取代胶片来拍摄,就好像被要求用圆珠笔作画,而并非画笔。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侯孝贤:在拍《刺客聂隐娘》以前,我快十年没拍片,所以记忆还是底片的,我不想一开始就马上用数位。因为用底片拍摄,现在的打光等等,是我可以掌握的、我熟悉的。底片跟目前所谓数位影像其实差异非常大,一个是物理的、一个是化学的,因为底片需要化学变化,颜色会有各种不同,我认为其实非常写实。
可能有一天,数位会非常厉害,但是我感觉这无关紧要,最要紧的还是我们到底在拍什么,我们到底要表现什么,这个重点其实非常复杂。有时候我们拍到了,但是我们不自觉,这完全在于它不是绝对性或机械性的,它其实是人文的。就像写《百年孤寂》的马尔克斯说,你不要一直看着那只公鸡,小朋友一直盯着那只公鸡,公鸡会疲惫地死掉。你的眼光要放在这个世界,很容易你就能学会慢慢聚焦,你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只有你自己看得到的东西。
记者:艺术电影当下在技术层面受到了一些冲击,但是在精神层面、人文层面还是非常强,是商业电影无法达到的境界。
侯孝贤:在我一辈子从事的影像这件事情上,总会感觉有点苍凉,因为我们以前的时代,感觉好像慢慢就过去了,我们还在做这种东西,我们还是用老式的方法,而且我们注重的内容还是在人性上。所以我拍的东西基本上还是这个概念,如果哪一天我需要变化了,这可能要很久,因为要去理解那么小的银幕的表达形式,一定会有种不同。这种不同对我们这样的创作者来讲是非常有趣的,它是一个挑战;但是对年轻一代来说不是挑战,是自然而然就发生的。
我还在用普通的手机,只有通话功能,没有影像,我也不用电脑,在手机或者电脑上看电影干脆想都别想,我没办法看,而且我也不想接触,我只属于戏院、电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