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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贤的蚂蚁爬到戛纳

2015-09-10康荦

北京青年周刊 2015年20期
关键词:小武侯孝贤戛纳

康荦

焦雄屏在《台湾电影精选》中对侯孝贤的论述是:对于西方评论界而言,侯孝贤独树一帜的美学风格,混杂了东方式内省及凝练,以及西方式的客观及疏离;对于台湾地区的评论界而言,侯孝贤不止是带领了整整一代创作者离开旧通俗的窠臼,他最重要的是不断对台湾过去历史的挖掘和反省,为年轻一代观众提供认识台湾过去及现在的机会。由于他的努力(包括作品及言论),台湾电影终于在80年代中期后,晋升“艺术”的范畴,并且在世界影坛夺得一席之地。

而在吴念真眼里,上世纪80、90年代最伟大的两部台湾电影是杨德昌的《恐怖分子》和侯孝贤的《童年往事》。《童年往事》是侯孝贤的一部半传记性质的电影。影片一开始,就是一段点明主题的旁白:“这部电影是我童年的一些记忆,尤其是对父亲的印象……”影片以侯孝贤从小生长的凤山眷区为背景,纪录了侯孝贤国小到当兵之前的点点滴滴。侯孝贤著名的长镜头美学,用吴念真的话来说,与使用大量的非职业演员有关,虽然非职业演员经常不会走位让人崩溃,但也会有意外惊喜,就算不会演戏也可以进入一个情境。吴念真说,经常有人问侯孝贤长镜头的问题,而侯孝贤发明了一套“理论”——因为懒。也有人问侯孝贤为什么镜头要摆在这个位置?他通常都会回答:“因为舒服,爽啊。”

侯孝贤小时候是无恶不作的小混混,不管是单挑还是群架都参与过,常常是一出手对方眼睛就花了,从小就偷钱,还偷过维持全家生计的存折,而这些钱主要都花在赌博上。《童年往事》里的打架、父亲、母亲、阿婆去世,都是他真实经历过的。这种“恶”的经历至今依然可以体现在他的相貌里。20岁那年,侯孝贤毫不犹豫地选择去当兵,为的是和过去的自己决裂。服完兵役十几年后,他把自己童年的故事拍成了电影。许鞍华曾说自己学《童年往事》学了好几十年,而侯孝贤每一次听到她说向他学习,都会很生气:“你年纪那么大还向我学习?!”

父亲去世时侯孝贤13岁,他基本没有从父亲那里学会如何和自己的儿子相处。侯孝贤曾说当儿子小时候在家的时候自己在工作,等儿子上学的时候他还在睡觉。所以有一次,儿子在日记里写道:“我爸爸像个大象,每天都在睡觉。脾气不好,所有的门都被打了一个洞。”

其实自从当了导演之后侯孝贤就没再打过人。拍第一部电影《就是溜溜的她》时侯孝贤气到不行,但一想自己是导演了就忍下来了,脾气上来的时候就会打墙什么的。有一次在纽约人家对外国人特别好,对中国人很刻薄。侯孝贤气得对着大理石柜台就“咣”的一拳,虽然面无表情其实疼得很厉害。拍《儿子的大玩偶》时,是侯孝贤自己的儿子演的,有一场戏需要他哭,侯孝贤就告诉抱他的演员掐他一下,可是那个演员不敢使劲儿掐,弄得侯孝贤儿子哭的节奏不对,几次都不成,侯孝贤就急得抄起一个黑心木做的衣钵重重打了下去,结果打下去就知道骨头断了……

侯孝贤说他自己也曾自问,他这么一个热血的人,为何拍出的电影会如此苍凉?

苍凉这个词是他看张爱玲的小说才知道的。“苍凉其实是你对人世的一种看法。我曾问过自己,我怎么会?我是这么热的一个人,后来我想还是我小时候家里的环境造成的。我的母亲脖子上有一道疤,我小时候不敢问,后来我姐姐告诉我,母亲曾经自杀过,这道疤就是用刀割的。后来我想很正常,我父亲算是老家很有名望的人,到家里求父亲谋职的亲戚朋友很多,我母亲就一直照顾这些人,时间久了心里一定会有些疲惫。就像张爱玲会写出这样苍凉的小说,她小时候父亲娶了一个后母,她有被父亲关起来之后又逃出来的经历。其实从小对家庭的记忆,无形中会让一个人对看人世形成一种角度。”至于暗流是怎么形成的连侯孝贤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觉得可能与自己儿时的经历有关,“我的电影你看完后会发现,结局不是悲伤,而是一种人世的苍凉。”侯孝贤说。

1989年侯孝贤导演的《悲情城市》获得了当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那时贾樟柯还是一个19岁的汾阳小子。就像侯孝贤第一次从张爱玲那里听说“苍凉”,这也是贾樟柯第一次听说“悲情”这个词。这个词陌生却深深感染了他。在贾樟柯眼里侯孝贤是通灵前世,脚踏今生的——在中国人的世界里,只有侯孝贤能这样准确地拍出我们的前世和今生。在曾经的一篇写侯孝贤的文章中,贾樟柯这样描写1998年两人在南特电影节上的初次见面——

冬天的南特异常湿冷,电影节的人从火车站接了我,就一起驱车向酒店而去……酒店里中国人少,侯导一边接受采访,一边不时看我一眼。他当时一定很奇怪,这小子站在那里要干什么?众人散去后,我走上前去和他搭话,一时既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也不知道该怎样介绍自己。那时我已经不是学生,但慌不择言,愚笨地说道:侯老师,我是北京电影学院来的。侯孝贤显然不熟悉北京文艺圈的称呼习惯,瞪眼问道:我教过你?我连忙说:喜欢您的电影。仿佛面对一个突然的闯入者,他被我搞得莫名其妙,只能挑战性地望着我:北京电影学院的?呦!现在学生都可以出来看影展了?我连忙说:我拍了一部电影叫《小武》。侯导的眉头又皱起来但语气明显平和起来,他问道:《小武》是什么东东?我答:小武是男主角的名字,电影是在我老家拍的。侯导点了根烟,语气已经变得友善:老家在哪?我答:山西。侯导顿时笑逐颜开:哦,半个老乡,我丈母娘是山西人。这样见面于我好像一次考试,侯导见了生人有股冲劲,不会轻易表现出廉价的亲和,可话要投机瞬间也能变成哥们儿。我站在大堂里看他上楼梯的背影,发现他穿了一双年轻人爱穿的匡威球鞋。

2015年戛纳电影节上,贾樟柯的《山河故人》和侯孝贤的《聂隐娘》双双入围主竞赛单元,成为被寄予厚望的两部华语片。最终,侯孝贤获得了戛纳的垂青。

没在颁奖礼上现身的贾樟柯在微博上向侯孝贤发出祝贺。而拿奖后的侯孝贤则喊话贾樟柯:“加油啊!我都做多久了啊!”因为参演《山河故人》,张艾嘉此次也来到戛纳,这两个同样在电影这条路上坚持“孤独前行”的人,她的看法颇为有趣:“每个导演有他不同的个性,跟他自己希望走的路、他希望跟观众分享的东西有关。贾导和侯导,年纪差了二三十年,成长环境也不一样,所以是不一样的。我们年纪大了,就会走向内心,这种内心的东西反而会留很久,因为它值得留。贾导就是把他当下的感情记录下来,变成一个所谓戏剧的东西。当你要寻找那个年代的时候,就去看他的电影。侯导的经历已经完全进入内心。我相信贾导再过十年、二十年可能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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