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沈从文小说《萧萧》中美与哀的诗意抒写

2015-12-16

关键词:萧萧湘西沈从文

王 青

(马鞍山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马鞍山243031)

沈从文的小说大体分为两类主题,即对城市文明的抨击和对乡村的歌唱。他自认为是“乡下人”,对城市人的勾心斗角、虚伪奸诈十分厌恶,时常沉醉在沅江边的湘西世界,并深深为之痴迷。1929年创作的短篇小说《萧萧》,表现的是湘西落后的童养媳制度背景下人物命运的起伏,依然保持了作者一如既往的牧歌式舒缓情调,将湘西世情的美好充满诗意地加以抒写,带给读者独特的情感体验。在这美好的背后,悄然流动着深沉的怜悯和悲凉的情思,潜藏着作者挥之不去的乡土忧患。

一、自然风情的诗意抒写

《萧萧》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平淡无奇的湘西农村,并没有正面的景色描写,但在“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的当儿,读者无时无刻不感受到极其浓郁的乡村风情。一幅幅极富地方风味的图景,散发着清香的泥土气息和乡民们原生、质朴、醇厚的生活趣味。

萧萧出嫁,和多数乡下人一样,照例是十二月的冬季。唢呐、花轿、体面红绿衣裳,轿夫稳稳地抬着,结亲队伍喜气洋洋,新娘子则要呜呜地哭着,乡村喜事的风俗画出现在小说开篇,冬日里显出了暖暖的色调。再贫瘠落后的乡下,再穷苦的人家,也把婚庆当做莫大的喜事来操办,这正是苦难日子里的一份难得的快乐。

春天里,萧萧每天带着小丈夫去村前柳树下、哗哗流淌的溪水边玩耍,岸上随处摘得到狗尾草和南瓜花,水里小蚌、小石头清澈可见,还能捡拾到有美丽花纹的田螺。萧萧每日抱“弟弟”,哄“弟弟”,逗“弟弟”,亲“弟弟”,“姐弟”俩日渐亲密,“感情不坏”,以至于“因为时间长久,年龄不同,丈夫有些时候对于萧萧的怕同爱,比对于父母还深切。”[1]

一幅夏夜纳凉图也许是作者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梦境。劳作之余的乡下人,在禾花风悠悠的吹拂中,耳畔伴着草虫的鸣叫,丢掉所有的愁苦,享受自然最廉价又最富有的恩赐,一天的辛苦荡然无存,该是多么轻松惬意!

“时间到摘瓜,秋天真的已来了,院子中各处有从屋后林子里树上吹来的大红大黄木叶。”[1]“到秋八月工人摘瓜,在瓜间玩,看硕大如盆上面满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摆到地上,很有趣味。”,[1]枣子也成熟了,“小小竹竿打在枣树上,落枣满地。”绩麻、纺车、洗衣、浆纱、织布,这些女人们的活计萧萧都渐渐学会了,田间的汉子们也一样把“日子吝惜”,各有所得,各属分定。“世界上人把日子糟蹋,和萧萧一类人家把日子吝惜是同样的。”[1]“许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个夏天全消磨到软绸衣服、精美饮料以及种种好事情上面。萧萧的一家,因为一个夏天的劳作,却得了十多斤细麻,二三十担瓜。”[1]作者看来,农人们把汗水滴到田里,换得收成,远比“城市文明人”把日子糟蹋来得文明和高尚。

除了家中活计,萧萧还要带着小丈夫出门打猪草,上螺蛳山。麦黄四月,山上到处树木蒙茸,编草虫,做竹箫哨子,采刺苺,是五岁小丈夫的乐趣所在,年轻的帮工汉子花狗却喜欢穿山越岭,赶到萧萧身边来,要萧萧听他唱那使人开心红脸的山歌。这里山大人小,生命和欲望蓬勃如茂盛的草木,没有谁能够熄灭这份原始自然的情爱和真实冲动的欲望,情窦初开的十五岁萧萧由花狗把心窍子唱开,变成了妇人。

乡下的日子是贫瘠落后的,农人的生活是单调而一成不变的,当日的湘西,更是一个自然条件恶劣、兵匪横行、战乱不断的地方,贫瘠、偏僻、愚昧,但在沈从文的记忆里,却充满了诗情画意。不能不说,是作者深深的爱恋之情美化了他的记忆;是作者用美与爱改变人生的创作信念,诗化了他的文字。

《萧萧》展示给读者的是一幅不着色彩的淡淡的湘西乡村的山水图。没有浓烈的画面和色彩,有的只是散落身边的狗尾巴草、南瓜花、毛毛虫、天上的星和屋角的萤,还有朴实的乡村人一成不变、世代相传的劳作与生活。作者话家常般的叙述,使读者不知不觉进入了他构筑的那个平常而又亲切、充满温情的世界当中。

二、美好人性的诗意抒写

提起童养媳制度这一传统陋习,人们联想到的是狠夫家、恶婆婆,孤苦无依的小媳妇过着受尽虐待、任人践踏、暗无天日的苦日子。这媳妇安分守己、逆来顺受、苦熬岁月也就罢了,如若不管什么缘由,做了不守妇道、伤风败俗的丑事,那结局一定是惨不忍睹、死无葬身之地的。

萧萧就是个童养媳,但“做了拳头大丈夫的小媳妇,”日子却“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半年来身体发育很快,“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枝大叶,日增茂盛。”[1]她每天应做的事情只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树下去玩,到溪边去玩,饿了,喂东西吃,哭了,就哄他。”[1]几个月之后,“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帮家中作点杂事,能动手的就动手。”“人大了一点,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点。”[1]萧萧十五岁的时候,“绩麻、纺车、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猪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还有浆纱织布。凡事都学,学学就会了。乡下习惯,凡是行有余力的都可从劳作中攒点私房,两三年来仅仅萧萧个人分上所聚集的粗细麻和纺就的棉纱,已够萧萧坐到土机上抛三个月的梭子了。”[1]萧萧做着她的年纪该做的家务和农活,并没有格外地承担繁重的事务,身体才长得那样快,心思也依然单纯,“十五岁时高如成人,心却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1]未成年的身体没有过早地被重压累着,萧萧的精神应该也并不压抑。“弟弟”——小丈夫是乖巧听话的,婆婆“虽生来象一把剪子,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一个只要求媳妇“能动手的就动手”,做不了的不强求,还允许媳妇攒点私房的婆婆,也不见得多么坏。那祖父“是当地一个人物”,却亲切慈爱地时常拿萧萧逗趣,引得萧萧有时发急,有时发笑,他由着萧萧撒娇,简直是一幅天伦之乐的画面。

唯一害苦了萧萧的是帮工汉子花狗,这人“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可他是“起眼动眉毛,一打两头翘”会说会笑的一个人,“凡是男子的美德恶德都不缺少,劳动力强,手脚勤快,又会玩会说”。[1]他唱山歌表白,告诉萧萧“我为你睡不着觉”,“一有机会即缠在萧萧身边,且总是想方设法把萧萧那点惶恐减去”,[1]在这个二十三岁的汉子身上,我们看到的是粗野豪放的爱和力量的美,这正是无论身体还是心思都容易出轨的年纪,生命和欲望同样旺盛,他诱引萧萧失身,应该没有玩弄的意思,而是出于灵与肉的自然驱使。至于出事后怕事逃走,只能说是这个涉世不深、一无所有的莽撞汉子的无奈而唯一的选择吧。至于同为帮工的不多话的“哑巴”,比花狗要实在、厚道得多,先是好心劝阻花狗不要乱来,在花狗出事逃走之后,心里有几分明白的他,只装糊涂息事宁人,并没有添油加醋、幸灾乐祸而使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萧萧做了丢人的事,肚子被花狗抢先下了种,这“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一家人的平静生活,为这一件事全弄乱了。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骂人的骂人,各按本分乱下去。”[1]然而,乱过之后,却没有出现惊天动地的可怕结局。婆家既没有出于恼怒动萧萧一个手指头,娘家伯父也没有为了面子选择将她沉潭,萧萧舍不得死,显然,大家一起也不舍得让她死。在等待发卖的过程中,“这件事情既经说明白,照乡下规矩倒又象不什么要紧,只等待处分,大家反而释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萧萧在一处,到后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姊弟一般有说有笑的过日子了。”[1]至于萧萧的去留,她不愿意走,小丈夫也不愿意她走,“只是照规矩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没等到买家,萧萧生了一个团头大眼、声响洪壮的儿子,“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家人都欢喜那儿子。”“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圆房时,儿子已经年纪十岁,能看牛割草,成为家中生产者一员了。平时喊萧萧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1]

一个童养媳的苦难生活,在诗意的笔下,呈现出来的不是痛苦,而是家人的温和大度包围下的舒缓。不是没有苦难,而是人性美好消散了苦的滋味。一场伤风败俗的丢人事件,被人性的光芒化解了。从这样一群身处偏远落后乡村的湘西人颇带几分蒙昧野蛮气息的人性里,我们看到的是他们顺乎生命本性的原生状态,自然纯朴、温厚仁善,对于生活没有过分的奢望,只是按照自己的淳朴本质,顺其自然、安分自在地活着。没有怨天尤人,只是以宽和的心态选择遗忘痛苦,化解风波,以他们独有的方式和谐地生活下去。这些乡民的血液里,流淌的是未被封建伦理纲常所规范的因子和未受现代工业文明所浸染的生命意识。“萧萧的乡间是很有人情味也很现实的乡间,它们永远给人出路,好叫人苟苟且且地活着,一代接一代。它们象是世外,有着自己的质朴简单的存活的原则,自生自灭。”[2]身处都市的沈从文面对都市人的冷漠自私,用文字将乡村淳朴、粗犷人性同都市扭曲、异化的人性对比,表达他对人类美好精神品质的呼唤。越是身处充满智慧、充满人类文明的大都市,越是向往那未被名利所诱蚀的善良淳朴的美好家园。

沈从文崇尚人性,他说“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重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它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3]因此,他的小说从伦理道德的角度透视人生,以表现人性为中心内容,以探讨民族品德的重造为宗旨,热衷于表现不受近代工业文明玷污、侵染,更不受其拘牵的原始古朴的人生的审美理想。在他所构筑的湘西世界,他以虔敬的心情描写和歌颂人性美。

三、诗意抒写中的深沉忧患

在人性与制度的对抗中,前者占了上风,萧萧的遭遇有惊无险,终于回归了平静和正常,小说的结尾,萧萧的儿子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却在屋前榆蜡树篱笆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1]小说以萧萧出嫁开篇,以下一代“萧萧”嫁进门结尾,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作者无言的感慨悄然流露。唢呐声声的热闹里,缓缓的叙说中,我们感觉到作者走进湘西世界自然田园生活的浓浓的喜悦和抽身于那个世界之外时轻轻的叹息。

为原始的古朴风味淳厚的湘西故土,一往情深地吟唱一曲曲自然和人性的永恒赞歌,并不是作者全部的心意。优美浓郁的田园风情,往往遮蔽了作品中隐含的深层的乡土忧患,使人误以为沈从文只是湘西世界美好一面的歌者。正如作者所说“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4]在《萧萧》中,读者能感受到作者难以言说的心绪,他似乎是在描写单纯、率真和浪漫,却又像是在向我们暗示麻木、浑噩和野蛮。

小说里,萧萧被强大的习俗力量所摆布,没有把握自己命运的主体意识,也不可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民风固然是淳朴的,幸运的萧萧得到了大家的宽容,但这实在少不了偶然的因素。“萧萧这类善良、纯朴的山村儿女,生命在一种无法预测其结果的人生浪涛里浮沉,任何一种偶然的因素都可能使她们的人生命运改观。”[5]她恰好有一位老实忠厚又没有读过经书的伯父,不知道保全家族和萧萧的“名节”有多么重要;她恰好迟迟没有等到合适的主顾,才在夫家待到生子;她恰好生了一个可爱的胖儿子,惹得全家都欢喜,才不嫁别处了。萧萧的成长,是一种原生的、自然的成长,像一颗野生的小草,没有受过任何教诲,对于身处其中的一切制度,都是无知无觉的,从来没想过要反抗什么,要争取什么,她是安于自己的生活的,她的快乐和满足里携带着无知和麻木,她的命运同样潜伏着隐患与危险。谁能知道,像萧萧这样一个懵懵懂懂长大,从没有想过自己的过去、今天和将来,从来只听从命运摆布的乡下女孩,在未来的日子,一旦再次与礼法和制度发生冲撞,还能这样化险为夷、平安地度过一生吗?

乡民们也是愚昧不化的。出于对萧萧蒙昧的悲悯,作者用诗意的写法引出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群“女学生”,她们暗示着一种对现实的自觉的反省和反抗的力量。但在农人眼里,她们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怪物,有关她们的一切都是荒诞不经的,可以让大家说一整天的笑话。当爷爷在夏夜纳凉当作谈资只说了这么一句:“我听三金说,前天又有女学生过身。”大家就哄然失笑。这是优越者居高临下的嘲笑,女学生的发型、服饰、吃用竟然与他们“事事不同”,这就是他们发笑的原因,在他们的思维方式和价值标准里,从来就没有过自我怀疑,凡与之不同的“异类”都是荒唐可笑的。在这群人身上,在人物悲剧性的生命循环中,作者看到了禁锢着乡民们的思想、道德、习俗深不可测的影响力和强大无比的保守性。

萧萧和祖父们所生活的乡土社会,正处在原始蒙昧、封闭落后的状态。女学生的行踪与萧萧的命运悲剧是穿插进行的,两种迥然不同的女性生活和生存方式一暗一明同时展开,乡土社会以唯我独尊的价值准绳和强大的舆论力量将新生事物彻底贬低,心安理得地自缚在陈旧、蒙昧、丧失人的主体性的乡土道德积习中,由此表现出人被束缚、被压抑,以及人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乡土积习的维护者和实践者的可悲现实。

经历了现代都市的冷漠与虚伪,沈从文无比眷恋湘西故土的美好淳朴,用文字精心构筑了充满原始的美与爱、天然质朴而富有魅力的“湘西世界”。然而,他虽然无奈却是清醒的,他以一个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者的敏锐眼光对湘西人古朴本真的人生形态进行了现代审视,寄寓了他在湘西社会历史转型过程中的痛苦抉择和对现代文明的理性思考。

作者看到,古朴本真的湘西人生形态赋予了乡民们优秀的品质和优美健康的人性,却无法摆脱自然命运的局限。随着时代变换,湘西社会不得不发生历史性变化,原始淳朴的生存方式会渐渐失去存在的土壤,这种淳朴自然而带有蒙昧意味的湘西人生形态最终将接受现代文明的冲撞,人们的思想意识、价值观念、道德感情和生活方式、行为方式等将无不受到现代文明的浸染。

乡民们到了觉醒的时候了。眼见一代萧萧老去,又一代萧萧迎进家门,这是何其悲凉的人生?人的精神世界还是一片荒野,理智被蒙蔽着,如同山里未为发掘的芭茅地。生命处于被动的自在状态,任人摆布而无法知觉,萧萧们不能永远这样听天由命。现代工业文明尽管破坏了生态自然甚至打破原有的观念和秩序,但是它凸显了人的主体性,极大地解放了人类的思想,这种理性认识使沈从文成为痛苦的觉悟者。在热情歌颂和无比眷恋湘西优美的田园生活和淳朴的自然人性的同时,深沉的忧虑使小说散发出淡淡的忧伤和悠悠的悲凉,体现出作者对民族未来生存方式的终极关怀和对民族前途命运的深沉忧患。

[1]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八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王安忆.走出凤凰[C]∥沈从文名作欣赏.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

[3]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九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4]沈从文.沈从文选集(第五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5]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

猜你喜欢

萧萧湘西沈从文
The Swimming Pig
废园
湘西剿匪:七十年前的历史风云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节选)
走进湘西凤凰城
湘西 国画
论沈从文小说的造境艺术
竹子萧萧
泰山天下雄
湘西大剧院 艺华斋 日月坊装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