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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淮剧《小镇》看“新翻杨柳枝”

2015-12-16

艺术评论 2015年9期
关键词:赫德现代戏淮剧

郝 淼 余 声

从淮剧《小镇》看“新翻杨柳枝”

郝 淼 余 声

徐新华编剧、江苏省淮剧团演出的《小镇》堪称戏剧佳作。读到这个剧本之初,笔者曾说过:“我们的戏离世界名剧很远,但这一部有可能比较近。”

说《小镇》离名剧比较近,首先是因为它取材的马克·吐温的中篇小说《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本身就是世界名著。这部小说,以精巧的构思,绝妙的故事,犀利的讽刺,天才的幽默,深刻的描写,揭示了人类对金钱的欲望,撕开了伪善的华丽外衣,拉下了“世代光荣的最后一块遮羞布”,戳穿了“诚实”“清高”“廉洁”的赫德莱堡(实际是人类社会象征)的假面具,将“请勿让我们受诱惑”(LEAD US NOT INTO TEMPTATION)的谎言还原为“请让我们受诱惑”(LEAD US INTO TEMPTATION),从而完成了一幅人类贪欲的肖像画。为此,它成为了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的中学和大学的教材。

毫无疑问,《小镇》的创作受到了《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的深刻影响。作者曾坦言,《小镇》就是受到了这部小说的强烈震撼,花费八年时间构思完成的。因此,如何认识《小镇》的改编,如何认识两部作品的异同,将成为评价《小镇》的关键。

客观地说,这两部作品都是“外乡人”在“道德模范小镇”寻找“恩人”,都采用了写信的方式,都在信里透露出相当于接头暗号证实身份的“那句话”,都有人冒领了金币或金钱,都有人(牧师或朱老爹)庇护冒领者(理查兹夫妇或朱文轩夫妇),都有主人公(理查兹或朱文轩)的内省和忏悔,从而搭建了作品的主要情节框架。可以说,从故事层面讲,两部作品确有相似乃至相同之处。

但是,改编作品的最大价值,不在于和原作有多少相同,而在于有多少不同,在于改编者或取材者能否点石成金,妙笔生花,为我所用,新意迭出。《哈姆雷特》《奥赛罗》均有所本,但经过莎士比亚的“金手指”,就成了不朽的名著;川剧《金子》改编自话剧《原野》,但改编者为演员做戏,将主角仇虎“移位”于金子,就有了新的解读和视角,带给人们新的风貌。

尤其是将外国名著改编为中国戏剧,更非易事。百余年来,从最早的话剧《黑奴吁天录》到最近的儿童剧《小飞侠彼得·潘》,从较早的昆曲《血手记》、黄梅戏《无事生非》到最近的评剧《城邦恩仇》、豫剧《朱丽小姐》,依样画葫芦者有之,换汤不换药者有之,改头换面者有之,脱胎换骨者亦有之。话剧的作品相对多,戏曲的作品相对少,成功的例子不算多,失败的例子不算少。这种改编,最大的问题是容易邯郸学步,食洋不化,盲目嫁接,非驴非马,既不符合中国人的生活习性,也不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趣味。这当然怪不得改编者,因为其中涉及到民族、历史、文化、宗教、哲学、审美、艺术、生活等诸多问题。不过,这种改编,如能化洋为中,化古为今,打碎重铸,凤凰涅,也就与原创庶几近之了。

《小镇》的创作,走的就是这样的路子,并相当成功地做到了几方面的转化。

首先是社会、时代的转化。社会和时代是决定一部作品气质、风貌、走向、意味的根本因素。不同的社会和时代,必然赋予人们不同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情感方式、表达方式,也一般地决定了文艺作品的思想内容和表现形式。埃斯库罗斯的戏剧只能产生在雅典奴隶民主制时期的古希腊,莎士比亚的戏剧只能产生在伊丽莎白时期的英国,元杂剧也只能产生在蒙古族统治下的封建主义时期的中国。《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描写的是19世纪的美国资本主义社会,《小镇》描写的是20世纪的中国社会主义社会,两者都是时代和社会的产物,既有本质区别,也不可能互换。而且,对中国受众来说,前者的风俗习惯、风土人情、思想观念、行为方式总有这样那样的隔膜,而《小镇》却回到了自己生活的环境,那充满叫卖声、生活气息浓厚的天元镇老街,是那样地熟悉,那样地亲切。虽是取材或改编,他们却相信故事就发生在自己身边,活动在其中的人物,也与自己有着同样的生活、同样的情感、同样的观念。不仅如此,即便都是“道德模范小镇”,都有令人骄傲的光荣历史,都有“首要公民”或模范人物,两者也不可相提并论。这种社会和时代的转化,必然对全剧的故事、人物、立意、表现产生重大的影响。

其次是文化的转化。文化的转化,是此类改编能否成功的关键。很多改编作品因为缺少文化土壤,在中国显得水土不服。《小镇》的文化转化则非常自然。比如,《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是外乡人来报复,《小镇》则是外乡人来报恩,一字之差,天壤之别。这种动机的不同,不仅实现了中西方文化的转化,也区别了两部作品的文化风貌。从古希腊戏剧开始,“复仇”便是西方戏剧的常见主题,如古希腊的《美狄亚》、古罗马的《腓尼基少女》、英国的《哈姆雷特》、法国的《费德拉》、瑞士的《贵妇还乡》,而中国戏剧尽管也有许多“复仇”之作,如《赵贞女》《伍员吹箫》《赵氏孤儿》《窦娥冤》《卧薪尝胆》《红梅记》《原野》,但中华民族更认同“和为贵”的社会理想,更推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为人之道。《小镇》中外乡人的报恩之举,正是这种文化的体现。此外,《小镇》中不断穿插的《三字经》和《弟子规》,力图诠释薪火相传的中国传统道德,也是中国文化的重要表现。

再次是主题的转化。《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与《小镇》的立意完全不同。前者是为了揭穿赫德莱堡的拜金主义本质和虚伪的道德面目,所以充满了讽刺、幽默、调侃;后者则是表现了千年古镇从假相到真相、从掩饰到公开、从旧道德到新道德的转化与升华的过程,所以充满了温情、怜悯、赞许。这一点,在各自的两位主要人物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的伯杰斯庇护理查兹,无非是出自一己之私,因为理查兹有恩于他;而理查兹临终前的坦白与其说是出自良心,不如说是出自恐惧,并且因恐惧而亡。赫德莱堡的最后一位“圣人”,最后也在恐惧中成为金钱和虚伪的牺牲品。正是在此,马克 · 吐温完成了对赫德莱堡的揭露和批判。而《小镇》的朱老爹庇护朱文轩,却是为了维护小镇的旧道德形象,一如他自己为这形象偿还心债四十年。而且,他还希望朱文轩和自己一样,将错就错,委曲求全,成为小镇的新的卫道士。而朱文轩在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拒绝了朱老爹的提议,毅然决然地当着镇内外所有人说出了真相,解剖了自己,摒弃了虚假,回归了真实,在更高的层面上重建了小镇的新的真正的道德形象。于是,旧有的大钟崩裂了,新的大钟冉冉升起,敲响在人们的心里。如果说,《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在嬉笑怒骂、真相大白以后给人以悲哀的感觉,《小镇》就在真相大白之后给人以积极向上的感觉,因为人们在道德的重建中不仅看到了人的本质力量,更看到了小镇未来的希望。

最后是人物的转化。《小镇》里的人物,一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二不是十全十美的圣人,更不是什么“首要公民”,就是普普通通、实实在在、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老百姓。《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中除了死去的“恩人”古德逊,几乎全无好人;《小镇》不仅塑造了知恩图报的“外乡人”、纯洁可爱的姚瑶、热情助人的“快嘴王”等一系列正面人物,更塑造了勇于担当、敢于“问责”、牺牲自己、成全小镇道德形象的朱老爹,以及既表现出人性弱点、更显示出人性光辉、经过痛苦的灵魂拷问和挣扎、最终凤凰涅的朱文轩这样一个有血有肉、富有变化、饱满有力、发人深省的戏剧人物。这两个人物,也许化自原小说的伯杰斯和理查兹,但已经做了根本的改造,是中国戏曲舞台上少见的当代中国公民的典型形象。即便是其他冒领者,也以各种方式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忏悔。尽管全剧仍具有寓言的性质、象征的意味,却传达出对生活、对世界、对人生的巨大的善意,蕴涵着积极的意义。

由此可见,《小镇》尽管取材于《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但已中国化、民族化、本土化,成为一部创造性的作品,不可与一般性的改编混为一谈。

《小镇》的价值,还在于它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戏,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达到了较高的美学层次。

现代戏的本质特征是现代性。所谓现代性,并非仅指现代题材,关键是如何理解、处理现代题材,作品是否具有现代意识、现代思维、现代观念、现代审美、现代表现。有的现代戏,题材是现代的,但意识、思想、观念却可能是陈旧的、落后的甚至腐朽的;有的现代戏,故事是现实的、现代的,但价值取向却可能是封建主义的甚至奴隶主义的;有的现代戏,人物是现在时的,但审美却可能是过去时的。所有这些,都算不得真正的现代戏,无非是“新瓶装旧酒”罢了。

《小镇》的现代性,主要表现在对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的精细描写,对人的内心矛盾、纠结、挣扎、蜕变的真实刻画,对新旧道德、真假道德交集、博弈、转化的深刻透视上。它不像许多伪现代戏,只是演员穿着现代服装在舞台上演戏而已,充满了概念,充斥着口号,要么就妥协,要么就躲闪,流于光滑,失之浅薄,千人一面,千人一腔,甚至打着传统美德的旗号,传递腐朽观念的信息,挂着英模人物的招牌,掀起造神运动的波澜。这个戏写了人,写了人性,写了人性的多样多变多侧面,更写了人性的崇高——当众撕下自己的面具,展示了“自我超越”这一人性中最崇高的品质,给人带来审美的愉悦和震撼。这种崇高,也是《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中没有的。设身处地问一问,面对唾手可得的500万,所有人是否能心静如水?是否能比朱文轩更不纠结?是否能战胜内心的侥幸与贪婪?其实,重要的不在于人(包括模范人物)有无动摇、纠结、瑕疵、过失,而在于如何面对、如何解决这些问题,这才真实可信。而《小镇》最后的自我救赎,就描绘了人面对自己内心时的挣扎和反复,凸显了朱文轩的勇气和决心,完成了剧中人物形象和小镇道德形象。

除此而外,《小镇》对淮剧也颇有意义。淮剧历史悠久,表演内容简单纯朴,艺术诙谐风趣,生活气息浓郁,具有鲜明的民族风格和地方特色,同时具有编演现代戏的传统。抗日战争以来,淮剧创演过上千出现代戏,可谓丰富多彩。但是,在诸多淮剧剧目中,更多是好玩的、好看的,注重情节的铺排、感情的抒发,受众的感受几乎都是“春到溪头荠菜花”,质朴、清新,也足够家常,像《小镇》这样取材西方名著、彰显人性的几乎没有。可以说,《小镇》刷新了淮剧的内容、拓展了淮剧的题材。实践证明,这样的选择可以有。淮剧这样的剧种,固然可以演绎家长里短、爱恨情仇,可以演绎家国情怀、把臂同游,但更可以演绎灵魂过山车般的“心理抒情戏”,呈现出更大、更广阔的气象。《小镇》这只“螃蟹”,味道好,分量足,必然会成为“新淮剧”的代表性作品。

江苏作为戏剧大省,剧种众多,人才辈出,舞剧、滑稽剧、话剧均有剧目获得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的荣誉,但就戏曲而言,始终没有一部代表江苏剧种并称雄于全国戏剧界的精品力作,因而也难以出现越剧、豫剧、黄梅戏那样跳出属地演区,冲向全国,走向国际大舞台的地方剧。在这个意义上,笔者也对淮剧《小镇》充满了期待。

郝 淼:中国戏剧家协会《剧本》杂志社

余 声:中国戏剧家协会《剧本》杂志社

责任编辑:雍文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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