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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诚龙杂文精选小辑

2015-12-16刘诚龙

四川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王公道理

刘诚龙

刘诚龙杂文精选小辑

刘诚龙

刘诚龙,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邵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邵阳市双清区政协副主席兼科协主席。自1990年在《湖南日报》发表散文以来,至今已在《人民日报》《散文》《书屋》《天涯》《香港大公报》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杂文、随笔2800多篇,300余篇作品曾被《读者》等100多家文摘报刊转载,有作品入选《大学语文新编教材》,100多篇杂文、随笔、散文入选各版本年选,出版散文杂文集《腊月风景》《暗权力》《心心点灯》等。

一个词语里的千年政局密码

赵树理有篇小说叫《老杨同志》,里头有一首顺口溜,当年读过初中的人或当记得:模范不模范,从东往西看,西头吃烙饼,东头喝稀饭。不晓得赵树理站在什么位置来确定方位的,若以时间更古一点来写这句顺口溜,当写为:模范不模范,从右往左看,右边吃烙饼,左边喝稀饭。

吃烙饼的住一边,喝稀饭的住一边,一个村子里头,两边对弈,是东河西界,还是左河右界?闲来无事,翻了翻清初《逃人法》,发现里头有一段话,暗含端倪:“隐匿满州逃人不行举首,或被旁人讦告或查获,或地方官查出,即将隐匿之人及邻右、甲长、乡约人等提送至部。”拈出此处“邻右”一词,也是有些意思的。

邻右,字典释意是蛮简单的,邻居者也。不解的是,考其词源,何以不叫邻左,偏叫邻右?细看此处,与邻右俩字并立的是甚?是甲长,是乡约人;甲长与乡约人,是一个村子里的一般人吗?甲长是带长的,乡约人少说也是村里的乡绅吧。

如今邻右一词,用得比较少了,读史书,读古诗,更常见的是豪右,《后汉书.明帝纪》:“滨渠下田,赋与贫人,无令豪右得固其利”;唐刘禹锡《讯甿》:“其佐尝宰京邑也,能诛锄豪右”;《明史.毛吉传》:“痛抑豪右,民大悦”。豪右这词,在古籍里出现的频率是很高的。何为豪右?有李贤曾注:“豪右,大家也。”古文今译:豪右者,土豪也。

土豪称豪右,何以不称豪左?据说西汉那会,以右为尊,有钱人有权人自比无钱无权者要尊贵,那么西汉人的右尊左卑概念又从何而来?还可以继续往前溯古,《史记》里的《陈涉世家》有一段是这么写的:“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适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次当行,为屯长。”

闾者,村头也巷尾也,田间地头者也,这是一个地理概念,地理这词太大,此处可用地块一词更精准;左呢,古今意未变,指的是方位左边。秦始皇到村里来征人服劳役,怎么捉人的?一个村一个村地捉去,是捉一边而不捉一边的,村子左边的被抓了壮丁,村子右边的留了下来。陈胜吴广都是居村子左边的,都抓去了。那么陈涉吴广是些什么人呢?“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嗯,劳心者治人;他们是劳力者,故治于人。

闾左是平民、农民,说到底是贫民,这是不消说的,司马贞《史记索隐》对闾左此词,有索解:“凡居以富强为右,贫弱为左,秦役戍多,富者役尽,兼取贫弱者也。”戍边,打仗,是要命的事情,征的是闾左;戍边,打仗,是要烧钱的事,就从地主老财窖里去掏。国有事,贫下中农与地富绅贾,都走不脱,有命的出命,有钱的出钱。国家无事呢,则右边的“富者”兼取左边的“贫弱者”。

政治上左右概念,是舶来品。据说起源于法国大革命时期, 1791年法国制宪会议上辩论时,拥护激进革命的人恰好坐在议会左边,而主张温和的保守派恰好坐在主持人右边,人们便习惯上将革命一派称为左派,与之对立的是右派。这种左右之分,中国最少在两千多年前,便已形成了畛域分明的政治格局。豪右与闾左,华夏五千年的密码含在这两词中?陈胜确是居坐左边的。

从赵树理的《老杨同志》,到大清官的《逃人法》,其间隔了两三百年;从清初的《逃人法》到西汉的《陈涉列传》隔了两三千年,时空跨度够大矣,沧海桑田,风云变化有多大?朝代不说了,多少改朝换代,你方唱罢我登场;单说制度变换,也是由奴隶社会变了封建社会,由封建社会换了资本主义社会。没变的是,右边吃烙饼,左边喝稀饭;没变的是,左边住茅屋,右边住别墅;没变的是,右边骑高马,左边被人骑,右边的“兼取”左边的“贫弱者”呢。人类人类,人没变,类也没变—什么都变了,将人分类,千百年来一直没变。

象棋格局是,各据一边,中间是楚河汉界,没对弈还好;对弈棋局一旦摆了阵势,马走日,相飞田,车啊横冲直撞,炮火横飞处,多少棋子成炮灰?两边更使劲地拱卒子,纵使杀成平局,丢了多少车,斩了多少马?纵使一方战胜了另一方,杀敌一万,自己棋盘上往往也是所剩无几。问题更是待休养生息,各自兵强马壮,又起摆阵势,昏天黑地,新一轮厮杀开始。

楚河汉界?楚早亡了,汉早灭了,那么,是东河西界?有点像是的。不过呢,东西文化冲突不是很多;那么,是左河右界?左右之争,确乎是剧烈的,貌似不可调和。不过,这还不是问题的根本,关键的问题是闾左与豪右。闾左与豪右,分了河界,难免会对弈,如能不分,能融合,那不好极?

顾炎武(记忆或错)不喜欢弈棋,见人摆起阵势,他就要把棋盘掀掉,“日清月朗,奈何布此鬼阵?”我亦素不喜楚河汉界,左河右界,奈何有心无力去掀人家棋盘。

雍正料理汇报材料

天朝古国几乎是依材料治国的。八九成皇帝都生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他何以知晓民情民生?没办法嘛。皇帝不说,其他官宦本可以深入社区与农户的,奈何办公室冬有暖气夏有空调(旧吏没空调,有美女红袖添风),远比晴天日晒雨天淋雨来得舒服,越往上,办公条件越是爽,谁还下甚鬼乡镇,有之,也是乘着乌龟壳,凉鞋套丝袜,隔着玻璃看庄稼。

知县,古称亲民官(皇家离民家千万里,县官离民百十里,是谓亲),踏出门槛,便可见稻花的,都不想迈足,何况知府、巡抚?官府与民间联系,便只好全托汇报材料了。文字材料报上去,领导批示发下来,帝国现代管理体系,便全拜托一叠叠一扎扎一本本一捆捆材料了。古来称某皇上勤民听政,宵衣旰食,无非是说喜欢看材料,喜欢批材料,朱元璋废寝忘食,乾隆帝通宵达旦,不是在开会听取汇报,便是在关门批阅材料。

汇报说什么,便是什么;材料何搞写,便是何搞。路路都有冻死骨,往上汇报谓家家都是酒肉臭;官民如水火难容,千里无鸡鸣,材料上却写道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皇上只好信,还挺高兴,又给奖赏又给提拔,坐在火山上还感觉良好。有些皇帝将信将疑,不好表扬,批评又无从谈起,便含含糊糊在材料上批:已阅,或,朕知道了;还有的更懒得写字,在上面圈个O,ok。

看惯了领导批示,再去读雍正的批语,如久居鲍鱼之肆,突入皇家卫生间,真不闻其臭了:高耸金臀,弘宣宝气,依稀乎丝竹之音,仿佛乎麝兰之味,阁下值下风,不胜馨香之至。

雍正的批语,确乎蛮有味,如批田文镜折: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尔等大臣若不负朕,朕再不负尔等也。勉之!如批蔡廷折:李枝英竟不是个人,大笑话!真笑话!有面传口谕,朕笑得了不得,真武夫矣。如批石文焯折:喜也凭你,笑也任你,气也随你,愧也由你,感也在你,恼也从你,朕从来不会心口相异。如批李维钧折:大奇!大奇!此人乃天日不醒的一个人,朕当日在藩邸骂他玩,都叫他“球”,粗蠢不堪,于登极后不记出仕何地。

这般批语读起来,感觉如何?要想出感觉,阁下得去读当下官员批示。

有某官任职湖南,干得一窠糊,好端端的青山绿水,都化作了黄土岗与臭水沟;尤有一年,湖南大洪,四水同时满注,一泻千里,千万农田被冲了个底朝天,万千房屋被刷了个天栽地,这厮却向上写材料汇报,巡抚如何坚强领导,知府知县如何身入第一线,抗灾取得了伟大胜利,灾民都搬了新居,粮食获了大丰收,预计比去年增收八千万石;自然,也报了些灾情,如洪水淹死了好些百姓,不过,广大灾民已得到妥善安置,死者灾民目前情绪稳定,抗洪正在有序推进,云云。

雍正果是勤政的,他真翻读了这材料的,读后大发脾气:“汝以朕为可欺乎?汝忘朕即位之时,已年过四十矣,官吏情伪朕尽知之。朕在藩邸时,即知汝名曾列弹章,汝又送朕礼物,冀朕在大行皇帝前转圜。汝此后其小心谨慎,一举一动,不能逃朕之洞鉴也。”大灾之后,还能大丰收?你把我当小孩子逗着耍啊,你不知道我当领导已是40多岁了吗?

“世宗明察特甚,屡于批示中见之。”有贪污犯某,大概是还在看守所,抓是抓起来关了,并没正式判,便在牢房里写起了忏悔书,材料写得蛮好(不是抄的,不是网上下载的),很感人的,犯了这等事情,好怕好羞愧(“辜负天恩,羞惧交并”),我是农民的儿子,让我再回去当朴实的老农民吧,云云。雍正读了这般检讨书,冷笑,“知汝惧死实甚,然羞则未必也。”假表忠,弄个认罪态度好,早求出狱,才是真。

雍正批语治国用力甚勤的,“所降谕旨,洋洋数千言,倚笔立就。”乾隆时曾出版过其批示选集,“有六巨册之多”,这六巨册还只是小部分。雍正以批示治国,此说不会误。

不是雍正单搞批示治国,几乎所有皇帝都如此。雍正特别处,有二,一是露了真性情,不是那些写“已阅”、“酌处”的官员,他把他个人的喜怒哀乐,有时全展现,不避俚俗,不避抒情,甚还很萌萌哒(朕躬甚安,已痊愈。朕之亲切宝贝,尔等俱好么?),古来批示,还有哪官能这样展示真性情的?多半是面目可憎,语言如瘪三。

其二,雍正批示中敢较真敢批评,敢戳穿官员哈哈镜与花花心,这是难得见的。官人间,桌子底下各使绊子,特厉害,但字里行间却多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深入广泛的交流”,你好我好大家好,你哄我哄大家哄。汇报材料字字假,句句大,数数空,官员不知吗?雍正四年,甘肃大旱大半年,七月下了点毛毛雨,巡抚石文焯立马汇报丰收在望,雍正挥笔批此喜报:“经此一旱,何得可望丰收?似此粉饰之言,朕实厌观。”乱世汇报为盛世,贪腐遍地汇报为海晏河清,灾情严重汇报为粮食大丰收,洪水高处,高温高处,GDP更高……如此材料,凭当官“已年过四十矣”便尽知“官吏情伪”的,他不知?装不知还是好,他还据此出台政策,给此官加官进爵,给百姓重徭加赋呢。

雍正料理材料,人谓真出奇。细想,有甚出奇处?动点常情,写点常识嘛。千古而下皆文件治国,雍正以常识与常情而成国人从没见过的稀奇,这正是中华古国最出奇处。

跛足道人毒设宝鉴局

贾瑞之死,人人皆道首犯是王熙凤,这是意见领袖跛足道人先定的调子吧?莫非凤辣子俏丽,即是罪因,罪不可赦?流氓被抓了,流氓大叫嚷,不是因为我太淫荡,乃是因为你漂亮。嗯,国朝素来是教学这般逻辑学的。从此君王不早朝,谁?谁谁害得君王不再早朝?马嵬坡上,先有意见领袖,一言指向杨贵妃,文武百官便一个个接着喊是杨贵妃。杨贵妃太漂亮了,害得唐明皇出不了洞房。男人淫荡是风流,女人漂亮是罪囚。

最先是贾瑞对凤辣子起淫心的,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事故之前,凤辣子曾对贾瑞扯过媚眼,掀过裙子,倚靠门楣向贾瑞搔过首弄过姿。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凤辣子那么美丽动人,谁不想跟她有一腿?然则千年祖屋摆在那,便是你推土机要来推的理由?混账嘛。凤辣子漂亮,你想可以,没谁拦着你,而你要来骚扰她,那就别怪凤辣子自卫。你可以自慰,凤辣子更可以自卫。

贾瑞之死,责任先自负,见了凤辣子眼珠子都不转了,其犯罪动机,铁板钉钉,可供呈堂,给老爷验明;此后奸情未遂,却日思夜想,自害了相思病;害了相思病,是自找的;要自找,还可以去自找医生嘛;他却不去看医,也不另去相亲,只是心里想着凤姐。有动机,还有动作,“指头儿告了消乏”,镇日里闭门不出,干着好事:独坐书斋手作妻,此情不与外人知,若将左手换右手,便是倚妻再娶妻。相思过度,哪能不伤身体?

凤辣子要对贾瑞之死负责,顶多负伯仁之责,也要须负伯仁之责。嗯,说来,凤辣子在处理贾瑞单相思上,手段未免过分了些。熙凤平时骚又骚得很,贾瑞想她她又不肯。不肯就不肯嘛,她却又设了个局,月上柳梢头,设局粪桶后。将贾瑞诱至窗子底下,“心里正盘算,只听得头顶一声响”,什么响?“哗喇喇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淋了他一身一头。”正是入冬时节啊,这不搞出病来?

这就是《红楼梦》中的《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这局设得够厉害,但仔细想来,“毒”字用得过了,“辣”字倒还差不多。凤辣子要毒死贾瑞吗?好像没安这般心思,她想的是给贾瑞一个教训,让他死了这份心。这也可理解,嫂子不跟你玩,你却老是来骚扰,嫂子有权给你点厉害瞧瞧。

说王熙凤这招不毒,只是有点辣,这也符合凤辣子一贯行事风格。说她不毒,更是与跛足道人相较而言。跛足道人那才是真毒呢。凤姐知贾瑞此后害了病,并不知其将死。跛足道人却了然,贾瑞这般淫心不死,定使人命无救。他却以大救星面目来,并告:“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是甚玩意?就是风月宝鉴。

跛足道人真是反腐反淫的行家,他确乎找到贾瑞病症了(不用行家,凡人也都知道贪淫病症在哪),那就是贪心,那就是淫心。贪心淫心人人都有,荀子说了嘛,人之初性本恶。问题是,贾瑞害了贪淫之心,如何来治他。“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它到世上来,单与那些聪明俊秀、风雅王孙等照看。”这物之出自,说得神神道道,不就是说这宝鉴来自社科院来自研究所来自象牙塔,是肉食者研制的吗?这物之对象,说得明明白白的,是专给社会精英的。

这宝鉴,是社会精英专制的,我要嗤声鼻,嗯,肉食者鄙;这宝鉴,是专给社会精英制的,我要点个头,嗯,肉食者鄙。凤辣子到我这来过吗?到你那来过吗?她没到我们平民百姓这来嘛,她只在大观园里呆过。声色犬马,酒色财气,这般诱惑,多半是风雅王孙才遇得到的,是得专与他等研制“资治通鉴”与“风月宝鉴”,来防范其犯贪犯淫之罪。

跛足道人研制的这般制度性防淫反贪,防得了淫反得了贪吗?怕只能让人更想贪,更想淫。不错,设置看上去是好的,反面给了警示教育,“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骨髅儿立在里面。”嗯,不错,法庭也设了;监狱也设了;还辟了一块乱草岗;在寸土寸金的京都,还专安排了一处菜市口,那里可镜照“一个骨髅儿立在里面”,吓人得很。贾瑞去接受警示教育,回来也写了受教心得:“如何吓我?”

另一面呢?“便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儿叫他。”金子摆在那,银子摆在那,房子摆在那,车子摆在那,女子摆在那,美人儿还光着屁股,挤眉弄眼,搔首弄姿,这诱惑谁能忍得住?这些诱惑更是没人守,连防盗门都没安一扇,就那么直接接的,赤裸裸的,没遮没拦地,摆在风雅王孙面前,有几人坚心如钢,把持得住?

问题不但是有诱惑—凤姐很漂亮,这不是凤姐的错嘛—问题更是,跛足道人把宝鉴一放,他就不知去哪个鬼地方了—好比把干部送到欢迎会上,他一屁股就走了,由着贾瑞在那耍把戏:“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起来。”贾瑞要进镜子里去,谁管他?他想进就进,想出就出,镜子在他一人手上,他拥有进镜子的绝对权力,却没一人来监督,你说他不会犯事吗?

凤姐本不淫荡,凤姐除了对她老公莺莺燕燕过,还向谁咿咿唔唔过?凤姐本不淫,跛足道人叫他淫,把凤姐改造成了潘金莲。问题还不在这。跛足道人把整个人生规划为两端,要么骨髅,要么美人;要么洞房,要么牢房。这是我们的生活常态?跛足道人并没将制度设置建立在常态生活之上。在任时,由着风雅王孙胡作非为:美人,上;金钱,上;酒局饭局,上。出了事,便捉了他进去,法庭,上;牢房,上,乱草岗菜市口,上。贾瑞犯事多次,“到了这次,刚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前几次呢?为何不安排两个人守在宝鉴边?全让王孙自觉,不让王孙他制,这是甚鬼宝鉴?

一面给风雅王孙天堂,一面给风雅王孙地狱,就是不见常态生活。高的那高,低的那低,果然跛足厉害。足跛不是跛,心跛更厉害:把无数的更无穷的诱惑,摆放那里,不予防守,让人想进便可“荡悠悠进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又设置了无情的又无底的深渊,设置那里,先前不管,不晓得哪时差人来,“将他套住,拉了就走。”跛足道人这宝鉴局,比凤辣子那相思局,谁更毒?跛足道人成功在于,将人设进局里了,功是他的,他“有济世保主之功”;罪是贾瑞与凤辣子的,与其宝鉴制度没一丝关系:“谁叫他自己照了正面呢?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为何烧我此境?”说着,“抢了镜子,眼看着他飘然去了”,拍屁股走人了。

害死了人,却以治人自居;出了事,可以飘然而去。这是世上最高明的局哪。

道理·道礼·道戾

司马光与王安石曾是同事,都算是大宋重量级人物,想来不曾被洗脑吧,两人读的皆四书五经,同一本教科书,脑子里都是东风吹,未曾有南北西风吹过,何谈洗脑?我觉得按洗脑这词构成意义来说,先前脑子被装,后来清空,再另装系统,方才叫洗脑吧。不过有点怪,洗脑这词多半是另装系统者对原装者专用称呼—这词语之词源,整不明白,且放一边。

司马与王公思想皆是原装,可是两人理论却是南辕北辙,一个是保守派,一个是改革派。两人脑子分属不同派别,自然也就闹得不可开交,会上报上网上,嘴仗不停,笔战不休。司马光撰《与介甫书》(其实不只这篇,他还写过好几封的),洋洋4000余字,每一字都是一只打火机,点得火起。王公也不示弱,却是了了几百字回音,就了了(王公收到过好几封,只是回这一封),摆明了懒得跟你说的架势——你说两人不闹吗?你说两人没意气吗?闹得很哪,意气得很哪。

两人在闹,在闹意气。不过呢,主要还是在各自讲道理,司马光给王安石改革,四千字讲了四个道理,曰侵官,曰生事,曰征利,曰拒谏;王公呢,四百字反驳四条罪,除却“顺便说几句”,都是不足四十字驳一条罪。你说王公傲慢?也算得上,不过对于改革派来说,王公晓得多说无益,“不争论”。做吧,多做少说吧—成绩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你说王安石是“拗相公”,司马光也不是孬角色,他也是“司马牛”(苏东坡给起的外号)。当年两人各执一是,互不相让。让我们后人来看,怎么样呢?有兄弟曾问鄙人:你是前派?我答不是。你是后派?我说不是。你是中间派?我说不是。那你什么派都不是?我有派。你何派?呵呵,我是正派(吹了个牛皮,阁下且当玩笑)。

不开玩笑,若以正派、不带偏见来看司马与王公之争,那真个得以三七分或四六分来给两人戴红花兼给两人打屁股。北宋的这场变法与反变法,从大方向来说,王公是对的,是蛮占理的,“累世因循之弊”导致“农民坏于徭役”;“兵士杂于疲劳”致使国家“积弱积落后”; 理财不得法使得“民不富国不强”,不来一场改革,北宋玩不下去了。然则王公变法,不存在问题吗?问题多多,变法内容多有不切实,变法目的是打破某一利益集团,却又形成了另一利益集团;变法推进中用了不少投机分子与地(痞)恶反坏小(人)。而司马光,大方向错了,他因循守旧,不思改革;不过,他给王公讲的道理,很多还真是对的,如论王公“用心太过”又“自信太厚”,以及“恨知人不明,聚敛太急耳”(王公老弟王安礼),都对。王公若是多听些司马公道理,多听些反对者意见,其变法不至于后来一败涂地。

两人道理太大,其间是非,非我等能说得清楚的。且来说语体吧,翻读王公与司马论争书,发现两人争得厉害,却基本上是文质彬彬的。司马光是这次“道理”的进攻者,不讳言两人“屡尝同僚,亦不可谓之无一日之雅也”(“一日有雅”,意思落在“多日多违”),其开首却是客气的,“光居尝无事,不敢涉两府之门,以是久不得通名于将命者。春暖,伏惟机政余裕,台候万福。”先来一声问候,先致一则祝福,道理的讲法是开骂吗?否,是先致礼。读司马光《与介甫书》,你或许可以读出其中火气,但那是君子脾气,并非村汉骂娘。

王公也是脾气大,然则基本礼性也是要讲的,“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辩。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覆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文中火气熊熊烧,到了文章结尾,仍不忘文质要彬彬,“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老朋友,好想你啊,哪天找个机会聚一聚?你不觉得,王公回信很短,却在与司马光“谈情说爱”方面,篇幅很长?

君子有争,不因都是君子而不争,道理是要讲的,不因你是君子我是君子,道理都不讲了。道理都要讲,因自以为道理站在我这边,由此不做君子了吗?对此,梁晓声先生提出了一个新概念,“道理”当是“道礼”。梁先生说,‘理论’之所以为‘理论’,‘论’时的‘礼’是不可不兼顾的。梁先生进而说,窃以为,不骂人也还是能在‘理论’的过程中始终秉持理性的思想原则,是比‘骂人的艺术’更‘艺术’的能力。所以,‘理论’甚至可以提倡为‘礼论’。

以此来看司马与王公之理论,还真是礼论,你看两人出过甚恶言吗?王公没骂司马是皇粪,司马骂了王公是法屎吧。道不同不相与谋,OK,两人各走各的路,老死不相往来,都可以;但道不同则相与骂,比泼妇骂街更恶,村汉骂娘更毒,那就下下了,那就让人怀疑,阁下读过书吗?读书三年知礼仪,您读书三十年,著书三十部,不天天在揩屎吧,那何搞老是粪啊屎的?

道理不说道理,一个劲只是道戾,各持一理,却不说理,只是在扣帽子,只是在打棍子,只是在抡屎橛子,挥粪勺子,这在后世是多的,动不动互相对骂,骂人是贱人是奸臣是奴才是人渣,逼格的,王八蛋的,妈了巴子的……这是道理?这是道戾,不见道理在网上,只见中华大地股股戾气,阵阵雾霾,黑云压城城欲摧。王公与司马后,蔡京与其对立派,便是如此这般,蔡京把与他持不同意见者,个个打成奸臣,给刻碑让其“永世不得翻身”,谓为元祐党人碑,苏轼等人赫然在列,一心想把他们钉在历史耻辱柱上。

将道理当道戾者,谁最后钉在历史耻辱柱上?恰是那些道戾人,恰是那些动不动骂人奸臣的人。历史给做的耻辱柱,刻的是谁的名字?是苏轼,还是蔡京?将道理当道戾的,蔡京最后被定性为奸人;将道理当道礼的,王安石与司马光,我们都高赞他俩是君子。

道理或牵涉到人的理论水平,道礼却关乎人的人文素养,理论与素养谁最重谁最高?其中道理也是很简单,你当不当名人,当不当大人,当不当伟人,是小事;但你当不当人,你连人都当不上,就不好说了。道理对不对,未必当年说得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嘛。道礼却是说得清楚的,有没有教养,有没有素质,当年一见可知,后人评判亦可知。

要言之,道理是做文,道礼是做人,做文可不做,做人不可不做,是谓:道礼或高于道理,教养或高于教育,礼义或是不低于主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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