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荷尔蒙在飞
2015-12-16○尔雅
○ 尔 雅
教室里的气味
教室后排总有一些气味传来,说不上好闻难闻,也不能确定喜欢或者不喜欢,当然,我已经习惯于这种气味了;要是在雨天,这种气味会更加浓郁一些,因为雨天使得气味湿润——我想是这样的。女生们集中在教室的后排,只有少数几个坐在眼力所及的地方,后者看上去小得可怜,鼻孔里永远有流不完的鼻涕,即使在最炎热的夏天,她们也一直蜷缩在课桌后面,瑟瑟发抖,眼神里显现出巨大的惊恐和慌乱。相比之下,其余的则人高马大,仿佛健壮的母驴,桌子和板凳被挤压得吱吱呀呀,她们一直在窃窃私语,到了下课的时候,就会在突然之间,发出放纵的大叫,然后挤做一团,手舞足蹈,好像有一万只麻雀赶来聚会。她们谈笑的姿势非常夸张,肆无忌惮地在后面的空地上走来走去,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种骄傲的样子使得我们中的一些人很生气,凭什么她们占据那么大的空间,而我们却只能在前面狭窄的课桌和讲台间钻来钻去?狗卵有一次煽动我们说,我们可以找一个借口和她们打一次架,如果我们获胜,不仅可以杀掉她们的嚣张气焰,还可以就此占领教室后面的广阔领地。他一边说,一边磨他的黑糊糊的牙齿,一股鼻涕从嘴唇流到牙齿上,又渗进他的牙缝里去。说实话,我们都很瞧不起狗卵这样的人,他考试从来没有及格过,上课的时候总是放屁,老师打他就跟打苍蝇一样随便,还能指望他提出什么好计谋吗?
但是,那时候刚刚开学不久,我讨厌女生们这样。所以,和大家一样,我没有反对狗卵的建议。不过,就算我们有向她们挑衅的打算,也未必有胜出的把握―从体形和数量上来看,我们显然处于劣势。何况马平是坚决反对我们这样干的。马平的个子奇怪的高,他站在我们中间,就像是一只难看的鸡;每当他摇摇晃晃向我们走来,我们就会闻见他身上鸡屎的味道,而且,他一贯反对我们的做法,总是摆出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俯瞰着我们说,事情是你认为的那样吗?―不是,绝对不是的。他的这种神态是跟我们语文老师学的,但是他学得一点都不像,因此看上去很可笑。我们都讨厌马平,他的个子太高,应该到高年级去上才对,还有,他和那些女生的关系过于亲密,和她们坐在一起喋喋不休,说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故意把声音弄得又尖又细,还用一只花手绢响亮地擤鼻涕,唯恐大家不知道他有一只花手绢;其实他的手绢根本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上面糊满了鼻涕和眼屎,白送我,也未必肯要的,可是令我们想不通的地方在于,女生们好像很喜欢他用花手绢擦鼻涕。有一次,张兰花被老师骂了,趴在课桌上哭,马平就把他的手绢递给她,让她擦眼泪。张兰花擦得认真极了,不仅擦掉了眼泪和鼻涕,还把整个脸面都擦过了―唉,张兰花真是不要脸啊。
总之,马平整天混在女生的队伍里,像个女人。
果然他说,你们为什么要和女生打架?事情是你们认为的那样吗?―不是的,绝对不是的。
和马平相比,我们其实并不讨厌狗卵,因此,我们一定要和女生打一架。
李三女
其实,这种气味从五年级的时候就有了。李三女坐在我身边,气味就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起初我还以为是她脸上的雪花膏的味道,我就告诉她说,臭死了,臭死了。我一边说,一边用课本煽鼻子,就像是闻见某个人放了屁那样。当然我的这种姿态有些夸张,但是我故意如此。结果,我看见李三女哭了。她伏在课桌上,眼泪哗啦哗啦流下来,把课本都弄湿了。她没有哭出声音来,只是不停地用袖子擦眼泪。她的样子有些可怜,还好像很羞愧,也许她抹了雪花膏就是给我闻的,我没有说好闻,反而说臭死了,让她伤心。之后,她再也没有抹雪花膏,有几天还不和我说话。她要是不和我说话,我当然不会和她说,我本来就讨厌女生。但是,那种气味还在,而且有时候更浓烈―原来并不是雪花膏的气味。我偶尔用眼角看看李三女,心里琢磨说,这种气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李三女的脸上长了许多麻子,仿佛一层湿漉漉的尘土,她要是抹了雪花膏,脸庞就会显得整齐和平滑一些;不过她的眼睛倒也不难看,看人的时候水汪汪的,像是刚刚哭过一场那样,头发黑而浓密,一条很粗的辫子挂在脑后,有时候当她迅速回头,辫子的末梢会从我的脸上滑过,带来一点细密的酸痛,然后顺着我的身体滑到更深的地方,隐没不见。―我没有生气,黑发如果摆动起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吧。她是瘸子,一只脚卷曲起来,像一只难看的蜗牛。当她远远地走过来,我看见她的身体在剧烈地左右摇摆,臀部的一侧高高隆起,显得不堪重负,汗水顺着额前的发梢流下来,在阳光里闪亮。
她学习刻苦,成绩中等,经常有问题要向我请教,而我则显得倨傲,缺少耐心。我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不会,简直笨死了。于是,她布满麻子的脸上便会出现羞涩的红晕,眼睛里的神色楚楚可怜。有一次,我打破了一片玻璃,老师十分生气,把我从座位上抓起来,就像鹰捉住小鸡。我的身体顿时腾空而起,离开了桌椅和地面,在教室的虚空里摇摇摆摆。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我实在是难以描述内心里的巨大恐慌:记得七八岁的时候,一个流浪街头的疯子,也是这样突然将我揪离了地面,不知道要被抛往何方,当时惊恐地想到,也许我就要死了。事隔多年,在五年级的教室里重现此种景象,当然与往昔不同,除了肉体的疼痛和对于死亡的恐惧,羞耻感如同大浪一样汹涌而至。我虽然顽劣,但是一直有极好的学习成绩,在整个县城也算是赫赫有名,从来没有老师会对我这样粗暴。那一刻,我绝望地想,就让我这样飞出教室,落在坚硬的路面上,化作尘土吧。后来,老师把我扔到地上。我迅速站起来,如果手里有一把刀子,我也许就会冲向我的老师。他面目狰狞,身高体壮,体重超过80公斤,但是那又如何?我站在教室里,内心纷乱,眼泪差一点就要迸涌而出,又生生让我压了回去。我要是流泪,会让我的耻辱感更甚。
我看见李三女哭了。她的头埋得很低,一直要低到桌子下面的黑暗里去。她用手指抠桌子上斑驳的油漆,头发落下来,遮住了湿润的脸庞。没有人惹她流泪,她的泪水是因为我而流泻。那一刻,我感觉她就像是我的姐姐。当我柔弱的时刻,或者当姐姐感伤的时刻,姐姐也是这样,在我的面前,沉默地哭泣。
她要是没有麻子,没有瘸脚,也许就是一个美人。在一些夜晚,我会想起李三女。她的气味幽幽到来,被子一样把我紧紧包裹。她因为身体的摆动而凸出来的臀,像一颗饱满的,逐渐膨胀的彩色气球,在夜晚的虚空里摇曳飘荡。我发现我的下身,在可耻地蠕动。我11岁,五年级,如此念头当然令我羞愧。
姐姐
姐姐是伯父的女儿。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上学,也许是不喜欢。她倒是喜欢听我讲学校里的事,她托着下巴,好像很入迷的样子。我有时候像老师一样给她提问题。她总是不会。然后我就找来一个木板,打她的手心。有一次我用足了劲,姐姐居然疼得哭起来了。她说,你怎么这样狠心,你看你看我的手。她的手心红彤彤的,还有些肿。我说,你不好好学习,就该这样。姐姐说,你学好还不是一样―快吹吹我的手,疼死了。我就捧着姐姐的那只手吹气,结果,她笑了。
姐姐很漂亮,当她从小镇的街道上走过,喧闹的小镇便会变得安静,很多人停下来,看着姐姐从那里走过去。我讨厌镇上的这些人,也因此讨厌这座小镇。他们的神色不怀好意,下流无耻。姐姐好像知道自己长得漂亮,也喜欢在街上走来走去。她在家里的时候,经常对着一面镜子看自己的脸。她喜欢镜子里的人,就好像那不是自己。有时候她会问我说,你说,姐姐长得好看不好看?我说,不知道。她失望极了,差一点又要哭。但是我能怎么说呢,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她是姐姐,姐姐长什么样,与我有什么关系。
一直到上五年级,姐姐都会搂着我睡觉。我伸出一条胳膊,从姐姐的胸口穿过去,抱住她的身体。姐姐的一条胳膊搂着我,另一条胳膊将我的身体覆盖。姐姐的身体白皙、柔软,丰满,还有一股甜蜜的气息。有时候我的手会抓住她的乳房,我会用嘴唇咬住她的粉红的乳头,姐姐的身体怕冷似的一动,她说,你干什么,好没羞。但是姐姐并没有推开我的手和嘴,她紧紧地抱住我,我感觉到甜蜜和安全,然后,我睡着了。
伯父从来不会笑。他坐在那里,喝茶,烟卷的雾气从他的唇齿间袅袅上升,眼睛越过我们的头顶,通向高处的虚空。很长时间过去,他也不会说一句话。有时候他会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他的眼神里流露的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或者,干脆什么都没有。有一两次,当姐姐搂着我睡觉,朦胧之际,我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头顶,沉默而严肃,之后他从我们身边走开。也许他不喜欢我们这样。
伯父是公社里的干部,每天早上九点去公社,下午五点回家里来,星期天也是这样,雨雪天气也是这样,准确得像家里悬挂的那只老式的钟。公社离家里不远,他步行走过去。在后面,可以看见他轻微的驼背,右手提了一只皮包,从我见到伯父的时候,它就那样陈旧,许多年过去,它还是那样陈旧。我有些时候会感到惊奇,为什么在伯父的生活里没有意外,哪怕是一星一点。
我的父亲在一座遥远的县城工作,我三岁或者四岁以前住在那里,但是我已经不记得那里的事情了。以后我也没有到那里去过。印象里那是很远的一个地方。我父亲把我送到伯父家里,以后再没有见过他,所以,我都想不起父亲的模样,有些时候我会怀疑,也许世界上就没有父亲这个人,也许父亲只是我的一种想象。我从小没有母亲。如果母亲还活着,我想她应该有一点像姐姐吧。
五年级的一天,我偶然听见伯父对伯母说,正在想办法让姐姐到供销社当售货员。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供销社就在镇上,很大的铺面,里面摆满了糖果、连环画、帆布鞋、黑色和白色的布,姐姐站在柜台里面,一定很神气,还会给我带回来糖和连环画。
姐姐说,我到供销社去,你说好不好?
好,我说。姐姐嘴里的气息吹到我的脸上,我闻见一股糖的味道。
噙着姐姐身体右边的乳头,我睡着了。
王菲
英语老师是新来的,戴了一顶鸭舌帽,眼睛很大,鼓出来,像一尾金鱼。他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教我们字母和单词。有时候他会把嘴巴张得很大,可以看见他的脏兮兮的、排列散乱的牙齿;有时候他会把舌头突出来,长长的伸展到下巴上,好像是临时贴上去的一块红布。他要求我们也这样张大嘴巴和伸出舌头。他忽然说,王菲同学,请你张开嘴巴。
我们都回过头去。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只有王菲坐在那里,把嘴巴紧紧地闭着。一定是她的嘴里有什么东西,不愿意让老师看到。在她的嘴巴里会有什么东西呢?她紧闭的嘴唇看上去红润鲜艳,仿佛涂了一层蜂蜜那样。当我们看着王菲的时候,她故作镇定的样子,但是很明显,她的脸变得通红。
英语老师走到教室的后排,站在王菲的面前,说,王菲同学,请你张开嘴巴。
王菲的脸更红了,但是,她还是没有张开嘴巴,仍然做出不在乎的神情。有些人笑起来了,狗卵响亮地吸鼻涕,有些人则在窃窃私语。我们看见,老师生气了,因为王菲看起来也太骄傲了,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尺,老师的大眼睛好像要从眼眶里迸出来。教室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忽然,老师伸出手去,抓住了王菲的下巴,他生气地说,张开嘴巴。
王菲惊惶地躲闪,却躲不到哪里去,她的下巴被老师紧紧地抓住,就像一条被捕获的鱼。她终于张开了嘴巴,一颗粘乎乎的糖掉了出来,落到课桌上。王菲狼狈极了,一张脸大红里透着苍白,泪水在眼睛里闪动。
我们发出大快人心的笑声。老师好像受到了鼓励,水果糖落下来之后,还抓着王菲的下巴没有松开,一直等到她发出尖利的哭声。老师严肃地说,王菲同学,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
王菲的脸很白,红唇鲜艳,头发散开来,披到脑后。这和其他的女生不一样。据说她本来在县城里读书。她很骄傲,看不起我们很多人。有一次她走过来,问我一道数学题。我当然没有讲给她。结果她生气了,她说,你摆什么臭架子?倒好像她问我题,是给我面子。其实并不是我不想讲给她听,只是,她走过来的时刻,带来了那种粘稠的气味,忽然就让我感觉到慌张。
学校举行运动会,王菲穿着大红的线衣,跑步。两条腿很长,奔跑的姿势像红色的蝴蝶。臀部饱满丰腴,如同成熟的女人。
狗卵
那天王菲被英语老师叫到办公室里去,我们都很兴奋。我们想象老师应该狠狠地打她的手心,我甚至认为,老师也许还要打她的大屁股。狗卵愉快地说,这下有她好看的。他讨厌王菲,因为有一次,他的鼻涕溅到了王菲的衣服上,王菲说,恶心死了―你给我擦掉。王菲的那件衣服是带花的,她远远地走过来,就像一朵花那样移动,大家就知道是王菲来了。但是狗卵不肯擦,狗卵说,鼻涕总会弄到衣服上的——难道你没有鼻涕吗?王菲的脸顿时气得通红,像一颗大柿子。她气急败坏地说,你擦不擦?狗卵说,我就不擦。王菲说,你等着。说完王菲从教室里跑出去了。我们都以为,王菲是弄她的衣服去了。狗卵还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王菲走进教室,对狗卵说,你出来。
出来就出来,狗卵说,我还怕你不成。
我们看见,狗卵跟在王菲的后边,像一条肮脏的狗一样走出去了。教室外面的阳光还没照到他身上,他就跟一片树叶那样飞起来了,接着我们听见他发出痛苦的嚎叫声―几个人高马大的高年级男生,正在把他当作皮球,踢来踢去。见此情景,我们惊惶失措,却又无计可施,只好偷偷跑去告诉老师。等老师到来,那几个男生早已走得无影无踪,只看见狗卵在那里高声痛哭,血流满面,浑身尘土。唉,狗卵真是凄惨!王菲这时候回到教室里,嘴里嚼着糖果一类,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实话,我们都很气愤,她未免太过分了。而老师的表现更让我们失望,他也不问是怎么回事,只说,你回家洗脸去吧。然后说,王菲同学,请你到我办公室里来。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老师上课的时候,总喜欢提问漂亮的女生,问的都是简单的问题,狗卵这样的人也答得上来;然后还喜欢叫她们到办公室里去。每个老师都是这样。只有教历史的贾老师不是这样。他讨厌漂亮女生,他说,自古红颜祸水,红颜薄命,哪朝哪代不是如此啊?贾老师白发飘飘,声音洪亮,令我们的耳朵十分受用。
也不知道英语老师对王菲说了些什么,那天王菲回到教室之后,看上去越发的骄傲了。其实我们明白,老师根本不会把王菲怎么样的,她身体上弥漫的类似于糖果的气味,无论是谁,都难以拒绝。打她的手心或者屁股,不过是我们的想象罢了。
照片
在一些夜晚,我还会想起李三女。上中学之后,就很少见到她了。她学习刻苦,花了十倍于我的精力,却没有考上中学。记得我还给她讲过数学题,就因为她曾经为了我的羞耻而流泪。要是我能多一些时间帮她做题,她也许就可以坐在初一的教室里了。只可惜,我在考试之前,迷恋于一本破败的《西游记》,无心学习,无暇旁顾。当然对我而言,上中学不是问题―我考了全公社的第一名。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伯父的时候,我正躺在一个雨后的水坑边,忍受着肉体之痛:在水坑里游泳,淤泥中的一块玻璃划破了我的脚趾头,鲜血淋漓,让我动弹不得。然后狗卵跑过来,告诉我,我是第一名。他看见我痛苦的样子,就又说,烂掉的脚趾头上抹一些土,血就不会流了。说完他抓来一把干燥的尘土,撒到我的伤口上。果然,血不流了,只剩下痛。其实,我根本不关心我考了第几名,我不喜欢成绩,不愿意看见伯父,讨厌许许多多的老师,不相信乡村里的所有人,如果不是有姐姐在,我宁愿让水中的玻璃划破身体上的每一块皮肤,永远躺在水边的泥地上。
那天我蹒跚着回到学校,看见他们正在互相赠送礼物,铅笔、橡皮擦、手绢、作业本一类;教室里弥漫着快乐和感伤的气氛,有些人还哭了。我坐在座位上,看着这些人,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我没有他们的这种感觉,相反,还觉得他们夸张和滑稽。我没有任何礼物可以送给他们,即使有,也不知道送给谁。过了一会,他们中的几个人送给我两支铅笔,两块橡皮。当时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不久之后,就会被我忘记了。我从小就是如此,对于生活里的大部分事物,缺少兴趣,无意于铭记,宁可忘却。
李三女看着我。她脸若桃花,唇红齿白,眼睛中的神情不胜娇羞。也许是想和我说些什么吧,很可能,从此之后,我们就难以见到彼此了。过了一会,她把一张很小的照片,从桌子的那一头,推到我眼前。照片上是她的微笑的脸,麻子不见了,只剩下白皙的轮廓,看上去很漂亮。
我保留着她的照片,一直到我上了中学。问题在于,我不知道把它放到哪里才好。有一段时期,它在我的上衣口袋里,但是不久,她的脸上就出现了难看的皱纹;若是放到书包里,或者夹到书本里,姐姐和伯母肯定会看见。究竟在哪里可以让李三女安全、秘密、完整地保留呢?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不再需要对此处心积虑——她不见了,找遍了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还是没有找到。
瘸脚,脸上有许多麻子的李三女,曾经送给我一张干净的照片,我却把它弄丢了。
那时候我上了中学,有一天走过街道,许多人来来往往,赶集。我忽然看见李三女也在集市上,一篮苹果摆在她的身边。已经很久不见了。但是,当我见到她,却感觉到羞愧,就好像她不应该在这里卖苹果。她也看见我了,脸上顿时漫过了红晕。她似乎要跟我说一句话,但是我紧张极了,慌乱地从她身旁离开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李三女的时候,发现她已经相当的老,差不多有伯母那样老。脸上布满了尘土和皱纹,嘴唇上被风刮起了皮,握称的手粗糙不堪,像一节树皮。
奇怪的是,在一些夜晚,我还会想起李三女。她的气味还会来。之后到了早晨,我发现自己勃起的、难看的小鸡。我要在被窝里等待很长时间,它才能缓慢地变得柔软。
马平的小鸡
狗卵说,你看,你看。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发现马平在初二班教室外边的空地上走来走去,他手里举着一本英语课本,假装在读课文的样子;张兰花则站在教室的水泥台阶上,也在假装读课文。马平走过来的时候,和张兰花最近的距离不超过三米―他们互相注视,含情脉脉,一点都不知道羞耻。我们其实不是第一次发现这种情况,他们在一起读书,至少已经有七次了。狗卵说,这对狗男女,这对狗男女。他甚至说,有一次放学后,看见马平和张兰花钻进了一片玉米地里,说不定他们都脱过裤子,弄过了。狗卵的推测令我们内心纷乱,像马平和张兰花这样的人,做出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英语老师说,哪位同学能背下来I am a student 这篇课文?
我们都说,马平,马平。
英语老师说,马平,请你背一下。
马平站起来,只背了一句,就背不下去了;他的眼睛在空中翻来翻去,装模作样地思考,就好像本来能够背下来那样,简直滑稽极了。于是,我们便使劲地大笑起来,一直到马平和张兰花的脸红得像西红柿一样。结果不用说,英语老师拿教鞭打马平的手心,马平疼得哭起来了。当然,我们希望如此,所以我们很高兴。
有一次在厕所里,陈龙提议比一比谁的小鸡长得大。狗卵说,当然是个子高的人比个子小的长得大。陈龙轻蔑地说,此言差矣,小鸡之大小,和个子没有关系。狗卵说,我不信,难道你的比马平的大吗?陈龙说,你看嘛,看了就知道了。
马平还没有到厕所来,狗卵和陈龙就先比了比,果然,陈龙虽然个子小,小鸡却很大,根底下还长出了几根毛;狗卵的则又细又脏,就像是他的半截手指头临时吊到了那里。这时候我们看见马平走进来了,他背对我们,朝着墙角掏他的小鸡,显然,他不愿意让我们看见。陈龙对马平说,我和你比一比小鸡,看谁的大。
马平回过头看了看我们,脸上露出很鄙视的表情,他说,你们真是很无聊。
陈龙跟我们使了个眼色,他悄悄地靠近了马平,突然从背后抱住马平,把他的身体扭到了这边。
原先,马平的小鸡对于我们来说,有些神秘 。因为他个子很高,最主要的是,他也许已经和张兰花干过那事,干过那事的小鸡肯定和我们的不一样。
但是当我们看见之后,却很是失望:就像陈龙说的那样,马平的小鸡实在太小,比狗卵的还要小,它在那里软兮兮的晃动,仿佛一条难看的蛆。
陈龙
陈龙原来在新疆上学,最近才转到我们班上来。个子小,很剽悍,头发像山羊的毛那样卷起来;有一次,他居然爬到教室里的屋梁上,灵活得仿佛一只猴子。刚来那几天,他还拿了一把弹簧刀在我们面前玩,刀锋锐利,闪闪发光。有人告诉了老师,老师就把他的刀没收了。很快,我们都聚集到陈龙的周围,狗卵甚至开始崇拜起陈龙了,有一次对别人说,陈龙还会穿墙术,比方可以不经过门进入教室里。他信誓旦旦地说,曾亲眼看过陈龙穿墙。
狗卵肯定在吹牛,但是,陈龙的确在很多方面比我们有本事。新疆那样远,从那里来的人也一定非同寻常。他知道很多事情,比如他的数学不怎么好,但是他能背很多古代的诗词,还会唱很多新疆的民歌;再比如他说,从女人的屁股上可以看出,她干没干过那事。狗卵说,那我们班上谁干过那事?陈龙狡猾地笑了,他说,有两个人干过―你们自己观察吧。
有一阵子我在悄悄的观察我们班女生的屁股。它们在我面前扭来扭去。那种恼人的气味冉冉升腾。谁的屁股和别人不一样呢,张兰花?王菲?或者别的女生?
早晨
早晨起来,我发现自己昂大的小鸡。它野马一样跳跃,不肯安静下来。我为此要在被窝里停留很长时间,为的是让它变得柔软和细小。有时候一直到我走在上学的路上,它还坚硬地挺在那里,裤子里仿佛塞进了一个气球。我只好蹒跚脚步,慢慢腾腾,担心被别人发现。
即使在它安静的时刻,它也比他们的大了许多。有陈龙的两个那么大,狗卵的三个,马平的四个。那天在我们比赛大小的时候,我其实不好意思掏出来,假装自己没有尿;后来一泡尿足足尿了五分钟之久,我害怕他们会笑话我。我才上初一,个子不足一米六十,小鸡如此大,一定不正常。我甚至为此羞愧和自卑。
姐姐
我五年级的时候,姐姐没有到供销社去当售货员。她以为自己可以当售货员,但是最终,另一个不认识的人站在供销社的柜台里。她长得丑极了。姐姐伤心了很久。我记得她一直在哭,有几天连我都不理睬。有一天,姐姐决定要到上海去。不知道她去上海是不是和没有当售货员有关。总之,她要走。我有些时候希望姐姐去,因为她看上去很伤心,也许去了就会变得开心;有时候我又不希望她去,因为我已经习惯于和姐姐在一起,她要是走了,谁还会搂着我睡觉?谁还会展开她的柔软的乳房?上海如此遥远、繁华和神秘,她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唉,我不知道怎么办。
那天晚上,姐姐搂着我,她的两条胳膊把我的身体紧紧缠绕,就像蛇。我的头埋在她的身体里,喘不过气来。我听见泪水落到我的头发上,然后顺着我的脖子流下来,它冰凉的气味令我发痒。我好像也哭了。姐姐的乳房就像是浸在水里。姐姐一直没有说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后来我睡着了。等到早晨醒来,姐姐的气息还留在被子里,人已经走了。我在被子里躺了很久,为的是留住姐姐的气味。
我经常会想起姐姐。经常会哭。也许我这辈子见不到姐姐了。
打架
那天,场面有些混乱。起因是马平说,他的一本书不见了,王菲带了几个女生在我们每个人的桌框和书包里搜,结果搜到陈龙跟前的时候,陈龙不让搜。王菲说,那就是你偷了书。陈龙说,你才偷呢,我没有偷。王菲说,你是贼。陈龙说,你才是贼呢―你还是婊子。王菲顿时暴跳如雷,她伸出胳膊,抓住陈龙的胸口,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教室里的桌子和椅子倒了一大片。
我们想,陈龙那么厉害,打败王菲应该不是问题。但是在那天,王菲就跟一条疯狂的狗一样,打着打着,她居然骑到了陈龙的身上,陈龙在地上拼命挣扎,始终翻不过身来。陈龙气喘吁吁地叫我们说,你们这帮傻比,快上啊,还等什么呢?于是我们一拥而上。不料女生们也都冲上来了。我们双方开始了混战。女生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狗卵的鼻涕抹得到处都是;几张课桌被踩成了碎末,一些窗户玻璃破了。
在他们混战的时候,我并没有女生们真正交手。我瞄准一个空隙,假装给陈龙帮忙,一只手从王菲的背后伸过去,狠狠地抓住了她撅起的、饱满如西瓜一样的屁股。那种气味突然到来,差一点让我晕过去。
年纪
我上初一的时候,十二岁。
我十二岁的时候,李三女十七岁,张兰花十六岁,王菲十七岁。
姐姐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