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落泪

徐 舟

小城落泪

徐 舟

谯城百年一遇的水灾终于来临，天像被捅漏似的，大雨如注倾盆而下，三天三夜没有喘息。我虽然在百里之外的省城上班，高枕无忧，安然无恙，但是心情却像阴云密布气压低沉的天气一样窒息，压迫我几乎喘不过气。因为谯城不仅是生我养我的故乡，三口小家至今还安那在里，妻儿老小都在谯城生活。到过谯城的人都知道，丘陵地带，小城依山旁建，坐落在丰山脚下，58年兴修水利，在谯城的头顶建造一座大型水库，这当然给谯城灌溉用水带来诸多方便，同时也隐藏着巨大风险，就像这次百年一遇的水汛，如果头顶上的水库破堤，整个谯城荡然无存，一片废墟，其后果可想而知。我猜想此时县委县政府的主要领导一定带领着军民严防死守在水库的坝堤上，与水库共存亡。

降雨稍停片刻舒缓，分分秒秒对谯城来说都是万分宝贵，我对天祷告，希望苍天能保持这样的降雨速度，谯城便能躲过一劫。紧张的心情略微从容，突然电脑的荧屏上蹦出一则帖子，醒目的大字写到：谯城县长吕天望抗洪前线殉情身亡。帖子的内容很简单，寥寥数语：抗洪总指挥谯城县委副书记、县长吕天望夜间失踪，两天后在水闸旁十米拐弯处发现遗体，怀中紧抱一名年轻女子，双双溺死。点击率比降雨的速度还快，眨眼工夫上升到数万人次。我不由地打个激灵，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看数遍，确实无疑。我又给妻子打电话落实情况，妻子说一直在值班，她打开“E谯城网站”，发出惊呼，也不敢相信此事。

我和吕天望是发小，一起在谯城长大，一起考取大学，又一起分配到谯城县政府工作，后来分手，我进入省城都市报工作，他被提拔到市政府当秘书，尽管分道扬镳，因为工作性质，我们还是经常联系见面，喝酒聊天，关系密切。对于这样的突发事件，于情于理我都有必要赶回谯城一趟，亲临现场弄清水落石出。我向总编汇报此事，总编说，全面深入了解，真实可靠给民众一个清白。

驱车赶到谯城，捅漏的天空好像突然被补上，滂沱的降雨戛然而止。如果有这样间歇性的喘息，半天乃至一天，谯城能够维持现状，灾难性的水患将不会发生。谢天谢地，苍天对我的家乡网开一面。私事变成公差，个人情感演绎成公共愿望，我这个谯城人不再属于家乡小邑，而是省报一位名气响亮的王牌记者，身上不由自主增添一份重责。我要尽量保持中性，不偏不倚客观公正地报到谯城的“桃色事件”，恢复事情真实面目。

公路损毁，桥梁坍塌，谯城的周边一片汪洋。我不得不把小汽车停放一地高处，顾不得回家看望，徒步奔向谯城头顶那座凶煞般的西涧水库。坝埂上站满人，人头攒动，大部分是一线抗洪的武警和民众突击队，少量是公安刑侦和有关方面的领导。我拨开人群，挤进事发地点。这里离水库闸门近百米，一个九十度的大拐弯，形成偏僻隐蔽的死角，县长吕天望和那个民众传说的情人，县医院心脑血管科主治医生冯爱珺的遗体就出现在这里。尸体已经拉走，完好封存在殡仪馆的冰库里，等待验尸解剖。现场四周拉着一圈护栏绳，核心现场不准闲人靠近，刑侦人员从不同角度进行拍照。我一眼看见县委书记郑恺，向他招招手。老郑走过来笑说，记者记者，兔子腿，鹰的眼，耳朵比驴还灵验。名不虚传，比喻恰当。

我要求进去采访，老郑拒绝。正在调查阶段，等到有了眉目，我会第一个通知，接受你的采访，原原本本说出事情真实情况。他把“第一个”加重语气，让我吃下定心丸。

其实进到现场又能采访到什么？一切都是谜团。刑侦人员正在现场勘察，还没展开调查，绝不可能捕风捉影想当然向我介绍没有根据的情况。

这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扭头，一位穿着工装的中年男人站在身后朝我笑，不认识了吧？

我眨动眼睛，愣怔一会，面熟，一时想不起来。为了不使尴尬，冒充大脑罐，老朋友，怎能不认识呢！

那人笑说，彷徨的眼睛瞒不住明眼人，你和吕县长一样离开工厂，眼睛都朝上望，这些当年的工友早忘到九霄云外。

你是红星厂的邬骡子。我陡然想起。我和吕天望同时从农村招工进红星厂当三年徒工。他分配在锻铆车间当钣金工，我在金工车间学车床。邬骡子是吕天望的师兄，因为嘴头关不住风，听到风就是雨信口雌黄，啥事让他知道，针尖大的事儿，能吹出斗大的泡。乌嘴骡子卖出驴价钱，坏在嘴上。

兄弟，你比吕天望强一帽头，这么多年还能叫出老哥的绰号，说明你把老哥还记在心里，老哥感激。邬骡子把我的手紧紧攥住，感动万分。

听话音你接触过吕天望？我惊奇。

实不相瞒，在出事的那天晚上，吕天望被我拽到帐篷里聊了很长时间，离开后出事了。邬骡子掏出一支低价劣质烟，不好意思说，来一支。

我从挎包里拿条中华烟，甩给他两盒。回家乡了香烟少不了。

邬骡子把自己劣质烟装进怀里，忙不迭拆开大中华，美美吸一口。一分钱一分货，好烟味道就是不一样。随后邬骡子发出邀请，到帐篷里聊聊？

我迫不及待。

邬骡子讲起出事前那个晚上的情景。

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点抽打得巡堤队员睁不开眼睛。三班四运转，分段包干，日夜不间断巡逻。邬骡子和他的队友交接换岗的时候，远远看见一柱灯光向他这里靠近，邬骡子意识到是防总人查岗，他停住脚步，有意向对方摇晃下手电。你们这里情况怎么样？对方问话。请领导放心人在阵地在，不敢丝毫懈怠。邬骡子嘴皮子利索，回答得咯嘣脆。来人到达近前，穿着雨衣，互相打灯照看，邬骡子惊呆了。吕县长亲自视察，小民深受感动。邬骡子耍贫嘴。吕县长可没心思逗趣，他单刀直入问起堤坝有无险情。

说了半天话，邬骡子才意识到这位县太爷根本没有认出他这个过去的大师兄。

吕县长真的认不出我了？邬骡子没好气问。吕天望愣怔，打灯再细瞧，你是？他问。邬骡子还记得吗？他提示。吕天望恍然大悟，大师兄呀，你不提醒我真不认识了，转眼二十年了。邬骡子说，二十四年三个月。吕天望惊讶，你咋记得这么清楚。邬骡子笑笑，你考取大学饯行那天是大师兄的本命年。这些事吕天望早记不清了，他吱吱唔唔应承着。碍着面子吕天望去帐篷一趟，看望昔日的工友。坐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吕县长接到一个电话，迫不及待离开，案情便出现了。

显而易见，那个电话是冯爱珺打来的，老情人有急事找他，话不投机情绪激动双双殉情。邬骡子发挥他的想象，丰富故事的吸引力。怎么见得，你敢断定？我问。

从小看大三岁知老。我的小师弟性情中人，天生是个情种。邬骡子不假思索说。我师父的女儿马凤霞那是个美人胚子，吕天望和她好过一阵子，说甩就甩了，转身和车间记录员卢亚丽勾勾搭搭。考取大学，见异思迁，卢亚丽也成了猫咬猪尿泡空喜欢一场。这种人花心大萝卜，如今有权有势，情人小三屁股后面一大串，早迟要出事的。

邬骡子这番话我赞成，吕天望有这种毛病，喜欢和女性交朋友。大学期间，少说也有三五个红颜知己。有一个女同学对他痴情，非他莫嫁，据说已经上过床，可是吕天望铁石心肠，毕业后不辞而别，女同学找到谯城，吕天望避而不见，女生悲痛欲绝，哭哭啼啼离开吕家。

为此，我曾提出忠告。他苦笑承认是种病，花柳病。后来结婚了，二年没到头，两人便分手。单身数年，前年才另娶新欢，两口子感情依然不好，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闹得连孩子也没有。

他只配做男人，不配做丈夫。自家老婆不亲热，和情人冯爱珺如胶似漆无话不谈。我断定他是个怪人。邬骡子大骂吕天望不是好鸟。

靠在帐篷里角一个毛胡脸冷不丁冒出一句，一个巴掌拍不响，冯爱珺也不是好东西。女人眼子无底洞，吕天望沾上这样女人，算他倒霉，是殉情是他杀谁都说不准。也许冯爱珺缠紧了，非要与他结婚，否则掀开他的老底，吕天望顿起歹心杀人灭口，厮打中双双落水溺亡。

毛胡脸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男女间的情事说不清道不明，网上说的比这还难听。

一种传闻，吕天望和冯爱珺不是一天的关系，冯在高中读书时，两人已经暧昧。后来两人不知什么原因，没能走到一起，各人组建家庭。冯爱珺怀上吕天望的孩子，嫁给现在的丈夫唐峰。有了血脉的关联，两人因此这么些年也隔离不舍，时好时坏。

另种传闻，冯爱珺的女儿在美国读书，吕天望毛遂自荐到谯城当县长是借口，真正目的疯狂敛财，巨额赃款都被情人冯爱珺转移到国外。冯爱珺得寸进尺，还要吕天望离婚，同去美国建立爱巢。吕天望一时没能满足冯爱珺的心意，两人闹翻，打斗落水。

还有多种猜测，不再一一列举。

我们在帐篷里聊天，从外面走进一个汉子，张口嚷道，那个龟孙子还算人？连畜生都不如。邬骡子介绍说，马凤霞现在的丈夫雷大炮。我盯视他一眼，五短三粗，一眼看出是个鲁莽汉子。我又回头瞥视邬骡子，想问马凤霞的婚姻。邬骡子似乎明白我的意思。是这样的，吕天望甩了马凤霞考取大学，马凤霞心灰意冷，草草结婚，没过二年，男人一次事故，因公殉职。后来又找个丈夫，也没维持多久……

都是那个畜生造的孽，粗鲁汉子骂道。

邬骡子低声说出缘由。国企改制，职工下岗。马凤霞也不例外，她的丈夫硬逼着老婆去找吕天望谋求一条生路，说你是他的老情人，老情人现在有难处，找他帮帮忙理所当然。再说他那么大的官，一言九鼎，手丫漏漏咱全家都吃不了。马凤霞去找了吕天望，事情没办成，还遭到强暴。马凤霞不愿说出丑事，他的丈夫发现老婆的内裤有精液，把她一顿毒打，第二天不辞而别。眼前这个汉子吗，两人马马虎虎过日子，没有法律约束。

这件事你不会相信吧，俺也认为不可能，可凤霞的男人拿到证据，满厂里嚷着大家看，铁证如山，不由得你不确认。

冯爱珺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尽管冯家还沉浸在悲痛之中，我还得从远到近，从外到内分步骤地进行采访。我先找到她的好友计铃，谯城中学的教师。计铃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一见面，好像我们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不用饶舌，便滔滔不绝说起冯爱珺。

爱珺是好人，但她不合时宜，太不注意影响。我作为她的好朋友不止一次劝过她，生活在中国，就得尊重中国的国情，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自古训言。她就是不听，还振振有词辩驳，男女之间就没有真正的朋友，纯洁的友谊？身正不怕影子斜，吕天望像大哥哥一样爱护我照顾我，我为什么不能像妹妹一样爱戴他。人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不是为别人活着。

爱珺任性好强，这种性格给她的事业争得辉煌，也带来诸多的负面。她不服输，更不在乎性别，她认为男人能办到的，女人照样也能做到，心脑血科历来是男医生的天下，自从冯爱珺进入，打破了常规，由于工作出色，五年不到破格提拔主治医生。她的名气远远超过诸多专家之上，还在继续发酵。老干部几乎清一色认准这位年轻的女医生，好像成了神灵，药到病除。

计铃曾打趣她，你要是在教师的岗位上，早以道德低劣作风败坏，轻则换岗，重则开除。冯爱珺似乎不服气，凭什么，校领导难道不讲理？你不循规蹈矩，为人师表。计铃直截了当说。

冯爱珺强词夺理，我没做伤风败俗的事，凭什么说我道德败坏。因为你与有妇之夫关系暧昧。计铃一针见血。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原点。冯爱珺置若罔闻，依然我行我素。

我问计铃，冯爱珺说过女儿的身世吗。计铃说问过，冯爱珺避而不谈，我们在一起只谈友情，不谈别的。有一次聊到孩子，冯爱珺为自己有个争气的女儿而自豪，我趁机借用外面的传言引起话头，冯爱珺顿时翻脸，连我一起痛骂。三个多月都没理睬我。她忌讳别人议论她的女儿，但是冯爱珺很乐意谈论她和吕天望的关系

冯爱珺生为女儿身，却有男儿知恩图报，仗义疏财的侠义风范。

冯爱珺出生在谯城偏远的一个乡村，家庭贫穷，加上农村重男轻女，父母千方百计反对她上学读书。在村领导说服，自己一次次坚持下，好不容易高中毕业。考大学不再可能，化为泡影。在农村挂职锻炼的年轻大学生吕天望得知此事，找到冯爱珺，为她鼓劲打气，说服她千万不能放弃人生道路转折的一次大好良机。冯爱珺不负众望，顺利考取省医学院。吕天望从微薄的工资中资助，直到分配工作。

我的人生可以说是吕天望改变的，对于这样的恩人，我有什么理由不去爱戴关心和体贴！冯爱珺激动时，歇斯底里。计铃理解冯爱珺的心情。那你当年为什么不嫁给他？冯爱珺红着脸说，我主动提出，愿意伺候他一辈子。吕天望头摇得拨浪鼓，他说要是那样做了，违背初衷，大有起心不良蓄意图谋之意。他明确提出，见证一段纯洁的善举和友谊，永远做知心朋友。

计铃嗓子快笑哑了。现今的社会男女间有真正朋友般纯洁的友谊吗？那是理想王国里的一种向往，也是男人接触女人的一种托词，久而久之，男人都会把女人哄骗上床。别忘了人有两重性，除了人性还有兽性，具备动物的本能。除非他不是男人。

冯爱珺陷入沉默。她把与吕天望数年间的接触交往中，每一次经过都认真细致的梳理，尤其是工作后的那几年，冯爱珺爱他几乎达到丧心病狂的地步。咱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你难道对我就没产生一点爱意吗？冯爱珺不顾羞耻直截了当问。吕天望像做错作业，愧疚地站在老师面前那样，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说急了，吕天望吼一嗓子，我们有缘无分，今生今世不可能成为夫妻。为什么？冯爱珺想知道其中的奥秘。吕天望始终没有说出所以然。

吕天望结婚了，他怕强烈刺激冯爱珺，采取旅游度蜜月，生米做成熟饭才告知冯爱珺。冯爱珺大病一场，立誓终生不嫁。计铃告诉我，冯爱珺现在的丈夫唐峰，是吕天望低五届的校友，也是他手下的秘书，百般撮合下，终成眷属，冯爱珺才有了圆满的家庭。

这是冯爱珺的一面之词，把他们之间的关系说成天方夜谭，许多人从反面却能听出蹊跷，吕天望喜欢情人，一旦结婚便失去风花雪月，卿卿我我那种迷恋的感觉。

采访唐峰没那么轻松，转道托朋友捎信，都被他一口回绝，能说什么呢，事实成为铁证，双双抱团溺死，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他的最好方法就是逃避。我理解他的心情。但他是事件的关键人物，能够提供诸多鲜为人知的信息，从蛛丝马迹中得到公正准确的判断。我大脑发热一时冲动，敲开唐峰的家门。他见到我很吃惊。以前见过几次面，也在一起喝过酒，算是老熟人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不好拒绝。我也不便使用记者身份，只当作朋友前来看望哀悼。我发挥三寸不烂之舌的强项，说些劝导安慰的话。唐峰低头垂眼闷不作声，待我说得口干舌燥，停顿片刻时，唐峰猛然抬起头，不要无病呻吟拐弯抹角了，需要什么情况直接问吧，我接受你的采访。唐峰的反常举动，使我被动，一时无语，不知从哪里说起。搜肠刮肚片刻才开口，我和天望是发小，同窗同事，患难之交。对他的人品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外面的议论道听途说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三分的真情添加七分的虚假，我要了解真情，给天望，包括你的妻子冯爱珺一个公道的说法。

水库里两具尸体打捞出来，紧紧抱在一起，我亲眼所见，掰都掰不开，我还能说什么呢？唐峰哽咽，好像钢针扎在他的心间。我说，这是现象，我更想知道他们的前因。唐峰思忖一会，开始讲起他和冯爱珺的爱情故事。

唐峰的人生可以说一帆风顺，大学毕业分配到谯城县政府办公室当秘书，主任吕天望好像有前世因缘，第一眼便对他有好的印象，工作安排重、难、苦，让他在干中锻炼，重点培养。在吕主任的关照下入党晋级，很快成为副主任的接班人。吕主任似乎觉得还没尽到职责，一天吕主任把他叫到内房间，开门见山问道，还没有对象吧？唐峰点点头。大哥给你介绍一个咋样，县医院主治医生，人长得很漂亮。唐峰说我出生农村，家境贫穷，这么好条件的女孩子看不上我的。吕主任说，哪天见个面，看中满意，女方的工作我来做。

那天是吕天望做东，邀请唐峰和冯爱珺见面，唐峰秘书出身大献殷勤，冯爱珺犹如一尊玉雕观音，毫无表情，冷如冰霜。菜刚上齐，冯爱珺象征性地吃点，借托有事起身告辞。吕天望问，咋样，能看中吗？唐峰迟迟疑疑说，冯医生那表情好像对我不感兴趣。吕天望说只要你能看中她，爱情这东西靠培养出来的，以后我给你提供机会，你要主动追求，拿出高考那种恒心和韧力，不怕冯医生不接受你。

说到这里唐峰停住，我给他送上一杯水，唐峰无动于衷。我插上一句，吕主任苦口婆心指导帮助，你终于把冯爱珺追到手。唐峰苦笑笑，迟迟疑疑说，这是正常逻辑的推断，事实恰恰相反，他们故弄玄虚设下圈套让我往里钻。我问这话什么意思？唐峰说，茅缸屎反正臭了，抄底翻搅也是臭，咱的脸面早已丢尽，说穿了也无妨。我准备拿出五年的功夫，慢工出细活，没料到三年没到，冯爱珺屈服投降。结婚那晚我特地留心，她没有见红，我不介意。可她提前早生，不能不引起我的疑心。我说这孩子不是我的。冯爱珺恼怒，咱们是夫妻，你说这孩子不是你的，难道是野种。我没好气回答，你心里有数。我们大吵一次。女儿很可爱，我原谅她，只要今后好好过日子，既往不咎，我认了。

强扭的瓜不甜，冯爱珺一点不领情，两人的感情一直不融洽，中间犹如一层隔膜。春江水暖鸭先知，唐峰感觉冯爱珺心目中有个人占据位置，自己怎么冲撞都排挤不掉，更不可能取而代之。正常的性生活，冯爱珺百般推脱，原因多多。实在抵挡不了，也像一具行尸走肉，毫无激情，勉强而已。唐峰压抑苦闷，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在外面还要强颜欢笑，因为冯爱珺不论从长相到气质，配唐峰绰绰有余。

出事的前几天，两人还大吵一架。起因是唐峰间接提示，要冯爱珺以后少与吕天望接触，外面风言风语，把他的耳朵磨成老茧。人言可畏，什么绿帽子，装乌龟，把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尤其吕天望重返谯城当二把手，外界传言，指名道姓是为老情人冯爱珺所迷恋。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儿，县委办公室主任，岂能咽下这口气。冯爱珺还是那句老话，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和吕天望是纯粹朋友之交，兄妹之情。谁爱说让他们说个够。冯爱珺性情刚烈，认准的理，九条牯牛甭拉回。

出于记者职业本能，我冒昧问一句，你认为，冯爱珺和吕天望有不正当关系？唐峰沉默，半晌才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没有拿到证据。

事件的发酵随着时间推移成倍上扬，网上的帖子铺天盖地，充满各个板块，就连商业广告的栏目，都拿它来吸引眼球。故事越传越离奇，编造者为标新立异，别出心裁出现若干个版本。这些版本的共性，统统都把吕天望说成是情场上的老手，玩弄女性的高手，敛财捞钱的强手。差异在情节上各有短长，有的说吕天望明的暗的老的小的大小情人不少十人，有的说后面需加一个零。他是工作一地，撒种一方，情人成片，秋收无望。冯爱珺属沧海一粟。有张帖子说吕天望对女性贪得无厌，吃碗里扒锅里，狗熊掰棒子掰一个甩一个，就连妻子都接连换。惟有情人冯爱珺例外，沾上甩不掉，高中生时保持关系，相持二十年，青春将逝，进入中年开始逼着要与他结婚，否则告密揭发。吕天望借助抗洪防汛，预约她到水库堤坝，两人再一次感情危机，爆发战争，双双溺水身亡。

我粗粗浏览，基本大同小异。在我厌倦不愿往下翻看的时候，突然“天老地荒”的帖子吸引我，他提出新的内容。在出事前的不长时间，市纪委曾经约谈过，旁敲侧击敲打他，说人民来信揭发他有贪污受贿嫌疑，希望他主动交代坦白从宽，配合组织调查，争取宽大处理。吕天望做鬼心虚，回来后惴惴不安，精神萎靡，上级已经掌握他犯罪的事实，在劫难逃，故借助防汛抗洪的机会准备自杀身亡，做出因公殉职的假象。他的情人冯爱珺发现情况不妙，吕天望走向犯罪，自己罪孽深重，咎由自取，也失去生存的信心，心甘情愿殉情，阳间不能结成伴，阴间联姻做夫妻。

一石激起千层浪，跟随的帖子，各抒己见，有的说不是殉情而是他杀，至于是吕天望谋杀冯爱珺，还是冯爱珺谋杀吕天望，双方争论不休，死无对证。

这件事落实并不复杂，我马不停蹄去了市纪委。接待我的同志说，有这回事，不过这是例行工作，每年都约谈一部分干部，尤其是重要岗位上的一、二把手。一是对领导干部加强教育，不要忘记自己永远是人民的公仆；二是敲响警钟，如果产生私心杂念，有悖常理，党纪国法的利剑悬在头顶，绝对不会宽容姑息。身为党的干部，要学会自我约束。我问，据你们手中掌握的情况，吕天望是否有贪污受贿的行为。对方笑笑说，市纪委对他没有双规，立案调查，说明吕天望截至目前还是个清白的干部。

我松了口气。

网络真是虚拟世界，言论自由的场所，这种损伤人格尊严的事，也敢信口开河，凭空想象。“天老地荒”的帖子下面转眼跟上数百张附言，大有檄文声讨之势。有帖子说吕天望重返谯城，纯属敛财捞钱，商贸城一项工程，捞取回扣上百万。经他手批发的工程少说也有十多项，以此类推，吕天望身价过千万。这样的县长谁不削尖脑袋抢着当。有的帖子借题发挥，把党的干部说成无官不贪，漆黑一团。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洪桐县里无好人。

吕天望赴任之前，他的前任县长汪长清在任三年，政绩没做出多少，把谯城搞得乌烟瘴气，卖官鬻爵，贪污受贿，结果把自己送进监狱，吃不用花钱的饭。受贿罪、贪污罪，渎职罪数罪并发，被判无期徒刑。前有车后有辙，蝴蝶效应，吕天望真不该这个时候接任，何况还不是组织强迫，是他主动请求。

电网调度是事关全局的极其复杂的系统性工作，安全问题是电网调度中必须首先考虑的问题。为了促进电网调度的安全进行促进电力事业发展，必须深刻认识电网调度中的安全隐患，并且及时排除。在管理、技术和设备上下功夫，保证电力安全。

之前，吕天望征求过我的意见，那天他把我邀请到一家门脸不大的小酒馆，点了几个可口的下酒菜。开门见山说自己准备要求来谯城任县长。我惊呆了，望望他是否神经正常。市政府副秘书长的位子你嫌清静无权？他摇摇头。须臾他说想为家乡做点实事。我不客气地陈述利弊。副秘书长和书记县长是平级，都是正县，这样折腾没意思。这是其一。现在的官不好当，何况前任县长汪长清搅浑了谯城，三年执政歪风邪气上涨，形成贪官刁民，水火不容的局面。这个时候接任等于飞蛾扑火，咎由自取。这是其二。上面千根线，下面一根针，家乡熟人熟事，树上挂棒槌，滴溜打挂的亲，深不得浅不得，裙带关系就会把你搞得焦头烂额。这是其三。至于其四吗，副秘书长跟在领导屁股后面转，提拔升任的机会多。吕天望回答，这些问题我都考虑过，但是良心时时告诫我，做人要知道报答感恩，我是喝谯城水长大的，我现在有这个能力和机遇报答家乡。而且矫枉过正，过犹不及，我更要当仁不让。家乡再经不起折腾。

人各有志，作为一个贴心贴己的发小，该说的，我毫无保留一吐为尽，尽到应尽的责任。

出乎意料竟然有人主动找上门向我提供吕天望的情况，为首者有些面熟，经他自我介绍，名叫周明，在农委工作。头脑里好像有点记忆，我们曾经在一起喝过酒，那时我还在县政府办公室当秘书，同是秘书的吕天望到农委催要材料，热情的周明硬留着他吃顿便饭，吕天望打电话把我捎带着。周明喜出望外，开诚布公说，能和你们这些御用文人结交三生有幸。言下之意御用文人前途无量。他这话有道理，县政府要害部门的主要领导清一色都是秘书出身。近水楼台先得月，成天在领导身边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鞍前马后奔波三五年，领导碍着面子也得封官授赏。周明有政治头脑，用现在的话说，政治投资。一回生二回熟，以后走动就方便了。我调到省报当记者，听说吕天望和周明的关系一直很好，走动得如同亲兄弟。

周明主动登门我高兴，这几天所见所闻都是吕天望的阴暗面，我不相信吕天望就没有一处优点，与我心目中的吕天望天壤之别。如果吕天望真的像我目前采访的那样，我有一种被蒙蔽欺骗之感。我希望周明能带来一丝清风雨露阳光。

周明不愧是官场混迹老手，起先把吕天望毛遂自荐临危受命的豪情壮志夸赞一番，也列举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人心大快，使谯城人民看到光明和希望。话锋一转，吕天望瞬间变成另一个人，在成绩面前骄傲自满，刚愎自用，主观武断，拉帮结派，组织新生力量打压元老派。

周明的话还没说完，同道来的一男一女两位中年干部，打开话匣子，争相发言。我用速记法记录下他们的谈话，事后梳理。看出他们事先有所准备，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循序渐进。从他们的话语中，我看出吕天望的工作作风确实有问题，作为一名党的干部，怎么能一朝天子一朝臣呢。汪长清有问题，以提拔干部为敛财手段，违背组织原则滥用提拔一批，他应该受到党纪国法的惩处。但不能说在汪长清执政三年中，谯城所有提拔的干部都是不吃鱼沾腥气，统统要清理。打击面过大，引起公愤。

周明以身说法。

周明说一番牢骚怪话，在汪长清心里敲起鼓，本来做贼心虚，他也怕事情闹大捂不住，上面责怪下来，拔起萝卜带出泥，只能委曲求全，把周明夹在任命其中，一起下文。

周明说哪庙都有屈死鬼，我这农委副主任的乌纱帽是斗争得来的，吕天望可好，清理汪长清的余毒，不分青红皂白，凡是经他手提拔的干部统统免职，我周明同朝一科在劫难逃。

我说你和吕天望说清楚了没有。周明说他家门槛快踏平了，前因后果，人证物证，一切能证明的材料一应俱全，只差没向他跪下磕头喊爹。我问吕天望怎么回答？周明说吕天望也显得无奈，他说，汪长清交代卖官鬻爵的名单里虽然没有周明，但汪长清的巨额财产中，还有一部分来路不明，说不清楚。如果按照“齐次性定理”的演算，汪长清把正科级职位明码标价为十万，起码还有二十多个名单被他遗忘，没有交代出来。这其中有无周明，谁能说得清？他的言下之意，黄瓜萝卜一刀切，冤枉和漏网在所难免。

这个吕天望真浑，就不明白做人的诀窍，多栽花少栽刺，宽厚待人。我在心里暗骂。你刚来谯城，这样大刀阔斧得罪一大批中层干部，今后县长怎么当，工作谁来干，你就是浑身是铁能碾出几根钉？

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周明和那两位干部同时骂起。

周明不仅痛斥吕天望工作方法简单粗暴，道德败坏，而且揭发他捞钱手段隐蔽高明，比汪长清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列举证据，说汪长清在谯城搞国企改制，暗箱操作，清一色地卖给浙江商人，从中吃回扣，造成职工群情激愤。上访职工成群结队，政府被闹得不得安宁。吕天望上任后，则不同，冠冕堂皇搞起公开招标，表面上看公正合理，实际上明火执仗，强盗行为。外地的商人前来投标，都会遭到一批不明真相的人送去恐吓信，或者打手的威胁，不得不在第二天偷偷离开，退避三舍。到场投标的都是自己人，装模作样走过场，标的成为公开的秘密。他还举出事例，红星厂的招标，就被冯爱珺的表哥夏胖子轻而易举拿下。据内部消息透露，夏胖子一笔行贿上百万，承包的企业还送他两成的股份。典型的权钱交易。

我问，红星机械厂的职工没有闹吗？周明说，公开招标，无人举牌，夏胖子理所当然地成为接标第一人。

我沉思。

来到谯城两天，所见所闻都是吕天望的负面传闻，一万句谎言会变成真理，我开始怀疑自己，吕天望还是我心目中的吕天望吗？我们在一起喝酒聊天，吕天望信誓旦旦，豪情满怀，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敢为天下先的钢铁硬汉，他还一再表示，吃家乡的水长大，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回报家乡，为家乡做出点事。他还开玩笑说，如果有这个机会夙愿以偿，“无冕之王”一定要鼎力相助哦。我为他的豪言壮语感动，当即表态，谯城是你的家乡，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为家乡做事责无旁贷。这次谯城实地采访，事与愿违，吕天望出乎我的想象，怨声载道骂声一片，根本听不到一句好的口碑。人是会变的，吕天望高智商，或许说一套做一套，玩起阳奉阴违两面三刀。但是作为他的发小，身影不离共同生活四十年，我不会相信吕天望是这种人。我决定厚着脸皮去找县委书记老郑叙谈叙谈。

走到县委大院门口，一大批人堵在门前，三五成堆，吵吵闹闹。铝合金自动拉门关闭，旁边只闪开一人过的窄道，供上班人员入进。两个保安守在旁边。我一眼看见邬骡子站在其中。红星厂集体上访呀。我问。邬骡子说，当初夏胖子许愿比鳖蛋圆，他接手红星厂，决不让一个职工下岗，二年没到头，企业效益不好，他开始对工人下刀了。铸造车间砍掉，三分之一职工下岗。这不是过河拆桥，言而无信吗？吕县长死了，我们找县领导讨说法。旁边的人听说我是省报记者，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向我说起当时受蒙蔽的经过。

吕天望走马上任来谯城当县长，红星厂已经被暗箱操作，卖给浙江老板，合同签订，就差资金没有及时到账，红星厂的职工闹腾起来，全厂职工闹到县政府，吕天望亲自接待工人代表。职工代表就一个条件，要工作，要吃饭。浙江老板不愿使用红星厂的老职工，他的理由，既然买下红星厂，开办是企业，不是福利单位，企业走向市场，要拼搏要竞争，需要工程技术人员和高级技工。人家有用工的权力，招贤纳士，网络人才。红星厂的职工可以参加应聘。双方僵持，吕天望采纳职工的意见，推翻以前的方案，另起炉灶，采取承包，公开招标。附加条件，承包者必须保证职工就业，不允许一个下岗。几轮较量，原副厂长夏胖子中标。企业安安稳稳运行大半年，一切正常。后来有人透露其中奥秘，夏胖子是吕县长情人冯爱珺的表哥，由此风生水起，波谲云诡，无中生有，出现种种传说。职工好像蒙羞，受到巨大的欺骗。

古话说，举贤不避亲，举亲不避嫌。夏胖子是冯爱珺的表哥这是不争的事实，要看吕县长当时此举是否符合国家政策和职工的利益。我提出自己的见解。上访职工面面相觑，把目光聚焦到邬骡子的脸上。言下之意，官官相护，记者不会为老百姓说话。邬骡子狠狠瞪我一眼，那犀利的眼光，分明在指责：一丘之貉，狼狈为奸。他掏出劣质香烟，点燃猛吸几口，蹲到路牙上，形同路人。

一段小插曲，令我心中堵塞，同时也似一股动力，迫使我想见郑书记。郑书记见我不请自到，而且在节骨眼上，脸上现出不悦神情，一掠而过，恰巧被我捕捉到。我顾不了许多，急切想从郑书记的口中了解吕天望。

看见了吧，职工上访请愿，一波未平一波起。郑恺一边给我倒水，一边怨言。当初我就反对竞标承包，一把现钱卖给浙江老板多省事。民营企业与政府无关，出现问题，政府顶多敲敲边鼓，不会身陷囹圄。老吕是自找虱子放头挠，出力不讨好。郑恺也许在气头上，少不了发几句牢骚，等到冷静些，他的话锋一转说，平心而论，吕天望算上一位称职的好县长，他有上进心进取心，一心想把家乡谯城的经济搞上去，改善民生，人民的日子好过些。有好的愿望，没能产生好的效果。前任县委书记汪长清，执政三年，卖官鬻爵，行贿受贿，搞得乌烟瘴气。以前多任领导干部奉公廉政付出艰辛劳动，被他毁于一旦。党心分离，民心涣散，这种局面不是一任领导能改变现状，需要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努力，才能见效。吕天望看不清这一点急于求成，恨不得一夜之间，扭转群众对党和政府的看法，干群同心同德，齐心协力奔小康。所以急性子吃不了热稀饭，好心办坏事。就拿红星厂为例，你当时解决职工就业问题。企业既然推向市场，必须遵循市场规律。企业效益不好，裁减员工，势在必行，潜在的矛盾顿时爆发了。政府成了猪八戒背媳妇出力不讨好，成了声讨的对象。

我为吕天望辩护，亲为亲邻为邻，包黑子维护合肥城。老吕出身谯城，偏重感情。郑恺笑了，感情不能代表政策和法律。红星厂公开招标承包倒也罢了，偏偏让夏胖子接标。你免去那么多的干部，形成一股强大的反对潮流，那层窗户纸还不给你戳通，抓住小辫子，借题发挥兴风作浪。

小道消息透露，当初市委组织部配备一二把手，有所考虑，郑恺性情温和，工作稳妥。吕天望雷厉风行，敢想敢干，感性成分大于理性。两人安排在一起，希望取长补短，发挥优势。再说郑恺比吕天望大十多岁，干上一任，吕天望成熟，谯城的一把手自然由他担任。然而，事与愿违，吕天望能说会道，他提出的方案经过深思熟虑，摆出理由头头是道，合情合理，得到大多常委的拥护和支持。矫枉过正，没有铁的手腕，谯城的风气煞不住，蝴蝶效应还会蔓延，老百姓看不到光明，更加怨声载道。郑恺从心里赞同，但他身为一把手，万一步子跨大出了差错，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再者，郑恺到谯城是最后一任，如果出不了政绩，或者捅出乱子，而不得提拔，他的政治生命到此结束。或平调或进人大政协，退居二线。郑恺很纠结，既希望吕天望干出响当当的政绩，又不出丁点差错。吕天望正是利用这一点，耐心说服他通过诸多重大决策。

红星厂承包后出现的几种后果，吕天望也曾经设想过，并拟定出方案，郑恺也认为切实可行。现在吕天望死了，这些补救的措施无法兑现。郑恺安排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带领信访办处理。他在焦急等待佳音。

我问市公安局那边有无消息。郑恺说，正在调查取证。

我心急如焚极想知道案件的结果。

通过关系我找到负责此案的刑侦大队长袁兵，起先他不愿透露，怕给侦破案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一再申辩我和吕县长的关系非同一般，越是亲近越是关心，透露的案情绝对不会外泄，一切以市公安局发布消息为准。在我苦求下，袁大队长才概略介绍几句。

外界一片哗然，议论纷纷，从打捞上来的尸体，男女紧紧抱在一起，传闻三种可能；一、双双殉情自杀，二、存在他杀嫌疑。三、男女方之间引发矛盾，一方一时冲动萌发轻生的念头，而对方搭救一起溺水而亡。我们通过现场勘察，和走访调查，远远超过我们想象的复杂。这里面有几处疑点。吕县长之前住院，他的冠心病犯了，心力衰竭和心律失常，出现心绞痛。主治医生正是冯爱珺。她说出病情的严重性，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告诫他躺在床上，不能有大的动作，静心休养，度过危险期。防汛抗洪到了危急关头，身为总指挥的吕县长顾不得病情，私自逃脱医院，赶到前线指挥部，了解汛情。当天得知西涧水库是防汛的重中之重，他又冒雨赶到坝堤上，亲临查看。

我们去县医院调查，冯爱珺当晚值班，她可能发现吕天望不在病床，猜想一定去了前线，对于一个冠心病正在发作期的病人来说，意味着生命随时都有危险。她向另一位值班医生说明情况，立即赶往抗洪的前线寻找吕天望。

我说，吕天望接到一个神秘电话，匆匆走出帐篷，不到一小时出事了。袁兵说，那个电话确是冯爱珺的。但是两人走到闸门一百米处的地方，怎么会双双溺死，是失足，轻生，还是另有原因？需要证据说话。

我说网上传言，吕天望接受市纪委的约谈，引发出冠心病的发作住院，亲临前线，那是他做贼心虚，知道纸里包不住火，迟早东窗事发，借防汛抗洪之际，因公殉职，留下个好名声。冯爱珺对她钟爱，甘愿陪殉。这是外界普遍见解。袁兵说市纪委回复，找吕天望约谈只是例行职责而已，每年都会约谈一部分干部，敲警钟打预防针，要求干部特别是一二把手，廉洁奉公。吕天望不至于溺水自杀。袁兵还说，市纪委出具公函，揭发吕天望的人民来信确实不少，他们逐条核查落实，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吕天望一宗贪污受贿的行为。

我的心像解开捆绑，顿时轻松许多。发小吕天望没有欺骗我，他来谯城工作是兑现当年许下的诺言，回报家乡养育之恩。也许工作方式不当，操之过急，干部群众对他不理解，产生种种误解，在所难免。

袁兵话锋调转，说群众的质疑不是没有道理，吕天望不拘小节，要好的女朋友不少，唯独与冯爱珺保持时间最长，据调查冯在高中生时，两人接触频繁。二十多年来从没间断，关系甚密。了解冯爱珺的人都说冯的女儿冯晓玲不是她与丈夫唐峰的，而是她与吕天望的。冯爱珺那么爱吕天望，吕天望也与冯上过床，两人为什么没能走到一起？吕天望另娶一位妻子，不到一年离婚，五年后再婚，他还是没有娶冯爱珺，找个拖油瓶的二婚。两人都拥有家庭，吕天望和冯爱珺的关系依然亲密无间，频繁往来。这是一个谜，也是我们重点工作的一个节点。假如，我只是假设，冯晓玲是冯爱珺和吕天望的私生子，这里面的情况复杂了，吕天望的智商确实过人，他主动要求来谯城工作绝非像他表白的那样报答家乡，而是夹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贪腐的钱财有可能通过冯晓玲安全转移到美国，没留下任何痕迹。这些话我提醒过市纪委有关领导，希望他们深入调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袁兵也在提醒我，照他的分析，我应该对吕天望刮目相看，吕天望具备超人的智商。自己娶个貌不惊人下岗的二婚女人，且带拖油瓶，在正县级干部中，够寒酸的。暗地里隐藏着秘密家庭，拥有惊艳美貌的情人，还有一个女儿。蒙蔽组织上的审查，尤其是“裸官”，大量钱财顺利转移到国外，为下一步潜逃打好基础。吕天望这一招够损的。

我提出质疑，吕天望既然超长思维，下棋看五步，那为什么两人还会溺水身亡？袁兵说这正是我们思考寻找的谜底。

我又提出新的问题，从现实情况看，吕天望心脏病发作，十分严重，抗洪防汛关键时刻，违背院规，私自跑出病房，来到抗洪一线，作为他的主治医生冯爱珺，发现情况跟踪撵到西涧水库，两人在离闸门一百米处相遇。这一段事实应该没有疑问，下面是否会出现这种可能；

冯爱珺劝说吕天望回医院，吕天望不从，两人拉拉扯扯，不慎落水……

没等说完，袁兵笑起，你能当福尔摩斯了，写出侦探小说，一定是畅销书。我知道他的话语中带有几分调侃。接着他说，你应该到现场仔细观察，西涧水库的坝堤，有一道防洪墙一米五高，不翻越防洪墙，是不会失足溺水。

这么说，吕天望和冯爱珺翻越过防洪墙，才溺水身亡。我自觉班门弄斧，疤瘌眼照镜子自找难堪。袁兵说，常理推断应该这样。那么在汛期，库水波浪滔天，汹涌澎拜，两人为什么要翻越防洪墙，进入危险区？袁兵提出问题，正是他们需要找出证据的症结。

网上传说，殉情或他杀，只有这两种可能，才能自圆其说，翻越防洪墙投水溺亡。否则找不出理由。但这种推断经不住推敲，市纪委既然出具证明，没有发现吕天望违纪违法行为，吕天望也决不会无缘无故投水自杀。吕天望和冯爱珺如胶似漆，相处融洽，应该排除他杀的可能。

袁兵说，唯一能破解秘密只有等到库水下降，现出两人溺亡的现场，再经过细致勘察分析后给予圆满的答案。

在外围打转几天，一位关键的人物，我一直不敢接触，她就是吕天望的现在妻子黄秀凤。我是吕天望家的常客，黄秀凤自然不陌生，但是也谈不上熟知。黄秀凤性格内向，不愿接触外人，我去吕天望家，黄秀凤先是客气几句，沏上茶，便躲进房间，或是借故有事外出，一去就是半天。如若吕天望留我吃饭，黄秀凤在厨房里忙活，饭菜上桌后，不见她人影。我说这样多不好意思。吕天望说她天生这种性格，除了她娘家来人陪同，其余都是回避，她没有朋友，更谈不上闺蜜，和我一天也说不上三句话。细想想，黄秀凤和我们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吕天望接触的都是政府工作人员，谈论时政，经济和政府内的人脉关系。黄秀凤是下岗职工，交往的都是社会底层人物，没有共同语言。

吕天望一共娶过两任妻子，第一任妻子孔丽，没过上一年，离婚分手。我曾经做过调解。孔丽长得很漂亮，和吕天望十分般配，用谯城人的话说有夫妻相，男才女貌，绝配相当。孔丽性格刚强，对生活质量苛求。结婚后，吕天望那些男人的毛病，在孔丽的管束下，一扫而尽，他不敢抽烟，喝酒公务应酬，甚至规定时间洗澡换衣，否则不给上床。出门注意仪表，绝不允许邋邋遢遢，衣冠不整。接触过孔丽的人都说她有洁癖。

婚后两人没红过脸，事前也没有预兆，突然间提出离婚，我感到蹊跷。于是耐心做孔丽的工作，希望她能说出离婚的理由。吕天望愿意改正，悔过自新。孔丽低头流泪，啥话也不愿说。被追问急了，怒吼一声，不要寻根问底，这个婚离定了。吕天望在一旁唉声叹气，甩出一句话，一切随她便。

好结好散，两人和平分手，分手那天两人还吃顿散伙饭。孔丽净身出户，只拿走她使用的东西，吕天望把家里的存折统统给她，孔丽临出门时还是把它压在床被下。吕天望哭着说，她是个好女人。捶胸蹬足，寻生觅死。

吕天望好像那次打击沉重，伤害极深，有好几年的光景，对女人谈虎色变。有人说吕天望心目中有女人，冯爱珺牢牢占据他的心间，任何女人都代替不了她的位置。我问过他，他笑笑说，如果我要娶她，还会等到现在吗，她一直在追求我，并且由爱生恨，立志独居一生。我不愿毁灭冯爱珺美好幸福的生活，千方百计撮合唐峰和她组成家庭。我好奇问，你不爱冯爱珺吗？吕天望回答，如若我娶冯爱珺，违背初衷，当初接济帮助关爱，统统被打上私欲阴谋的印迹，外人会怎么看？居心叵测，起心不良。我不愿被别人指戳脊梁骨。

五年后，吕天望才结婚，他是出于无奈。酒后吐真言，婚期那天他酒喝多了，他对我倾吐内心的苦衷。单身是残缺的家庭，何况是离婚的男人。同事，朋友都用异常的眼光看着他，就连领导也都十分关心，一连串的为什么，问得他张口结舌，单身难道是罪过吗，他照样工作生活，没有一样落后。最使他百思不得其解，提干时，居然因为没结婚单身一人，而被排除考察之外，被认为不正常的异类人。

吕天望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痛心疾首回头是岸，决心从异类回归正常。当好心的红娘们为他牵线搭桥，吕天望在一沓照片中挑拣半天，挑来挑去最后挑选一位长相普通，普通得丢在人堆里，不见山不露水，不会给任何人留下印象，甚至过目即忘。红娘说你挑花眼了，那么多漂亮文雅多才多艺的女孩子不要，咋会看中不显山不露水相貌平平的老娘们。她是单亲母亲，在一家宾馆里当服务员，且带着不满两岁的女儿过活。言下之意，长相一般，条件不好，那么多白领阶层大龄剩女，随便捡一个都比她强。吕天望似乎对那个女人兴趣浓厚，居然提出见面。一来二往，生米做成熟饭。红娘说他脑子进水了，放着成群的黄花闺女不娶，找个进门当爹的老寡妇。

不久有多管闲事者，发表评论，说吕天望之所以找个条件差的女人，是为遮人耳目，他有“地下家室”，漂亮的秘密夫人相伴，女儿在美国读书，足够满足他的需求。等到功成名就，敛财万贯，再一脚将老寡妇踢走，移居国外，“地下家室”变成公开寓所，一家三人其乐融融，吕天望晚年享受天伦之乐。为这事我问过吕天望，对这段不匹配的婚姻，内心有啥真实想法。吕天望无奈笑笑，娶老婆不对，单身光棍也不对，娶个单亲女人，还是遭人议论，真不知怎样做人了。我说，中国几千年的儒学熏陶，最讲究平衡对称，名正言顺一个正县级干部，娶个目不识丁的社会低层女人，而且还带着孩子，这叫对称吗？门不当户不对，外人自然会议论纷纷。吕天望不服，我也是二婚，不过没有孩子，鳏夫找寡妇，半斤对八两，有什么不对称？再说我娶的是老婆，贤惠勤快，对我好就行，比花瓶衣架强似十倍。

吕天望确实脑子进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孔丽对他伤害太深。

思忖再三，我还是约请黄秀凤谈谈吕天望生前的事。黄秀凤拒绝，人都死了，而且还背上黑锅，一身是嘴也说不清楚。黄秀凤憔悴不堪，她已经三天食水未进，躺在床上，身体虚脱。我说，你若认为自己的丈夫是背了黑锅，更应该站出来说话，为吕天望洗清污点，还原清白。黄秀凤说一男一女紧紧抱在一起，世上还有什么样的语言能推翻现存的事实？我说，这是表面的现象，外人传说吕天望与他的情人冯爱珺双双殉情，我们要用事实驳斥……没等我说完话，黄秀凤从床上跳下，吼道，他们不是情人，是兄妹关系，这点我愿意为他们做证。我说，到了你说话的时候，应该把吕天望和冯爱珺纯洁的朋友关系，前因后果说清楚，用铁的事实驳斥网上虚假的谎言。黄秀凤说我不会上网。我说，你口述，我代笔发帖子。

黄秀凤沉思片刻才说，结婚之前，天望已经把他和冯爱珺的事情向我表述清楚，他资助爱珺上大学，跳农门，分配到县医院工作，纯属一片公益之心，无半点私心杂念，结果，爱珺由感激感恩产生爱情，并立誓非他莫嫁。天望正人君子铁骨硬汉，不愿让外人说闲话，施恩图报，小人作为。他与孔丽草率结婚，以杜绝冯爱珺的追求，由此造成第一次婚姻失败。天望心灰意冷，望“婚”生畏，间歇五年之久，拒绝婚姻。黄秀凤说，我开玩笑问他为什么现在又要娶我？他回答，出于社会的压力，无奈之举。当即表态，结婚后家庭经济由我掌管，对拖油瓶孩子亲生一样关爱。他只提出一个条件，希望我们终身相伴，白发到老。天望和爱珺的相处光明磊落，我们两家走动亲密，彼此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我作为他的妻子对天发誓。

我迅速成稿，又一字一句念给她听，说以她的名义，在谯城网站上发帖子，以澄清事实。帖子刚上，网上一片哗然，接连跟上数百份附言，有点赞，有踩踏，讥讽嘲笑者为多。更有甚者，一位网友居然说，吕天望当初娶黄秀凤，看中她老实木讷，由于地位悬殊，黄秀凤甘愿戴绿帽子，纵容丈夫婚外情。还无中生有举出事例，说吕天望和冯爱珺在家中偷情，黄秀凤在门口放风。这样妻子的话不可相信。

我看后，心肺快气炸了，亡者最亲近的人出面作证都不相信，世界上再无诚信真实可言。难怪冯爱珺的丈夫唐峰三缄其口，保持沉默，他宁愿自己承受巨大压力，也不愿向外界吐出只言片语。我理解他的心情。

要使案件恢复它真实的面目，只有等待库水下降，袁兵进一步取证，给予公正的答案。

我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吕天望是清白的，他和冯爱珺同时落水身亡，另有隐情。我的理由很充分，吕天望和冯爱珺的关系一直亲密，即使两人偷情，也不会在防汛抗洪的堤坝上，而且大雨滂沱，倾盆如注，这样的环境不会有闲情逸致。再说两人朝夕相处，宾馆、招待所比比皆是，随便挑一处，都是相约幽会的好场所。这一点完全可以排除。我去县医院采访过，那天和冯爱珺一道值班的医师庞敏，她一听我是记者，情绪万分激动。庞敏是个心直口快的中年女人，对网上胡乱猜测，横加指责，极为不满。大骂那些信口开河的网友，满嘴喷粪，按照他们的逻辑，人世间男女除了性爱，就没有知心的友情和纯洁的友爱。红颜知己难道一定是那种不正当的情人关系？我说，现场实事如何解释？庞敏说，我自认为是冯爱珺的闺蜜，我对她了解，也最有发言权。至于双双溺水身亡，有公安部门调查了解，他们不是吃干饭的，相信他们会给吕天望冯爱珺一个公正的解答。

庞敏满打包票，坚定确信。既然称为闺蜜，无话不说，无心不谈。庞敏曾经不止一次告诫冯爱珺，人言可畏，吐出的唾沫能淹死人。冯爱珺是聪明人，立刻领悟其中的含义。她也坦诚说出自己内心的感受。这些我比谁都清楚，为此也付出沉重的代价，婚后本来可以幸福生活，就因为和吕天望保持密切关系，夫妻间形成一道隔阂，唐峰有时借题发挥指桑骂槐，使我们的关系不融洽。做人要有良知道德，吕天望改变我的命运，尽管他反复说明施恩不图回报，并且像大哥哥一样百般呵护关照。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被他的行为感动感化。女人真诚真心的最好回报，莫过于钟情奉献，陪伴他一生。冯爱珺不顾女孩子的害羞，主动提出要嫁给他。吕天望毫不犹豫一口拒绝，这不可能，我比你大近十岁，而且一直以妹妹相待，这种关系的转变，实在接受不了。冯爱珺说，我有时间有耐心等待你，哪天想通了想开了，我哪天再嫁给你。

冯爱珺痴情呆等，结果等来吕天望的一包喜糖。冯爱珺绝望了，初恋的萌芽遭到严冬酷寒的摧残，她经受不了这种沉重的打击，一颗期盼的心死亡僵化，永远不会再萌生爱情的需求。冯爱珺那段时间，沉默寡言，工作之余发呆发痴，魂不守身。好友庞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陪着她说话聊天，说服开导。庞敏说，你已经仁至义尽，该做的都做了，吕天望拒绝你的爱情，自有他的道理。他给你的恩德，你回报了，至于他接受或不接受那是他的问题。你不欠他的。冯爱珺怒吼，人的情感不是等价能交换，爱情更不是礼品随便赠送。在漫长的交往中，他的人品道义催萌我爱情在心田里孕育抽芽生长，我爱他是从心底情感的爆发，非一朝一夕，一时头脑发热。你没谈过恋爱，没有经过这种失恋的痛苦，撕心裂肺，悲痛欲绝。庞敏说，你那不叫爱情，是单相思，故作多情，吕天望没有一点意思，把你纯粹当作亲妹妹看待。高尚的友情碰撞痴迷的暗恋，悲剧是注定的。

冯爱珺承认，但是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左右不了別人，她可以改变自己，决定终身不嫁，做老姑娘。直到五年后，出于种种压力才勉强成家。

冯爱珺和吕天望依然如故走得亲密。这时候的冯爱珺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她彻底调整过来，把男女之间的情爱，改变成兄妹的亲情友爱。冯爱珺对闺蜜庞敏说，一字之改，感受非同一般，想到的不再卿卿我我莺声燕语，而是光明磊落的惦念记挂向往期盼。

庞敏说，吕天望住院期间，冯爱珺的心思全放在他的身上，一有时间就去他的病房，关心体贴，无微不至，待他比亲哥哥还要亲。

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这是冯爱珺的口头禅，她不怕外人说闲话，甚至丈夫的多心猜疑。

庞敏还向我透露一个细节，在出事的那天晚上，冯爱珺发现吕天望不在病房，四周找了无有踪影，手机联络，关机。冯爱珺顿时意识到情况不妙，她对庞敏说，我双眼皮跳动厉害，预兆有灾难发生。庞敏说，咱们是唯物主义者，你也相信那一套，我的眼皮经常跳动呢。冯爱珺说，吕天望不在病房，我猜测他一定去了防汛抗洪的前线。他这种严重的冠心病正在发作期，轻微的动作都会招来不堪设想的后果，私自出院赶赴前线等于送死。她是主治医师，没有别人比她更了解吕天望的病情。庞敏说，当时我劝慰她不要着急，既然吕天望身为防汛抗洪的总指挥，危急关头坚持要上前线，你是他的主治医生责无旁贷跟随看护。冯爱珺说我正在值班。庞敏说夜间没有多少紧急就诊，我一人能顶下来，你放心看护好吕县长，千万别让他出差错。冯爱珺说声谢谢，准备药箱，穿上雨衣赶赴防汛抗洪的前线。

庞敏提供的情况十分重要，冯爱珺去堤坝不是情人幽会，而是出于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对她的病人尽心尽责，负责到底。我相信刑侦大队，会将这条重要线索作为案件的有力佐证。药箱在现场没有发现，是否被洪水冲走，或者沉入水底，这是关键的证据，一定要找到。

县医院一趟，破除我许多的困惑。再一次证明我的推断沿着正常逻辑向前推进，吕天望绝对不是网上传闻的那样，道德败坏，生活腐朽，以权谋私的汪长清同类。蝴蝶效应，危害极大，好的民风民俗需要几代人的努力，而毁坏它的基础白蚁筑巢毁于一旦。谯城人有句口头禅：一颗老鼠屎毁坏一锅粥。不能怪网友。

临走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据听说出事的前一天，冯爱珺和丈夫唐峰，大吵一次架，闹到几乎离婚的界点。庞敏说从冯爱珺的表情能猜测出，她心中有事，后来邻居传出风声，她和唐峰正在闹离婚，我打算有机会再细问清楚，冯爱珺出事了。

传言得到验证，这事儿至关重要，我要弄清楚。

再一次敲开唐峰的家门，他没有先前那种宽容和忍耐，你怎么又来了？他见面毫不客气地说。他毕竟是有文化有素养的人，须臾，苦笑笑。对不起，公安局的人刚走，我心里烦。他让我进家。毋须赘语，我开门见山问起出事前那次争吵的内情。唐峰停顿片刻说，当时录音就好了，省得再倒叙一遍。他指刑警大队了解过这方面的情况。我识相，唐峰内心很痛苦，不愿再次揭开他的伤疤，便起身说道，我去找袁大队长。唐峰拉住我，刑侦和新闻两码事，相信你喜欢原汁原味。

的确，出事前，唐峰和冯爱珺大吵一场，闹到离婚的边缘。

起因，吕天望冠心病发作住院，冯爱珺精心为他治疗。吕天望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冯爱珺劝慰，既来之则安之，住院治病，工作上的事甭再考虑。一句话惹恼了吕天望，他暴跳如雷，不考虑能行吗，我是副书记县长，谯城的父母官，百十万民众生产生活，生老病死，哪样不需要考虑？原来吕天望和郑恺因工作上的事大吵一次。郑恺不满意吕天望的工作方法，不应该对汪长清全盘否定，尤其是经他手提拔的干部，统统免去，打击面过宽，对今后的工作不利，目前主要任务，保证GDP过八。而吕天望则认为，要以党性民意为重，不矫枉过正，割除毒瘤，民众怨声载道，干部党风不纯，调动不起干群两方面的积极性，一切都是空话。他主张宁愿错杀一百，不让漏网一人。是金子永远会发光的。在常委会上，居然赞成票过半。吕天望虽然占了上风，也给以后的工作带来隐患。汪长清提拔的干部，基本囊括县政府的所有部门，这些人都是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的中坚力量，从主要领导的岗位，突然变成闲职怎会甘心？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形成一股敌对力量，表面拥护，暗中刁难。吕天望提出干部大换班，聘任上岗。郑恺坚决不同意，认为吕天望极左行为，会给谯城带来大地震，一切要以“维稳”为重点，一心谋发展埋头搞建设，争取把谯城的GDP搞上去。吕天望还是那句老话，绝不能拿党性民意做交易，党风不纯，正气压不倒邪风，谯城的工作永远做不好。自己愿做扭转风气的第一人。郑恺要求他GDP 一定保八，否则他有权向组织部门提出另换县长。

吕天望被逼到南墙死角，没有退路可言。他能安心治病吗？冯爱珺第一次看到吕天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痛苦万状的神态，她爱能莫助，便提出咱们出去转转，散散心好吗。两人来到一家清静的茶室，冯爱珺甘愿当一名听众，静心听着吕天望的倾诉。茶室环境温馨，说了一歇话，吕天望好多了，情绪渐渐趋于平静。在这当口，唐峰突然出现在两人的面前。好清闲啊，下班了不回家，陪着老情人吃茶聊天，其乐无穷。

当晚两人大吵一架。

唐峰说你把自家男人还放在眼里吗，得寸进尺明目张胆，绿帽子快把俺压死了。冯爱珺说我和吕天望是正当的兄妹关系，无可非议。唐峰说我接受不了你们这种亲密接触。冯爱珺说撼山易，撼两人关系难。宁愿离婚解除婚约，也不会与吕天望疏远。唐峰说因为你们有个爱情的结晶，宝贝女儿留学外国？冯爱珺说你在胡说，冯小玲与吕天望一点关系没有。唐峰说，有一点敢肯定，冯小玲不是我的血脉，我做过亲子鉴定。你说不是吕天望的，她是谁的？

被逼到死角，冯爱珺编造一个荒唐的故事。

吕天望突然结婚，对冯爱珺来说，突如其来天大的打击。她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情绪萎靡，心情暴躁，甘愿沉溺于烟酒之中。下班后，她不愿回到自己的小屋，徜徉在公园湖边，或是迷恋歌厅舞场，通宵达旦。一次她喝醉了倒在路牙旁，等到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躺在宾馆里，精液满身。

你做过“路尸”，被拾尸者玩弄？唐峰不敢相信。

冯爱珺说，后来我发现怀孕了。我之所以同意与你结婚，因为这样做，我的孩子才可以名正言顺地生存在这个世间。

你在撒谎，好一个天方夜谭！不相信，绝对不会相信。唐峰暴跳如雷。

信不信由你，该说的我都竹筒倒豆子一字不漏地说清楚。冯爱珺还是那副清高自傲，一副满不在乎样子。是否离婚由你说了算。

我说这是不可忽视的节点，你向袁警官反映了吗？唐峰点点头。我相信袁兵不会放过这么重要的线索。

十数天后，汛期安全度过，西涧水库的水位开始下降，邀请省公安厅的专家组已经赶到，市刑警大队配合工作。我找到县委书记郑恺，要求全程跟踪。老郑说，刑侦期间记者不得介入，我说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可以变相通融。他想了想，安排我警员的身份，混迹其中。

专家组一到谯城，马不停蹄查看现场，了解当事人，连天加夜地工作。他们不上网，不看报，尽量让思维不受舆论左右，保持中立状态。领队的是国内著名刑侦专家卢毅教授。卢教授对现场勘察非常仔细，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不放过，不同角度拍下照片，然后认真分析。证据是刑侦专家正确判断的依据，蛛丝马迹往往是破案的关键。验尸必不可少，打开冰柜时，我实在不忍心看自小在一起长大异姓兄弟的惨相。天望走了，在我的心目要永远保持他那不知苦闷，不知劳累，整天欢乐阳光的模样。我跑到藏尸室的外间，默默地流泪，无声地祈祷，希望专家们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

卢毅教授一行在藏尸室停留时间很长，约有一个小时，他们拍了不少照片。那天前去的人心情都很沉重，以至回来的路上，车内鸦雀无声，晚饭时没有人走进餐厅。

第二天召开座谈会，地点市公安局小会议室，专家组和刑侦大队部分参案人员，领导没有邀请，按行家的话说是一次案情分析会。刑侦大队长袁兵把了解案情的经过全面细致介绍一番。他说，事发当天，把吕天望和冯爱珺的尸体打捞上来，两具尸体拥抱在一起，拍下的照片，专家组的领导都看到了。当时我们分析两种可能：殉情自杀或者他杀。随着案情的调查，大相径庭，两人的关系一直很好，案发的当天主治医生冯爱珺还为吕天望开了小灶，煲一锅鸡汤带到病房。说明两人的关系非常友好，排除殉情和他杀的可能。之前市纪检会确实约请吕天望谈过话，主要落实人民来信中一些问题，特别是红星厂改制过程中几处疑点。纪检会出具证明，经过了解落实，全部给予否定。

卢教授对库水回落，出事的地点一块长方形的条石十分感兴趣。这是垒砌拦水坝剩下多余的石头。长方形条石怎么会孤零零一块斜栽在水文标尺旁？汛期前就是这个样子，还是汛期后突然出现。水库管理员们记忆模糊，有的说汛期前就存在这块条石，主要用于加固水文标尺的稳定。有的说是汛期后才突然出现这块条石。一块不起眼的条石在卢教授的眼里至关重要。为此袁兵耗费大量精力，据他走访查证的结果，条石汛期后突然出现。证明人都出证字据。特别是附近一位垂钓爱好者出具证明，汛期前他经常坐在水文标尺前垂钓，千真万确没有看到斜栽的长方形条石。关键的问题得到证实，卢教授特地制作模拟效果图，他打开投影。

大雨滂沱，吕天望路过离闸门一百米处的地方，他用手提电筒打照着堤坝，拉网式搜查每一处可疑的地方，突然看见水文标尺旁一团碎草屑在一处打转，凭借多年农村的经验，判断这里出现蚁穴，小洞不补大洞尺五，如果不及时堵住，蚁穴会慢慢形成大祸。这时，冯爱珺手机联系，跟踪赶到堤坝处，要求给吕天望检查心速。吕天望说出险情，要求她配合堵住蚁穴。两人从不远处搬来一块条石，翻越拦水坝，将条石准确无误压住蚁穴，一个浪头打来，吕天望没有站稳，跌落水中，冯爱珺伸手营救，结果双双溺水身亡。

卢教授表述完，关掉投影，会议室寂静无声。众人的眼光一起投向卢毅教授。

有警官提出，吕天望为什么没有叫来防汛队员，而是要一个女人帮忙，一块条石足有百十斤。卢教授解答，堵塞蚁穴，刻不容缓，从出事地点到帐篷足有二百米，一来一回四百米，再叫喊队员最快需要二十分钟。吕天望预示到二十分钟后，可能会酿成大祸，因此不顾生命安危，搬起条石，邀请冯爱珺配合搭手翻越防洪墙，准确无误堵住蚁穴。结果风浪卷来，酿成悲剧。投影再次打开，条石搬移，下面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蚁洞，卢教授的分析有理有据。

头发花白的卢毅教授，抽出一张面巾纸擦擦眼泪，不经意地长长叹口气，自言自语说，多么好的干部！卢毅教授停顿片刻，突然站起身语出惊人地说，吕天望的妻子黄秀凤隐瞒了重大隐情。

卢毅教授说，那天他去拜访黄秀凤，黄秀凤除了啼哭，没有别的声音，问急了，冷冷回答一句，人都死了，还不让他的家人安宁。黄秀凤明显虚脱，面色焦黄，微胖的身躯瘦去一套。

你难道甘愿让你心爱的男人背着黑锅，在阴间蒙受委屈？卢教授开始攻心战。

现场那样，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我能说清楚吗。黄秀凤说。

卢教授说，据我们调查了解，事实与网上的传言，大相径庭，恰恰相反，两人是为及时堵住蚁穴，避免溃堤，因公牺牲，我们准备申报他们烈士。黄秀凤抬起头，满脸泪痕，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真会这样吗，就说他们不是殉情？卢教授点点头，他们是舍命救险，光荣牺牲。黄秀凤哇地一声痛哭起来，苍天有眼，人间公道，天望听到了吗，你是好人蒙受冤屈。你和冯爱珺相处正大光明，兄妹之情！卢教授问，你怎么能证明？黄秀凤说，他是性无能。

黄秀凤情绪稳定后，说出他们夫妻间的房中事，在婚前吕天望把自己的病情如实告知黄秀凤，并且说明第一次婚姻因为不能过性生活，而以失败告终。经过五年沉沦，出于社会舆论的压力，不得不再找一任妻子，遮人耳目组成徒有虚名的家庭。黄秀凤符合他择偶的标准，二婚带着周岁的女儿。他这一生不可能再有子女，只希望做一个称职的继父，会把拖油瓶看作如同己出。吕天望还坦然地说，如果生理需要，允许妻子找一个秘密情人。黄秀凤经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从糠箩跳到米箩，很看重这次的结合。吕天望还告诉他结交一位干妹妹，县医院主治医生冯爱珺。黄秀凤回答干脆，你都这样了，我还会疑心吃醋吗。婚后，天望对待拖油瓶的女儿兰兰比亲闺女还亲，闺女是妈的身上一块肉，女儿能够幸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做母亲的心满意足。黄秀凤说，天望因为病情常常愧疚，我安慰他，下岗女工能有这样的归宿，也算我命好，工友们都羡慕呢。有时我劝慰他多多关照不是妹妹胜似妹妹的冯爱珺，农村的苦孩子能跳出农门不容易，要让她领略到这个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真善美。天望夸奖我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女人……黄秀凤说到这里，苦涩的脸上隐现一丝满足。

我在网上为吕天望设置一座灵堂，测试民意。刚设只有几朵小白花，那都是些至亲好友表达一份哀悼。数日之后才开始缓慢地增多，每增加一朵，我为我的亡友吕天望感到欣慰自豪，谯城的民众开始慢慢认识接受这位真诚敢为的吕县长。

停歇数天的晴空，突然飘下雨点。有一位网友发帖，风趣地说，那是谯城在落泪。为曾经的轻信谣言，以讹传讹而蒙羞；为不明真相的谩骂诽谤而忏悔；为心中拥有群众一盏灯的好干部而感到骄傲；为敢想敢干不畏世俗英年早逝我们的吕县长而感叹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