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2015-12-16■赵恺
■赵 恺
罪与罚
■赵 恺
从洁白中拷打出罪恶,从罪恶中拷打出洁白。
—陀思妥耶夫斯基
马萨达
马萨达是以色列的一座山,它的意思是“堡垒”。
悬崖绝壁,拔地而起,如同苍天创造在死海一侧的神秘石雕。
平视为矩型,俯视为菱型。顶部刀削斧砍一般地平。山顶阵地长600米,最宽处168米。
公元70年,包括老人妇女孩子在内的996名军民坚守马萨达抗拒罗马大军和沙尘风暴、严寒酷暑的联手入侵。
引来清泉,马萨达有水。
播种五谷,马萨达有粮。
侵略和反侵略对峙三年。
时间是功课。三年,防守者学会了防守,进攻者学会了进攻。
敌人在马萨达之一侧堆垒斜坡,死亡阴险逼向山顶。
阵地陷落前,防守者集体自尽。他们抽签选出一批战士,让战士杀死亲人和同伴,最后一人以剑自戗。
敌人得到的是池中的水,仓中的粮,和阵地上996具战士遗体。
最小的战士3岁,3岁的战士当是军事史上最小的战士了。
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是不用武器。3岁战士用眼泪激励并投入保卫尊严的战斗。
马萨达仰面苍天,把996尊灵魂托举到太阳近边。
时至今日,一年一度,以色列国防军新兵循例在马萨达极顶宣誓入伍。
他们的誓辞是:
马萨达永不陷落!
禁闭
抢滩成功。
作为尖刀部队的G艇官兵九名捐躯大海,两名负伤沙滩。
艇长轻伤,战士重伤。重伤在额:血肉模糊,深度昏迷。艇长抱起战士,仿佛在地狱门边抱起一座山。
一步,一步,一步,在风狂雨骤的沙石间寻找战地医院。艇长警觉:
如果不立即治疗,战士随时可能死在他的怀抱里。
战地医院是一座帐篷。帐篷被分隔为诊断室、手术室、药房和病房。
天旋地转,步履蹒跚,艇长奋力掀开帐门,把战士放在室中唯一的木案上。抬头一看:空无一人!
战士奄奄一息。
艇长兀然大吼:军医呢?军—医—!
吼声在小岛上磔磔回荡,仿佛突发海啸。
门帘开处,走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军医:他正在隔壁做手术。
老军医低沉冷峻:是谁在医院高声喧哗?
艇长立正军礼:报告军医,海军陆战队送来一名伤员。
老军医说:我在工作。
艇长恳求:报告军医,伤员伤势严重,性命垂危。
老军医说:送到这里的伤员哪一个不是伤势严重,性命垂危?稍等一会儿,下一个就是他。
说着预备转身。
艇长一个箭步上前拦住顽强恳求:是头部中弹,他就要死去了。
老军医低沉冷峻:请让开,我在工作!
艇长倔然不动:请您看一眼行吗?只看一眼。
老军医沉默不语。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十秒。
艇长突然拔出手枪对着老军医额头,用磔磔颤抖而又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请您只看一眼!
面无表情,不动声色,老军医平静认真地把艇长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之后,推开手枪,走向那位头部中弹的伤员。
十秒钟。
老军医低沉冷峻发出命令:立即手术!
艇长收枪退出,他和时间一道等待在风狂雨骤中。
帐门开启。老军医走到倔立风雨巍然不动的艇长面前,低沉冷峻地说:
伤员脱险。只是,他会头疼一些日子。说着,交给艇长一粒血迹未干的子弹头。
接过弹头,艇长庄严军礼。他说:海军战士以大海的名义向您致敬!
说完,他预备离去。
老军医低沉冷峻:站住。在战场以武器胁迫军医,知道你行为的性质吗?
艇长立正:违犯军纪,我接受军法处置。
说着走来两名卫队官兵。
卫队说:将军,我们等候您的命令。
艇长一惊。
老军医低沉冷峻:缴械禁闭。
艇长双手缴出手枪。
卫队对艇长说:请跟我们去军法处。
正要离去,军医命令卫队:就地执行—面对大海,禁闭十秒钟。
卫队不解。
军医说:不懂吗?十秒钟就是滴答十下。
艇长面对大海。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十秒。
老军医低沉冷峻:解除禁闭,发还武器。
说完,径直走回帐篷医院。
艇长是驾着他的G艇离岛的。
同行两位:
一位是头部中弹的战士。
一位是老军医正在实施手术时被艇长中断了的伤员。伤在腿部,因手术中断感染截肢。
他,是老军医的儿子。
行进中,艇长拿出一枚奖励给他“勇士奖章”。
他说:战争是人类之罪,罪无荣誉。
说完,把奖章扔进蓝色大海。
艇长脸上半是海水,半是泪水。海水和泪水都是生命之盐。
塞班岛
在脚触沙滩之一刹,卡帕兀然昏倒。旗帜受阻,
日出受阻,
历史受阻:
太平洋战争受阻于悬崖之下。
急调海军陆战队中士卡帕。
卡帕是塞班岛的儿子:
海难遇险,渔妇秀子救起并收养卡帕时候,他不足一岁。
吮着乳汁长大,秀子是哺育。
草木沙石熟悉他,
海鸥游鱼熟悉他。
十岁,亲人把卡帕接回美国。
获救于斯,离别于斯,悬崖是纪念碑。
今天,刀枪居然杀回哺育来了。
任务是登上悬崖,炸毁隐蔽在崖顶的日军司令部。
除去猿猴,绝无攀沿可能。
卡帕知道,在密如蜂窝的石穴中,有一条缝隙可上崖顶。
扑朔迷离、神秘莫测,塞班岛上的居民也罕知其详。
石隙之一段为溪涧所隐,只有潜水才能继续攀沿。
他常在水中捉鱼。鱼在石头里,石头在他心里。
率领五名特种兵溶进悬崖。
鱼群扑他、蹭他、依偎他,似故人重逢。
潜近司令部下,和敌人只隔一层石板。
司令部灰飞烟灭,第43师团师团长斋藤义次当场毙命,司令南云忠一中将拔剑自戗。
全岛跳崖:百姓在前,军人殿后。
寻觅,
期盼,
等待:
卡帕和他的狙击枪匍匐成石头。
风浪走过,
木桨走过,
渔歌走过,
童年走过,
一座地狱走过。
看到了,
卡帕终于看到了秀子。
瞄准镜中,
纤毫毕现。
还是那眼睛,
还是那肩头,
还是那怀抱:
令人酸楚地支撑在木杖上。
“妈—妈—!”
卡帕一跃而起扑向拯救。
呼唤如同风浪冲击岛屿。
兀兀磔磔回旋。
一步,
一步,
一步:
他几乎奔跑了一生。
敌人的枪响了,
卡帕应声倒下。
倒下,双臂拥抱母亲一般拥抱着塞班岛。在天堂和地狱的门槛上,卡帕死了。
干渴
1943年4月19日。
柏林—奥斯维辛。
一列闷罐列车启动在地狱门坎上。
肩踵相接、灼热窒息,车厢里挤压着688位犹太人。
688,柏林最后的犹太人。
押车的党卫军军官说,柏林将成为世界上最清洁的城市。
从年届耄耋,到嗷嗷待哺,工程师、园艺师、医生、教授:他们结构成压缩版的《悲惨世界》。
悲惨世界之一角,依倚着一位提琴家。
舞台上如雷贯耳的提琴家。
车厢里缄默如鱼的提琴家。
他的被捕是在舞台上。
正在演出,演出他毕生最为倾心的《蓝色多瑙河》。
刚刚拉完两个乐句,河流就被刺刀切断。
纳粹把提琴家押进这列闷罐车。
穿着演出服,抱着他的提琴。
他说过,提琴就是他的妻子。
他怀抱他的妻子。
是美被世界放逐?
是世界被美放逐?
与其说是移动的监狱,不如说是移动的坟墓。
漫长的列车仿佛漫长的沙漠,驶过湖泊,驶过江河,驶过雷鸣电闪风雨如晦:
可是没有水。
于是收买:
车厢的缝隙中伸出一只只手掌,手掌上托举着金币、手表、戒指、项链、宝石:一列火车仿佛一座流动的珍宝艺术展览。
一件珍宝渴望换取一滴水,
一滴,
一小滴,
只要小小一滴:
可是没有水。
于是逃离:
勇敢者死于杀戮,
孱弱者死于顺从,
善良者死于无助。
一条生命渴望换取一滴水,
一滴,
一小滴,
只要小小一滴:
可是没有水。
提琴家怀抱提琴一动不动,
他干渴。
他干渴,
提琴干渴,
乐曲干渴。
干渴是战争。
从血肉,
到骨骼,
到灵魂,
悄无声息,
步步进击:
直到把生命逼成石头。
干渴中,提琴家在心里演奏他被刺刀中断了的演奏。
多瑙河,那静静流淌在女人洁白肌肤下的蓝色血脉一般的多瑙河哦。
叮咚,叮咚,叮咚,
蓝色,蓝色,蓝色。
一条琴弦一条溪涧,
一粒音符一粒水珠。
轰隆、轰隆,轰隆—
列车步履轰鸣成生存权利的呐喊。
终点,幸存者干渴成石头。
有血有肉,
有恨有爱,
有歌有哭,
一尊尊背负着十字架从耶路萨冷跋涉出来的石头哦。
只有一人没下车:他就是那位依倚在车厢犄角里的提琴家。
不是不下车,而是他和他的提琴都没有力量下车了。
一片枪口对准他。
站起身,抱着提琴,一寸一寸,步履维艰地挣扎到车厢门口。
仿佛雕塑,他站立在他的舞台上。
缓缓举琴,缓缓拉起他没有演奏完的《蓝色多瑙河》。
转瞬之间,枪口仿佛地狱长出的耳朵,
枪口在倾听美。
扑进湖泊,
扑进江河,
扑进雷鸣电闪风雨如晦。
他是海鸥,
他是水草,
他是游鱼。
雨水是上帝之泪。
他是泪滴。
在如水梦幻中他变成石头。
《蓝色多瑙河》如同大地之血,血液流淌净尽,
美扑倒在干渴中。
绞索
现代死刑的极刑是绞刑。
沉稳、坚强、敏捷、力量:
职业要求绞刑师具有特殊秉赋。
阿尔伯特是绞刑师。
驰名国际的英国职业绞刑师。
视绞杀为正义。正义惩罚罪恶。
审慎规范,技艺精良。
他的职业准则是:让囚犯瞬间死亡,是绞刑师的人道职责。
一生处置过608个人。
有过两项堪称成就的经历:
一是创造过7.5秒处置一名死囚的世界记录。
二是在纽伦堡绞杀过纳粹战犯。
1945年11月20日,国际军事法庭在德国纽伦堡开庭审判纳粹战犯。
宣布绞刑犯12名。
他们当中有:
戈林,里宾特洛甫,凯特尔……
宣判公布,举世震撼。
焦点之一,是由谁来行刑。
驻德英军司令蒙哥马利元帅指定阿尔伯特。
他说,“世界上最高效最人性的”绞刑师在英国。
购置皮鞋,浆洗衣衫,阿尔伯特仿佛出席仪典。
12月11日到达纽伦堡。蒙哥马利备酒洗尘。
任务艰难而具体:一天内处决12名。
漫长的一天。
12个人,12次战争。
清洗、入殓,让他们体面地走完最后一程。
清洗完毕,发现少了一口棺材。助手说,军需处太远,补领麻烦,干脆拖去焚烧算了。
阿尔伯特激愤震怒。
他说,12个人,必须12口棺材。
死者已经付出代价,用生命偿还了罪恶。
生是尊严,死也是尊严。我们应该维护尊严。
给阿尔伯特致命一击的,是第608例。
那天,隔着绞索圈的是一位姑娘。
姑娘很年轻,才21岁。
姑娘很美,仿佛雪莱的诗。
姑娘的母亲,是少年阿尔伯特的邻居。
青梅竹马,相濡以沫,人生最初的爱。
20岁生日那天,姑娘唱了一首爱尔兰民歌《丹尼少年》。
《丹尼少年》是姑娘母亲的最爱。
一只白灵鸟,栖息在阿尔伯特心头。
这位姑娘,为何被推上绞架?
姑娘在一家酒店作美容师,一名市府官员借酒发狂企图施暴。
坚拒不成则自卫。姑娘操起工具刀,刺穿施暴者的肝脏。
姑娘投案。
法院判决:防卫过当,死刑。
终审判决。
隔着绞索圈,姑娘灿烂地笑了。
她问:我能唱歌吗?
阿尔伯特点点头,热泪流成阿拉伯树胶。
姑娘唱了《丹尼少年》:
这是白灵鸟在用歌声送葬?
回到家,阿尔伯特书写辞职报告。
辞职报告只有三行:
作为绞刑师,
我绞死公正,
也绞死了自己。
那一年,
是1957年。
耳语
—巴顿墓
一个人一个世界。
世界大战首先是个人之战:
个人的品质,个人的性格,个人的尊严。
军人墓碑是大地骨骼。
巴顿将军墓骇世惊俗。
他的誓言:军人该战死最后疆场。
他的遗言:死后与麾下葬于一处。
墓园在卢森堡哈姆小镇森林一侧。
以弹坑作墓穴,和捐躯者生死相依。
二战美军公墓散布世界十四处,巴顿是唯一葬身于祖国之外的将军。
200年西点军校,培养出3700位将军。母校只为四位铸造铜像,巴顿是其中之一。
同盟国共同评价:巴顿是神性存在。
隆美尔元帅深深感慨:与巴顿对垒使我一生贯穿震撼。
战争与和平,巴顿保卫和平。
国家与人类,巴顿敬畏人类。
地狱与天堂,巴顿跋涉地狱。
阿登战役是欧战的转折。
巴斯通是阿登战役的转折。
第101空降师被围,德军送来劝降书。
师长麦考利夫将军大喝:放屁!于是,这封只有两个字的复电成为世界军事史上的经典。
巴顿解围:第三集团军赴汤蹈火、兼程日夜、长途奔袭。
队伍中行进着巴顿将军,也行进着那位被将军抽打过钢盔的士兵。
战场是铁砧,锻造者在战场上把怯懦锤打成无畏。
将军发表了被风雪打湿的《巴顿演说》:
……二十年后坐在壁炉一边,你的孙子坐在你的膝盖上问你:“爷爷,你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都干了些什么呢?”你不用尴尬地干咳一声,把孙子移到另一个膝盖上,吞吞吐吐地说:
“啊……爷爷我当时正在路易斯安那铲牛粪呢。”恰恰相反,弟兄们,你可以直盯着他的眼睛,理直气壮地说:“孙子,爷爷当年在第三集团军和那个狗娘养的乔治·巴顿并肩作战呢!”……
一日长于百年。
两天,一百九十二公里!
第三集团军和101空降师里应外合吹响了集结号。
阿登战役是拯救。
卢森堡把巴顿尊为“解放者”。
巴顿把指挥第三集团军视为终生荣耀。
巴斯通是他的最后疆场,之后一切战事,只是狩猎。
圣诞节后第四天,卢森堡建筑美军墓园。
阵亡将士五千零七十六人。有女护士,二十三对同胞兄弟,一百零一位无名烈士。
森林,湖泊,山坡,草坪,结构天国。
钟楼,教堂,圣经,壁画,缠绕诗音。
玉雕女神凝神谛听:钟声是苍天独白。
墓碑苛酷简约:姓名,生卒时间,牺牲之战。
巴顿将军墓碑序列与全体将士同。
他的碑刻:
乔治·S·巴顿第三集团军上将军号02605
与上将并肩的是底特律人约翰·赫齐瓦恩,上等兵。
两尊石头并肩耳语。
十字架
创造人类,人类却相互杀戮:
上帝陷入二律背反。
盟军进军罗马,遭遇古斯塔防线阻击。
制高点是卡西诺山,
卡西诺山制高点是修道院,
修道院制高点是十字架。
始建于529年,修道院是宗教建筑的经典。
700件艺术瑰宝使它成为艺术之宫。
十字架以阿尔卑斯山金丝楠木制成,穿过日月峡谷直入云天,仿佛一柱支撑人类良知的脊椎。
德军守山,
盟军攻山,
作为人被置入斗兽场,
攻守双方又都把斗兽场视作天堂。
矛与盾在天堂内外思考。
矛想:
以圣地作掩体是军人的耻辱,让上帝作殉葬是战争的耻辱。
指挥官含泪下令:
轰平修道院,不让十字架蒙羞。
上帝:请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
盾拒绝亵渎天堂:他们仅把工事筑在修道院外。
还把艺术藏品转移出去,让美远离战火。
尊重爱护院长,他们劝说转移。院长婉拒:与上帝同在。
炮响了。
高四十五公尺、厚三十公尺的石墙在亚得里亚海的蓝色里颓然倾倒。
修道院顶的十字架伸展双臂拥抱大地。
废墟中走出二十世纪的《出埃及记》:
上帝背负战场,
天堂背负地狱。
七十六岁的老院长背负着十字架,
修道士列队行走于峭壁仿佛贴着耶路撒冷哭墙。
天地之间双方将士虔敬起立,他们以宗教仪典护送十字架。
四个月,
太阳被击成残片。
悼念时间,
疗救空间。
十字架下长出战争公墓:
矛在左,盾在右。
墓碑是石雕:《门》。
一轴,
两扇。
一启,
一闭。
启闭之间,
区别天堂地狱。
凿迹,
是十字架永不结痂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