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牛
2015-12-16王琼玲
■王琼玲
1943年,太平洋战争已经打得如火如荼,腾腾烈焰,炙烤着台湾岛上所有的住民。春光不再烂漫,厚厚的云层,阻挡一道道晨曦,天与地灰扑扑的,镇压着铅块般的重量。
阿里山山麓,梅仔坑小村庄,竹篁下、牛寮里,阿顺伯公全家都在那儿。男男女女,老老小小,是全家没错,包括被当成自家人的两条牛。
两条牛—大母牛以及它生的小水牛。
小水牛还没断奶,犄角也还没长出来,只在头顶上,露出了两个小突,一双牛眼亮汪汪,只看着自己的生身阿母。它紧紧挨着,不是低下头,凑着鼻子,在阿母的肚下寻索奶头;就是顶着两个发痒的小突,抵着、拱着阿母的身躯,磨磨又蹭蹭。
任由小牛犊胡闹着,那只庞大的母亲,神情是全然的溺爱。它伸出紫红色的长舌头,一下又一下,舔着自己的亲生宝贝。大舌头舔过、扫过,小牛犊的一大片毛就润了、湿了,乖顺顺倒伏下去;再逆个方向舔回来、扫过来,毛又换了边,一根接一根、一片接一片,湿了,舒舒服服贴着,躺了下来。
阿顺伯公全家围着那一对牛阿母、小牛犊仔,安静成一片,连十岁不到,平日爱闹爱玩的曾孙子小阿桐,也紧紧闭上了大嘴巴。
牛寮地上,摆放着一大摞新割的青草,露水点点,像闪闪的泪珠。那要多早就去割呀!阿桐顽皮归顽皮,上学前割草喂牛、放学后牵牛去泡水塘,小小年纪,多么尽责!
但是,这孩子现在怎么了?用力憋着气,小胸膛一鼓一瘪、鼻子一吸一张的,是要逼回快挤出眼眶的泪水?是要压下拼命往喉咙冒的抽泣?今天一大早,他的老曾祖就喊他过来,搂着他,声声告诫:失去心爱的东西,就在别人面前哇哇大哭的,绝对不是男子汉!
满头银白的阿顺姆婆,领着儿媳妇、孙媳妇,低着头、垂着手站着,守在自己男人的身后。每一双眼睛都红肿多汁—她们不是男子汉,可以享有落泪的权利。
她们也全都是母亲,都知道偶而溺爱一下孩子,有多幸福!多满足!她们的劳动量、对这一家子的付出,也都不输给那只大母牛。她们伤恸着、也惶骇着!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会被拖走?或者,孩子们会被带走?那样,当母亲的,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失去溺爱孩子的机会了!
阿顺伯公跨进栅栏,捧起一大把青草,再分成一小束一小束喂给大母牛。母牛张口衔了,磨着牙吃了。才咽下喉咙去,湿厚的牛嘴,又探向伯公的大手掌,两个鼻孔“噌!噌!”喷气,讨着再要。甚至,低下脖子,歪拱着牛头,磨蹭伯公的腰和背。
一把又一把,慢慢地喂,阿顺伯公那张方方正正的老黑脸,藏在白眉白须下,没风没雨,平静到像横了心、认了命。但是,每个人都瞄见了,他捧着青草的手指尖,哆哆嗦嗦在抖。
自从发动太平洋战争以来,日本旭日军旗的十六道红光,淌滴着人血的武士刀,已经让整个台湾陷入万劫不复的炼狱,比起大自然的地震、刮台风、崩土石流,还艰苦千倍万倍。
现在,军方又来了一道命令,说四处征战的日本皇军,需要优质的肉类蛋白质补充体力。所以,握有刀枪、掌管生杀大权的他们,不由分说地带走全台湾一只又一只的牛。他们扒了耕牛的皮,去制军靴、做皮带;他们切割、炖煮、酱烧耕牛的骨与肉,把农家相依为命的伙伴,变成一碗又一碗的饱腹菜肴。
今天,轮到阿顺伯公家了,是最后一次的相聚与告别了。没错!它们虽然是牛,但也是人,是每个人至亲至爱的家人呀!
大母牛的阿母、祖阿母、曾祖阿母,都养在他们家、也老在他们家、死在他们家。四五代生育,四五代留下小母犊仔,代代耕他们家的田、拖他们家的车。老了、耕不动、拖不了,就养在牛寮里,挂起大蚊帐,天天有青草吃,有幼嫩的甘蔗尾当点心;三不五时,还牵去涂泥浆、泡水塘。真的要永别时,全家老老小小哭红了眼,围着牛送终、抬着牛出殡,就只差没诵佛经、没披麻带孝、没有立牌祭拜而已……伯公说过:从十八代祖宗起,他们家就不吃牛肉。牛是家人,农家的大恩人,怎可以没天没良?
那只小牛犊仔还没断奶,今天,它的阿母就要被拖走了。它呢?跟着牛阿母去?或是留下来?跟了去,会不会也被杀被吃,进了日本兵的肠肚?留下来,还不太会吃草的它,能活吗?就算活得下来,再大一些,肉长多了,会不会又被拖走,像它阿母一样?
村里、山里的牛,都快被征召光了,世世代代靠天地生养、靠牛只犁田的人们,要怎样活下去?
喔!阿顺伯公现在不愁这个,他只在专心喂牛。青嫩的牧草,一把又一把,递到母牛的嘴。它也吃得多专心呀!铜铃大的牛眼,密稠稠的褐色睫毛,全是温和与信任。它多乖顺温驯呀!好似天塌了也不怕,总会有老主人去顶着。
但,这一回,老主人还顶得住吗?
青草喂完了,天也全亮了。
阿顺姆婆捧着红艳艳的彩带,交给了伯公。太阳穿透密密匝匝的竹叶,反射出刺眼的血红。
被征召的牛,跟“出征”的台湾兵一样,都要无条件将生命献给天皇,用鲜血灌溉大和魂。所以,官方规定它们要披红布、挂彩带;牵进市街时,人们还要摇着日本国旗,夹道欢呼、列队恭送。
老伯公细心细意,把彩带绕过宽厚的牛肚子,绑好、系住了,一朵血红大彩花,就端端正正开在牛背上。他拍拍牛脖子,像在夸赞孩子的乖巧。他双手捧住牛头,爬满皱纹的脸颊,竟然偎了过去,牛鼻子呼喘出来的空气,吹掀伯公的白胡须,一阵阵,像雪浪。
凑着牛耳朵,老伯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说什么?没人听得见,或许是安抚、或许是致谢、也可能是诀别吧!
大母牛静止着,停了嚼嘴、停了磨蹭,庞大又乖驯的身躯,似乎努力在倾听着、理解着,连尾巴都停止甩动。
小牛犊依旧弯下脖子吸奶,温热又丰沛的乳汁,噗滋!噗滋!冒,它咕噜!咕噜!一口一口吞。来不及吞下的,还溢出嘴角,白了两片翘嘟嘟的厚嘴唇。亮汪汪的牛眼睛眯了下来,吸着、吮着!半睁半闭,睫毛微微抖,尾巴噗叭!噗叭!左摇又右甩,是小小囝仔被阿母溺着、宠着的那种爱娇、那种欢喜……
泪水再也挡不住了,滑得众人满腮满脸。
人与牛的话别,是那么宁静、那么肃穆。
喜庆日子才敲的铜锣,却从远远的山岭,一路响过来、近过来。
“匡呛!匡啷!”“匡呛!匡啷!”……
五、六个庄役场(台湾日据时期的乡公所)的公务员来了,他们要执行的,是连自己都痛恨的工作。
痛恨,又有什么办法?有办法,就不必这么卑微、这么无天良!他们不敢正眼看老伯公、不敢看阿桐、更不敢看即将变成孤儿的小水牛。
近几个月来,他们奉日本人的命令,带走一只只耕牛,砸碎了一家家生计、撕裂了一颗颗心肝。每一场生离死别,不管是默默相送、呼天抢地或愤怒拦阻,他们都只能概括承受。只因落地生根在梅仔坑,手中捧的,虽然是日本人的公家饭碗;嘴里吃的,却都是台湾牛与台湾人耕作的心血。农家的悲与痛,只要还存着点良心,怎会没感觉?
带头的人,名字叫阿隆,四十来岁,也是在老伯公眼皮下长大的。他一声喝令,四五个跑腿的公务员,全部立正,对着老伯公、老姆婆一家子,深深鞠了躬。九十度的大弯腰,中规中矩的日本式礼敬。那是羞惭的道歉,也是根深柢固的生存习惯。
阿顺姆婆转过身、别过脸,用无感及无礼来反击。在这节骨眼上,身为女人的最大好处,就是不必虚情假意。
但是,老伯公也没虚情假意,他大度大量,点头回礼了。当村长当了那么多年,替日本人当差的痛苦及无奈,他吞忍最多了,怎么忍心责怪这群小辈?
把牛绳交到阿隆手里,老伯公无言。
牛阿母也无言,却死也不肯跟陌生人走。
它一被拉,牛头就屈弯下来,脖子伸得长长的,像弹簧被扯到极限;四只脚蹄蹬住地,死命撑着,用顽强的拔河,进行最彻底的抗拒。
小牛犊傻头傻脑的,搞不懂发生什么事?阿母的奶头含不住嘴,滑掉了,吸不到奶汁,它有些怔忡,东张西望,焦急着:“哞!哞!”一声声稚嫩的抗议,驱赶不走降在母子俩身上的厄运。
人与牛的拔河僵持着,那是永不妥协的争斗。它像黑色的巨岩。没人拉得动庞大又固执的母亲。
为了完成日本人下的使命,阿隆第二度向这一家人弯腰道歉,那是先礼后兵的宣告。
紧接着,官方的粗暴与蛮干就上场了:小牛还没贯上鼻环,两个人拽着它的一双耳朵拼命拉;另两个人再顶着、推着牛屁股,小牛犊就被迫推向前了。
小牛一起步,那只生身阿母,即便是要上刀山、下油锅,也会紧紧跟着去的。
这一演变,太突兀、也太可恶了。
不想让小牛犊也变成日本兵的嘴上肉,阿顺伯公的大儿子走了出来,一脸的悲愤,也一脸的承担。他一把抢过牛绳,按住脾气,没挥拳揍阿隆,只一步步导引着母牛走出牛寮;也示意阿桐去安抚那只小牛犊。
慢慢地,剑拔弩张的情势松解了,黑色的岩石移动了。大母牛被熟悉的主人牵着、领着,不再顽强抵抗。四只牛蹄动了,一脚一脚踏向前。
是为了要保护亲生孩儿?或只是听从主人指挥惯了?它缓缓踏出去,一步又一步,走向既定的命运─台湾牛的命运。
它没回头,也回不了头。
所有的人,却都清清楚楚看见,看见那一双温和又充满信任的大眼睛,冒出、涌出清澈的泪泉,沿着粗硬的牛毛,一颗颗滑下来,滴落在主人家的泥土下。
阿顺伯公在背后大喊:“阿隆!拜托一下,去到现场时,贯在牛鼻的铁环,一定要替伊铰开喔!”
“千万要替伊铰开喔!”……
声音喑哑下来,重复着,最后,只嘟嚷在雪白的胡须里。
太阳高高升起了,烈得像刀子,扎刺所有的人。小阿桐没哭,一滴泪也没掉!他真的做到了。
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男子汉。
就这样,牛阿母走了,小牛犊面临生死存亡的大关卡,每一个人都拼足了劲想救它。
可是,要怎么救呀?
小牛犊还不太会吃草,日夜“哞!哞!”哀嚎着,呼唤它不见了的生身阿母!阿桐一放学,蔺草书包往屋里一丢,人就跨进牛栏,顶着小牛犊的头,搂它的脖子、拍它的背,努力输送一点温暖给饥饿的孤儿。阿顺伯公的老妻、媳妇、大小孙媳妇们,用摏米的大石臼,一槌槌、一杵杵,磨碎嫩青草来喂它、哄它、强迫它。可是,喝不到母奶的小牛犊,还是一天一天消瘦下去、耗弱下去。全家老老小小愁眉深锁,痛到捶心肝、急到顿脚蹄,也找不到任何好办法。
那天中午,大地下着茫茫春雨。老伯公晃晃悠悠走向牛寮。再怎么硬朗的身体,也熬不太住大战爆发后,日本人雷厉风行的限米限粮。他饿到膝盖发酸,全身虚脱。然而,更虚脱的是那只没了亲娘的小牛犊。它已经瘦到皮包骨,侧身躺在干草堆上了。看到老主人进来,有灵有情的它,牛头挺了挺,四肢蹬了蹬,却是怎么挣扎都起不来。
老伯公蹲坐落地,轻轻抱扶起牛犊仔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两只黑硬的大手掌,在小孤儿瘦嶙嶙的身躯上,来来回回摩挲。黑褐色的牛毛,一浪浪一波波,在他手心手指间翻伏、滑流,他想起了那只乖驯的牛阿母、那双温和又信任的大眼睛、那片在牛犊仔身上舔来舔去的紫红色舌头、那两行滴落泥土的清澈泪水……
阿顺伯公垂着头,哼哼冷笑!牛一只只牵走了,一家家小囝仔,饿到变成猴狲样……他抬起老眼问苍天,不言不语的天,只落着茫茫的雨。大男人不能哭,老男人更是哭不得!在生与死、台与日的秋千上,悠荡了快五十年,他也真的从来没哭过!但是,现在,他好想放声大哭一场!
出门去想想办法吧!
一层层、一畦畦,汪着水的梯田,正洒落千万条雨炼,阿顺伯公漫无目的走着。天光水光,一大片银白,银白的恍惚里,却站着另一个痛哭的老人──工头阿财。
“阿财!落大雨哪!你为啥恍神恍神?”
男人与男人的对话,必须只有关心,不能问起尴尬的泪水。
“哦!阿顺叔!是您喔!”
数百年来,阿里山梅仔坑山区流传着好礼数,所有的人按辈分、照年龄,自动排出合情又合礼的顺序,无论是喊公或唤叔、称兄或叫名,都恭敬又诚恳,像亲密的一家人。
“无啦!我闲闲无聊,出来巡田水看山园啦!”阿财披着蓑衣,却忘了戴斗笠。他吸一吸鼻腔,仰起花白的头颅,凉凉冷冷的雨珠,迸跳在他黝黑的、阡陌交通的老脸上,遮掩了赤红的眼眶,也冲刷掉满腮的泪痕。
“阿财呀!无牛,无要紧!用人拖犁,慢是有比较慢,但总拖得过难关呀!”
阿顺伯公把油纸伞移过去,撑挡漫天的梅雨;黑硬的大手掌,也拍向老侄儿的肩膀。他知道就在昨天,阿财家的耕牛也被征召了。
“所有铁做的农具,也缴去给日本人了!哪还有犁可用?”
阿财一脸愤恨。愤恨过后,却是一脸愧疚。用这种态度回答,对长辈很不礼貌,他警觉到了。
“阿顺叔呀!这十几层的梯田,当初,原本是含水含不牢的土砂。为了要栽种水稻,使全家能吃香贡贡、甜滋滋的白米饭,我只好用老祖公最笨最直、厚工又厚力的办法来改土储水。”
阿财的泪水可以暂时止住,思念却永远停不了。两个老男人固然都爱面子,但是,最痛苦的时候,有人能说说话,又听懂每一句话,面子就没那么重要了:
“我带领着四个后生、四个媳妇、十几个孙子,驶着一只大水牛、拖一个重铁犁,吭吭呛呛!将所有的硬土切开、犁开,足足翻土二尺深,捡掉大粒小粒无用、无肥份的土块及石头,用牛车将挖起来的土,全部搬开,再把挡水挡得牢的白垩石灰,铺垫进田底,完全铺好了,人和牛就出死力去踏,踏得密密扎扎,确定勿会漏水泄肥了,再将那挖起来的田土,运返回来铺落去。然后,再灌田水、种稻秧,一年三期收割的蓬莱米,就饲饱我全厝内三四十人的嘴坑!”阿财叨叨絮絮着,有对大自然的诚敬,也有全家拼斗的满足。
“那只大水牛,陪我日出做到日落。后来,自己的田耕好了,我又牵伊去犁别人的田、运别人的货。我真正是没良心,只顾着爱赚钱,将牛操到半死……”身为工头,阿财纠集的不只是勤奋的农工,还有任劳任怨的大水牛。
“阿财呀!全梅仔坑,谁人不知你疼惜牛?七八月天,你怕牛热到中痧,就熬煮清凉退火的青草汁去苦劝牛喝。年头年尾大寒天,你换煮黑砂糖加姜汁来侍奉牛;出门拖车前,你还用热滚滚、烧噗噗,喷白烟的大条面巾,将牛全身躯拭透透。无人像你这样爱牛,惜牛若惜命呀!”同样是伤心人,阿顺伯公用体谅的语句,安慰着雨中的老农。
“一想到我的水牛,拖着迭得半天高的甘蔗或米袋,翻村过庄,毒日头晒、西北雨淋;爬崎路时,爬到哞哞叫,大气小气噼啪喘,我心肝就像针在刺……我是粗鲁人,死无天良的,有时,还用皮鞭一下一下抽牛、打牛!现在,伊又被日本人牵去剥皮刣肉……”雨中的老农悔恨交加,泪水真的如雨下了。
“不是咱们不爱不疼,是伊们命运歹,出生做台湾牛。”再怎么强忍,老伯公的泪也被诱出来了。
天,依旧落着茫茫雨,远山近山,绵延不尽的湿绿,笼罩无休无止的悲哀。两个老人都垂着头,不敢对望彼此的泪眼。
啊!惹长辈伤心是大不敬的。阿财赶紧先掐住自己的悲痛,扭转话开题:“阿顺叔!您、您、您饲养的那小只牛犊仔,有好好的否?”
虽然很努力,还是失败了,话题还是在台湾牛上面兜兜转。
“哪有可能会好!小小一只牛犊仔,无牛母疼惜,无奶水可吃,早就瘦巴巴,只存一把骨头,早慢会……会活活饿死!”一讲到无依无靠的小孤牛,老伯公的心都碎了。
“阿顺叔!我……我……”不小心在长辈伤口上洒了大把的盐巴,阿财心里七上八下,抓耳又挠腮。
“这雨,唉!透早落到透晚,真正是落未完!”阿顺伯公抹一把脸,眨眨眼皮、擤一擤泛滥的鼻水。再怎样,老男人的面子还是要顾的,尤其是在晚辈面前。
“那……那只小牛犊,可……可能是咱们阿里山最后一只了!”阿财鼻头又酸了。昨天,自家大水牛被牵走的痛,也排山倒海淹过来:“咱们全都乖乖的缴税金、按时纳米谷,绝对不是日本人所骂的刁民呀!”想到这里,他心一横,下了重大的决定:“阿顺叔!我、我、我有……”决心是下了,但是,要吐出这天大的秘密,还是免不了紧张。
“你有啥?唉!什么世面没见过,嘴须也长得可以打五六个结了!还吞吞吐吐、瘖瘖喔喔,讲不轮转?”
“我、我有办法,救、救您家的牛犊仔!”长辈的泪,冲垮了阿财最后的心防,他豁出去了。
“啥?啥办法?”是阴天要露曙光?或是天顶要劈雷电?阿顺伯公眼睛瞪直了,整个人像要扑上去。
“我……我在鸡胸岭,无人所到的山壁后面,偷偷饲……饲几十只山羊仔!”
“夭寿喔!你还大声讲!”阿顺伯公反射动作,真的扑向前,一掌就封住老侄儿的大嘴巴。一想到并没有日本人或台奸在旁,又立刻放开手,尴尬地笑了笑。
“战争时,偷藏物资不缴出来,是会被捉去枪杀或斩头的。你喔!真是戆大呆,竟然敢犯这天条?”
“我哪会不知死活,只是不甘愿交出羊仔送日本人!”庄稼汉硬颈、硬肩膀,脾气一犟起来,也是茅坑里的石头,臭烘烘又硬邦邦。
“牛有编户口,也有身份证,一只一张,日本人管得硬死死,每个月派人来调查兼登记,咱们一点办法也无,只好看牛一只一只去送死……”阿财的喉咙又哽住了。啊!那只在毒日头下拉车,在大雨中犁田,还被他一鞭鞭抽打的大水牛呀!
“羊没有身份证,比较小只,就比较好藏!”他低下头,稳住咬牙切齿的愤怒,也收敛了报复的眼神:“那群山羊,我偷偷饲养很久了。”
“阿财呀!你勿要再对任何人讲。现此时,我啥事都无听到!若有听到,也全部卸入江洋大海,忘记到脑壳空空了!”老伯公一脸诚恳。在日本的武士刀下,这是尊重别人又保护自己的可爱方法、可信默契。
“阿顺叔,我是讲真的,我有办法,使你的小牛犊仔,免活活饿死!”阿里山的最后一只牛了,怎能不救?阿财握住老伯公的手肘,也急切又诚恳。
“这……这……”老伯公心念一转,立刻猜中老侄儿想用的办法。他有些惊喜,也有些迟疑。惊喜与迟疑进行拉锯战,战得天昏地暗。
那办法─真的救得活小牛犊,老伯公确信。隔壁李家的大儿子,从阿里山上救了只死了阿母,奄奄一息的小猴崽子。一抱进院子,那只名叫“哈莉”的大花母狗,就摇着尾巴迎上来,直接叼了去,混着一窝刚出生、还没睁眼的小狗仔,竟然一起奶活了。奶大了之后,陌生人一到李家,小猴崽立刻皱鼻肉、露尖齿,又扑又吠的,活脱是另一只小哈莉。想到这里,老伯公的眉头舒坦了、嘴角也向上扬了。
但是,身为一村的村长,战争时期,带头抗命,肯定是死路一条,连累一家子是必然的,若害全村被搜、被查、被羞辱,就更凄惨了。问题是:再不出手抢救,那只可怜的小牛犊,也保证活不了。怎么办?老伯公搓揉着太阳穴,眉头又皱了起来。
“阿顺叔,您免担心啦!每一日的黄昏,叫小阿桐到寒水潭那棵大苦楝树的树下等我。我交羊奶给伊提回去,请阿顺婶煮滚后放凉,再用奶罐子喂那只小牛犊吃。”阿财边讲边想办法,一心一意要救小孤牛。
“这……会不会换小羊仔饿死呀?”阿顺伯公冒出一头热汗。
“免操烦啦!小只羊仔已经加减会吃草啰!而且,我就不相信,六七只羊母,一只挤一些乳水,还救不活一只牛犊仔?”老农夫不识字,但是,穷则变、变则通的道理,根本不必书本来教。
“按这样做,不只劳累你,也会牵连一大堆人,冒真大的危险!”风里来、浪里去的老村长,不得不替大伙人担忧。
“横直我的牛已经被牵去剥皮割肉了,我也老啰!勿想要再拼命种稻、拼命缴粮了。”失去水牛的老农,像泄了气的皮囊,什么都不来劲了。但是,一想到阿里山最后的牛犊仔,正需要拯救,也唯有他能拯救,一股动力,又从他一根根肋骨间冒出来,来回奔窜于手掌及腿脚了:“我入去深山内,找一些野果吃,顺便挤羊奶,装入木桶仔内,再用姑婆芋的大片叶子盖住,用草丝绑好箍紧,以免羊奶溢出来,也避免闲人看到。”
方法真的是愈来愈周全、愈来愈可行。阿顺伯公嘴唇哆嗦了!有可能赔掉别人身家性命的大事,要他点头答应,实在是挣扎呀!
阿财看出老伯公的忧惧,淡定地笑了笑:“您老大人,再想就想过头了。就算真正被闲人看到,除非是日本走狗,也应该勿会歹心污肠肚,真正去报官啦!”最后一只牛犊囝仔了,让阿里山的好牛灭种,人蒙羞、天难容呀!
“阿财!真多谢、真多谢!‘人在做,天在看’,不只天公伯在看;那只牛犊仔的亲生阿母,伊在天顶,也一定会看到、会感谢你的!”
洒落人间的雨丝,粗粗细细,一会儿急、一会儿歇,不管浩瀚的天空里有没有神明、有没有牛阿母,两个老人都已准备好,要尽全力拼了。
分别前,面子问题又出现了。两个老男人在雨中掉泪,不管理由多充足,总是羞死人!阿顺伯公瞅着老侄儿,摸摸自己雪白的胡子:
“阿财!我看哪!还是要认真考虑。万一,我的牛犊仔吃甚多羊奶后,一开嘴,就‘咩!咩!’学你的山羊仔乱叫,那就凄惨落魄了!哈!哈!哈!……”
两个老人都笑开了,笑声中夹带着强烈的不安。但,心横了、牙根也咬紧了,不管怎样,先救小孤牛再说。救活了,边养边想办法,不管是假报牛的死讯,不管是拿金戒指、金项链去贿赂台奸,只要认真想,一定会想出好办法来!
雨还是落,回家的路上,依旧天光水光,白茫茫一片。尽管黄梅雨下的没完没了,但阿顺伯公觉得腰腿来了劲,有力量再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