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瑟的第一枪
2015-12-16张宜春
■张宜春
《潢源县志》“大事记”记载:“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清明,邑人李哈瑟在县城西南角炮楼下,远距离击毙日军士官村社一郎,打响了潢源抗日的第一枪。”
我曾诧异作为荒凉一隅的潢源县,在那个更为幽僻的年代,居然有人叫这么一个洋派的名字,也曾想他可能是一个传教士或信徒,类似李约瑟、哈同这些人。
其实都错了,李哈瑟是一个人的诨名,他的乳名叫大命,很久以后才取了一个叫李传福的名字。
至于“哈瑟”,那是潢源县的方言,相当于东北话里的“得瑟”,有没正行、没事找事或者恶作剧的意思,但后者显然缺少形象性和动感,“哈”有哈腰弯曲的意思,与发抖的“瑟”对应,那画面效果一下就出来了,而“得”又能解释成什么呢?
李传福因为哈瑟,失去了很多他应该得到的荣誉和待遇,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的一些荣誉的背后,也源于他哈瑟的性格。
民国二十七年,海州那边被日本鬼子用飞机炸了三天三夜,很多在那做生意的人都跑回家,脸色恓惶地惊叹,海州死了那么多人,日本人连个面都没见,想必是三头六臂和杨二郎差不多。
东风变暖芦苇拔节的时候,海边下口的小码头“突突”驶来一艘小汽艇,从上面下来十几个鬼子,他们扛着洋枪,钢盔下还耷拉着两个猪耳朵。岸上有当了维持会长的原县长带着一干人等迎接,然后就进了县城安营扎寨,从此我们那里就成了日本人的天下。
生活秩序也没有出现多大变化,只是县城南北两个城门多了几个站岗的,也还是那几个本地的熟人,原来是警察,现在叫皇协军。日本人很少站岗,他们总共十来个人,排成队扛着枪在几条街上转一圈,巡逻就像演戏一样,引来很多乡下人跑来看热闹。他们偶尔也会出城下乡,转悠一会儿就回来了,不少人都近距离接触,感觉他们慈言善面的,有时还拿糖果给小孩吃,比本地的土匪恶霸强多了,对他们的到来也没有多少担心和反感,这里根本就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气。
李传福那年十五岁。
他是一个苦命而泼皮的孩子,在娘胎五个月时父亲病死了,出生时母亲又难产去世,他的脸色铁青一口气也没有,二叔就把他放进粪筐背到村北的乱葬岗里准备扔了。那天很热,绿头苍蝇跟在二叔身后嗡嗡乱窜,等把他倒出粪筐时,苍蝇就把这死孩子团团裹满了,两条野狗瘪着肚皮站在不远的地方滴拉着舌头,盼他早点离开好开胃饕餮。
死孩子是不能掩埋的。二叔就薅了一抱青草丢到他的身上盖着,随着苍蝇乌云一样的惊扰纷飞,他“哇”的一声又活过来了。
二叔犹豫了半天又把他抱回家,起了个乳名叫“大命”。
他真是命大,从此就像风吹一样的长,大人都不能吃的东西他吃得津津有味,肚子里就像支了一口大锅,死狗逼都敢啃两口,臊的臭的生的坏的进了肚里从没出过毛病,身子长得麻杆鱼刺似的精瘦,可腿长胳膊细机灵得猴子一样,二婶虽然有时嫌弃,但苦于自己一直未能为二叔生个一男半女,倒也没觉得是什么累赘,就随他自由疯长了。
但他天生的一身哈瑟骨,从会走路那天就开始哈瑟,走路没个正行,手脚总要拨拉踢踏点东西,二叔家仅有的几个破盆破碗都是他摔成的,他腿上手上的伤不是被石头木刺碰的,就是给小猫小狗咬的,比他大的孩子他也敢撩,被人打得鼻青眼肿他也不长记性,实在打不过就爬墙上树,高墙大树他像走平路似的自由上下,张家屋顶的脊瓦被揭,李家树上的桃李被偷,一找一个准,恨得二叔有天晚上捉到他要挑断他的脚后筋。
大命十岁以后就能帮助家里干活了,锄地拉秧干得有模有样。雇主张三爷对二叔说,再多租几亩给你,这个小鳖子是干活的料。二叔到底没敢放心让他干,担心背过脸不知他又作什么妖了。
大命所在的村叫碱滩村,离县城不远,二叔就种了一些蔬菜到城里卖。这天早晨,二叔割完了十多斤韭菜准备上街,肚子却疼了起来,接着拉薄屎。这韭菜割了不卖半天就蔫了,就只好让大命挑进城里去卖,从前他也常跟着上街,称秤算账都不成问题,就是担心他哈瑟惹事。
他径直来到县城的前宫,那里是个闹市区,常年人来人往,补锅修鞋的,割肉卖菜的,熙熙攘攘,一些布庄、粮店、商行、鱼市都集中到这里。当时正是吃早饭时间,城里一些有钱或者有闲的人正坐在露天的食摊前,用煎饼或者炒牌裹着香油果子和凉粉,就着辣椒韭菜花,满头大汗地吞食着香喷喷的美味火辣。
摊主是个城里人,嘴巴阴损,好赚乡下人便宜。譬如他明明短斤少两,你要质疑他,他还假装亲热地骂你,“我要是少你的秤,回家骂你哥是个孬种!”二叔有一天就吃了这个亏,大命不愿意了,他把炒牌重新放进秤盘,称完后对摊主说,“你少秤了,你是我哥吗?那你就是个孬种!”为二叔出了口恶气。
今天菜卖得很顺利。大命卖完菜来到摊前买了个炒牌,摊主就编排一些瞎话对他指桑骂槐,气得他肚子鼓鼓的,想到二叔临行时的千叮万嘱也就忍了。摊主见他没还击,觉得无趣,就气呼呼地用炉钩掏炉灰,一块块通红的还没燃尽的煤核滚落到铁皮簸箕里,端起后就照例倒在街中心。
这时,不远处传来“咔、咔、咔”的脚步声,大家都抬头看,每天的鬼子巡逻就像今天的阅兵一样开始了。
大命嚼着炒牌看着鬼子目不斜视地经过,大皮靴踩在土路上嘎嘎响,刚才倒在街上的一个煤核被踢滚到他的脚下,他的哈瑟劲又上来了,“嗖”地把那颗煤核又给踢了过去,正好崩到一个戴眼镜的鬼子脸上。
煤核还很热,那鬼子咬牙咧嘴地拉起枪栓暴叫着,其他鬼子也一反往日的平和,变得恶狠狠的狰狞,他们端着枪逼视着摊子跟前的人,非要找出肇事者不可。
大命的脸都吓黄了,他抖抖索索地瘫软在那里。
摊主赶紧跑过去,“太君,这小孩不懂事,发狂哈瑟了,你老多担待。”那鬼子读过大学,粗懂汉语,又是从朝鲜半岛过来的,也知道点朝鲜语,就气呼呼地问:“啊你哈瑟有?是你好的意思吗?你是朝鲜人?”摊主被问得一头雾水,赶忙摇头,“不是,我什么都不是,他也不是,这小孩就是一个哈瑟客。”“哈萨克?他是从新疆过来的?”越说越不上道,摊主的回答更加词不达意。鬼子很生气,认为这个摊主满嘴谎话,肯定是在戏弄皇军,就对着他的右脸颊猛地捣了一枪托,“挑战皇军,什么人的都不行!”摊主倒在地上,脸立马肿得馒头一样,他哭着辩解道:“你怎么打我?是这小子哈瑟惹的祸,跟我没关系呀!”一个翻译官弄清了“哈瑟”的本意后对那鬼子解释了半天,他才气哼哼地转脸找大命。
“你的哈瑟?”鬼子把大命从人堆里拽了出来,他指着地上的那一小堆煤核命令大命道:“你的,吃下去!”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玩意怎么吃呀,吃下去会要人命的。大命吓得朝后躲,被另外一个鬼子用刺刀一顶,紧跟着对着他的腿弯踹了一脚,他“哎呦”了一声跪倒在地上,背后的粗布衫上洇红了一片血迹。
大命顾不得疼痛,他捡了几个小块的煤核吞了下去,嗓子被挂拉得丝丝疼痛,眼泪便哗哗地下来了。鬼子还不依不饶,捡了一个大的煤核硬朝他的嘴里塞,没法下咽,只能用牙来咀嚼,那“咔嚓、咔嚓”粗粝的如锉骨一样的声音令在场者头皮崩裂牙根酥麻。
大命是自己硬撑着回到家的。二叔给他灌了一斤多豆油和两瓢猪粪尿,把他横担在一条长板凳上想让他把煤核呕出来,干呕的声音恐怖刺耳,全村都跟着痉挛呕吐,但大命除了控出来豆油粪便之外,就是淋漓的鲜血了,肚子里的煤核,一星半点也没呕出。
他的肚子却急剧地鼓胀,脸色也由黄转青,发了一天热后就开始倒抽气了。二婶对二叔抱怨说:“当初就不该抱回来,这孩子就是早死的命!”就把他放到耳房里,死活认命了。
第四天一早,二婶被打门声惊醒,拉开门一看,是大命趴在门前,“二婶,我饿!”二婶一把抱住他,“我儿真是大命啊!”再到耳房看,一大摊黑乎乎的东西腥臭难闻堆在那里,他吃下去的煤核都拉出来了。
大命再也没脸进城了,除了怕见小鬼子,也怕见到当时在场的熟人,被小鬼子逼着下跪吃煤核,还连累摊主挨打受辱,这在大命看来,是有损人格国格的。村里一些人告诫小孩要守规矩不哈瑟,拿出的例子就是他,“要不听话再哈瑟,就让你和大命那样吃煤核。”
他想争口气挽回点面子。
前宫东边有一条小河,河上建了一座拱形桥,带班巡逻的鬼子有时会骑着马装威风,下桥时怕马失前蹄,常常勒住马的缰绳,嘴里还“喔喔”地吆喝着。
这天大命又来到前宫,照例听着有人的奚落和哄笑,就听东面有马蹄的“嘚嘚”声音,那个戴眼镜的鬼子正好骑在马上。大命就对着桥上高喊:“狗日驴操的杂种是谁呀?”鬼子在马上就接应道:“喔喔(我我)!”大命又高喊:“遭天打雷劈的是哪个王八蛋哪?”鬼子还在“喔喔(我我)”地应答着,刚才还有些惊诧莫名的人这时听出了点门道,这一问一答也就半分钟,但满街的笑声却持续了个把分钟。
吃过这鬼子亏的摊主脸都吓白了,“你个小畜类,又开始哈瑟了?还要命不要?”赶紧扔下摊子溜到一边躲起来了。
鬼子果然发现端倪,他让翻译官打听大家笑的原因,没有谁敢说实情,就搪塞说小孩哈瑟恶作剧。
“又是哈瑟?这里人的都哈瑟!哈瑟的该死!”那鬼子已经懂得哈瑟的内涵,从腰中恶狠狠地拔出军刀,对着一家卖酒的幌子就是一刀,把挂幌子的木棍拦腰砍断,然后又策马来到卖炒牌的烤炉前,见摊主不在,就把笸箩里的炒牌和袋子里的面粉用刀一阵乱劈,跟在马后面的几个士兵一起过来把炒牌摊子砸了个稀巴烂。
满街的人都缩头逃散。
以后鬼子见人就没有好声气,到了前宫发现谁表情有异就质问,“你的哈瑟?”吓得不少人尿裤子,有的回答有破绽,被打的也不少。这前宫的生意也开始萧落,大家都恨大命,“都是这个小王八蛋哈瑟惹的祸,人家原本对人客客气气的,就是他把人惹毛了。”炒牌摊主再也不敢在那里做营生了,他领着一家老小找到大命二叔,哭着喊着要吃住在这里不走了,他们一家可让大命给害苦了。硬是从二叔那里讹了五块大洋。
那夜大命被二叔吊到梁头上狠狠地抽了半宿,最后二叔“扑通”跪在大命跟前,“你是我祖宗行啵?你也大了,你这哈瑟疯是没法治了。你走吧,二叔能做的也就这些了。你要不走,二叔就一根绳吊死在你跟前。”
大命在农忙时帮人打过短工,也到海边帮船主摇过橹拉过网,吃饱肚子不成问题,但他的哈瑟毛病怎么也改不了,收割小麦时镰刀时常把刚发芽的花生给削了半截,还会给东家的夜壶底部钻个眼;上船时老是说些哈瑟话,海边上船的人最忌讳的两个字就是“翻”和“礁”,怕翻船怕暗礁,因此,船帆就说成帷蓬,跟辣椒叫红酱,为的是避开那两个谐音字,可他每次吃饭总是喊“来点大椒(礁)”,升帷篷时就高喊大叫,“拉船帆(翻)喽!”吓得船工们直吐唾沫“呸呸呸”,干不了几天就叫人给赶走了。
他没事干时常常坐在二叔家南面的土堆上,看着二婶烧锅冒出的缕缕炊烟,眼泪会不自觉地流下来。奶奶的,都怪那几个小鬼子。
天开始热了,太阳升到一竿子高时,地上就开始冒出一缕缕的岚气,闷热潮湿挥之不去,连知了的叫声都让人心烦。靠近县城有一条流动着的沙汪河,水清洌洌地凉爽,河边都是沙子,一排老柳树遮天蔽日,是个洗澡冲凉的好地方。鬼子热急了就跑过来下河消暑,当地人就不敢来了。他们一般都是五六个人来,一个人站岗看着支在地上的大枪和衣物,其他人便脱得精光下河洗澡了。
这天晚上奇热,萤火虫都比平日亮。大命早早地爬到河边的一棵大柳树上,用枝条把自己挡住。天擦黑时鬼子来洗澡了,那个戴眼镜的鬼子也来了,他好像是轮到值班站岗了,只是解开衬衣上的纽扣,看着水里的同伴嘻嘻哈哈地畅游嬉戏。过了一袋烟的功夫,他好像热急了,就把上衣脱了,和水里的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开始脱裤子下河了。
几个鬼子在水里开心得大呼小叫,他们互相泼着水,不时用毛巾搓着身子,那个戴眼镜的开始还不时盯着岸上的衣服和枪支,过一会儿就高兴得忘了,伊哩哇啦地在水里尽情地打着狗刨扎着猛子。
大命在树上被蚊子咬得直咬牙,他在树上一动不敢动。看到鬼子专心洗澡,他就像猫一样哧溜滑到树下,他猫着腰把五个鬼子的衣服收拢到一起,用一根皮带捆起扎好,就趴在沙地上慢慢向远处爬,他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这要是让鬼子抓住,不死也得掉层皮。
他终于爬出鬼子的视线外,他跑到河的上游,在鬼子的衣服里塞了一块大石头,把这一包衣服“呼”地扔到河里,“日你奶奶的小鬼子,叫你光腚没有衣服穿!”然后又潜回鬼子洗澡的近处看热闹。
鬼子上岸后哇哇大叫,枪支弹药、钢盔鞋子一样不少,就是衣裤一件也不见了。虽然是夜晚,可回宪兵队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加上要经过县城一段闹市区,这精腚拉碴的可怎么行呢?
蚊子成团袭来,叮咬得他们在地上乱蹦,他们只好两脚穿鞋,头戴着钢盔,用洗澡的毛巾捂住私处,弓着腰鬼鬼祟祟地逃回兵营。
鬼子很生气,虽然武器没丢,人也毫发无损,但皇军的颜面威仪却在市井的街谈巷议中丢得不轻。谁干的呢?这显然不是抗日武装所为。到这里半年多了,虽然也有几个文人暗地里吆喝成立什么“民众动员委员会”和“抗日青年救国团”,但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行动。要真是八路或者国军,肯定要偷枪或者要用枪袭击水里手无寸铁的皇军的。
鬼子觉得有必要搞一次清剿行动,教训一下这些哈瑟的支那人,让他们有畏惧感。可拿谁开刀又弄不准,翻译官就来到前宫走访,旁敲侧击地打听谁会干这让皇军出丑的事。街上的人早就对大命恨之入骨,是他破坏了这里的平静,就异口同声地说肯定是那个吃煤核的哈瑟小孩干的。还有人提供了详细信息,说他是碱滩村的,出城向西南走不到五里路就是。
清晨的露水还很重,天蒙蒙亮的时候,十多个鬼子和三十多个皇协军就把村子的进出口给包围了。
碱滩村只有三百多口人,全都被赶到张氏祠堂前,大家揉着眼睛显得慌里慌张,相互打听要干什么,不知小鬼子唱得是哪出。
鬼子小队长拄着洋刀站在人群前,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干咳了两声,就让翻译官说,你们村有八路,必须交出来。大家面面相觑,村里就这几条腿,天天见面忙活计,村门都没出,怎成了八路?
保长颤巍巍地出来保证,全村人都在这,太君看哪个像八路,再说谁知道八路是干什么的。小队长一口咬定这里就有八路,他的哈瑟还偷走了皇军的军需。
下面就有人说那就是大命,这哈瑟鬼有些日子不见了,他可能是八路。
二叔就骂开了,“放你妈个狗臭屁!他也就是哈瑟一点,怎么成了八路?”
戴眼镜的鬼子就把二叔拖了出来,“哈瑟?哈瑟的哪里去了?”
二叔吓得腿直哆嗦,“早被俺赶走了,俺哪里知道。”
小队长就有了目标,他让手下把二叔捆了起来,非逼着二叔交出大命不可。二婶跑过来,求翻译官跟鬼子通融一下,他们这就去找,找到后立马送过去。
鬼子一脚把二婶踢倒,说她狡猾狡猾的,今天不交出大命,就把二叔和她一起带走。
事态就这么僵持着,底下有人骂那个多嘴多舌的人,两人就在下面扭打了起来。人们都围过去,有拉架的,有看热闹的,场面乱作一团。鬼子怕失控,对着天空就放了一排枪,有一个老头吓得瘫倒在地上,手脚一阵抽搐,不一会儿就断气了。他的儿孙们就一边嚎啕大哭,一边骂大命哈瑟害人也不得好死。
鬼子觉得无趣,就把二叔押回县城。不知怎的,第三天就派人回来通知,让保长带人去领人,下午领来的却是二叔的尸体。
二婶到处寻找大命去替换二叔,回家看到躺在堂屋里二叔的尸体愣了一会儿,一声没哭却大笑起来,“哈瑟好,哈瑟好,哈瑟他妈个大狗屌!”
二婶也疯了。
大命像个灾星,没有谁愿意搭理他,饿急了讨口饭吃都没人给,更别说雇用他干活打工了。
他只好去偷,夏秋还好,地里有瓜果,到了冬春两季,他就得进户入室了。
腊月年底的一个夜里,大命潜到二叔的老东家张三爷家里,卷走了一些衣物和干粮,还顺手把他珍爱的土造盒子枪给偷走了。
那枪是张三爷花十块大洋请海州的铁匠打造的,一次可以放一颗登膛火,张三爷视若珍宝,没事就拿出来用绸布蘸着豆油擦拭。他曾当着长工的面对着树上放了一枪,声音很响很脆,惊飞了一树的麻雀。
张三爷丢枪的事没敢张扬,这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弄不好给安上个资助八路的罪名。
自从有了枪,大命的日子就过得兴冲冲又惊慌慌,枪里只有一颗子弹,他不敢轻易动它。
他就学着三爷的样子,一有空闲就掏出来擦拭,明晃晃、沉甸甸的令他喜不自禁,有时也对着准星盯着一个设定目标,一瞄就是半天。
清明节快到了,大命想到二叔为了自己死的那么冤屈,就眼窝酸酸地难受,他得到二叔坟上添锨土尽尽孝心,就悻悻地前往县城买烧纸。
好长时间没敢来县城了,城墙的西南角不知什么时候建了一座炮楼,城门站岗的除了皇协军,还有两个小鬼子,进出的人看不顺眼还搜身翻行李,比从前严厉多了。
大命不敢进了,谁都认得他这个哈瑟客,自己惹的祸还没了结呢,还是别往枪口上撞,他也顾不得买纸上坟了,就心有余悸地退到城墙外的护城河边看杨柳飞絮。
晚春的暖阳烘烘地照着,大命感觉有些困乏,他依着干涸的护城河北坡,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是被一阵哨子声惊醒的。他抬头看时,炮楼上有两个鬼子在交接班,看样子是替换吃午饭的,再细看,新换岗的就是那个治着自己吃煤核的四眼鬼子。
城墙不高,在上面建个炮楼也就算是瞭望哨,四眼鬼子站在上面四下看了看,就坐在城墙垛口开始看书,头低下来看不见脸,只留下被帽子遮住的天灵盖。
躲在树荫下的大命很恨这个鬼子,但从未想过怎样报复他。他很想使劲骂他几句赶紧跑,但又怕他听不懂,这时他想到怀里揣着的那支土枪,就掏出来,假模假式地对着鬼子的帽子瞄准着。
太阳当头,光线有些炫目,他的眼睛开始流泪,他揉了揉眼,又选择了更好的位置继续瞄准。
“嘿,做啥的?”大命的身后有人喝问,他吓得魂飞魄散,手一紧张,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子弹射了出去,土枪也从他的手中蹦出来。他回过神来才发现是一个放羊的老头,再看城墙上,垛口的那个鬼子不见了。
就发现城门那边有人朝这跑,还有“巴勾、巴勾”的枪声,放羊的老头撒腿就跑,“有八路!就是那个哈瑟鬼!”大命茫然不知所措,也没头苍蝇一样向远处逃离。
当天下午鬼子就和皇协军把碱滩村团团包围住,逼着村民交出那个哈瑟八路,他把值班站岗的村社一郎给杀了。
大家吓得哆哆嗦嗦,赌咒发誓说没见过那个哈瑟鬼,要是见到了,要死尸要活人都行。
鬼子小队长脸色铁青,根本不听翻译官的解释,他用军刀指着疯疯癫癫的二婶,问他哈瑟的哪里去了。二婶继续唱道:“哈瑟好,哈瑟好,哈瑟你妈个大狗屌!”气得他拔出手枪把二婶给打死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几个慌失理智想朝外跑,被鬼子用歪把子机枪扫倒在地。
鬼子还放了火,烧毁了一百多间房子。
全村人都认为这不能怪鬼子,都是那个哈瑟鬼大命惹的祸,精腚戳马蜂,能戳不能撑,把罪都留给乡邻受。发誓一旦见到大命,无论如何也要抓住他送给日本人。
大命在潢源呆不下去了,他只好逃到外地,后来真的干八路了。但他的哈瑟性格不改,虽然也立过功,受过伤,还有一堆军功章,但到后来还是回乡当农民,村邻依旧叫他哈瑟,连个补助都没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