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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

2015-12-16刘涵之

法人 2015年4期
关键词:余秀华农事横店

◎ 文 刘涵之

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

◎ 文 刘涵之

余秀华

在余秀华的两部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和《摇摇晃晃的人间》出版之前,余秀华就在网络上爆红。人们关注她是因为她是一个患脑瘫症的农民诗人。女性诗人、农民身份、脑瘫症,这本来就能形成话题,供人们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阅读一两首余秀华的诗,再静下心来思考她的爆红,进而坚持读完她的一本诗集,并非是一件多么费心和挑战智力的事情——这一方面是因为她的诗歌大多数写得朴实、真挚,情感饱满;一方面则因为她不大炫耀技巧,语言文字总是围绕着农事劳作展开,新鲜又活泼。不过,要是仔细琢磨开去,如此阅读余秀华真能领会到她诗歌的质量,真会不随好奇心的驱使就能心悦诚服认同,她是凭借诗歌走红而非其他,恐怕一时还难说清楚。

她所珍惜的农事生活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作为诗人的余秀华其实已经意识到诗歌在沟通你与我过程中的暂时失效,在她看来一本诗集和“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生活知识无法比拟,诗歌不会让你体验到“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只有生活才让人明白个中的道理,这便是农民余秀华的经验之谈。

这样说来,阅读余秀华原本是阅读诗人余秀华、农民余秀华,她的诗歌原本就是她两种身份的统一体。在《南风吹过横店》,她这样近距离观察她厮守长伴的横店村:“这几天,南风很大。万物竞折腰/你看见秧苗矮下去,白杨矮下去,茅草矮下去/炊烟也矮了,屋脊没有矮,有飘摇之感,一艘船空着/鱼虾进进出出。哦,谁嗅到了此刻的横店村/溢出的腥味/有时候,我盘坐在星光灰暗的地方,不在意/身上的衣裳/一个村子没有那么容易倾塌,一个村民没有那么容易/交出泪水……”显然,是长期的农事劳作和农村生活造就了余秀华的诗性智慧,生活经验告诉她那些尘归尘、土归土一类的生灵正是最具有韧度的东西,他们软弱,往往孤独无援,他们可能容易低下头,匍匐身躯前行,却不“容易倾塌”“不容易交出泪水”。

余秀华的诗从凡俗生活之中拈出这股不示弱的力量,她本能地“嗅”出他们蛊惑人心的内里,并加以礼赞。她的倔强和她的敏感在礼赞的同时得到彰显。在《2014》《再见,2014》《一直走》《张春兰》《低矮》这些诗篇里,她毫不遮掩自己对不示弱力量的倾心,她有着自己独到的坚持,甚至会为自我的坚持自我感动,“谢谢那些深深伤害我的人们/也谢谢我自己:为每

一次遇见不变的纯真”。

她也写自己和横店的纠结:“横店!一直躺在我词语的低凹处,以水,以月光/以土/爱与背叛纠缠一辈子,我允许自己偷盗/出逃。再泪痕满面地回来/我把自己的残疾掩埋,挖出,再供奉于祠庙/或路中央/接受鞭打,碾压”。对近四十年没有走出横店的余秀华来说,横店就是自己的生命,它无涉高贵和卑贱,仅仅是一种刚好合适的事物,或者一种刚好合适的忧伤,它可能血淋林地遭受打击,又可能悄无声息撤退,就仿佛“一颗桃树开花,凋零,结果/一片庄稼生长,开花,结果,收割”,一劫一世自有安排。

因此,她会这样总结她所珍惜的农事生活:“作为一个农人,我羞于用笔墨说出对一颗麦子的情怀/我只能把它放在嘴里/咀嚼从秋到夏的过程/慢慢咽下去,填满我在尘世的忧戚/以此心安理得地构建对一颗麦子的/反包围”。

把诗歌写作视为“以暴制暴,以恶制恶”的抵抗

我们这个时代,无论诗人还是读者多少患上感觉麻木、无病呻吟的毛病。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趣味一旦固化,一首好诗和一首不坏的诗就不再有差别,一首好诗的切肤之痛和一首不坏的诗的涂鸦不再高低分明。对此,余秀华有自己的诊断和宣言,“我不想投机取巧地生活,写诗/它们踩在我身上,总是让我疼,气喘吁吁”。

正是基于对“不想投机取巧地生活”的确证和体认,余秀华把诗歌写作视为“以暴制暴,以恶制恶”的抵抗,她拒绝同情、怜悯,也无能、怜悯,她说:“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我的兔子/相信它们的白/相信它们没有悲伤的死亡/做不做诗人我都得吃饭,睡觉/被欺负就会叫/我不得不相信:哪怕做一个泼妇/也比那些虚伪的人强”。

表面上看,余秀华的写作是一种实用主义法则影响下的诗歌行为,她要“构建对一颗麦子的反包围”,她所有的努力都源自一个脑瘫患者的自我保护。但是这样的诗歌行为不特别指向对自我保护的辩护之时,她的视野又开阔起来,她甚至没有拘泥于“泼妇骂街”式的形式,反而竭尽所能地用笔刺痛生活、刺痛自己,“我怀疑我在这个世界作恶多端/对开过的花朵恶语相向。我怀疑我钟情于黑夜/轻视了清晨”。与之相反相成的是,她立足于横店,又“始终相信,一个地域的开阔与一个人的心有莫大的关系”,相信“一根稻子就能够打开关于田野所有的想象”。

不唯“某一个地域”,不唯“田野所有的想象”,当她的诗思穿越在刹那与永恒的中间地带,她会发出另一番慨叹:“我身体里的火车,油漆已经斑驳/它不慌不忙,允许醉鬼,乞丐,卖艺的,或什么领袖/上上下下/我身体里的火车从来不会错轨/所以允许大雪,风暴,泥石流,和荒谬”。她还会“持酒敬奉困难,和一个人的往昔”,以可能优雅的节奏和姿态畅想不失合理的选择,一份任何正常人都会从容对待的选择:“保持语速,一颗果实挤在一堆果实里/怀揣小小星辰/风慢下来的时候,时光也慢下来/我有足够的时间在万事万物里停留/去触摸/它的冰肌玉骨”。

她传递真正的“伤心”和“担心”

根据自己率真而细腻的情感,直觉而深刻的艺术观察力,余秀华从自己及她的周围,从自己的生活及她生活的周围捕捉了许多尖锐的细节,它令人忧伤、疼痛,大多数时候有欲罢不能之感,尤其是当它作为普遍性的问题被提出每个人竟无法回避之时。诚然,这个时候的余秀华不是有意暴露自己伤口博得同情,毋宁说她是在追求自我反讽的艺术效果的过程中,以相当克制的方式揭示出卑微生命的价值和她渴望的尊严,一份任何正常人都渴望的尊严。它事关诗人如何与内心的商略,也事关丰富生活经验的特殊累积。

这种诗绪在《下午,摔了一跤》便可清楚见出:“提竹篮过田沟的时候,我摔了下去/一篮草也摔了下去/当然,一把镰刀也摔下去了/鞋子挂在了荆棘上,挂在荆棘上的/还有一条白丝巾/轻便好携带的白丝巾,我总预备着弄伤了手/好包扎/但十年过去,它还那么白/赠我白丝巾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我摔在田沟里的时候想起了这些,睁开眼睛/云白得浩浩荡荡/散落一地的草绿得浩浩荡荡”。诗歌语言的轻盈和它所承载主题的沉重紧密结合,但在此又构成了张力:语言愈是轻盈,它引发的话题愈是沉重,直到给人带来锥心之痛。

余秀华解释自己为何写作时,这样肯定自己的行为:“我从来不想诗歌应该写什么、怎么写。当我为个人的生活着急的时候,我不会关心国家,关心人类。当我某个时候写到这些内容的时候(指微信上的流行诗集),那一定是它们触动了、温暖了我,或者让我真正伤心了、担心了。”余秀华对自己的诗歌行为和选择有着清醒的判断,这也许意外地保证了诗歌的质量,也保证了诗歌的纯粹。

当她说她为个人的生活着急并且触动了自己,温暖了自己才有形诸笔端的诗歌,她的诗歌传递的就是自己真正的“伤心”和自己真正的“担心”,她是在为自己内心的生活任性,用她自己的话说可能是“生活的细节在远方回光照我”,也可能是“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内蕴复杂而矛盾的情思,因而让人备感真实。这情形真像150年前足不出户的艾米莉·迪金森只为内心写作一样具体。

(刘函之,湖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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