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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联四题

2015-12-16章毅

短篇小说 2015年1期
关键词:花枝文联粽子

◎章毅

文联四题

◎章毅

章毅,一九六八年生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曾为体制内记者。下海七年,诸多不适。复谋职于香港阳光卫视,任纪录片编导;现为央视微电影旅游频道执行总监。

县城极小,叫泗海镇,镇里就一条大街,叫人民路,路旁一座大院,人称县府大院。入内,须得进门,门面贴了叫“将军红”的大理石。进得门来,一座大楼,楼高六层,马赛克贴面。再绕过,又见得一方小巧院落,零零落落十余间老房子,每扇门上都钉了块木牌,白底黑字地写了老干部办公室、县志办、地名办等等。有一些牌子,识字的都读得出来,却不知是何机构。文联就杂处其间。

文联有八支队伍、几百人马。队伍是有脑子的队伍,文学、美术、书法、摄影、音舞、戏剧和民文等,人员却杂,有工农兵学商,也有玩杂耍卖膏药坐牢子挑牙虫看手相测吉凶的,不一而足。领头的四位,三位是国家正式行政干部,一位是临时工,都在这大院里的文联上班谋生。这四位的人名一摆,便是小城人尽皆知的“三叶一花”。

以上都是些闲话。

叶笠生

笠生画得一手好画。画人物。

小城的人都知道笠生画得好,却都没见过笠生是如何画的。

笠生画画有个毛病,先喝酒,喝也只喝本地产的一种糟烧,五十度的样子,喝得七八分醉的时节,猛地起来,急忙入屋,屋封得严实,然后脱得精赤条条,急忙忙铺纸、研墨、调色,一气挥成。出来时,依旧衣冠楚楚,将画一展,眉眼、毛发无不传神。

笠生的画卖得好价钱。

就有好多人让自己的孩子跟笠生学画。学画是假,要认笠生为干爸是真。笠生没有老婆,自然也没有孩子。

每到笠生生日,干儿子、干女儿能坐一桌。

笠生有一幅画,从不示人,画的是一现代女子,在一湾春水里嬉水。

这女子原在城里,现居美国。

笠生和这女子好上是在城郊的水库里。那次笠生来水库钓鱼,就见到这女子着了泳装,露一团白肉在水里。

小城从没有着泳装的女子,当下就让笠生呆了。待得女子上岸,笠生已有了好几幅速写。

那女子不知怎的就走上来,看了,说:“咦!你也能画画?”

笠生便有几分得意,说:“怎的?”

女子说:“我只见你画的都是些眉毛倒立、手握铁拳、胳膊倒比大腿还粗的女工农兵。”一句话,说得笠生不免羞惭。

笠生说:“有什么办法?我是照着牛腿画人臂。”

那女子噗哧一笑。

再后来,女子便时常来找笠生。女子来了,笠生便喝酒,喝了酒,便急忙忙冲入画室,照例脱得精赤条条,作画。

出来时,便将画一展,却是或貂婵拜月、或西施綄纱、或昭君出塞、或贵妃出浴、或公孙大娘舞剑图……一个个柳眉、杏目、削肩、细腰,端的是闭月羞花。

女子便端了画来赏。赏完,两人便点火烧貂婵、烧西施、烧昭君、烧贵妃、烧公孙大娘……烧了,女子叹一口气,笠生也叹一口气。

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笠生才知道那女子是随了省城的父亲下放来的。

正好得难舍难分,省城办纪念领袖横渡长江几周年的展览,就调了笠生去画领袖像。笠生走时,县里还特地给备了三坛糟烧带上。

展览很成功,笠生画得也成功,还与来看展览的旗手合了影。

归来后,笠生青云直上,当上了县革委会政工组的组长。

这当口,组织找笠生谈话,要笠生断了和女子的交往。

笠生说:“那我就不当组长了。”

但女子却再不来找笠生了。

一日,笠生看毕电影。出来时,天下大雨。笠生正避雨,看见那女子和一老者,一人一把伞出来,笠生忍不住喊了她一声。那女子回头,迟疑了一下,和老者耳语几句,就见她走了过来,将伞给了笠生,却不说话,飞跑至老者身边,两人并一把伞走了。

归家,笠生收了伞,等那女子来取,女子却仍然不来。

过不久,旗手倒台,笠生也跟着倒台。先进学习班,再隔离审查,再车轮大战,连着几昼夜。这段时间,很多人自杀。或跳楼、或上吊、或撞墙,搞得笠生上厕所也有人跟着。笠生说:“我不会走那条道。”

笠生想:出去了,我和那女子好,谁还拦我?

但出来时,那女子却和父亲回了省城。无人知道他们在何处。

再接着,笠生就去劳改,劳改回来,先教书,再进文化馆,文联成立时,就进了文联。

一晃十余年,那女子却音信全无。笠生依然独自一人,常常喝了酒,入画室,赤条条的,画了各种各样的人物,却总觉少了神韵。

一日,笠生忽然接了个电话,是那女子打来的,女子请笠生去省城,给她画几幅画。

笠生握话筒的手一个劲地抖。

第二天,笠生上了省城,带了一坛糟烧,也带了那把伞。

女子在车站接了笠生出来,打了的,却不往女子家里开,径给笠生送至宾馆。

虽十余年不见,笠生却见那少妇依旧当年模样,只是略施了粉黛。

女子说:“我先生在美国,现在我也要出去了,在办绿卡,人家那儿不兴送钱,兴送画。”

笠生先是一呆,接着便觉胸口堵得慌,想喝酒。笠生说:“你先回去,三天后你来取画。”

这三日,笠生酒喝得昏天黑地,画也画得昏天黑地,精赤条条的,身上也涂满了丹青。画了貂婵、西施、昭君、贵妃……还有一幅,一位女子,一湾春水,着了泳装嬉水。正画得猛,笠生一咳,竟咳出一口血来,笠生挥了羊毫,蘸了那血,在画上画出几点桃花,水墨中乍现几点冷艳。

宾馆是高级宾馆,门口挂一块“请勿打扰”的牌子,无人敢进。

女子依时而来,进房,见得墙上、地上、桌上、床上,铺满画作,笠生五颜六色,躺在画中。

女子眼圈一红,掉下几滴珠泪,沉默良久,说:“我承担不起了。”

出门时,笠生送行,女子没拿那幅嬉水图。

门外已经下雨,笠生忙折回房间,取了那伞,递与女子说:“这伞,我一直等你来取,后来就没机会了。”

女子看看伞,一头冲进雨中。

归来时,房间里电话铃声大作,笠生忙箭步上前,一听,却是一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先生,要服务么?”

笠生一愣,接着便说:“你来!”

回到县城,笠生似变了一个人,终日极少言语,干儿子、干女儿又添了几位。

逾年余,忽然派出所把笠生叫了去,罚款两千。

原来笠生和一××女在省城出了事。

当时,笠生对那女子说:“我是画画的笠生。”那女子听了笠生的名儿,却并无如雷贯耳的感觉,只是说:“你们画画的有钱哩。”

笠生说:“钱算什么东西,我的一幅西施浣纱,卖三千元!”

那女子被抓住时,笠生的名儿她倒也不记得,只记得有位嫖客是画画的,一幅西施浣纱值三千元,却还是个童男子,她给开的荤。

上头一查,一幅西施浣纱能卖三千元的画家,省里除了笠生,还能有谁?

笠生从此不再提画,也不再画画。

笠生的画价至此猛涨。

叶宗盛

宗盛搞小说,出身书香门第。其祖父为清末最后一茬翰林,只是做了三二年,大清便倒台,这位遗老偏又随了张勋的“辫子军”,以孱弱之躯要光复朝廷,弄得一家老少没福享不说,倒随了这位光宗耀祖的先祖颠沛流离,直至无望,才迁回小城,日日拖了花白辫子,去大户人家纵论诗文,写写对子,也不过是为了换得一碗米酒。

遗老死时,也依然拖了辫子而去,这一根辫子拖得宗盛一家够戗,二十余年不得与贫下中农平起平坐。

好在遗老尚留下一堆古籍,让宗盛受益匪浅。宗盛熟读诸子经集,一部《资治通鉴》,口若悬河,讲到现在,回回有新花招,从不迭样。

宗盛的小说,便也来得厚重。

有文学青年要拜宗盛为师,恭恭敬敬递上稿子,宗盛却不看,先写下一段古文,也不着标点,让来人断句,来人往往蹙眉额首,断不开来,过几日,来人必接一信,拆开一看,必是自己的稿子,宗盛不着一字,来人便也有自知之明,不再相烦。

宗盛说:“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这些花样,我们老祖宗都玩过,不信?就一部红楼,你去翻翻!”

宗盛的妻子在中学里教书,人极好,讲一口好听的嘉兴话。宗盛写小说时,埋头不出,妻子便餐餐裹了粽子。粽子里有核桃、乌枣、腊肉、蛋黄。小巧耐看,且又耐吃。

宗盛评价妻子时,便说:“温良恭俭让,五德皆备。”

宗盛好论时事,且是政协常委。每次开会,宗盛总是上下古今五千年,借古鉴今,就如何发展本县经济,常有宏观大论,一矢中的。的是中了,却常因县里财政捉襟见肘,且某些设想并不是小小县令能决定的,提案上去,往往签上“此提案极有价值,请某某部门研处。”宗盛便雄心勃勃地静等,为自己的宏伟设想夜不能寐,却没有一次行得起来。

宗盛却不气馁,照提不误。

眼下文人的日子多过得艰难,宗盛也不例外,身处文联,有多少油水?两个儿子均已大了,眼看就要娶媳妇抱孙子,一家四口,却仍是挤在一间斗室。妻子常说:“我们也该做些什么生意才是。”接着便提起某某人卖茶叶蛋一晚上能赚多少钱,某某人晚上开大排档又赚了多少钱,说自己裹得一手正宗的嘉兴粽子,何妨也摆到街上去试试。

宗盛倒不清高,他说:“为商不耻,只要不奸。”却反对妻子卖粽子。宗盛一腔雄才大略,做生意也是如此。

果然时常有文学圈里的人来找宗盛,商议合伙做生意的事,这生意往往大得令人瞠目结舌,本钱极少,一旦做成,赚得少则几十万,大则上百万,且往往唾手可得。宗盛便很激动,时常与来人一起,运筹帷幄,商议至夜晚十一、二点。

却从没有做成的时节。

时间久了,妻子不见有钱进来,且往往夜深时分还要打扫满地烟蒂,几杯残茶,不免有了些怨言。

宗盛却说:“这就好比挖茯苓,空几回并不可怕,又没投入本钱,只要一个坑逮着,不就行了?”

妻子说:“你当茯苓是人人可挖的?”

宗盛便不再言,觉得妇道之见,难免鼠目。他想:搞文学的天资自比旁人要高,什么事情做不成?

机会果然来了。

乡下某山发现银铜矿,品位极高,有省五矿勘测大队测定结果,只是蕴藏量不大,不值得人家大工程队来开采,很可惜地放弃了。

有文学青年兴冲冲地走来,且手持省里的测定书,来找宗盛,说是已与村里讲定,承包此山,每吨矿石只要交给村里十八元钱即可,运到外地竟可卖三百二十元一吨。

宗盛立时激动不已,翻开县志,果然有记载,说民国十六年,有南洋巨商准备投资开采,奈何运输开矿机械的船只在海上遭海盗劫掠,只得作罢。宗盛再细读测定文书,记载的数据一一分明,果然与来人所说无二。有史可查,又有现代科学鉴定结果为据,还能有假?没几日,宗盛便七拼八凑借来三万元,与来人合股开矿,并与村里签了合同。

没料想,几个月过去,第一车矿石出来,运到矿厂,一测,却品位极低,即便不计运费,以十八元一吨卖给矿厂,人家也不愿收。虽然炼得出银铜,却连成本也收不回,整个一山废石!

宗盛呆了,连运几个矿厂,皆是如此。

宗盛忽然觉得自己像这矿石。

背了三万元债,宗盛便无心再写小说。

妻子却仍是极好,也不多言。

这时,县城的小吃兴起粽子热,一色儿挂着黄色小旗,上书“正宗嘉兴五芳斋粽子”。一元钱一只,生意极是红火。

妻子对宗盛说:“我们去卖粽子,好哦?”言语极轻,犹犹豫豫地望着宗盛。

宗盛却极爽快,说:“行!”

妻子便采购原料。

宗盛说:“古时有卖药老人,卖的药几十年一个价,从不让人还价,有人讨价,他便不卖。但药却是真药,从不曾有假,所以虽然言无二价,生意却始终红火。《镜花缘》里又有一君子国,君子国里,卖的人总是嫌自己的东西不好,又卖这么高的价钱,请买方担待;买的人总是说卖的东西好,又卖这么低的价格,实在无法承受,我们不是君子国,但虽是小本生意,一要货真,二要言无二价。”

妻子本是中学教师,也极看重品行,说:“这个自然。”

妻子裹粽子时,宗盛便在一旁督工,果然核桃、乌枣、腊肉、蛋黄一样不少,且工艺也只只讲究,该方的方,该尖的尖,裹得也严严实实,不松不垮。

宗盛便放心了,每到夜晚,妻在家裹粽,他便在街上摆一竹椅,置一煤炉,炉上安一钢精锅,一锅粽子热气腾腾,宗盛也不挂“正宗”的黄旗,人家一元一只,他卖九毛一只,买主走过,见了这粽子的形状,便和别处不一样,买来一尝,交口称赞,一传十,十传百,生意竟极为红火,一晚上能卖几百只。

宗盛的生意红火了,旁的卖主却恼了,几天下来,门庭日见冷落,又碍了宗盛是县里的大文豪,不好直说,便凑在一起议了几议,准备改日去和宗盛说说,让他的粽子也依然卖一元一只,不然,同行拆同行的台,怎么能行?

正要去说,却不见宗盛的摊子再摆出来。欣喜之余,不觉纳闷。

原来一星期下来,宗盛和妻子一结账,却发觉自己的粽子每只要亏一毛钱。

妻子说加价,卖一元一毛钱一只,好货不怕贵。宗盛却说:“言无二价我不卖。”

妻子又说:“那价不变,料理减几成。”宗盛却更是不肯:“这样岂不欺了后买的客?我不卖。”

妻恼了,说:“你以为君子国里做得成买卖?那里的卖主还是买主,我看都得饿死。”

却也无法,宗盛坚持不卖,这生意便无法做,她又裹粽子又卖粽子,哪里腾得开身。

后来,倒是合伙开矿山的文学青年和宗盛妻子一道,将粽子生意又做了起来,且再不去街上摆摊,租了个店面。料里减了,价格却不要说言无二价,一年里都有了四价,都是往高里涨,生意却依然红火。

妻的手艺原来就好,再有一口好听的嘉兴话,那粽子还怕不是正宗的嘉兴粽子?

初始,宗盛也时时去店堂走走,忍不住要看看料理,说说言无二价和君子国的买卖,妻和文学青年却自是不理,一年下来,非但将债还了,还略有结余。

宗盛便不再往店里走,又写起了小说,写作时,妻仍然餐餐另做了粽子给他端来,核桃、乌枣、腊肉、蛋黄,依旧一样不少,宗盛吃起来,却总觉得少了些许风味。

不知怎的,宗盛的小说竟难发起来,写时,眼前总拂不去那位翰林先祖,拖了辫子纵论诗文,以换一碗米酒。

叶锦文

锦文已届花甲,却仍是文联里的临时工。

文联的诸多趣事,均与锦文有关,锦文见了人,打招呼,有官的必带了官名,无官的,名后必带了同志,从不含糊。比如宗盛和笠生都是文联的副主席,且都姓叶,喊叶副主席便易引起误会,但锦文自有办法,笠生先进的文联,便喊笠生为叶先主席,喊宗盛为叶后主席。而花枝展为文联办事员,则喊小花同志。这么一喊,被喊的人往往刹时便严肃起来,似乎同志便得有同志的样子。有一回开笔会,地区群艺馆来了搞戏剧的小周,小周非官,和一同开会的文学青年们玩得便也野,吃了饭,大家嘻嘻哈哈从餐厅走出,锦文却上去,将本县的人突然一拦,说:“请地区来的周领导先走。”一句话,竟搞得小周不敢移动半步。

锦文搞的是民间文学,时常写些民间故事、民间歌谣,比如县里开展社教,他就写“社教红旗进山村,男女老少喜开怀……”县里的小说家、诗人,往往都很气盛,走路也是翘了头的,锦文在他们眼里,本已属不入流列,又见锦文这副谦卑模样,就更看不上,便时时拿他开涮,编一些锦文的笑话给笔会增添色彩,锦文却不恼,依然给他们敬烟。

锦文敬烟也有个规矩。一个兜里装牡丹,一个兜里装大丽花。逢有官的人,则递牡丹,逢乡里乡亲的,则递大丽花。却也怪,从不见有掏错兜的时候。但锦文对文联的人,即便是下面来的会员,却也一律敬的是牡丹。

锦文做临时工是因为锦文是农民,但锦文却是五十年代毕业的老牌大学生,据说大学时便出过长篇。

这一点,倒是县里的小说家、诗人们不曾料及的,锦文也不与人说,只有宗盛知道。

锦文的老婆死了,有一个女儿,二十多岁,也是农民,在印刷厂里做临时工,却中了铅毒,只得回家。

锦文人迂,但从不与人争,每天总是第一个到办公室。提水、扫地、夹报纸,几年下来,天天如此。有时锦文病了,办公室里就没有水喝,也显得乱。所以宗盛、笠生,还有花枝展,都和锦文处得不错,他们也毕竟有些资历,不像刚出炉的作家、诗人,唯恐他人不知,做出一副气盛的样子。

但这一回,笠生却和锦文干了起来。缘起是县里评十大拔尖人才,给宣传口划了一个名额,部里便将这名额给了文联,评上了,家属、子女可以农转非,同时还可上调二级工资。

倒不是笠生要和锦文争,说成绩,文联非笠生莫属。但笠生上回在省城出了事,早已将功名情爱看得淡了,连画也不画了,还要这县里的拔尖帽子?他早和宗盛合计了,把这一名额给锦文,让他也可把这临时转了,也算是文联给锦文办的一件好事,只是尚未给锦文提起。

但那一回,笠生正在部里和部长闲谈,却见探头探脑地进来了锦文,抱着一大摞资料,见笠生坐着,正欲缩回去,却被部长喊住了,部长说:“锦文,进来坐。”

锦文就进来了,嗫嚅了半天,方从兜里掏出烟来,却不是牡丹,换了茶花,喊了一声某部长和叶先主席,给一人敬了一支。敬毕,抽出一摞复印资料,给了部长,说:“拙作,请部长指教。”

部长当下就蹙了眉头。笠生一瞧,却都是锦文发的民间故事、民间歌谣,当下便也蹙了眉头。

锦文讪讪而去,部长说:“这锦文,这几天给这六层楼里的每个科室都送了一份。”

部长又说:“笠生,大度一些,你的画还是要画的嘛。”

当下笠生便有些恼,在部长的意识里,似乎他笠生与锦文在争这拔尖。

笠生再出来时,见得锦文着一皱巴巴西服,脚底下却偏又不伦不类地套双回力球鞋,每个办公室都探头探脑地探将过去,猛一看,整个人也似乎是西服下的那双球鞋了。

归来时,笠生对宗盛说:“这拔尖我倒要争一争。”

锦文回来时,笠生将那捏着茶花正递过来的手一挡,说:“锦文,这次选拔尖,我和你都是候选人,最后是谁,由县里定。”

锦文刹时红了脸。

第二天,锦文却未来上班,再连着几天,仍是不来。

笠生便想:怎了?

宗盛和花枝展看笠生时,眼神里便有了些异样。

正疑着,却见锦文中了铅毒的女儿跑了来,哭哭啼啼,说:“我爸病了,是肝癌,晚期。”

刹时一片肃静。

去医院看锦文时,却见锦文全身腊黄,几天不见,已是皮包骨头,单薄衣衫裹一副单薄骨架。见了来人,还能坐起,从兜里掏出烟来,也仍不含糊,还是牡丹。叶先主席、叶后主席、小花同志,仍是一个个的官职、同志,叫得分明。

一干人便觉得鼻腔有些酸。女同志心软,花枝展早已噙了两眶泪水,忙背转身去,捏了一方手帕擦。

笠生想说说选拔尖的事,却不知怎么说。

晚上,宗盛来笠生家,说了锦文的事。

锦文念大学时,便写得一手好文章,毕业,分至作协,正踌躇满志,不料刮起右派旋风,作协负责人爱才心切,有心要保护锦文,出主意让锦文打一报告,主动要求回乡务农,以免划为右派,锦文便依言而行,在山乡老家务农二十年,却不再写小说,闲时,便搜集些民间故事。右派平反,锦文也要求平反,作协一查,锦文并无右派帽子,何来平反之说?又有恻隐之心,让锦文帮忙在刊物编稿,有机会再转正,不料,清污时,锦文编的一篇小说出了问题,也不知怎么回事,锦文竟主动替刊物、作者背了全部责任,又回到县城。无奈,在县文联做了临时工。

笠生只知锦文的临时工是省里的一个老作家介绍的,却并不知道这等背景,更不曾料想如此谦卑的锦文竟会与右派、清污联连一起,立时呆了。

当晚便去了医院。

和锦文说起,锦文却说:“当初我逃了右派,现在看来是屈,在当初却仍是好事。戴了帽子,我被整死,今日也仍然无缘享受平反也未可知。”

笠生连连感叹,忙说:“这次拔尖,我们早就定下就报你一人。”

锦文也不推辞,说:“论成绩,我不及你,我是为女儿的农转非着想。女儿中了铅毒,当初不排字就好了。”

笠生顿觉被人热辣辣抽了一鞭,脸烫得不行。

两个月后,拔尖评了出来,却不是锦文,也不是笠生,宣传口的名额给了一企业家。上头说:“锦文的成绩拿不出去,而评了笠生,影响不好。”

但笠生细看那企业家材料,除了产值利润,却并不见得有何成果。后来还是评委里透的消息:外县想把这企业家和企业挖去,其它待遇不必说,还答应一过去,马上给企业家全家老少都农转非。县里慌了,当前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怎能让企业跑了,赶忙把这一名额给了企业家。

好在此时锦文已人事不省。

没几天,锦文便死了。

锦文死了,因为是临时工,一笔医疗费却无法报销,医院天天派人来文联催款。

锦文生前未被人喊过同志,灵堂里的花圈却写满了“锦文同志”,下面连着的,都是些不朽、千古的字眼。

笠生在出灵的前晚,又喝了糟烧,然后脱得精赤条条的,急急冲入画室,铺一丈二宣纸,手提斗笔,却不画画,疾书一条幅,送到灵堂,展开一看,众皆愕然。上书: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花枝展

花枝展就是文联“三叶一花”里的一花。

花枝展原是剧团小旦,得过省里新花奖。花枝展是艺名,真名叫陈美丽。

陈美丽孩子都念高中了,却还是很美丽,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像一朵花。虽然早不做戏,大伙却都觉得还叫花枝展合适。所以,见了她,或喊花枝展,或喊花老师,真名倒不大有人晓得。

花枝展的小旦唱得好,做得也好。剧团是越剧团,花枝展唱的是王文娟王派,一开口,一道白,清娇柔婉皆备。移步、水袖处处都见功夫,是剧团最叫得响的角。所以花枝展尽管三十多岁了,团里还舍不得让她下,若不是花枝展的丈夫开口,花枝展就恐怕到现在还是唱戏。

花枝展的丈夫是县府办的主任。街谈巷议,总有人说这主任是靠花枝展唱上去的。这情况倒也属实,但议论者的眉眼口气里,往往还透了另一层意思,这却断不准。

原来前任县长是个戏迷,四十刚出头,人也长得英俊,也爱唱几段十八相送或宝玉哭灵,学的是徐玉兰徐派,高亢激昂。一回看戏,听了花枝展唱得清娇柔婉,一口纯正的王派,便击节称赞,上台合影时,就拉了花枝展坐在身旁,之后便时常到剧团走走,一来二去的和花枝展的丈夫也熟了,花枝展丈夫那时还在县广播站做小编辑,县长就把他调过去当秘书,再科长,再副主任、再主任,上得很快。剧团因为县长爱看花枝展的戏,得益不少,加上花枝展又得了省里的新花奖,所以排新戏、搞会演或参加戏剧节什么的,一个报告呈上去,钱总是拨下来,而且不打折扣。

剧团不让花枝展走,多少也有点这方面的意思。

花枝展其实也不愿离开剧团,丈夫让她去文联,她倒不愿,文联是什么地方,养些闲文人罢了。

丈夫也有丈夫的难处,风言风语他也时时听得一二,却又不好辩解,即便是捕风捉影,只能装不知道。再则,主任的老婆怎么能在剧团唱戏?越剧又大多是“千金小姐后花园私订终身,落难公子伤别离题名金榜。”而花枝展的丈夫进了机关,是个连衣着也极检点的人,花枝展给买的茄克、牛仔,一律不穿,颜色要素,式样要旧,仿佛这样才像主任。

爱听戏的县长一走,花枝展的丈夫就思谋如何给花枝展换个单位,排来排去,便排上了文联,文联的“三叶”,都是老头,大可放心。再则,文联也都是些不大能用得着的文人,社会交际面不广,自然也就少了抛头露面的机会。

但花枝展不愿,于是她丈夫就使了一招。

有一回排练,花枝展突然捏着张字条,哭哭啼啼地跑了来,叫大家赶快去找人,大伙儿一惊,忙拿了字条来看,却是花枝展丈夫写的,说自己走了,请花枝展今后照看好孩子云云。做戏的本来就惊惊乍乍,当下就炸成一团,赶忙分头找人,兜了一圈,却发觉那男人好好地坐在办公室里,抽烟。

没多久,花枝展就到了文联。

宗盛和笠生也都知道县府办主任的忌讳。他们没事,但文联下边都是些文艺人,风流事也多,所以有时办笔会什么的,也不大让花枝展参加,只有锦文时时拿了自己新发的民间故事,请小花同志指教。大家也都知道锦文就是这么个人,根本不当回事。

花枝展一走,县越剧团就每况愈下了。

越剧本已是昨日黄花,来看的也都是些老辈人,现在走了花枝展,一些老辈人到门口一转,见不是花枝展的戏,回头就走。作为剧院,请些歌舞团,唱唱摇滚、跳跳霹雳,十元、十五元的票,不愁没人买;请越剧团,只能卖一二元一张票,定高了,老辈人大多心疼几个钱,情愿不看,所以剧院也就不大愿接。

原先花枝展在时,这境况还能应付,因为有爱看戏的县长,有县里财政担着。现在的县长不爱看戏,思想也解放,爱上舞厅跳舞,报告上去,常常没回声,花枝展再一走,无异于雪上加霜,剧团由赚钱到不赔本再到竟成了文化系统的包袱。一年里,只能零零落落地到一些村头去为修谱、立宗祠什么的唱唱戏。

正好省里新下来精神,说是不必要每个县都有越剧团,保住几个重点的,其余都砍掉,以适应新形势。

县越剧团当然在砍之列,文化系统也正好借此卸个包袱。

剧团于是举行告别演出。演三天,不要钱。

气氛颇有些悲壮。

团长找到文联,请花枝展出台挂牌。

花枝展一口允了。

归到家里,花枝展正思虑如何与丈夫说,却不料丈夫喊她晚上一同去跳舞。花枝展一愣,说:“你什么时候学的跳舞。”

丈夫说:“县长爱跳舞,现在县里除了县长,九大常委、八位副县长,两办主任,再有好多局长,哪一个不跳舞。县长特地让我晚上带你去跳。”

花枝展蓦然有一股悲怆涌上心来,强将眼泪忍了回去,想起义演的事,沉了一沉,还是去了。

舞厅叫银河娱乐村,花枝展一进去,先自呆了,灯朦胧,人朦胧,疑是银河落九天,竟不知是天上人间了。而且县长、常委、主任、局长们的舞也的确跳得好,三步、四步、的士高,没有一样不精,甚至竟能让慢四跳成两步,将身儿款款摆来,果然能让看的人都将骨头酥了去,而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每位十元一张的门票,十元一听的饮料,一律记账报销。

端的是“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花枝展便有些明白:这剧团怎能不成为包袱!

当下,花枝展就归了家。

花枝展也不与丈夫提义演的事,将自己的牌子一挂,立时满城轰动。

主任丈夫却恼了,花枝展只是不管。

花枝展说:“你跳你的舞,我做我的戏。”

义演第一天,剧场里有坐着、有站着、有蹲着,竟挤得水泄不通。

花枝展妆也化得讲究。开场前,布景、道具、灯光一一地查过;演员的头饰、束腰、绑腿一一地验过。

一登台,见底下黑压压一片,花枝展不觉有泪要涌,忙忍了回去。

却不料竟砸了台。

毕竟年岁不饶人,毕竟已多年不曾唱戏,移步,也已走得不稳;水袖,也已甩得不飘;原本清娇柔婉的王派唱腔,竟带了一丝喑哑。

十八相送英台的唱段,本该俏皮,竟然唱得悲戚。

当下,人群便散了大半。

第二天,仅有几百人。

第三天,花枝展以《葬花》压轴。

铃响,曲起,幕开。

“花开花谢飞满天……”一腔悲声中花枝展肩荷花锄,自台侧款款而出。那移步,竟出奇地稳;那水袖,竟出奇地飘。

满台落英缤纷。

回头。亮相。空空的剧场,十来张老脸。

前排一个白头,是团长,旁边坐了宗盛,笠生。锦文已永不能看戏。

“今日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清娇柔婉里,又添了凄寂悲楚。

台上泪如飞雨,台下默如哑雀。

花枝展率生旦净末丑,三次谢幕,三次鞠躬。

最后一次,未及鞠躬,花枝展竟一头栽倒戏台。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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