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儿
2015-12-12冯骥才
◎ 冯骥才
那个暑假,总是天刚擦黑,晚饭吃了一半,我的心就飞出去了。因为我又听到歪儿那尖细的召唤声:“来玩踢罐电报呀!”
“踢罐电报”是那时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它的玩法简单:先是在街中央用白粉粗粗画一个圈儿,将一个空洋铁罐儿摆在圈里,然后大家聚拢一起“手心手背”分批淘汰,最后剩下一个人坐庄。坐庄可不易,他必须极快地把伙伴们踢得远远的罐儿拾回来,放到原处,再去捉住一个乘机躲藏的孩子顶替他,才能下庄。他一边要捉人,一边还得防备罐儿再次被踢跑,这真是个苦差事。
然而最苦的还要算是歪儿!他站在街中央,寻着空铁罐左顾右盼,活像一个蒸熟了的小红薯。他细小,软绵绵,歪歪扭扭;眼睛总像睁不开,薄薄的嘴唇有点斜,更奇怪的是他的耳朵,明显的一大一小。由于他身子歪,跑起来就打斜,玩儿“踢罐电报”,便十分吃亏。可是他太热爱这种游戏了,他宁愿坐庄,宁愿独自奔跑,宁愿一直累得跌跌撞撞……大家玩的罐儿还是他家的呢!只有他家才有这种装芦笋的长长的铁罐,立在地上很容易踢,如果没有这宝贝罐儿,说不定大家嫌他累赘,不带他玩了呢!
我家刚搬到这条街上来,我就加入了“踢罐电报”的行列,很快成了佼佼者。这游戏简直就是为我发明的——我身高腿长,跑起来真像骑摩托送电报的邮差那样风驰电掣。尤其是我踢罐儿那一脚,啪的一声过后,只能在远处朦胧的暮色里去听它丁零当啷的声音了,要找到它可费点劲呢!这时,最让大家兴奋的是瞅着歪儿去追罐儿的样子,他一忽儿斜向左,一忽儿斜向右,像个脱了轨而瞎撞的破车,逗得大家捂着肚子笑。当歪儿正要发现一个藏身的孩子时,我又会闪电般冒出来,一脚把罐儿踢到视线之外,可笑的场面便再次出现……就这样,我成了当然的英雄,得意非凡。歪儿怕我,见到我总是一脸懊丧。天天黄昏,这条小街上都充满着我的迅猛威风和歪儿的疲于奔命。终于有一天,歪儿一屁股坐在白粉圈里,怏怏无奈地痛哭不止……他妈妈跑出来,朝他叫着骂着,拉他胳膊回家。这愤怒的声音里似乎含着对我们的谴责。我们都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默默站了一会儿才散。
歪儿不来玩“踢罐电报”了。他不来,罐儿自然也变了,我从家里拿来一种装草莓酱的小铁罐,短粗,又轻,不但踢不远,有时还踢不上,游戏的快乐便减色许多。那么失去快乐的歪儿呢?我望着他家二楼那扇黑黑的玻璃窗,心想他正在窗后边眼巴巴瞧着我们玩吧!这时忽见窗子一点点开启,跟着一个东西扔下来。这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悦耳,那么刺激,原来正是歪儿那长长的罐儿。我的心头第一次感到被一种内疚深深地刺痛了。我迫不及待地朝他招手,叫他来玩。
歪儿又回到了我们中间。
一切都奇妙又美好地发生了变化。大家并没有商定什么,却不约而同、齐心合力地等待着这位小伙伴了。大家尽力不叫他坐庄;有时他“手心手背”输了,也很快有人情愿被他捉住来顶替他。大家相互配合,心领神会,做假成真。一次,我看见歪儿躲在一棵大槐树后边正要被发现,便飞身上去,一脚把罐儿踢得好远好远,解救了歪儿,又过去拉着他,急忙藏进一家院内的杂物堆里。我俩蜷缩在一张破桌案下边,紧紧挤在一起,屏住呼吸,却互相能感到对方的胸脯急促起伏,这紧张充满异常的快乐啊!我忽然见他那双眯缝的小眼睛竟然睁得很大,目光兴奋、亲热、满足,并像晨星一样光亮!原来他有这样一双又美又动人的眼睛。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双眼睛,就看我们能不能把它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