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一样的女儿
2015-12-26◎若倩
◎若 倩
鲜花一样的女儿
◎若 倩
当初她在收到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前,迟迟不肯买房,是担心我另有其他未知的地方要用到钱。而她一定要付全款,是为了不把生活的负担留给我。
我和她的生活画面
从北京回来,父亲辞掉了工厂的工作,在朋友的介绍下,去上海一间机械厂做钳工。听说,父亲是那间机械厂的骨干钳工,工资比原来翻了三倍。
母亲带着我在幼儿园旁边租了一间小屋子,我再也不能和伙伴们一起跳皮筋、一起玩过家家了。她买回了大堆的注音童话书,我只能自己按拼音读故事,她则在巷子口支起一个小小的包子摊。
我生病了,父母卖房子给我动手术。
母亲经常给北京的主治大夫打两元钱一分钟的长途,一惊一乍,一点琐事就会折腾得翻了天,我怀疑她到底会不会照顾手术恢复期的我。
她将大夫的每句话奉若圣旨,对我草木皆兵。大夫说要防感染,她就仿佛染上了洁癖,有时太困,等她回来我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她会将我拖起来,像疯子一样大声责骂我,我在她的骂声中揉着眼睛,摇摇晃晃去洗澡。
同班的小玲送我一只可爱的小兔子,当我抱着心爱的小兔子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时,她却将我拦在外边,因为大夫说要保持居住环境的干净。我固执地不肯放下小兔子,站在门外和她僵持很久,她终于让步允许我养,但只能放在门外,我拿小时候穿过的棉袄给兔子在门外铺好了窝才恋恋不舍地进屋。第二天,当我拿着千辛万苦才弄来的青草回家时,小兔子不见了,被她送给了别人。我气极了,跑到巷子口朝她喊:“我下辈子再也不做你的女儿!”
她不理我,照样用鹰一样的眼神搜寻着来往的顾客,吆喝着她的包子。我无可奈何地站在一边看她,她的头发像枯草一样,满手的面粉,再围个俗不可耐的花围裙,这么俗的女人,居然是我的母亲!
我上小学时,她又将出租屋转移到我的学校边上,还是卖包子。有一段时间,经常见到她的摊子前围了一圈人,她叉着腰,唾沫飞溅和人吵架,有时因为别人少给了她一毛钱,有时因为有人偷了她的包子。
她是因为打工才来到这个城市的,除了我,她没有任何亲人。翻看她的手机短信后,我问:“爸爸怎么了?”她不答,过了一会儿,低头说:“从明天开始,我们晚上炸麻花。”
父亲失业了,正在上海找另一份工作。我想起她的凶悍与俗气,郁郁地说:“瞧你的样子,他就算没了工作也不想回来和你一起卖包子。”
说归说,小小的我终究还是心疼她,想尽力为她分担生活的重担。第一次强迫自己爬起来,睡眼惺忪地走到她身边,夺过她的扇子,往炉膛里使劲扇风。她搂了搂我的肩,眼角有泪光。她是爱我的,只是她从不曾说出,也许她还没有对我表达爱的习惯。
那段日子,我每晚临睡前都见她在炸麻花,早晨醒时,她正在蒸包子,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揉好的面,在我的记忆中,她不用睡觉。
是你没将我生好
十几岁时,我知道了卖包子的卑微,找尽借口不肯帮她吆喝包子。
她在校门口买了一大堆的资料,将后面的参考答案撕下来,一边递过来一边说:“别小瞧你妈,你妈虽然书读得少,但这点知识妈懂,你给我好好做作业,回来我要检查。”我不得不认真完成她布置的作业,因为虽然她不懂,但她会一丝不苟地核对参考答案。
学校开始组织盼望已久的军训,我对她说:“我一定要去!”
她说:“不行,钱是留着买房子的。”
我生气地在大街上朝她吼:“在你的心中,女儿比不上房子!”
看着同学们都在商量着军训时带什么零食,我心急如焚。我恨她,别人家的孩子还在甜美的梦乡时,我起床帮她扇炉子;同学们吃水果的时候,她扔给我几个西红柿;人家的孩子在挑剔饭菜的时候,我已经自己做饭,并给她送饭了。
每逢学校放假,我都得帮她炸麻花,炉火很旺,烤得我口干舌燥。当我的同学出入于公园和休闲广场时,为了她那该死的房子,我必须和她站在一起,帮她叫卖包子与麻花。
父亲在挣钱,她也在挣钱,听说付房子首付款早已绰绰有余。我不知道,她还要攒那么多钱干什么。她像一个守财奴,她要存钱,她要买房,她的房子比女儿重要。
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父亲,历数了母亲的罪状。当母亲接到父亲的电话时,怒火万丈,甚至动手打了我。她说:“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家里变成这样子还不都是为了你,没了房子,没了一家人的团聚,你以为我愿意过这种日子啊!”
我顶嘴:“是你没将我生好,你怨得着我吗?”
我和她有着相同的暴躁。生气的时候,相依为命的母女俩,也不会心平气和地交谈。往往是几句话没完,便大吵起来,谁也不肯退让一步。争吵的结果,多是她给我一顿皮肉之痛。
一个母亲,以她母亲的权利,因女儿不可遏制的抗议,将生活的艰辛借着手中的武器,愤愤地加在女儿的身上。那个时候,我更加固执地恨她,恨我为什么会是她的女儿,恨她为什么要将失去房子的压力强加在我的头上。恨过之后,依然帮她炸麻花,卖包子。
我上了高中,她自然又将出租屋和包子铺转移到了我就读的高中旁边。只是我再也没有帮她卖包子和麻花,我不希望同学知道我有这样一个母亲。有时候远远地看着可怜的她在寒冷的北风中吆喝,我隐隐有些心酸。
眼泪与尊严的交换
高中毕业,我没有考上大学,她坚持要我去复读,我和她发生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她的语气很坚决:“你身体不好,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
我愤愤地反击:“还不都是你害的吗?小时生病,长大一些就给你做苦力,你除了卖包子还懂什么?你不就是惦记着我还你一套房子吗?我现在出去打工做事,还给你!”
她哭了,说:“你别拿房子当借口,你这一生除了读书,再也无可选择,你没有好的身体,就不能去做体力活,我卖包子只是为了你将来不卖包子。我活得没尊严,因为我书念得少。你要活得有尊严,你就必须上大学,让你的生存能力更强一些。”
她哭了,我也哭了。再苦再累,和别人吵架,也没见她哭过。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大段的话,她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
直到我大学毕业和那些高中生并肩找工作的时候,才意识到,当初是否复读,对我来说是一个多么关键的人生岔路口。幸好母亲,逼迫我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
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以后,她一次性付清了房款。
我问她为什么要等到这个时候才买,她说:“你有时间,好帮我装修啊!”我哭笑不得,这个女人,请个人装修不行吗?她到老都把钱看得比命还重。
突然之间明白了
当初为了给我治病卖掉房子,之后很多年,我们一直打游击似的租房子住,她做了整整14年的“随读家属”。
对新房子的入住,恐怕没有人能比她体会得更深刻了。她在尚未装修的毛坯房里走来走去,激动得差点掉眼泪,那感觉美妙得无可救药。
我去了一趟同学的状元宴,回来时有些许的发烧。她带我去打针,测体温时,我对医生说:“我不能生病,我还得替我妈粉刷房子呢。”
在医生的笑声中,她也笑了,我又看到她眼里隐隐的泪光。
几年后,当我带着男朋友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经结束了打工生涯,他们各买了一份保险。
新房子很宽敞,男朋友问:“你们家每个月还多少房贷?”我说:“一次性付清了。”
男友犹豫了片刻,说:“你妈是不想给你负担。”
突然之间,我明白了,母亲要趁她年轻力壮挣下这些。她当初在收到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前,迟迟不肯买房,是担心我另有其他未知的地方要用到钱。而她一定要付全款,是为了不把生活的负担留给我。
晚上,父亲第一次提起我的出生。母亲的血样极其特殊,被断定很难保住一个孩子。而母亲冒着生命危险将我生了下来。她最大的担心就是我身体不好,将来他们一旦老去,她怕我无法养活自己。这套房子有三居室,将来如果万不得已,可以出租房屋,收取租金。
10月,我生了一个鲜花一样的女儿。
她关了包子铺,过来给我带孩子。她说:“妈奢望能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但妈只有一辈子,妈没将你生好,欠你的,妈得赶在今生还清。”
我哭了,我说:“妈你把我生得很好,鲜花一样好,就像我的女儿。”
编辑/陈思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