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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脸

2015-12-11刘公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6期
关键词:白脸防盗门一楼

刘公

一楼的女人,是个啥样的女人?

不胖,不瘦,一米六八的个子。五官恰到好处地镶嵌在她的面部,搭配得着实耐看。她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都十二三岁,出生间隔不到十分钟。我刚搬到这栋楼上,还能经常看到两个孩子背着书包,一同出出进进,他们的身边,总有一只脸上有白块的黑狗,围着他们活蹦乱跳。后来,只有周末,才能偶尔看到他们姐弟俩的身影。

两个孩子嘴很甜,每每见到我,总是笑眯眯地叫叔叔。

“小子、姑娘,咋很少见到你们了?”一次见到他们,我问。

“我们去新城区住读了,那里条件很好。”姑娘抢先做了回答。

“哦,咋很少见到你们的爸爸?”我又问。

“爸在秦岭山里开矿,很忙。”小子说。

住进小区一年多,我见过他们的爸爸一次,那是个皮肤有点黑、腿有点瘸的男人,别看他个子不高,他驾驶的越野车可是二百多万的名车。他黑着门牙对我说:“刘哥,我叫许哲,你叫我老许就行了,以后多关照。”

至于他开的什么矿,我没有打听,但从他开的车来看,手里一定攒着大把大把的钱。

一楼,是我上楼下楼的必经之地。那扇昂贵的防盗门,大多是紧闭着的,见到最多的,倒是女人家门口的一次性饭盒一次性筷子,还有大大的一次性汤盆。由此推断,女人应该很少围着胸帘下厨房做饭。不过,每个月的月初有那么一次破例,经过时能从那半掩的防盗门里,瞥视到女人优雅地跷着二郎腿,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监视着钟点工打扫房间。那只狗,在她旁边威风凛凛地坐着,两只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门口,它用自己的形象告诉外人,它的女主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要说那只狗是女人的保镖,应该是准确无误的。可是,有时我也搞不明白,我从来没看见女人外出或者回来时,身边有那只狗的踪影。女人总是打扮得很性感,时髦的衣服贴着身子,胸脯鼓鼓地挺着,像两坨刚做出来的嫩凉粉,颤巍巍的,稍有不慎就会从盘子里跌出来似的。屁股蛋子圆圆地翘着,像手工摇浆的两吊豆腐包,用手一掐,能淌出水来。那每次都不一样颜色、不一样款式的小坤包,与女人的衣着搭配得天衣无缝地中看。女人经过的地方,必有一股扑鼻的香味袅袅娜娜地缠绕,缠得一旁的男女都会扭头探看。那香水,都是名贵的法国品牌货。她那小蛮腰,随着“哒哒哒”的高跟鞋声,一扭一扭的,扭得路边的树啊草啊,都盈动着脑袋翘看。女人很酷,目不斜视地昂着头,旁若无人的样子。

每每见到那个女人,我都会想到那只狗。那只狗在做啥呢?

我常常看到它的前腿搭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行人,时不时地狂吠几声,不知是饥渴,还是要排泄,还是在铁栏杆里太寂寥,还是想赢得路人的同情,或许都有吧。

一个晴朗的周末,我看到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往外走,那只狗撒着欢儿地前后跳动,两条前腿不停地扬起,两只耳朵直直地竖着,脑袋和尾巴节奏明快地左右摆动,它想用自己的行为语言,唤起女人和孩子的宠爱,可惜,它的表现徒劳了。女人不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爱怜,反而大声训斥:“你个狗日的老许,给我滚!滚!再不要回来!”还一个劲地地抬脚猛踢,她的儿子在地上捡起石块,用力地掷向狗。

不知这只狗是因何缘由得在了主人。

后来,我再没有看到那只狗趴在窗前向外眺望,看到的倒是那只狗卧在一楼的门外,耳朵耷拉着,下巴颏紧挨着地板,有人经过时,无神的眼睛睁开瞅一下,又缓缓地闭上。它光滑的毛色慢慢变得暗淡无光,身上的骨架也一根一根地清晰可辨了。

照这样下去,我担心这只狗活不了多久。不过,我的担心很快就过去了。一楼的拐角处,经常有好心人把剩余的饭菜放到那边。

日出日落,那只狗渐渐恢复了元气,身体逐步健硕了起来。见到所有经过的人,它的眼睛都充满着和善,它的尾巴会摇晃着表示友好。

出于同情,我也给它送过几次火腿肠。

它由宠爱有加,到一下子被女人抛弃,充饥的食物都没有了保障,但它仍然不离不弃,日日夜夜守候在女人家的门前,一如既往地保护着女人家的安危,这样的忠诚,就是当今的人类都难以做到!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一个单元的住户都相安无事,那只狗也坦然地活着。可一次特别的意外,彻底地改变了那只狗的命运。

那是一个周一的上午九点多钟,我到办公室才发现,有一个要用的重要文件忘在了家里,便开车回去取。走到楼洞门口时,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摁着一楼女人家的门铃,压了好一会儿,不见开门。我有些着急,就卸下钥匙扣,对男人说:“让我来吧。”男人挪开了一步,我把钥匙扣贴到门铃感应器上,门“吱”一声开了。男人说了声“谢谢”,拉开门走了进去,但他并没有径直走进女人家,而是在楼厅里迟疑了一下,向一旁闪开,让我先走。我匆匆上楼,用余光扫了女人家防盗门一眼,那防盗门开启着一条缝隙,门口常见的那只狗却不在。我觉得有点蹊跷,便放慢了脚步,想知道男人是不是要去女人家,脚步声自然轻了许多。不一会儿,就听见一楼防盗门的“哐当”声。

回到家里,我找着文件就下了楼。刚打开车门,还没来得及坐进去,一声歇斯底里的狗叫声,突然向我砸了过来,砸得我头发根都立了起来。那声音明显来自一楼,那叫声,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惨烈、最绝望的叫声。太惊心了,叫得我的灵魂几近迸裂。

那只脸上有白块的黑狗,究竟是受到了怎样的险遇啊?!难道它有死亡的厄运吗?

我顾不得想很多,踅身走近女人家,用力拍打女人家的防盗门,连续拍打了十几下,女人才开了门,她披着半裸的睡衣,惊恐地问:“有啥事?”我说:“你家的狗咋啦?”她迟顿了一下,惨白着脸说:“没事,椅子倒了砸了它一下。”我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打扰你了。”

一上午,那只狗的影子在我心里遛来遛去。

中午下班回来,我看到那只狗躺在楼门外的草丛边,浑身颤栗地低声呻吟着。很明显,它是疼痛难忍。眼前的境况不由得我想起上午狗的惨叫声。

我立马回家把几根火腿肠切碎,又找了两片去痛片,捣成碎末,把它们拌了拌,还装了一塑料盒水,送到狗的跟前,狗无神的眼睛看着我,不敢吃,我抚摸着它的脑袋,说:“你放心吃吧,不是毒药,吃吧。”它大概听懂了我的意思,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这一站,吓了我一跳,它的一条后腿居然是断的,像它身上多余的一个摆设,悬在胯下。此情此景,不由得我突然对那个女人,还有那个中年男人,有了咬牙切齿的感觉。

狗再怎么可憎,但它毕竟也是一个生灵啊!

对那只狗的怜悯,就像我楼下的一棵椿树,在我心里疯长起来。倘若不是我家人的一再反对,担心影响邻里关系,我真会把它抱回家里好好伺养。

此后的几天,我每天给它喂火腿肠和止痛药,还有几个好心人也给它送饭送水。担心它晚上没有栖身之地,我特意用硬纸箱,在门洞外一侧给它搭了一个窝,里面垫了棉褥子。每次看到它跳动着走路,那举步维艰的样子,我心里酸酸的,只想流泪。

三秦大地很怪,有时候你怕啥它偏来啥,还很灵验。我担心那只狗有啥新的不测,果然不久就来了,来得没有任何征兆。唉——

那一天,天上下着野蛮的雨,晃眼的闪电和震耳的雷声在头顶肆虐着,连续几个小时,丝毫没有懈怠的意思。坐在办公桌前,我一直惦记着那只狗,那只狗知不知道避雨,会不会钻进楼洞或到箱子里去。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我特意买了火腿肠,急急忙忙赶回小区,但并没有见到那只狗。我楼前楼后地寻,甚至跑完了整个小区,都没有找到它的踪迹。

那只狗,它会去哪里呢?

我心里的问号,像天上咆哮的雨水,一串接一串的。临睡觉前,我还不放心,打着手电撑着雨伞,楼前楼后又转了两圈,还是没有看到它的影子。

难道它离开了这个世界?

雨还在下,天色已经大亮,那个男人,就是去一楼女人家的那个中年男人,手持一根长长的木杆,木杆前面绑着一个网,只见他把网伸到一辆小车的底盘下,那只躲藏的狗遭到驱赶,便从车底盘下跳了出来,男人一下子用网罩住了狗,狗发出了一声声的哀叫。又是那个中年男人,他究竟想干什么?!

“住手!”我大吼了一声,上去就是一记横勾拳,打得那中年男人一个趔趄,丢下了木杆。他站稳后,对我喊道:“咋啦?你找死啊!”一脚朝我踢了过来,我顺势来了个接腿摔,把他摔出老远。估计他也练过几手,没事一样,一骨碌爬了起来,瞬间从腰里拔出一个匕首,血红着眼睛嚷道:“跟老子玩,老子放你的血!”说着就冲我刺了过来,我闪身躲避,他又落了个空,但他并不甘心,转身再次刺了过来,我来不及避险,挨了一刀,小腹感到一阵疼痛……

一泡尿把我憋醒了,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幸亏是一个梦,但愿这梦是假的,但愿那只狗还活着。

我的但愿没有白费,那只狗真的还活着。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在楼下洗车,看到一个老太太散着步,后面跟着一只狗,狗的脸上有白色的毛块,很像我寻找的那只狗,我赶紧迎了过去。那只狗丝毫没有害怕,还摇着尾巴向我小跑过来。

就是它!就是它!!

我弯腰摸着它的脑袋,它伸出舌头舔着我的手腕,很亲密的样子。

“白脸,你认识他吗?”老太太问那狗。

狗看着老太太,轻轻地叫了一声,算做回答。我看到白脸的身上套着带子、小木架,小木架下有一个小小的橡皮轱辘,这个轱辘解决了白脸三条腿行走的困难。

“阿姨,您老真是心善啊!”我由衷地对老太太说。

“我遛弯,每天都要经过你们的楼前,每天都能看到一跳一跳的白脸,谁那么缺德,把白脸整成那样?上上周打雷下雨,我看到它浑身湿漉漉的,怪心疼的,就把它抱回了家,给它起了个白脸的名字,还请人给它做了这个能代替腿的轱辘架。唉,这白脸,它好歹也是一个生命啊!”

“是啊,白脸太不幸了。不过,遇到您老,您有一副菩萨心肠,它也算有幸了。它有您老养着,真是到了福窝了。”

我们边说边走,走到我住的门洞前,发现一塑料袋的白面馒头被扔在一角,起码有五六个,老太太说:“这是谁扔的,真是折寿啊!这在六二年闹饥荒的时候,可是要救活几个人的命啊!”

“阿姨别生气,那馒头有可能变质了。”

老太太过去捡了起来,解开塑料袋闻了闻,说:“好好的,一点怪味都没有,这是谁啊,真是太没素质了!”

“你说谁呢?啊?你说谁呢?谁没素质?”没想到老太太的话,正好被走出门洞的一楼女人听见。

“谁扔的,我就说谁。”老太太丝毫不示弱。

“你吃饱了撑的,没事不呆在自个家里,到这来说三道四,你算是哪根葱?”

“你这人,句句话带刺扎人,真是太没教养了!”

“谁没教养?谁没教养?老许那个狗日的不管家,你个死老婆子也来欺负我!”一楼女人挥动着胳膊,逼近老太太。

我担心老太太会吃亏,赶紧上前用身体挡住了气势汹汹的一楼女人,嘴里说:“别生气,别生气,生气伤和气。”

“你个老不死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娘扔馒头,关你屁事!”

“一看你这打扮,就不是个正经人。你个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老太太的声音有些颤抖。

“好了、好了,两人都少说几句。”我劝架道。

“刘——,你在干啥?!”妻子在楼上听到争吵声,向我吆喝道。

“有事吗?!”我抬头看着窗口的妻子。

“赶紧上来!上来!”妻子向我招手。

我跟妻子说话的瞬间,一楼女人跟老太太已经扭打在一起,老太太虽然年长,但身体壮实,穿着平底鞋,三推两推的,着高跟鞋的一楼女人就跌倒在地,但她在倒地的同时,也把老太太拽倒了。我还没来得及弯腰去拉老太太,白脸就狂叫着冲了过来,一口咬住了一楼女人的手,一楼女人“哎呀”大叫了一声,松开了老太太。老太太手捂胸口,嘴里喘着粗气,见状我有点急了,大喊道:“别闹了,要出人命了!”

一楼女人坐了起来,捂住流血的手,嚎哭道:“你个老不死的,气死了活该……”

我掐着老太太手的虎口,对楼上妻子喊道:“快打120!”

听到我叫打电话,一楼女人一个激灵地站了起来,到一边打手机去了。

老太太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我又掐她的人中,我不敢扶她,听说心脏病患者发病不能随便移动身体的。懂事的白脸也不叫了,它用舌头不停地舔着老太太苍白的脸。

不一会儿,救护车“嘀哇嘀哇”地过来了,两个白大褂给老太太鼻孔里插上了氧气管。与此同时,上次见到的那个中年男人也冲了进来,一楼女人一边哭着,一边指着我们这边骂:“狗日的老许咬我哩,那个没良心的东西。”那中年男人弯腰在花坛边拣起一块砖头,就向这边奔了过来,我见势不妙,赶紧对白脸说:“白脸,快跑!”白脸真聪明,知道有危险,撒腿向一边跑去。它拖着一个轱辘,毕竟跑不快,眼看中年男人挥着砖头就要追上了,我心里捏着一把汗。还好,机智的白脸随即跳进了一个打开井盖的下水道里。一楼女人也追了过去,此时老太太清醒了许多,她喘着气问我:“我的白脸呢?”我说:“没事,阿姨放心,白脸好着的。”

一个白大褂说:“老人家,你别动,我们把你移到担架上,随我们的救护车去医院。”

老太太说:“我不去,我要找我的白脸。”

我说:“阿姨,白脸真的没事,先送你去医院吧。”

随救护车到医院,看着护士给老太太挂上了液体,我向老太太要了她儿子的电话,给她儿子简要通报了老太太的病情。老太太说她没事了,催我赶紧回去,我说不急。一直等到她儿子赶到医院,我才回到小区。

还没走到我住的楼下,远远地就看到了一股青烟在往天上冒,冒烟的地方围站着十几个人,出于好奇,我也凑了过去。

透过人群缝隙一看,原来是那个中年男人在下水道口烧一堆柴,一边烧还一边用硬纸片向下水道内扇风,一楼的那个女人手上包着白纱布,嘴里还在谩骂着:“狗日的老许,没良心的东西,看你还在外面找野女人,看你一年四季不落家,烧!烧死它,就是烧不死,也要熏死它!没良心的东西,看你还敢不敢咬我?!”

原来他们是针对白脸的!听人讲,下水道严重缺氧,有的清洁工人就因为缺氧,死在下水道里。即使中年男人不烧柴熏,估计白脸也很难活下去。更何况,中年男人还在不停地向里面扇风,那白脸必死无疑了。

“别烧了!师傅!我看到狗的影子随这烟雾早上天了,真的!狗早死了!”围观的人听到我的高嗓子,自觉地向一边闪开。中年男人扇风的手停了下来,他疑惑地瞅瞅我,又瞅瞅一脸怒气的一楼女人。一楼女人很不友好地瞪了我一眼,下命令似的对中年男人说:“赶紧烧,把这堆柴烧完!就是老许死了,也不能轻饶它,也要把它烧成灰!哼,那个老不死的老太婆,也别想安宁,她除非死在医院里,只要她还活着,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告她,告她赔偿我的医药费,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费,赔偿我的误工费!”

我心里清楚,一楼女人也在生我的气,只是找不到岔口,不好对我发作罢了。

我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摇着头,怏怏地走开了。

后来,一楼女人真的把老太太告上了法庭,还让我出庭当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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