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歌
2015-12-08陆蓓容
陆蓓容
骊歌
陆蓓容
一
九年前的暑假,和高中同学骑夜车绕西湖,曾经误打误撞地来到那个高峻的门墙之前。几盏夜灯不情不愿地透过梧桐树叶亮下来。一行校名高悬于顶,从暗处隐隐滤出金色。门前是出名的酒吧街。霓虹灯变幻不绝,出租车不时停一停,又很快驰去。三五闲汉也不知醉了没醉,欹斜着,款步向暗处隐没。毕业使人兴奋,升学则不然。我支着车往大楼里睃了一眼,什么也看不清;赶紧翻身上车,追着前面的同学向长桥公园骑去了。
两月后入学报到,终于从那门脸下踏进去。左首一个微型操场,二百米的红跑道圈住篮足两用绿地皮,外边一围爬满凌霄花的铁丝网子。再外边开路,路尽头一栋楼,留学生公寓。左边一栋楼,“国际教育学院”,全校食堂屈居此楼地下。右首全是楼,堪堪六七栋,兜住中间一片见缝插针的草坪。愣是没有找到学生宿舍——很快知道,校园里摆布不下,安置在三条马路之外。从绿树红墙庭院五进,旧操场上挖出过贡院水井,图书馆边矗立着碑亭的高中来到这里,欲不伤心如何可得。
两箱衣服书本真正运到宿舍区,伤心更是几乎淹没了人。寝室在九楼,没有电梯;浴室只一间,男女各用三天,逢周日休息。交费领寝具,清一色蓝白格子床单。发一只搪瓷脸盆,一只带盖搪瓷杯。我瞪着那印着隶体校名的杯子,先想起幼儿园时代的搪瓷小饭碗。又想,这么大家伙,究竟是打饭使呢,还是刷牙?
人生中唯一的一段集体生活,就这样开张大吉。我带了书和笔,买来一叠粗黄毛边纸。妄图每日写一张字,当然不可能;读一卷书,更是做梦——白天也就罢了,九楼的夜里是门虽设而常开。学姐们穿着松垮的睡裙,飘飘忽忽,人各像一团云朵。有时云朵飘进来,拖一把凳子坐定,就讲某位老师的课不好办:“期末考试背古文哦。”
“背什么?”
“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工,四时并运……”
五只学妹眼睛一起亮一亮,又刷地暗下去。
云朵不飘进来的时候,屋里五人也常披着像样的外衣——因为尚未鼓起“都是女人”的勇气,公然内衣出没——各自从那常开的门里进出不休。有人继承高中时代的伟大恋爱,抱着电话机,曲腿坐在燠热深长的走廊里,一勾头发跌到额前;有人去邻屋找老乡聊天,直到日光灯统一熄灭,才躞蹀着挪回门内;有人打水、洗衣服、洗澡。
我就在那最后一拨人里。从前养成了每天淋浴的习惯,不信区区澡堂难倒英雄汉,便据守盥洗室,舀小盆冷水往身上浇。虽然逼上梁山,倒也通身爽利,不曾得病,因为杭州的秋天实在太热了。也有同样不喜欢澡堂的同学,不断加入盥洗室大队。其坦然者如入无人之境,羞的便略略含着胸,睁大了受惊般的眼睛,急急匿到角落里去。我还清楚记得自己解衣撩水看同学的时候,心里不是想起张爱玲写女体的名句——“长长一段白蚕似的身躯”,就是想她们各自的家乡。山东河北早已凉透了吧,洞庭湖上应该也刮起了秋风?
在那小小的屋子里,我第一次献出过分直接的善意,买了一罐辣酱,放在寒素的姑娘桌上,第二天收到她亲手做的鞋垫,几乎羞愧不能言。第一次夜不归宿,就在楼下的小礼堂里猫着,投影屏上放了一宿金基德的电影。第一次热得睡不着觉,起来跑到学校楼顶,在吴山的晨曦中横卧补眠。也是第一次知道女生之间的矛盾是怎样产生、扩大,乃至愤然不可收拾。
曾经请书法系的同学写过一张“君子慎独”,粘在书桌对面朝夕惕厉,最终却扛不过家乡迟来的初冬——穿毛衣的季节,冷水澡宣告失败,我每日课后回家。
二
据说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在这里,这成了一句虚话。本科四年,上三年课。除了一位老师讲《兰亭集序》,另一位老师真的让我们背古文以外,具体知识已经遗忘殆尽。印象最深的总是轶事。讲古代遗址,老师带来串玉件,往我们手里一放。“好好看,据说是良渚东西。至于怎么来的嘛,不好问。”讲汉代封泥,又拿来一堆陶泥块,上面印文俨然。“年轻时候做着玩的,封泥就长这个样子。”我们也讲西方美术史,拉斐尔的和谐、《雅典学院》的构图、塞尚故意把苹果画得就要从桌子上滚下来,以及“达·芬奇太土了,我们美术学院的学生,应该管他叫莱奥纳尔多”。我对他们多数人都没有什么直观的感受,有时作业要写“赏析”,就硬着头皮从一堆拗口的洋名字里挑出一两个勉强知道的,抱着隐约的一丝歉疚动笔杀熟。
有门书画鉴定课,是那时难得的期待。因为老师家富收藏,会带着实物来给我们开眼界。有几回是大立轴,个子最高的男生帮忙,从黑板顶端挂下来,下摆还要人托一托。一次拿来一个手卷,这挂不得,只好全班同学凑到讲台前面,乌压压地一齐看。看缂丝包首旧得很了。绢素暗沉,上面漂浮着些几百年前的人物狗马。所有这些东西,一概不谈真假,不讲价格,仙气沾到,宝物收回。鉴定需要眼力,红口白牙可讲不清。老师大约觉得跟我们永远谈不到这一层了,便尽说些印章、纸墨、题款、著录的常见知识。我坐着,只能每回看他中式对襟衫子上,那几条砂金线绣的暗纹龙。到期末考试那天,简直是请君入瓮:黑板前又挂出一幅大画,人各发一张白纸,要求写明鉴定意见及理由。允许使用一切资源,谷歌百度不在话下,当然,其实什么也搜不到。他笑眯眯地说:“欢迎同学们望气而知,望对了一样得分。”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拔脚就去图书馆找参考书。他还是那么笑眯眯地虚拦一下,“这么认真就不好玩了呀”——合着他是来玩儿我们来了!
好在世事总是公平。借着每年暮春下乡考察的机会,我们也可劲玩儿过。一年到南京,大巴把城郊接合部的路压出一溜土印子,拉着一车年轻的灵魂去酒醒天涯问六朝。到时已是薄暮,梁陈帝陵荒芜不显,只剩下各种吐着舌头的石辟邪,微笑着,站在村庄、野地或小学校的凉棚里。深春如醉,草色齐腰,起不了半丝荆棘铜驼之感,只是竭力跃起来坐上底座,或者和它们一样微笑起来,匆忙拍几张照片。次日又到栖霞寺,一发僻远无人迹。吃几色伪装荤肉的淡素,咽两杯浊茶,然后在千佛岩下站成一排,仰着脸看中国唯一的南朝造像。青苔有脚,悄悄爬到佛头,遮住了菩萨的半边身子,娇俏地垂望我们。有一处可以攀援,自然要上去登临送目。一只脚稳踏房檐,赶紧侧过半个身子,摸摸造像的脸——多已在四十年前被凿去。
又一年去山东,那里有我爷爷的故乡。临出发,老头子一口济南话谆谆嘱咐,曰,绿豆煎饼,无上至味。刚到曲阜,我就亟不可耐地代老人家一抒乡情,趸到暗黄灯泡照着的夜摊棚上,独自要一套煎饼果子,配胡辣汤。还不到深夜,脸上刚沁出一点油汗,小城已在眸中渐渐变暗。第二天到孔府孔庙,人多如蜂群,几乎下不去脚。北地风多,冷意夹着尘土,劈头盖脸地朝身上裹。仓皇撤出,只想去孔林行礼如仪——一脚踏进,却是整个人都惊暖过来。百岁千岁的树,向天空婉娈伸枝,藤蔓缠绵在每一块石碑上,教你忘了那底下睡着人。几道溪水流得平缓,轻轻一跳便可越过,身前身后开满了无知无觉的二月兰。
我就这样度过了四个春天。欢欣都历历在目,愧悔也一样不可消磨,因为犯过很多错误。像小时候到处展示自己擅背唐诗那样,标榜着读了那些应该读给别人看的书。很快忘记书里写的什么,又急急忙忙地打开了下一本。积年回首,恨不得把脸折巴折巴叠起来,再埋到地底下去,但当时并不如此。老师们个个宽容,他们大概都还没有忘记自己年轻时候的经验,对学生们煞有介事的啃书,半是鼓励,半是不在乎。要为自己读书,这是多么浅显的道理,然而随着年岁渐增,终于得之自悟,却比由他们开口相告痛切得多,并且终此一生永不再忘。
三
我的毕业和升学是连在一起的。大三大四衰病相仍,百废不兴,连标榜都懒得再标,常常约一个低年级小学妹,一人一辆自行车去绕西湖。从清波门出发,经过净寺,转杨公堤。从一座高桥上望见于谦祠堂的牌坊头。曲院风荷后门种一排木芙蓉,霜秋时候临水肃妆,我们便目逆而送之,停下来喝点水,再向南骑回学校去。有时我一个人放学,则循湖滨步行,走到北山路上回望,城隍阁岿然在眼,往下却找不到教学楼。天鹅排队来跟人问好,偶尔一两条笨鱼游到种荷花的浅泥中来,摆摆尾巴脱遁不得。春润庐——一栋民国别墅,如今是住家了——里面冬天枇杷花,夏天樱桃果子。浙大附中对面小摊定点卖鸡蛋饼,我腆着老脸,跟那一群半大孩子排队抢食吃。
有时候凌晨去中医院排队看病,雨丝低密,乌桕结了子,一小串一小串留在树枝上,路灯画出它虚瘦的身躯。通宵火锅店里还有人影,蒸汽温柔地罩住他们。又有时黄昏去上海看场戏,半夜再狼奔豕突地赶回来。路边总有夜宵摊子。三两个人等候,树荫下惊走一只猫。标榜伤感和文艺,与标榜读书一样无聊;幸而贱恙粗平,著名折子戏亦多已看过,我不再有很多机会走这两条路了——凡走这两条路,出租车必开过学校。校名还和当年那样,隐在夜色里黯淡不清。
直到双脚踏进硕士的门槛,才终于稍为振作。南山路上的酒吧在四年间渐次偃旗息鼓,学校对面新开几家中西餐馆,和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法国面包房。我很高兴,课前先买一片当点心,再到水房泡一杯茶,施施然穿过那些以神秘栈道相连的楼们,去上政治或者英语课。我已经不会再在这个迷宫般的“楼阵”里迷路,在无聊之极的课堂上,看完了各种各样的历史八卦和日本轻小说。
学校以新的姿态展现在面前。当然,变的是我,而不是它。我能逃更多的课,就有更多时间探索那个袖珍的图书馆。二楼是综合阅览室,新书架更新极慢,好书却多。别择之际,常常登上小梯,在一个架子前攀登至顶,徐徐下扫。下梯子,弯腰,滑稽地撅一会屁股,最后蹲下。扫视完毕,换一个架子,如是重复下去。其间常常没有人,校园烂漫而岑寂。不刮风,鸟更是一叫不叫,满池锦鲤游泳唼喋。久蹲之后陡立起来,少不得眼黑腿软,伸手扶住铝合金书架,心跳怦然作声。我熟悉这里的每个架位,能够准确地找到散文、诗集、历史论著、科普读物,乃至健康读本和言情小说。我认得窗台上的大多数花草,知道最后一排书架背后置有把没人坐的椅子,墙角躲着一扇暗门。
四楼有专业阅览室,这就多些人气。各种绘画专业的同学面前摊开画册,手下不停,不多时纸上就临出一个几乎一样的形象来。这里很好,一大面一大面的书墙,俱戳着硬壳精装中外文献。好多著名学术工具书,过去因为我的无知而相见不相识,如今却成了亲密战友。有时抱下一本索引,本来只为查一个人,不想却为其他人的作品勾走魂魄,眯着眼睛去认那题跋款识了。窗前的吊兰太过肥美,看得人贪馋不已,偷掐回来的一枝,如今早已长疯。
但学校之为学校,就必有各种庞大机构的不好处。图书馆员的素质是其一。他们眨着眼睛,穿着愚蠢的全套大嘴猴运动装,或者只有时装周上才会出现的布片和麻袋,延迟到位,提早锁门。上班时间大声打公家电话,串门聊天,笑得人心头无明业火,化作两条愤恨的眼刀。好几次我借了书,都想“以一个知识青年的身份”和这些毫无敬畏之心的妇女谈一谈,然而不敢。又想给校长信箱写信,然而校长真的看信箱吗?
随着所谓学术生涯的展开,书画琴棋诗酒花撒开大步弃我而去。我用书日多,读书日少,风流折尽,老境初来,成了一个枯淡无趣的生产工具,生产一些对历史现象的观察和解释,尽管十之八九会很快成为废纸——在这个学术潮流比数码产品换代更快的时代就尤其如此。然而我并不自悔。人总要选择一种方式过完这一辈子,有时并不是你有功于历史,而是它恩泽了你,让你知道自己是怎样思考和认识世界的。想明白这一点,我就不再焦虑一切终极问题,老实地独自玩智力游戏,像一只努力捉尾巴尖的猫。
这只猫生产出一些废纸之后,痛感知识很不够用。在学界,你能看到什么、讨论什么,取决于你有什么样的曾经。人的智商其实相去不远,彼此不同的只是平台。好平台推你往更高的地方爬,坏的则坑你没商量。那些写不出漂亮论文的人。只怕多半不是因为笨,而是根本没有机会知道研究不必一定写成样板戏。此时我不得不承认,这所学校可以算是一个好地方。它虽然永远只能有微型操场、地下食堂、几颗并不巍峨的年轻松树和两株花期极晚的迟钝玉兰花,我却看到系里有三五只优秀的脑袋,在想着一些对现实生活毫无补益,而有助于愉悦心灵的奇妙问题。可惜,本科时代却没有能力认识这一切。如今也还是眼高手低,怎样也追不上他们的步伐。
四
其实没有什么时间纠结功力问题。因为在这个体制里,再差劲的人也要拿一叠论文换毕业文凭。比起花钱买学位来,好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算还不太亏心。我克尽人事,去北京查资料,拜多年老友所赐,得以借住北大宿舍。每天早起去图书馆,栖鸦桀桀,暗蓝的天角被枯枝划破,一勾月痕赶紧补将上来。偶尔来得及吃食堂的早饭,便与她分一盘饺子、一碗粥。我还攘臂争先,帮她打水,尽一点可笑的客气之义。窗下一排白杨树早已秃得彻底,有时一个男生在树下吃一阵子风,就能抱到从楼上飞扑而下的姑娘。
与回忆个人的事相比,追溯友谊远更难堪。本科毕业区区两年,同学们的姓名和容貌已经差不多被忘光,高中、初中和小学的就更不必提。偶尔遇上一个敢于以老朋友自居的对象,甚至于常常不能自信,怕终有一日也会彼此陌生。世事总在变,自然规律是无从违抗的。我顺应它,并不困难,也不想矫情。可是不能收拾好回望前尘时的一点点遗憾。
许多高中和本科时代的朋友都在我默默的遗憾里疏远,乃至消失了,而她仍旧在。以至于我没办法把各种往事写进文章里,仿佛消费回忆就会剪灭友情。我能说什么呢?至我读博,她已经在京城一角工作生活。我又去查资料的时候,在那简静如清渊的家里吃到热粥、小菜、水蜜桃。她整晚做她的胜业,静如不存在,我每小时却写不上三句话。
不过我敢于消费爱情:拜查找资料所赐,认得一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工科男,研究“回转寿司的传送带,自动扶梯的滚动扶手……归根结底,一种哲学思想的理论应用”。就在硕士期间,去北京查资料的那一次。他也从南方来,陪我厮混了三天,吃过炒肝、牛街、糖葫芦,看过烟袋斜街上一个乞讨老爷爷笑呵呵地拉一把不知什么琴。然后我们就各自滚回各自的学校,继续当工蜂。西鹣东鲽,这恋爱谈和不谈一个样。两下无架可吵,平日谈谈书,夸赞或埋怨一下导师,很不认真负责地互相调戏一两句。又陷入下一个这样的循环。
想得多,大概特别容易导向凉薄。可以谈谈书,这个难得的作用力像大麻一样狠命地致幻,才能抵住各种拧在一起的反作用力,起码使我远隔山川湖海,依然还坐在这只爱之船上。有时深夜写完一长段,灭灯枯坐,先想起“听谯楼打初更玉兔东上”,心中默默,胡乱接上一句,“我好比潜水龙困在沙滩”。全心全意的依赖也许在某些时候悄然来过,像西洋画里那些垂着眼皮的大天使,看我们一眼,便又悄然飞向别家去。我到他的学校去,只觉得图书馆的书好,食堂的饭好,天上的星星和半山灯照的晕黄海水,当然也很好。我在那里干什么呢?依旧摊一堆书,刷半天网页,写论文。
但恋爱的消息传到自家学校,却着实炸了个不大不小的窝。在师兄师妹凑一对,师兄还是香饽饽的专业里,“学姐找了个工科男博士”,简直是新闻。学妹们问我,渠是什么样的?我说:当发现我连四则运算都玩不转的时候,渠就笑得很嚣张。这居然也令她们艳羡不已,说有助于下一代的基因!这帮小蹄子还来排队挂号,请“学姐夫”若去哪所理工科高校工作,千万要记得介绍优质男青年来一缓饥荒。
恋爱是如人饮水,读书亦然。男朋友来自读书至上的北方老城。他的娘亲大人听说我要考博,一迭声的“读书好”,着实把我惊了一呆。要知道在我们南方,死读书是会被叫作酸户头的。我果然很酸,应景生了两天娇病,捧着肠易激的肚子粉墨登场,在一个由春入夏的日子里结束了学生生涯中最后一场大考,结果在意料之中。
五
硕士就算高学历,这在举国上下普遍扩招的大环境下简直笑话。我去面试,去报到,走那些熟门熟路的老程序时,觉得博士还是乌泱乌泱的一大群人。本科期间的老面孔一个不剩,硕士同学也鲜少直升。至此仿佛大棚里的一畦菜,瓢白肉厚的早都上市,成为各种用人单位的盘中餐,只剩我孑然一颗,负隅顽抗,还想把自己养得更肥。至于新同学,大多很老。他们常常已是被吃过一茬的菜帮子,为了重新长出嫩叶来再卖个善价,不得不回来再下一遍坑。
优越感大概是世上最愚蠢的事物之一。然而在一群人模狗样的博士生身上,这玩意儿实在难免。我已经无数次在研究上深感挫败,诚不认为今吾多识,胜于故吾,只是矜喜于自己的年轻——当然,是和那些老菜帮子们比出来的。可惜这种胜之不武的喜悦总是虚妄,自己轻轻一戳就会破灭。有一次导师跟我说,你还小,可有诸多愿景和希望。我想了一下,回答说:我不过是从前话本小说里写的,那一等“二十五六岁的中年妇女”罢了。
同学们的优越又有千万种原因。有一位已在普通高校任教多年,能写会画,起有各种斋名堂号。发过论文得过奖,承担项目若干条。我没有那么八卦,去检索旁人履历,这一切都是他自己说的。研究规划作汇报,他上台先作个人介绍,一口南方普通话,西服里面羊毛衫褶出几道无趣的横纹。我在下面看老师们的表情,真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又有一位资深媒体人,在“文化名城”之间到处飞,见人先露三分笑,粉面常年电视妆,自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开题报告那天,她头发挽成民国髻,蕾丝暗花蓝旗袍,袅袅婷婷宣讲完毕。对面一行博导各学庙里罗汉,沉默思维。终于有个半老头子从瞌睡中睁开眼睛,诚恳地看着她说:你这写出来不是论文,是教材。
此刻我已在校多年。知道它虽然也揣着扬名立万的春心,实则要脸,更害羞。它仿佛知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其欲扶摇直上者,能得它伸手相托;若想着知白守黑,或者竟然连白都不知,它也会温柔地放你走人。它不怎么宣称自己是名校——这真真是极好的——传言名校本科生源最好,硕士差一截,博士再差一截。然而最能干活的可不就是那差了两截的博士么?
我常常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往前看。各种各样的长发、烫卷、马尾,或者包成发髻。是的,女生很多。世人对女博士玩笑一般的恐惧不知从何而来,人大概总是无法理解自己没有走过的路,再加上男人也总是无法理解女人吧?身份从来都是拘束,自己背上的尚且要竭力卸掉,外加的就更不值一提了。我从未听说哪个妹子因为是博士而没能嫁掉,只见到自家师姐一个比一个深美闳约。她们都能写一笔好故事,很能干、很聪明。以高等动物自居的我,才懒得拿她们去比男生。
人各有志,我劝过怕成为“女”博士的师妹,也有过一个勇于跳坑的同学。她在一个奇异散漫的家庭中长大,很难得地既不缺乏慈爱,也没有牺牲自由。她目标明确,意志坚定,有幸福就晒,有压力就嚷。第一年落榜,也不愁眉苦脸,独自找到上海美术馆实习。整理了大量相关材料,连博士论文的选题也定了个大概。第二年长发及腰,声势见长,喊着“我好紧张啊”,狠狠甩掉一票人,卷土重来。我有时真羡慕她,做事循序渐进,心情中等偏上,轻松地积跬步以至千里。我要祝她幸福。
六
因为各种原因,我将提前离校一年。在这件事悄悄拉开序幕的9月1号,我来学校报到。站在面包房门口看校门,秋阳滑过满墙爬山虎,叶片浏亮,聚拢了一小叠一小叠的反光。校名终于在蓝天下熠熠生辉,几辆校车停着,一群学生打扮的人正要混上去,坐它到钱塘江畔的新校区。那里有奇形怪状的房子,就在校园里的寝室,还有鹅和向日葵。我只去那里考过几回试,其余时间都消磨在眼前这片弹丸之地上。我在门背后写过的字已经被好几次粉刷彻底掩埋,那两株映照我见导师的玉兰花,叶子又在悄悄黄落。我也不知道在这里砸出去的,将是人生的几分之一?也不知道用市侩妇女的眼光来看,这九年是不是真的值得?
与高中毕业时无可置疑的眷恋相比,如今站在门前,好像没有什么强烈的瞻依之情。财务部的中年妇女曾经算错奖学金,凶神恶煞地打电话来,叫我立刻到校缴还。图书馆曾经贴错一大套书的书号,直到我拈了一本去刷卡,工作人员才理直气壮地说:不借了。还有一位老师,曾经在私人微博上布置作业,抖着机灵,扬言次日必须交齐。我心情复杂地想:做出这些事情的人,和在外开“学术会议”时的我一样,所倚仗的,无非就是那块烫金的校名。也许它还是黯淡一点为好,起码在我心中。
虽然不会有机会开口,回想起来,最不舍得的还是老师们。右手电梯到五楼,穿过一条直廊,再向右折,左首是三间教室,我都坐过。讲台上站过一个土匪头子似的莽汉,络腮胡和头发一样剃得很短。他的论文像小说,声名在四方。有一次我到香港,有人特为来致意,说读过贵校某某老师的大著,精彩之极。也站过一个瘦高男子,戴着胡适之风格的小圆框眼镜,声情并茂地对我们说,康德去世前九天,还没有失去人文的意识。还站过一个爱喝咖啡和吃奥利奥的大叔,冬天带我们去孤山浙图古籍部,身上裹一件棕色厚衣服,远看就像一只微微哂笑的熊。他们已经不再是“白身”,成了各种小领导,我则从来到去,即将与这一切作别。
所幸如今我仍在此,平静生活。有一天经过老师们面朝西湖的办公室,忽然停住,想起一件半年前的旧事。当日为一份校样去找某位老师。办公室两边书柜,中间一条大长桌。门边一面墙原是空的,低低陈着一条大横幅。裱过,加了框子,玻璃表面映着日光灯黯黯一闪。里边卡通画一般画着“温柔敦厚”四个大字。几把椅子颓然地散在这字儿前面。他叫我在那椅子上坐,我捏着校样商量了几句,便觉气氛沉闷难堪。一会儿望见桌子对面放了一张琴。琴啊,我仿佛找到救命稻草似的,赶紧拈起话头来。不料他很和乐地,就那么问我:想听么?一边说,一边把我让到了琴面前。他也坐下拨弄数声,侧过手去调音。调一响,双手起个势,拈一段乐声出来。那音总也不准,只得辍了曲子再调去。我心里暗暗替他着急,又怕他尴尬,什么话也不能说。他却开了口,解嘲似的把一双大手在裤子上擦着,说:有汗不能弹啊,夏天不能弹。那么着擦了三几遍,音终于好了。弹个什么呢?开口问,回答说:我先弹了,一会儿你猜,好不好?我只能说好,努力回忆记得不多的几个调子。其实对我来说,若非旋律明显,所有的古琴曲听着都一样。《归去来辞》是好的,因为节奏清楚,像一个人摇头晃脑地在念那篇文章。《流觞》也是好的,缘由一样,闭闭眼睛,能想到酒杯在水流里打着旋。那曲子却出乎意料地长。起手一段弹得很顺,越到后来,越是举步维艰。他那双大手停在空中的时候,几乎比落在琴上的还要久,像是拿不准该去捉哪一根弦。音声滞重,绕在暗沉沉的天光里。我当着十三徽趴在桌上,那琴声带得木桌子低钝地共鸣。有一些音总是弹不出来,只是捺着弦,溜过去了一小阵空白。我越发不敢看他,只是用力听。有一回手在空中,他竟然还低笑了一声,说自己忘了。从前上本科的时候,他给我们上过很多课。那时他还不那么显得老,头发还黑,面色也不那么深重。其实他现在也不过盛年,而头发已花白,身上烟味重极。我在那大桌子上四处看着,有好多毛笔,一大瓶玄宗墨汁,一些乱七八糟的书,一个景泰蓝色的瓷盒子。毛毡子上跌满了墨痕。又把眼睛挪回琴上,正赶上一个漂亮的手势。四根手指直直张开,往回里一带,突然硬掠到弦上去,在空中略作一停,叫人想起“手挥五弦”。那曲子终于结束,堪堪二十分钟。我瞅到桌上一叠减字谱,看是《广陵散》。他说,是啊,就是《广陵散》。问他是跟哪位老师学的,答说:自己学。又问:这二十分钟是怎么记下来的?答说:硬记,记音。我说起近在勾山里的西湖琴社,他恍若不知。惊佩交加,一时不知还能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我想起自己喜欢的有限几个曲子,就数给他听:《酒狂》《关山月》《长相思》《秋风词》。那边已经又埋在琴上。前半段我实实在在记不得,由着一堆散乱的音跌跌撞撞往外滚。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这两句却记得千真万确,就那么几个不长不短的停顿,在心上一把掐紧。可他又忘了。他不泄气,自顾找。在几根挨着的弦上,找下一句的关节处。我自五音不全,只能记个影子,听这几个像是对的,那几个也像不错。两个笨人在将将开霁的黄昏里心无旁骛。我很为他的勇气感动,心里挣扎般的低吟着那一句,盼那琴声凑得上来。终于对了,早知如此绊人心。“绊人心”三字是好容易找着的,弹出来有如敲打。何若当初——莫相识。初字后面好几个音符,像再也下不了决心说那么沉痛的话,在口边百转千回地犹豫着,而终于无法掩藏。一个小姑娘敲门进来,也许是他的硕士生。我说就走,他叫住我。我站在“温柔敦厚”前边,听他完完整整地又弹了一遍。初夏天色时时变换。一线夕晖,又被带雨的灰云盖住。骑车时心思大乱,抬头看树,渺渺然绿了一天。
于今想来,那一天的难过,无非是毫无长进,狠不下心写这段骊歌。
陆蓓容,作家,现居杭州。已发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