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镜子
2015-12-08王不了
王不了
碎镜子
王不了
新墙街上有个叫花子,人家喊她飞飞。飞飞胖胖的、傻傻的、破衣烂衫,还经常捡地上的东西吃。人家红白喜事摆酒席,飞飞必定会来,得饭菜一大碗,蹲在太阳底下吃得津津有味。我看着也可怜她,可是又怕她。听说她是国民党高官的女儿,在飞机上生的,所以喊“飞飞”。解放之后她留下来,就成了疯子。新墙人有时吓唬细伢崽,就会说:“再不听话就让飞飞捉起去!”
有天下午放学了,我躺在枫桥小学的乒乓球台上。唐杰过来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玩眼睛里的东西,眼睛里有很多灰灰色、半透明的东西在飞。唐杰很兴奋地说,哈!我眼睛里也有!我说,我还可以控制它们嘞!你会吧?不会啊,来,我教你!
于是我们并排躺在那个水泥台上,一直玩到天快黑了才回家。
机瓦厂前面有个小村庄,叫“易家里”,我们的枫桥小学就是易家里办的。在易家里和机瓦厂之间有一条港,我们常在那港里头游泳。河水从闸口流到桥下,变得很浅很急,里边满是水草。附近的浅滩处长着一丛蒿笋和野草,我常常掰蒿笋来吃。有回还在浅滩里摸到一枚青皮鸭蛋,喜蹦蹦跑回家给了八姨。
到官塘要经过杉树岭,经过一条港,过桥后不远向左转,路边一口小池塘,池塘边上是一家小得出奇的铺子,铺子里头的后生看起来哈里哈气,听说他把屎直接屙在池塘里,真是邋遢!
再往里走,右边人家的地坪前有一口水井,井边的地上有碎瓷片拼成的字,记着年月。书上讲,井里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鱼,我一直想看看,不过每次站在井边探出头去,一股阴冷的水气扑面而来,只看得到湿滑的井壁和乌黑的井水,不晓得有多深。有回伟伟搞来一条沙泥鳅,好像说是井里的。沙泥鳅脑壳很尖,背上一排刺,看起来比普通泥鳅要凶得多。
再往前走,左拐,就看得到舅舅家了。
每次八姨带我回官塘,童爹爹总是面朝我们坐在地坪里晒太阳,好像他一直在那里坐着等我们看望他一样。
没多久就到了河堤,路边一栋荒废的砖瓦房,两层,平顶。楼梯就在墙边,没有扶手,低眼便是半干的水田。四叔叔踏在上面,整栋老朽的房子都在微微颤动。房顶很平整。四叔叔刚把凉席被子铺好,我就一个滚躺了下去。枕头很大,又肥又软。
暑气渐退。夜空是一片宁静的乌蓝,上面繁星如沸。细看,星星的质地与色泽各异。银白,雪青,淡蓝,明黄,还有微微的红。星影摇摇,像草叶上的露水,一晃,就会滴下来。河风吹过,沁凉沁凉的,闻得到河水和花草的气味,还有田里的泥巴味道……真凉快!
什么时候天黑透了。四叔叔的朋友也赶了过来,一个人,也可能是两个,记不清了。他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啤酒,烟头在黑暗中忽闪着,与讲话声一起摇晃,断断续续……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机瓦厂食堂里有几张桌球台子。那时我个子只比球台高一个头,却能用球杆的大头击球,练过一段时间之后,好多大人都打不过我。有一回,轮到人家打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我以前经历过,我晓得他的白球将会撞到哪些球,这些球又会往哪些方向滚动。啪!他的白球出去了……红球果然进了底洞……一个花球果然从腰洞旁边滚了过去……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好多次。难道我以前活过一次吗?八姨说过,算命的讲我前世是从远地方来的。我是从哪里来的呢?
大人们把上一年级叫“发蒙”。入学前会有一个女老师坐在木椅上把关。八姨领着我走到她跟前,她说我未满七岁不能上学,八姨开始讲好话。女老师说,看看吧,你,数数会吧?会。那就从一数到一百。嘿,太简单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我才数到二十,她就和八姨开始聊天了,我心不在焉地数着:四九五十五一五二五三五四五五四五四六——天哪,怎么又数到四十六啦?我吓得魂飞魄散,斜眼一看,两个大人正谈得起劲,于是又从五十数起。
就这样,我发蒙了。
鱼籽不能吃,吃了不认得秤。头发不能吃,吃了会变哑巴。什么地方有个姑娘,后来娘要害她,就在面里放了头发,她吃了就不会讲话了。水边上的蛤蟆、蛇不要去抓,那可能是落乌鬼变的,一靠近就会被落乌鬼拖到水里去。落乌鬼是在水里浸死的人变的。我曾在岸上盯着水面看了很久,那些黑漆漆的影子可能就是落乌鬼。我还在水里睁大了眼睛四处看,昏黄一片,只看得见别人的腿。还有一次,我在机瓦厂的港里游泳,一蹬腿,感觉脚趾蹭到了一些湿滑的东西,像水草又不是水草——是不是落乌鬼的头发?
你潜到水底下去,就能听见水里有许多声音。岸上人的讲话声变得模模糊糊,别人划水的声音很笨重,像电视里的慢动作,最多的是一些尖尖细细的声响,很动听,那是石头在讲话,要不就是虾兵蟹将在讲话。《西游记》和《新白娘子传奇》里都讲到了虾兵蟹将,闹哄哄的很滑稽。
我有三个最好的朋友。
一个是兰鳌,一个是马浩,还有一个许磊。
关羽武艺极高,而且还会夜读一本叫《春秋》的书,我很佩服他。当我晓得兰鳌喜欢马丹的时候,我就决定:一定不能喜欢她——关公那么讲义气,他肯定不会跟兄弟抢女人。
至于马浩,我只记得他招牌式的傲慢表情。每当他怒气上来的时候,右嘴角就拱起来,定定地斜视对方,眼中的杀气足以震慑任何人。他总是生气,比我的脾气还躁。我有时会想,书上说肝火太盛的人折寿,哎,我恐怕不会长寿。我很想把这个告诉马浩,改改吧,不然我就见不到你老了的样子了。可是,还没来得及说,马浩全家在一夜之间就忽然消失了。
马丹、马浩是一对龙凤胎。马丹,那是我亲眼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手绢老师是大人,不算),后来我读到一个词语叫“眉目如画”,立刻想到的就是她。她与马浩完全相反,性格温婉沉静,但也不沉闷。她的脸很白,偶尔害羞的时候脸红起来,像被八姨的红纸染过一样。
后来,她把剪纸的纸样都扔了。
“别人不会要我剪了,不喜庆……”
每天早读结束后,都有两个人用白铁皮做的方桶将早餐抬到教室。马丹、马浩的爸爸以前似乎是开饭馆的,后来在我们学校当厨师,专门做早点。所以他们两个拿到的早餐跟我们都不一样。我们领的都是普通的馒头、包子,有时还要抢。他们却每天都是馒头——比正常的馒头大一两倍,里面都是肉。
这样的馒头,我之前之后都没见过。
可是他们一夜之间就搬走了。事先没有任何异常的迹象,说走就走了。据说,他家里欠了别人的债,还不起,跑了。
姐弟两个从此之后再也没跟我们联系过。
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许磊皱着眉头对我说,他叔叔会香功。香功?他点点头,解释道:就是他每次盘腿坐着,慢慢运功,过一阵子,脑壳顶上开始冒蒸汽,全身就会散发出一股香味,满屋子都是!
我的眼睛像星星一样被点亮了。神哪!大人和书上说的气功原来真有这么厉害!
许磊说,对啊,这就是气功啊!他师傅比他更厉害咧!
他师傅?哪个?
我叔叔讲,他师傅是岳阳大学的教授,我叔叔运一次功要很久,可是他师傅只要几分钟就开始脑壳冒气了,而且香味更好闻!哦,还有,每次运功之前都要洗澡,而且修炼的时候绝对不能吵他,要不就会走火入魔!
要好久才能修炼成功?
那说不定的!告诉你,我叔叔说,聪明的也要一年,一般都要四五年嘞!
我暗想,以我的聪明,一定在一年之内学会。
那一向我完全痴迷了,整天想的都是香功、修炼、蒸汽、眉心出汗……许磊被我的虔诚打动,透露说,有一本香功秘笈,就在他叔叔那儿,很厚。
借我看!
叔叔肯定不让我拿出来。
那你带我找他!我想起“程门立雪”的故事,我相信自己能打动他的叔叔,那位隐居尘世的神秘高人。
后来许磊说,借是肯定不行的,只能买,大概要十几块钱。一想也是,《西游记》里的如来佛不也收香钱?我开始攒钱。攒够了,便缠着许磊带我去拜师。
又是无数次的死缠烂打。终于,许磊答应在这个星期天带我去他叔叔家。那天下午,他领着我在灰城走了好远的路。一路上我思虑万千,从修炼的艰苦想到浑身异香的兴奋,然后想着决定隐退时要如何向爸爸表明心迹,——爸爸肯定会打我,但是,我意已决,绝不动摇!爸爸,告诉你,老子我——意——已——决!
走到大院门口,许磊回头说,你等下,我先上去。
过了好一阵子,许磊来了。
叔叔不在家,敲门都没人应。
我们要骑着单车从新墙赶回机瓦厂去。对我们来说,这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天气很热,有将近二十里路要赶。爸爸负责骑车,我坐在三角架上,负责管理荷包里的几颗糖。爸爸说,在他很渴很渴,或者实在太累的时候,我就剥开一粒糖,塞到他嘴巴里。
那是夏天。西边的太阳光芒万丈。
乌黑的柏油路蜿蜒向前,路面上热气腾腾。
“还有几粒糖啊?”
“四粒!”
“崽啊,你要替爸爸加油啊!”
“前头是上坡路,爸爸加油!”
……
“爸爸,你口里干吧?”
“乖伢崽,我不干。还有几粒?”
“只有两粒了,爸爸。”
“等下就莫把我吃了。”
“但是你要加油啊!”
“前头还有四五个坡,要留一点到后面再吃。”
“哦,好!爸爸加油!”
……
“爸爸,还有好久?”
“快哒,再过两个坡,拐个弯,下一个坡,就到哒。”
“那等下上坡你要不要吃糖?”
“不要。我要吃的时候你再把我。”
“哦……”
……
“爸爸加油啊!”
“嗯!”
“爸爸……”
“……”
“爸爸!”
“嗳。”
“前面还有几个坡?”
“两个。”
“哦。你要不要吃糖?”
“来一粒吧……崽啊,莫讲话了,越讲爸爸口越干。”
“嗯!”
遇到上坡,我们便都不讲话,瞪着眼,父子两个咬着牙一起用劲。看着坡顶一点一点矮下去,直到翻过它!见到下坡路,我们便不由得精神大振。
太阳淡下去了。田野那头升起了炊烟,别人家都吃晚饭了。星星也出来了。八姨一定做好了饭菜在等着我们。我们的糖不多,加上我过于殷勤,没过多久就都给爸爸喂完了,但爸爸居然还是一口气撑到了最后,我们没有中途停下来过。
“爸爸,还有好远?”
“快了,就到了。”
“加油啊爸爸!”
“……加油!”
这条路,我之后来回过无数次,十八岁生日那天还从新墙一路跑了过来。
最近几天,大家都在神秘兮兮地说,易家里那边土坡上有个死了的细伢崽,应该是个被爷娘丢掉的女婴。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肯带我去看的人。放学以后,几个伙伴爬上马路边的土坡,顺着坡顶不知走了多远,正是春夏换季的时候,走得人直冒汗。领路的人忽然停住,说,看,就在那里。
前面有个小小的碎花布襁褓,搁在红泥巴地上。
走上去,果然是个死婴,只有脸露了出来,像干枯的莲蓬。我心头一颤,似乎有人在我心里突然喊了一声。
……
前一阵刚落过雨,她肯定淋了雨吧?她肯定哭了,为什么没人听见呢?真可怜。她爸爸妈妈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孩子扔在这里呢?听说丢孩子的都会把八字写了放在襁褓里,我想看看她的八字……可我不敢上前去。
多少年过去了。我几乎很少想起这可怜的弃婴,但那一瞥的印象却极其深刻。
从下街头老屋往上边走一点点远,右手边就是姨爹的屋。姨爹夫妻两个都很热情,一团和气,应该说,新墙人差不多都是这样。姨爹的院子里我只跟爸爸去过一次,那里密密匝匝种了很多花木,记得的有橘树、栀子花、君子兰、太阳花……爸爸一个个指给我看,碰到他也不晓得名字的,就问姨爹。
姨爹那天穿着蓝布衣服,似乎还戴了一顶帽子,笑眯眯地回答。爸爸忽然走到右上角,蹲下来朝我招手,我走近了,他拉着我的手让我也蹲下来,指着眼前一盆细叶子的绿草说:你用手摸摸它看,轻一点。
我伸出手,在那一排叶子上挨了一下,那草好像一惊,叶子全都合起来了,我也一惊。这时爸爸笑了起来,说,这个草很有味,人一碰就把叶子缩起来,所以喊它作含羞草。
我又去摸,它却没了反应。等了很久,它的叶子还是闭得紧紧的。我问,它几时才能打开啊?爸爸说,你莫在这里盯到它看,它是含羞草,我们走开点,它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把叶子打开。
于是他拍拍裤腿,牵着我的手回家去了。
你敢吃墨水不?我敢!第一次,似乎是和人家打赌,结果我们两个都吃了。把水笔的笔筒拧开,笔尖对着嘴巴,用手捏一下笔胆,就滴了一滴蓝墨水到舌头上,这时候就可以把舌头伸出来给人家看了。咽下去,味道怪怪的,有点点涩,好像还有点点酸。后来我跟谁说起,嘿,他居然不信!于是我当场表演了一次给他看。
我的牙齿很好,可以把桌子咬坏。这是我无意中发现的,我先是用牙齿咬了桌子边边一下,居然咬下一片木渣,跟吃甘蔗差不多!于是,我把靠近胸口的这条边从左到右咬了一遍,然后又咬缺了桌子的一个角。我还把这个新玩法教给其他人,当然,基本上都要示范一下。我发现有些木头容易咬,有些很难摇动,特别是那些结疤的地方,咬得人十分恼火,你只能把它整块咬下来!
我一直怀疑自己不是普通人。也许我是哪个武林高手或贵族的后代,他们为了躲避仇家,要不就是为了培养一个天才,怕我娇生惯养,就把我寄养在这户平民百姓家里,一直到十二岁,甚至到十八岁。他们可能给了一大笔金银财宝给爸爸和八姨,当然,也可能是一次一次给的……他们两个会不会吞了一些?反正不是亲生的嘛,不然我的零花钱怎么那么少?有时候饭菜也不好……只是买书的钱都会给我。
还有一种可能,我身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老师啊亲戚啊什么的都是安排好了的,甚至连走路摔跤和停电这样的事都是用来培养我、锻炼我的!这个学校、这个地方都可能是一个大大的剧场。反正也没多大,一个城市和几个村子而已嘛。我能感觉到这一点,有时候,街上的生人看我的眼神都很异样……这么说,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其实也不是真正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能有人在观察我……还是小心为好。
——哎,也许哪一天我的亲生父母就会来接我,说不定哪天我一放学回家,客厅里就坐着两个陌生人……那样我就好了……不过,那样就要跟爸爸和八姨分开了……我肯定会舍不得的。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长大了一定回来报答他们。不过,假设我是外星人,那我肯定是要回到原来那个星球上的,这样的话,再来一趟可能就比较麻烦了……不过……
每次回家,第一句话就是:“八姨!八姨呢?八姨呢?”为什么不喊妈妈?八姨讲过:“你生下来我们两个就害病住院,你爸爸给我们端药都是拿筲箕装的。算命的讲你八字太硬,做父母的承受不起,只能假喊爷娘。”八姨的名字里有个“八”字,所以就喊“八姨”。
“细伢仔生下来要吃四毛糖,别人屋里个伢崽尝一口就不要了,苦。只有你,吃了一口又一口。”八姨说。
我坐在一个枣红色的澡盆里,盆里有些水,水上飘着些青菜叶子,可能是菠菜,或者是上海青之类的。前面,一个大人背对我,正在桌子上忙些什么……不知什么时候,水盆里浮起一些黄色的东西,我哭了起来,那个人却不见了……
这是我脑中最早的印象之一,在高中时都能记起。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大记得了——我有的只是对于记忆的记忆。昨天,我问八姨,她告诉我,在我几个月或一岁多的时候,有时他们上班事多,就把我交给“前的伯伯”带。“前的伯伯”说我很乖,几片青菜叶子就能自己玩一上午。
我面对大门口,坐在一张很大很大的床上。屋子里比较黑,大门那里却白花花的,很亮……门口出现两个人影,进门就大喊……他们提着一个袋子,其中一个走到床边坐下,摸摸我的脸,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也是我最早的记忆。如果我的记忆是真实的,那么根据八姨的说法,这应当是我放在新墙断奶时的场景。她说,断奶一段时间之后,她和爸爸去看我,我却不认得他们了。
我忽然感觉轻飘飘的,跺了一下脚,居然就浮了起来!奇怪,我竟然可以飞了!我在屋子里练习了一下,就从前门飞了出去。感觉就像游泳,但是又比游泳轻松得多。我飞啊飞啊,飞到学校里,哈!周老师和同学们居然也会飞!大家都在教室里飘着,但是只有我飞得最高,下面太挤,我就用仰泳的姿势,贴着天花板飘来飘去……这个梦真是过瘾。
机瓦厂有很多拖拉机。我最喜欢的是手扶拖拉机。一个铁脑壳,后面是长长的脖子,脖子的顶端便是扶手,满身污渍、脾气暴烈的司机坐在座位上用它操纵方向。司机背后是装着红砖的铁皮车厢,也有的不是车厢,而是连着的一辆板车。
发动拖拉机就很有味。这首先需要一根钢制的摇柄,其形状近似字母Z,只需将中间那一斜杠拉直便是。开车的师傅用紫红而粗粝的大手握着摇柄的这一头,另一头插进机器头部的圆孔中摇转。拖拉机咳嗽一两声,却并未发动,于是再摇,拖拉机又咳,冒出一丝丝青烟便又熄了火。师傅对着它恶声恶气骂一声娘:“×你屋里个!”吐口痰,一发狠摇个不停,拖拉机这才由干咳变为咆哮,小烟囱突突突突冒烟,柴油味四散。开车的师傅这才搓搓发红的手掌,把摇杆一抽,“哐当”一声丢回车上。有些司机戴着白毛线手套,或米白色帆布手套,当然,早就弄得邋里邋遢了,可我也想戴一戴。
机瓦厂的门口总有一台台拖拉机出入,更早些的时候,偶尔还有骡车马车掺杂其间,也见过瘦驴,灰不溜秋,样子很蠢。运煤的拖拉机进去,拖红砖、煤渣的拖拉机出来,车多人挤,烟尘腾腾而起。到了下坡或拐弯处,拖拉机变得难以驾驭,左冲右突,车厢里的砖块们一抖一抖,好像要蹦出来一样。司机嘴里衔着烟,照样骂骂咧咧,同时极快地扳动扶手,车头忽而朝左,忽而往右,忙得不可开交。如果是冬天,人们口中哈出的白气与拖拉机青灰的烟气相映,粗嗓门的骂娘声、机器轰鸣声与马嘶驴鸣相间,热腾腾的尤其有味。
我喜欢柴油的气味,汽油的气味。躁动不安的手扶拖拉机好像我买不起的变形金刚,急躁如野火的司机则是骑士,脸是乌漆麻黑的,衣服永远脏兮兮的,他们抽“相思鸟”或“红梅”牌的烟。厂门口的易爹有时抽的是一种细细长长、咖啡色的烟。印象中还有一种拖拉机,没有车轮,却有坦克一样的履带,从湿润的泥土上轧过去,红泥巴就压得油光发亮,光滑之极,像一大排巧克力……这些,我都喜欢。
回到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八姨呢?爸爸呢?一个叔叔告诉我:“你爸爸妈妈到民政局去了。”
“几时去的?”
“就刚刚。”
我追了下去,追到路口,站住了。大路上人来人往,我看不见他们。站了一会儿,我就回家去了。
王不了,中学教师,现居广东中山市。已发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