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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努尔旦

2015-12-08小七

天涯 2015年2期
关键词:鲁尔努尔毡房

小七

老努尔旦

小七

一盘子差劲的肉汤面片

老努尔旦盘腿坐在地毡上,手放在双腿上,他在等老伴玛依拉往面前的桌子上端肉汤面片。

清晨,一起床,老努尔旦就开始抱怨两天没有吃上软软的肉汤面片:“哎!老婆子,你整天都在忙啥呢?我什么也吃不上。”他皱着眉头,看着玛依拉。

“别这样看着我,我每天挖空心思伺候你,你却每天都能挑出刺来!”玛依拉边清扫地毯上的尘土边说。说完,玛依拉走到毡房外的架子边,取下一块肉。接着,她到门后面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白瓷盆子,把肉放到里面,倒了一些清水,洗了洗。

老努尔旦坐到桌子前喝奶茶,掰一块馕:“这是什么馕,啧啧,太硬了,简直是,这日子,唉,简直是没办法。”他拿起一块馕在奶茶里蘸一下,再用勺子挖一小块酥油抹到馕上面,瘪着嘴嚼:“啧啧,吧唧——啧啧,吧唧——吧唧——”

玛依拉往茶碗里舀了一勺奶皮子、一勺熟牛奶,提着壶兑了半碗清茶,斜眼看了老努尔旦一眼:“哼!老神经!老东西!”这两年,孩子们大学毕业,都在乡里上班。没有什么负担了,老努尔旦反而整天没完没了地找事,可能是年龄大了,真是越老越糊涂。“等着吧,就算晚上好好给他做一顿库卡代,他也会找出事来。走着瞧,没有他找不出的麻烦。”玛依拉边喝茶边想。

中午,玛依拉炖了一盘子库尔达克,老努尔旦嘴里吃着炖得烂烂的羊肉块还有洋芋,“这个洋芋嘛……嗯……简直不是土豆。”他哼哼唧唧撂下这么一句话——他是实在找不出别的事啦。对于他的话,已经没有一句能让玛依拉吃惊的了。对啦,她早就习以为常。

中午到晚上这段时间,肉在毡房门前土炉上的铁锅里,只要侧耳仔细听,锅里咕嘟咕嘟的声响让人心生温暖。

玛依拉手里绣着花毡,眼睛还要关注肉汤——她担心溢出来。而老努尔旦整天除了吃喝以外,就是斜靠在不远处山坡上守着家里那几十只羊。“四条腿的狼好防,两条腿的狼防不了……”他念叨着这句话,盯着羊,“看看,这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我整天都困在这里,啧啧!简直无法忍受!”他的嘴巴叼着一根草叶,斜靠在草地上,发着牢骚。

肉在铁锅里咕嘟,这对于玛依拉来说是一件大事。

一会儿,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炉子边听听,不时地掀起锅盖看看,蒸汽扑到她脸上,半天她才能看清锅里的情况。对于她来说,煮肉的过程似乎有些漫长,因为她关心锅里的肉汤——这些肉汤决定着老努尔旦接下来要说的话。

快要接近傍晚的时间,玛依拉想起该和一些面了,做肉汤面片和面是一个重要环节。她把白瓷盆子涮了涮,取下架子上的半袋面粉,抖开袋口,伸进双手捧了两捧——一人一捧就够了,这是她多年的经验。她用一个生锈了的铁碗盛了一碗水,倒到面粉里,用手拌了拌,然后把沾上水的面粉用劲揉到一起。她反复揉面,直到出了一身汗,这才拧了一个湿毛巾盖在面团上,醒着。

毡房里被玛依拉收拾得舒适、温馨,房间里的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墙上挂毯黑红色的底子上浮雕般绣着清晰明朗的红、绿、蓝、黄色的花和叶子图案,桌子、柜子上铺着四周挑着粉色花边的白色桌布,角落里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还有钴蓝色底子上绣有红色线条流畅羊角图案的金丝绒靠垫——这些都显示出玛依拉是个对生活有品位和负责任的妇女。

这确实是一个可以抵挡风雨的家,它使得老努尔旦在这个家为所欲为。

“噼啪——”炉子那边传来火星爆裂的声音,一些柴火灰从炉口飘了下来,玛依拉搓搓手上的干面,走到锅边侧着耳朵听锅里的动静,咕嘟声小了些。此时,她感到自己身负重任,她敏捷地蹲下,往炉洞里塞进两根木柴,红色的火花从干柴里蹿出来,映照得她红光满面。

现在,只有等待,等待浓浓的肉汤和醒透的面。

从玛依拉的干活方式看,她是一个时间观念非常强,并且对待生活十分严谨的妇女,过着忙碌却有序的生活。

时间走啊走,老努尔旦回来了,他在棚圈边吆喝着,赶羊群。浓浓的肉汤像鲜活的生命出锅了,毡房前飘荡着白色的雾气,玛依拉把醒好的面切成两块,用擀面杖擀开,用刀子划成一块块面片,放进肉汤里。煮了一小会儿,肉汤面片出锅了。

老努尔旦把羊群赶进棚圈,蹲在毡房边用洗手壶洗洗手,盘腿坐在地毡上等饭吃,玛依拉把肉和面片盛到盘子里,上面撒了一些切碎的洋葱,端到老努尔旦面前的桌子上。

“吸溜——吸溜——”老努尔旦用手抓着软软的面片猛吃了几口——他有些饿了,“嗯……简直,”他用手在嘴上抹了一下,“……嗯……这简直不像话,嗯……这肉汤面片简直……太难吃啦……真是……差劲……”他又抓起一些,把头伸过去,用嘴接着,“吸溜——吸溜——”继续吃,头也不抬,嘴里却还在唠叨。

玛依拉抓了一些面片,放进嘴里,完全没有理会他。

真是一个多事的老头!

“怪事!”老努尔旦从棚圈那边走来,站到玛依拉身后,抱怨道:“就在刚才,扎特里拜骑马从棚圈那边路过,我喊他,招呼他,他不理会,只是瞧我一眼就走了,那眼神……啧啧……”

玛依拉忙着炸包尔萨克,她正往热油锅里放切好的面片,没说话。

“昨天,还和那老家伙一起喝马奶酒聊天呢,今天就这样对待我,真是……一个有问题的老头!”

玛依拉用手中的筷子把鼓起的包尔萨克翻个,没理他。

“喂,老婆子,你说说,那个老家伙是不是做得不对,”努尔旦拽玛依拉的袖子,“说啊?嗯……我看是这样,我早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老东西……”

“去把棚圈里的羊粪清理出来,我这忙!”玛依拉朝后甩胳膊,甩掉老努尔旦的手。接着,用手背擦额头上的汗。

“不是……老婆子,我在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希望你好好听,这件事和你有关,你必须听。”老努尔旦表情很严肃,“我是个事情少的人,不是非说不可的事,我才不会说……你是知道的,我始终是一个保持沉默……沉稳的老人,哦……你还有一大堆活要干吗?”

“我这里忙,能不能忙完再说?”

“我只是说几句话……就几句……刚才我说了,是扎特里拜轻视我,就是这样,他轻视我,我是一个见到邻居主动打招呼的好人,但是他轻视我,你知道我对待任何一个人都做到了谦虚、真心。”

“他轻视你?”

“对!他轻视我。他从我眼前走过,我主动、热情地招呼他,他只是瞧我一眼就走开了,而且眼神极其恶毒,对,是那种轻蔑。你应该知道他轻视我,轻视我就是轻视你和我们这个家,这难道不让你气愤吗?”

“不会!他不会!”

“不!”老努尔旦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的眼神你没有看到,是那种轻蔑的眼神。我这么老了,什么事没经历过,这样的眼神只要我一眼看去,完全分辨得清清楚楚。很简单,以我的经验,甚至可以说出他当时的心里话。”

“嗯?”

“你应该知道,塔吾兰考上大学后……对,一定是咱们的小儿子塔吾兰考上北京的大学这件事让那个老家伙感到极不舒服。我知道,我很清楚他轻视我们的原因。”老努尔旦撇着嘴,“自从塔吾兰考上重点大学,我看扎特里拜心里就出了问题,这个问题是由他的自卑和嫉妒引发的,这个连三岁的小孩都看得出来。”

“呵……嗯。”

“其实,嫉妒和自卑有什么用呢,以前他怎么不有点水平,下点工夫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让他们也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这样不是很好吗?是他自己没做到……真是……一个多事的老东西!”

“拿着。“玛依拉把盛包尔萨克的盆子塞进老努尔旦手里。

“对我的蔑视,其实是对他自己的蔑视,这样的人心理很容易出问题,唉!真是一个可怜人。”努尔旦翻翻眼睛,好像很了解扎特里拜,“对,千真万确,你知道的,大家总是说他憨厚老实,我看他是坏在心里,可怜到心里,是的,就是这样,没错,我看人一点不会出错。”

“胡说!”

“胡说?对,对,那个老家伙看着老实,其实,他不是一个诚实的家伙,他这辈子说的话基本都是胡说,我看是这样,没错,你说的比我准确得多,而且这两个字已经说进他的心里,看来你比我还了解那个老家伙,哼!”

“我是说你。”

“啊?我?我怎么啦,我没有说错一句话。他轻视我,而我主动打招呼,我是多么真心地对待他,而他却不珍惜我对他的关心,我都在佩服自己对待别人时的诚恳和真心,你和我在一起生活几十年,了解我是一个多么善良、真诚的人,是的,你心里知道,我非常尊重别人,任何人。”

玛依拉把剩下几个面片下到锅里,没再说什么。

“你说!你刚才在说什么?我怎么了?我一点事没有做错,只是在别人蔑视我的情况下,说说我的道理,我没有错,嗯……这么小的一点错都没有。”老努尔旦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下。

“一个多事的老头!”

“啊,对,对,你说得太对啦,那个老家伙的确是个多事的老头,没有人比他更能无中生有。你看,我友善地对待他,他却找出那么多事,让我一个早晨感到不舒服,真是一个多事的老头,你说得太对啦,哈哈!”老努尔旦长舒一口气,高兴起来,拍拍玛依拉的肩膀,“还是我的老婆子了解我,你是最了解我的,你也了解那个老家伙,所以你说出了真心话,对,那真是一个多事的老头,这是我要说的,哈哈……”

“我是说你!”玛依拉把锅里炸好的包尔萨克夹到盆子里。

“什么?什么?”

“多事!你才多事!刚才扎特里拜匆忙从这里路过,问我见没见他家那匹白马,那匹他最喜欢的白马走失两天,他急得快要发疯啦!现在,他去到山那边找他家的那匹马了。”

“什么……?”

“还有,我刚才是在说你才是一个多事的老头,千真万确!没错!”

“……”

我可怜的马,它没法走路了

星期天的午后,一场阵雨,秋高气爽。

布鲁尔没有午休,他在店铺忙乎。自从开了这家铁匠铺以来,他每天做的事就是打制铁马掌和为周围牧民的马钉马掌。现在,他从蓝色油漆斑驳的架子上取下前几天打制好的几十只U型马蹄铁,摆放在面前的长条桌上,像展览似的一个挨着一个,摆成一条线。他穿着一件灰色带暗绿色条纹的棉布衬衣,因为店铺里有些沉闷,他的衬衣上面两个扣子敞开着,袖子挽到胳膊关节处。下面穿一条棕色细条绒裤子,因为常常弯腰下蹲钉马掌,膝盖处鼓鼓的。他肩膀宽厚,露出的小手臂上肌肉一道道的。他用大拇指在马蹄铁接触马蹄方向的面上一点点划过,遇到刮手的地方,他就拿起手边的钳子扳一扳,举起锉子“咯兹——咯兹——”锉一锉,嘴里向外吹气,吹去锉下来的铁屑。他做事时很认真,好像周围一切不存在似的。

他把所有的马蹄铁整理一遍,然后一个一个排成一排摆在柜子上,自己坐在一个破旧的木头椅子上,眯着眼,欣赏那些马蹄铁。钉马掌是一门技术活儿,更是一门艺术,不是任何人随随便便就能从事的行业。布鲁尔能够轻松做好这件事,是因为他不但掌握着打铁的手艺,而且还很懂马的身体结构及马的生理变化等很多相关知识。这些都和他多年牧场放牧的生活分不开。

三点过了,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搓着手,在房间来回走。他走到架子前停下来,看着架子上摆着的东西。他看着那些工具,感到头脑发胀,身体有些困乏,他想该去架子后的小床上躺一会儿了。他这样想着,走到里面躺下,双手枕在脑袋后面,闭着眼睛。

“布鲁尔!”也许是刚迷糊,他的妻子古丽娜尔在店铺外喊了一声。

“嗯?”布鲁尔惊得身上的肉跳了一下。

“努尔旦大叔和他的马在外面——马——马掌坏了——”

“不在!我不在!”布鲁尔翻了一个身,对着墙,侧着躺在床上。

“努尔旦老人,他来一次不容易。”

“不在!告诉他待会再来。”

“他在旁边,他说听到你说话了。”

“嗯——唉——”布鲁尔扯过身边一个垫子盖在自己头上,捂住自己耳朵,缩在墙边。

“布鲁尔——布鲁尔——”妻子走进店铺,站在床边用食指在他后背戳了几下。

“干什么?”布鲁尔拿开垫子,翻着眼睛问。

“努尔旦——是努尔旦大叔,你知道的,如果你不起来干活,他会让你一年不好过——他唠唠叨叨的毛病,你知道多么让人头疼。”古丽娜尔在布鲁尔身边轻声说。

“唉!”布鲁尔把手臂从头下抽出来,抱着头,叹口气。

“起来,干活!”古丽娜尔又用食指在他胳膊上戳了戳。

老努尔旦出现在门口,他伸着脖子往里张望,比起外面的光线,里面黑暗一片。他的身后站着他的老马,那是一匹和他一样苍老的枣红色的马。

布鲁尔看了一眼老努尔旦和他的老马,声调低了下来,说:“努尔旦大叔,快进来吧。”

“啊,我没听错!”老努尔旦听到声音,摸索着朝里面走,“我早就听到你的声音,别想骗我,我耳朵绝不比你差。”

“怎么了?需要我做些什么?”布鲁尔看到老努尔旦进来,站起身问。

“我的马,”老努尔旦走到桌子边,转身指着门外的老马,“我可怜的马,它没法走路,也许是马掌出现问题……”布鲁尔从老努尔旦侧着的脸上看到他眼里亮闪闪的东西。

“哦,让我看看。”布鲁尔拿起手边一个不长的小铁棍往外走。老努尔旦快步跟出去,俯下身子,轻轻抬起老马的前腿。布鲁尔蹲在那里,用小铁棍轻轻敲击磨斜了的铁掌。随着敲击,老马的腿抽抖了几下,老努尔旦嘴里也“嘶——嘶——嘶——”了几下。

布鲁尔底头仔细观察马蹄,发现一根钉马蹄铁的铁钉不知怎么透过马掌的角质层,斜插到肉里了。他用轧扁了的铁棍一端翘了翘那个钉子,他闻到一股腐肉的臭味。

“哦,看,”布鲁尔指着铁钉让老努尔旦看,“都插到肉里了,一定很疼,已经化脓了。”

老努尔旦看看铁钉,看看布鲁尔的眼睛:“哦,是,是,一定很疼。”边说他边轻轻抚摸老马的前腿,眼睛里的亮光更多了。

“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布鲁尔转身走进店铺,取出一把大号铁钳,活动了一下胳膊,一下一下捏了捏铁钳,动作不慌不忙。接着,他在马掌前晃了一下,钳子上就多了一个黑黑的生锈了的铁钉。

这个过程老努尔旦一直没有说话,他紧张地扶着老马的腿,眼睛红红的。直到知道铁钉拔出来就没事了时,他才舒了口气。他俯下身子,盯着被布鲁尔随手扔在草地上的黑色铁钉看了看。他觉的那个小小的铁钉怎么会那么可恶,是它让自己的老马一跳一跳走不成路,每挪动一步老马身上都会渗出一层汗水。他把手放在老马的脸上摸了摸,拍了拍,脸挨着老马的脸蹭了蹭。

“回去每天用淡盐水清洗化脓的伤口,一个星期后就会好,”布鲁尔把手中的工具撂到草地上,站起身子看着老努尔旦眼睛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来钉一只新的马掌了。我给它好好钉一下,一点问题没有。”

“嗯,嗯,谢谢,谢谢。”老努尔旦点点头,拍拍马背。老马侧身看看他,跟在他身后一歪一斜往回走。

“没什么,今天他不想说而已。”布鲁尔摊开双手,耸一耸肩,眯着眼,看着慢慢走远的老努尔旦和他的老马说。

我的玛依拉,藏到草丛里啦

老努尔旦和他的妻子玛依拉十分相爱,这是长期生活在一起的人们之间的那种爱。他们是朴素的哈萨克族牧民,他们的世界除了草原、蓝天就是牛羊。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少接触外界,他们就是彼此的整个世界。

老努尔旦老了,却越老越像个小孩,而玛依拉也把他当小孩看待。

“我的老婆子,今天能不能吃小麦粥,不要再吃包尔萨克了,告诉你,我不是这么好打发的。”老努尔旦吃饭时总会找些事,引起玛依拉对他的关注。

“得啦,昨天才吃的小麦饭,为了给你换口味,我今天很早起来给你熬奶茶,炸包尔萨克,你还嚷嚷!”他的妻子玛依拉会这样说,“如果你总是在吃饭的时候挑刺,我可要离家出走了,你信不信?”她威胁老努尔旦。老努尔旦才不怕这一招,他还会继续找出一些话题,边吃饭边和妻子拌嘴。他知道玛依拉不会离开他。但他担忧他们其中一位离开这个世界后,那么剩下的一人该如何生活。

白天,老努尔旦在山坡上看着家里的羊群,时不时会回家看看玛依拉在不在;晚上,睡着觉,他会突然醒来,摸摸身边那个人。他知道玛依拉就在身边陪伴他时,心里就暖融融的。

当他们在草地上扫地毯时,他会歪着头,咧着嘴呆呆地看他的玛依拉。

“嗨,老家伙,你怎么这样没有礼貌地盯着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呢?”玛依拉看到他那个傻样的时候,总会这样打趣。

“只有我有资格看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因为我是草原上最帅的男人嘛。”老努尔旦马上回话,让玛依拉没话可说。他们就这样相互依恋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天清晨,玛依拉没有醒来,那是突发心脏病,因为她已经很老了。老努尔旦瘫坐在土堆旁,看着人们将她埋进土里。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的玛依拉真的永远离开了他。“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度过余下的日子?”孩子们要接他去一起住,老努尔旦固执地摇头,说离不开那个家。

老努尔旦回到家,从房前走到房后,然后走进毡房,到处冷冰冰的,空寂一片。到吃饭的时间了,他不觉得饿。他习惯性地翻起盆子,看到盆子下面扣着的一盘手抓饭,旁边的篮子里还有几块玛依拉在的时候烤的馕饼。

他坐在那里,眼睛盯着那些有些发馊的饭菜和干巴巴的饼子,一动不动。他在想玛依拉做饭时的样子——头上包着一个旧头巾,边忙活边大声命令自己提水,拿柴火,倒垃圾。“天哪,吃你一顿饭还要忍受这些,我受够了。”老努尔旦嘴里发着牢骚,手里的活儿一样不少干。

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他走到外面,看月亮。他想起玛依拉在身边的时候总会说:“喂,你简直就是羊圈里的小羊羔,连晚上也上蹿下跳的。”“我睡不着,出去走走。”老努尔旦说。“好吧,既然睡不着,那么就去羊圈看看那些小羊羔吧,看看它们是不是和你一样不听我的话。”玛依拉缩在被子里指挥老努尔旦干活。“你就是不能看着我闲一会儿,简直不像话!”老努尔旦气呼呼地说,却挪动脚步朝羊圈走去,认真查看小羊羔。

第二天,昏昏沉沉度过一夜的老努尔旦试着爬起来,出门把羊圈打开,牛羊急着冲到草地上晒太阳,吃草,追逐着玩。玛依拉像过去许多次那样站在绿色的草地上,拿着随手折下的小树枝,嘴里发出“啾——啾——”的声音,赶着牛羊。“噢,我的玛依拉,”老努尔旦扶着额头,慢慢向她走去,“我知道你会回来,你说过的。”走近时,他看到草地什么也没有。他低下头揉揉干涩的眼睛,不知道是老了还是两天吃不下东西的缘故,他想哭可是没有眼泪。

晚上,孩子们送来饭菜,他挥手赶走他们,他想自己待着。和前些天一样,他依然吃不下东西,睡不好觉。天快亮的时候,老努尔旦站在毡房门口望远处。远处的山里吹过一阵风,他看到玛依拉在月光下的空地上擀毡子。“老家伙,有了这块毡子,你绝对不会再喊冷了。”她看到老努尔旦从毡房里出来,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看他。“喂,我的玛依拉,我知道你会回来……”他惊喜地快步走向前,去抓妻子的手,可是抓到的是一把青草。

他在草地上转悠了几圈,月光和摇动的树枝形成了玛依拉的身影,她就站在那里朝老努尔旦挥手。他高兴地跑过来,伤心地走过去,接着又充满希望,继而又失望悲伤。直到太阳从山边升起。

“努尔旦爷爷,您起得可真早啊!”乌兰骑马过来,招呼老努尔旦。“哦,别走,”他跑过去严肃地拦在马前,“我的玛依拉,藏到草丛里啦,怎么也找不到,你能不能帮帮忙呢?”他认真地说。“您这是?”大家都知道他妻子去世的消息。“我的玛依拉,她就藏在这里,让我找了一夜。”老努尔旦指指不远处的草丛,大声说。“嗯?她?”乌兰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他拽拽马缰,跑开了。“可怜的努尔旦爷爷,我得赶紧叫来他的孩子。”乌兰想。

努尔旦看到乌兰不肯帮忙,摇摇头,嘴里唠叨着,继续在草丛里搜寻。“我看到你在这里啦。”他突然跳起来扑向一处草丛,边扒拉着边喊,“快出来!快出来!”他就这样边找边走,来到山脚下。

这时,远处有人呼喊他的名字——是他的孩子们找来了。

“没有人能帮我找到你,我必须自己来做这件事。”老努尔旦拍拍胸脯,仿佛年轻时一样,满怀信心地朝山上爬去。“你应该在这里,”他自言自语,“我想起来了,你经常在这里。”一阵风吹来,他抬起头,果然看到玛依拉坐在不远处的岩石上,歪着头微笑着看他,好像在问:“老家伙,以后还敢惹我生气吗?”“噢,我的玛依拉,以后我再也不挑刺了,我不能没有你。”他抬起苍老的脸,睁大浑浊的眼睛看着玛依拉,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不要走啊!”他努力迈开两条有气无力的腿,尽可能快地朝玛依拉跑去。

又是一阵风吹来,老努尔旦的两条腿开始颤抖着打哆嗦。他有些走不动了,头开始发晕,眼前闪着金色的小星星。恍惚中,他看到玛依拉站起身。他激动地喊道:“等一等,不能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玛依拉微笑着朝他点头,走过来,牵着他的手,“嗨!老家伙,还是让你找到我了。”她温柔地看着他,“走吧,我们回家吧!”她轻声地说,老努尔旦看着自己心爱的妻子幸福地笑了。

中午时分,老努尔旦的孩子们在山坡上找到了他。他的全身已经僵硬,唯有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他们带走什么?

老努尔旦牵着妻子玛依拉的手,推开毡房的木门。他们握紧对方的手,往里走,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他们在门边的碗柜前站了一会儿,看着一摞用来喝茶的花碗,相互凝视,笑了一下。

他们走到桌子前,盘腿坐下,头慢慢转动,从左到右看桌子上已经干硬的馓子、包尔萨克、白色甜奶疙瘩……他们看着,想起亲戚朋友们围在桌边,喝奶茶,说笑时的场景,想着,笑容从他们脸上溢出,流淌在周围的空气中。

他们松开对方的手,翻看花毡下压着的东西——那里有别人打下的欠条、两张存折、一些证件,还有家里剩下的一些钱。他们翻看这些东西时,摇着头。

“是这些东西吗?”老努尔旦问妻子。

“不,”玛依拉继续在旁边的地毡下翻看,“嗯?不在这里,怎么回事?”

“哦,在这里。”老努尔旦握住妻子的手,轻轻拉她,“瞧,在这里。”他带她来到墙角土块垒砌的炉子边,提起被烟熏黑、白漆斑驳脱落的壶,他和她默默看着,沉思一会儿,这个壶是结婚前努尔旦从城里买来的,陪伴着他们走过了五十多个年头。曾经,壶把手断过两次,底漏了三次,努尔旦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用灵巧的双手轻易解决了这些问题。

“呵——你真是一个好男人。”玛依拉想起丈夫修补茶壶时的认真劲儿,幸福地笑了。“嘿嘿——”老努尔旦完全明白妻子想些什么,他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相互搀扶,掀开这里,打开那里,小心翻看,仔细寻找。

他们走到毡房最里面,被套上绣有红色、蓝色、鲜绿色的花和叶子精美图案的被子叠放得整整齐齐,堆放在地毡上。“我们睡觉的地方。”老努尔旦握着妻子的手稍稍用劲,捏了捏妻子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干枯的手。“每次,你都会说——冷。对,你总是说冷。”他挤挤眼,看妻子。“是吗?可我很少真正冷过。”玛依拉脸上挂着胜利者的笑容,抬头看丈夫的眼里竟然有着一丝狡黠。“哈,厉害,还是我的玛依拉厉害,耍了我一辈子。”老努尔旦说着,脸上是甜蜜的笑容,“每次都是我先钻进冰冷的被子,给你暖被窝。”说着,老努尔旦一只手臂搂起妻子的肩膀,“在这里,我们亲热,你在我怀里,我……”老努尔旦继续念叨,玛依拉红了脸,抽出被丈夫搂在手臂的肩膀,在还想继续说下去的老努尔旦胳膊上掐了一把。老努尔旦就势抓紧玛依拉的手,“瞧,我的玛依拉是个多么害羞的姑娘啊。”

挨着被子的是一个放置衣服的木箱,那是老努尔旦年轻时砍下山上的白桦树,亲手打制的。玛依拉走过去,抚摸箱盖上清晰的纹理。她打开箱盖,翻看着。她看到一些崭新的,没有穿过的,或者说总是舍不得穿的衣服。她只是看一眼那些衣服,是的,她的目光仅仅从上面滑过,立即就被旁边的旧衣服吸引住了。她把那些衣服提起来,翻看着,欣赏着。其中一件袖口起了毛边的棉毛衫让她记忆深刻——老努尔旦总是说这件衣服穿在身上宽松、吸汗、舒适。她想起在阳光充足的秋季,丈夫脱下外面的羊皮外套,卷起袖子,把晾好的干草,堆放成草垛。她清楚地记得,老努尔旦穿着这件颜色掉得发白的衣服时,脸上露出放松舒适的表情,至少她认为自己记得很清楚。她用食指和拇指捏着衣服袖口,轻轻搓了搓,一些糟了的线头掉到她手心,她把它们放到鼻子下闻了闻——上面还有丈夫身上的气味。她回头寻找老努尔旦,看到他蹲在墙角翻看他的宝贝——工具箱。

“在这里?”玛依拉走到丈夫身边,“找到了吗?是这里吗?”

“嗯……”老努尔旦手里掂着一把钳子,站起来,侧耳听听外面的风声——风大的夜晚他总是这样。清晨来到时,他早早起来,穿好衣服,提起工具箱,走出毡房,在棚圈周围仔细打量——看看有没有被大风刮坏的需要修理的地方。他围着棚圈转圈,手里上下掂着工具,嘴里念叨道:“等着瞧吧,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还想和我作对?嗯哼,我总会拿出对付你们的办法,哈哈,走着瞧——”

“也许是在这里。”老努尔旦一只手拿着钳子,另一只手握住妻子的手,带她走出毡房,“是的,很可能在这里,让我们来看看。”他们停在棚圈前,呼吸着青草的味道。“哈,快看那些!”玛依拉斜靠在栅栏上,指着棚圈里地面上一些卷了边的干牛粪,还有黑亮的羊粪蛋,这让她的脑海里立即浮现牛羊在棚圈里时的场景。

远处的草原没有一个人,两只不知名的小黑鸟落在他们身边的白桦树上轻歌曼舞,白色的云朵缓缓掠过大地上空,一条从毡房前路过的水流不时闪动蓝色和白色的光。他们默默感受这些,深情对视,会心一笑。

“会找到的,慢慢来,一定会的。”老努尔旦安慰妻子。

玛依拉看看晾晒奶疙瘩的架子,架子边的树杈上挂着制作酥油的羊皮袋子。“噢——”她拍拍额头,想起什么,“去那里看看,也许在那里,来,过来看看。”他们在架子边转圈,抚摸羊皮袋子,踩着木桩,扶着架子看上面,就像从前晾晒奶疙瘩一样。

“找到了吗,你们的东西?”不知哪里传来声音。

“不着急,很快,很快……”他们不慌不忙,这边摸摸,那边瞅瞅,弯下腰,站起来,蹲下去,翻开这里,打开那边。他们到处寻找,小心翼翼。

“嗯,记得,这里放过。”老努尔旦举起挑杆,颤颤巍巍挑起毡房顶部盖着天窗的毛毡。

“那么,或许在这里。”玛依拉看到毡房旁一个盛水的牛皮桶,她走过去,提起桶子,翻过来倒了倒,什么也没有。

“这里,这里,对,我找到了,在这里。”老努尔旦看到一捆随意挂在树杈上的粗羊毛绳。他们坐在一起,把羊毛均匀撕开,搓成细条,挂在“乌尔楚克”上,不停转动……转动……直到捻出一截截羊毛线的温馨场景立即浮现在他眼前。

“呵,看看,瞧我这脑子坏了,一定在这里,一定。”玛依拉转身看着围起毡房的厚羊毛毡墙,她和邻居的妇女们付出很多劳动才能擀出这么一张毛毡。她们将羊毛铺在芨芨草编的草帘上,往上面洒水,使劲卷帘子、捆绑、挤压羊毛……劳作中传来阵阵说笑声……“一定在这里。”她轻轻抚摸,嘴里呢喃,嘴角扬起,露出笑容。

“哦,很可能会在这里,最不起眼的地方,最有可能。”老努尔旦突然看到草地上一双变了形的旧皮靴,他走过去。“噢,我的旧靴子。”他脚上的大拇指动了动,穿着那双皮靴,赶着闹哄哄的羊群,走在草地上的感觉重又回到脚上。

“对,找到了,在这里……”

“嗯,很好,就在这里……”

他们说着,笑容始终挂在脸上。

“找到了?找到了,就随我走吧。”不知哪里又传来声音,像是一个人捏着鼻子说话。

“好吧,找到了,我们走吧。”老努尔旦牵起妻子的手。

“为什么你们两手空空?”声音又问,“你们匆匆忙忙赶回来寻找,不需要带走什么?”

“哦,找到了,都找到了,我们已经带走——就在我们心中。”他俩摸着胸口,同时这样说。

“好吧,走吧……”那声音始终没搞明白,什么宝贝儿让这两个相继离世的老人不辞劳苦地赶回来……

小七,作家,现居新疆阿勒泰。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遇见阿勒泰:惟愿莲心不染尘》《从前啊,有一只猫小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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