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代序（组诗）

魏荣冰

立春

东方之木，藏在年轮里的火焰

伸出舌头，舔舐冰冷的面庞

温暖从心底升腾而起

趔趄的双脚，长出泥土的根须

我在一场雪里蛰伏已久

现在打开筋脉和双眼

思想、记忆和梦，已泯然众人

在虫鸣的夜晚，以一剂孤独兑换前生

当我像一条鱼游向水面时

一整片晶莹剔透的冰块，镇住了世界

雨水

水獭叫醒那些迷路的鱼

建造四方形城郭，举行一场

原始仪式，以祭苍天。它将自己

困在城郭的中央

翅膀划过季节深处

大雁以高亢的哨音播种预言

沥淅小雨把轻扬的尘土降低到思想以下

草木根部传来大地微微的颤栗

在一场澄明的雨水中

我的失语，多么像人世间一种不治之症

惊蛰

深夜发自我低声部的呓语

穿透夜色，飒飒飞翔，于黎明前

将天庭的静默引爆

这时，世界从细碎的波纹中苏醒过来

两只黄莺正说着绵绵情话

南山桃花便灿然盛开

花季正深处，有人调治仓庚羹

雷声渐隐的夜晚，要为谁疗伤

无数的声音已从脚下响起

我藏起言辞，闭紧了嘴巴

春分

燕子是一粒种子，播种在

巷陌里，便长出欢声笑语

白墙黛瓦，小桥流水，黑白交织的

岁月，摩挲着一株千年古树的根系

闪电犁开沉睡的土地，播种机的轰鸣声

抬升长空，种子落地生根

曾经眺望神明的双眼

等待一阵雷声，带来神的谕示

我郑重向土地许下愿望

正如，祖辈们生生不息的仪典

清明

桐花有着苍白的脸庞

没有一点血丝，像远处山坡

墓碑上新垂的白帛

这片野地里唯一的旗帜

田鼠永远是粟谷的守望者

在田里逡巡。与踏青的人分道扬镳

在一个浮肿的时代里，寻找粮食

比追先怀远更加富有哲学

而当我转身，走向山坡时

一条彩虹正俯下身，似要饮尽溪涧之水

谷雨

水草缠绕三月的腰际

俯首的荒芜，有着清晰的轮廓

戴胜降临在桑枝，看一只蚕

将潮湿的心思引渡出水面

花事凋零。柳絮不飞。夜色从

稻田的光影中升腾而起

布谷一一布谷一一

粗犷的啼叫声里，高大乔木移植到眼前

我已经深入春天的腹地

听你声声啼血，却不能归来

立夏

面南而立，阳光像鸟声倾泻下来

丛林中的河流鱼贯而出

许多农作物，如邻家妹妹

将田里的岁月写成一部初恋的情书

夜晚的蛙鸣，源自心跳的节奏

潜伏土层的挖掘工，构思曲折的悬念

一篷王瓜，灌木丛里举起翠绿头巾

一声叹息中有最美的年华

拔节声传来，等候田埂尽头的农人

以一柄锄头君临天下

小满

苦菜排列风一样的锯齿

金黄色的空气被分割成片片碎屑

雨水葳蕤的日子里

麦粒已开始怀胎

田畦延展如一张巨大的棋盘

一束秧苗就是一粒棋子

田地之间的一场对弈

让五千年的农耕时光贲张血脉

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观棋不语。我已经学会了繁华的沉默

芒种

一簇麦芒之上，端坐着我的

童年。我把一粒麦粒的思念

定格成四十五度的仰望

发表在夜空的月亮上

伯劳鸟打着短促有力的口哨

在这不祥的音节里，如一个

匆匆的过客。生命的全部内涵简化为

幕启演出，幕落告别

一颗麦粒洒落在城市

到了中年，依然无法发芽

夏至

一只鹿角遗落在田畔，如一柄弯犁

锈迹斑驳里，藏有风雨雷电

鹿群风一般掠过原野的长蹄

定格。动物世界里特写的长焦

蝉声敲窗，如客人来访

柴门外苔藓湿滑，草蔓绕阶

一阵雨突然带走大部分天空

想起这些年与世隔绝的章节

如果，你执意读出这些文字

我的心已如经幡摇曳

小暑

蟋蟀潜伏于老屋的墙根

宛转的歌声循六月而来

天气湿热，一所房子空空荡荡

心情在一个尾音里急转直下

苍鹰背负一片天空在飞

倏忽间向大地俯冲，在空旷的田野里

掀起一阵遮天的烟尘

像人间正在发动的一场局部战争

一只蟋蟀潜伏在百年老屋里

一座百年老屋，潜伏在一只鹰的眼里

大暑

突兀而至的暴雨，让每一个日子

像树枝一样，抽打乌云翻涌的天空

泥土里水汽蒸郁，庞大族群和离离谷禾

寄生溽热的人间，盘根错节。他们目睹了

萤火虫的一生。五十天光阴，化蛹为虫

触角的小节，测量生命的刻度

在五天的年华里

守候一次二十秒的爱情

带着一盏小小的灯笼，密集的萤火虫

从草木与水边升起，飞亮了夜空

立秋

向晚的身体，薄如蝉翼

声声呜叫令夜色愁肠百结

凉风，这乡野隐居的前朝遗老

心里藏着多少秘密，只传来一阵耳语

邻家小姑娘，今夜佩戴楸叶

如同新嫁衣。更深露重

一起跳舞的异乡人，频频举首

他的眼睛里，盛满初凝的露水

怀揣利刃，等待夜幕降临

斩断门前的秋水

处暑

一只鹰从空中盘旋，继而俯冲

它的眼睛，是一道犀利的箭

更多的鸟儿被摆上祭坛一一

苍天在上，鹰祖在先

披挂中元节的夜色，人们涌入

街巷、郊野和河滩，焚烧冥纸

画出串串圆圈，燃放河灯

为迷路的魂灵照亮回家的路

大地弥漫的暑气慢慢下降

心底蛰伏的悲凉渐渐升起

白露

雁阵扇动着翅膀，打开南窗

窗外有万水千山，我心里

只有一声高亢的长鸣

整个下午，饮不尽一杯高悬的幽蓝

和阳光一起消失的，还有地火

大地上纵横的王族英雄气短

在剑气熄灭的清晨，令遍地草木

睫毛上悬挂晶莹的泪珠

霓虹闪烁，封锁了所有道路

哪一声雁鸣，惊起了村头的炊烟？

秋分

虫豸在泥土中建造巢穴

等待天地的一个暗示

闭上眼睛，让生命停顿一下

低微的生存，需要简单的智慧

农人紧锁了自己的房门，一片田地

就是一张幼年领取的试卷

收割水稻，翻耕土地，播种小麦

泥土里的答案，带有体温和鼻息

幢幢楼群，删除着片片田园

删除生命里的残山剩水

寒露

秋风是世界上最深沉的剑客

藏剑于怀中，剑气凉如秋风

他将烟圈吐向蓝天，漫山遍野

擎起红色的旗语

秋水女子，姗姗步出深闺

在一丛菊花旁侧，吐出金黄色心思

小径尽头疏疏密密的落叶

是飘渺的脚步声，是低声的倾诉

天高地远，秋水欲穿

还有一行大雁，还有一夜秋风

霜降

太阳坠落在杯底，一饮而尽

枝桠间的黄叶开始簌簌飘落

水汽如断翅之鸟，在六角形的河滩

草丛、桥栏，抖落一声声洁白的啼叫

虫子们低下头来，闭户而居

不再理会人间的歌哭。豺群

向山谷的小兽发起新一轮冲锋

埋伏在密林里的人，伺机扣动扳机

人，这睥睨天地的王者

肩负着生命终极的任务：打败自己

立冬

泥土坚硬起来，毛细血管被堵塞

水面开始结出细碎的冰凌

风入裤管，像小小的蛇

它将你带向一个隐秘的险境

耕牛卸犁，稻粱入仓

人们与土地签订了年景契约

贡品，摆放在祭坛上，青烟缭绕中

细数每一场雨，细数每一阵风

终于能停下脚步，细数一身劳伤

酸痛中，藏有颤栗的幸福

小雪

光明神哥沙赫苏醒了。他取走

挂在云端的弓

大地上最美的仰望，此刻俯下身

呵气成雾，走过一座九孔桥

雪覆盖童年，年年如约

现在雪在天国，迟迟不来

雾霾升起，笼罩了天空、城市、乡村

就像那些覆盖我们内心的雪霜

红泥小火炉，我沐浴，我温酒

小路等在门外，举步即是天涯

大雪

昼伏夜出的人，逆夜色而行

他手持一柄镐，在深夜里挖掘天堂

回声传到黎明，失眠的人以手掩耳

喇叭声，唢呐声，爆竹声，枪炮声

有人贴宣言，有人布檄文

有人敲着碗，穿越帝国大厦前的广场

模仿老虎，在野地里交媾

头版新闻说：一场风暴正席卷中东

雪降了下来，给世界披上一层薄纱

很多罪恶，就这样被慢慢漂白

冬至

人在时光里种植苦痛

白昼渐短，黑夜步步紧逼而来

长夜里衾被不暖，呓语时断时续

如一眼泉，让山谷学会呜咽

蚯蚓躲在泥土里，搓着细细的绳子

一只麇鹿的角，遗落在北山

像大地轻轻吹奏的号角

一夜之间，梅花开满了眼眸

窗外晨光熹微，且踏雪寻梅

这笨拙的浪漫，让伤痛散发出芬芳

小寒

冰。雪。冰。雪。冰雪湮道

怀孕的石头，在风中分娩

时序到了三九，世界如此坚硬

像一只刺猬，缩成一小团

喜鹊如一个标点，从冰雪篇章中逸出

拣尽南枝，衔木筑巢

丛林传来雉鸟雏雏呜叫声

最冷的天气，也冻不死爱情

冬寒侵骨，围火塘而坐

许多逝去的往事，在寒冷中一一复活

大寒

大地如此空旷，空无万物

冰雪是唯一的修辞，在缄默中说出

风雪归人，轻启门扉，留在雪地中的

脚印，被一阵风悄悄收藏

鹰隼掠过枯草，完成一次杀戮

血溅白雪，大地缟素

一些生命继续，一些生命结束

冰雪覆盖的世界，如此岑寂

过了大寒，又是新一年。节令如钟

人们倾尽一生，在钟盘中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