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汉明的诗
2015-12-07
主持人语:
“这些年,我的朋友大多是幽灵,说着清通的文言文/他们是致仕官员,模范乡绅,地方志编纂者/他们是伟大汉语的老灵魂”----诗人邹汉明以退为进,“边缘生活”是自己的选择,但要作像样的骨头。诗人周公度则将视野转向域外画家、作家、诗人、思想家乃至科学家,“不需要翻越千山万水,/你就在那里;/我心中的人,/你的宇宙多么宽阔。”----他的努力呼应了聂鲁达的诗歌志向:“那就是不肯局限在某个范围之内,向往更大空间的无拘无束的倾向”。 更为年轻的女诗人陈超则在“赞美诗和诅咒同时存在/悲伤和喜悦紧紧拥抱”的世界中寻求平衡。或许以上三位诗人更乐于信赖有引导的自发性,而不是盲目追求所谓“独创性”。
聂鲁达曾将现代诗歌所追求的“独创性”视作“我们这个飞速崩溃的时代制造出来的又一个偶像”,更指出“独创性”是有些诗人用来争夺头号诗人桂冠的把戏。他宣称: “我相信通过艺术创作的任何语言、任何形式、任何立意所表现出的个性。……重要的是保持内心的方向,把握有助于发挥诗人优点的大自然、文化、社会生活日新月异的变化。”显然,今天看来,聂鲁达对社会生活的发展失之于太过乐观,但回到诗学本身,他对“独创性”的警惕还是颇有洞见。
----余笑忠
元旦记
海在海的位置上睁着一只独眼巨人的眼
它瞳仁里的黑你不是不知道
沙在沙滩上隐姓埋名多少个年头了
这会儿躲在我的鞋里像诗卡住了时代的脚趾
为了在一杯茶水里叙叙旧
七个人的眼睛像取景器给鼓浪屿的风景做了必要的减法
不必高谈阔论,因为大海无需种子
虽然我知道我的口袋里就有一粒寻根的火种
但沙滩作为土壤是荒谬的
大海作为自由的元素也从来不吃素
一日的上午,像所有的上午一样安静
甚至像一只躺倒在铁门里的狗一样好梦不断
纬度的温暖全然忘记了经度的寒冷
远游的人在自己的头顶开花一乐
多蓝的海啊,多白的浪
我甚至想站起来赞美一下大海森严的体制
而突出的礁石顶着一头波浪的白发此刻淹个半死
那完全是咎由自取嘛
那么抽烟吧,喝茶吧
可以对前来乞讨的老人施以怜悯的钢蹦
……那是元旦的上午
滚滚的时间尚未给我发来一条死亡的短信
但死亡已经发生,只不过
他像一枚针,掉在烂泥塘里没有溅起应有的回声
(那死亡和我们每个人有关)
为了在荒谬的土壤上播种
和我吃过一顿火锅的兄长死去了,在旧年最末的一天
我们抽烟,喝茶,还聊着天
天哪,一天我们就隔了整一个世界
此刻被自己携带的火种烫伤了我们浑然不觉
此刻天空的惊雷哑掉了我们浑然不觉
少年行
----纪念龚未生(1886-1922)
那一年,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空前热烈
香气把老房子兜底翻身
我家的药材装了整整一小船,其中的一味药
渐次大行,吾辈取名三民主义
我祖上业医,地点就在马厍汇
小地方,街道狭窄,文盲多,早上还有点儿咸腥味
但河水一清到底,可直通
快班船进出的郡城嘉兴
少年行,阳光薄得像刀刃
我远远地去了日本,所交皆一时豪俊
我听丈人太炎先生讲《说文》,同学中有鲁迅和周作
两公晚年的追忆,觉出情义的珍贵
此后我提皮包,蹑草履,行走在两浙诸县
没有人知道我的行囊里,藏有一剂砒霜的猛药
此药有简称,单字曰杀
需和以低垂的暮色,昂首,一口吞服
杀,我曾无役不与
杀颟顸无能的贪官,杀垂死的龙
杀出一个朗朗清白的世界
直到我的好友徐伯荪、秋竞雄、陶焕卿……一一被杀
那一年,马厍汇旧院的石榴树挂果了
石榴不大,籽粒亦无多
萧萧秋风中,如民国的红印章,鲜明地空挂着
辛亥年的风吹着……
我就那么独自念啊念着:
“自揆生平,虽无奇烈伟业,惟见利不惑,临难不挠……”
那一年,吾辈开出的药方中
有一剂名叫当归的药----它理应被我记起
一九一一,辛亥年武汉的三个瞬间
一
光荣属于乌云中
偶然闯入历史现场的小字辈
那一年,你十七岁
是工程营一名混饭吃的小士兵
没有自己的名字
或者你的名字就叫汉阳造
要么稍息,要么立正
你是森森然汉阳造中的一个
你那张瘦削、稚气的脸永远留在了武昌城
你的口音消散在汉地的风中
你在人世的最后一个日子
已经写入了潦草的直排书
其中的一行文字里
永远地,尽你所能帮助了襁褓中的民国
二
光荣归于那个年代的八O后
这一位革命党人名叫李白贞
汉口歆生路荣昌照相馆老板
他刚刚篆刻完鄂军政府大印
又忙着缝制了一面十八星旗
他是试制炸弹的高手,也是
手托莱卡一路狂拍的发烧友
其作品,有瑞督逃匿的兵舰
革命军占蛇山轰衙署的写真
王朝末路被他的青春所抓获
蛇山黄鹤楼,是一群八O后
一同拉升了沸腾的十八星旗
三
一九一一年,农历辛亥,十月之后很快
转入秋季,忽一日,乌云压城,汉水大涨
在一只驶向民国的无主之船上
有一名即将临盆的孕妇于惊叫声中落水,在很呛了几口
江水后
该妇女产下一个名叫共和的男婴
这名不幸的男婴
不久就患了重感冒,以至半夜里惊悸着哇哇哭出声来
知堂最后二十二年记
一
……而今换了人间
单说八道湾,十一号宅
前院正中三大间,住解放军一个排
军纪严明,从不到后院来
清早,自顾自升旗,吹号----
不佞略感寂寞
住第二进正屋,有火炉子和榻榻米
镇日盘腿于窗口小几
爬格子,左侧便是苦茶庵
偶尔吃吃茶----到底龙井正宗
独坐亭子间
平生也就三十二张骨牌
打打五关,摆摆天字,剥剥乌龟
或教女学生补习英文,挣钱贴补家用
日脚就这样过去了
不佞不沾家务杂活
除每晨撒杂粮喂飞来的麻雀
太平盛世,听一听麻雀叫也是好
惜老妻不会汉语
只懂喊婆婆为娘娘
外人实不知
先兄鲁迅曾住此
夜里台灯常亮着
灯下大先生通宵做夜作
伊们对他是敬,也挺怀念的
二
寿则多辱
不佞八十有三
一袭黑布衣----上面钉着白布条
布条上,赫然是耻辱的名字
皮带下的肉体不痛了
痛的呻吟自来
牙口严重坏损
一日三餐,也就臭豆腐外加玉米面糊糊
本来话就少
默默地,牙关紧咬
站坑那边的地上,回溯平生,何苦----
不习惯钢笔写
不习惯简体字写
不佞的繁体如今只可写写交待材料了
末日了
多谢老保姆端玉米面糊糊来
不佞吃得千干净净
舌头将一生的蓝花碗舔得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的
干干净净的
千干净净,死了拉倒----
雷蒙德·卡佛弥留之际
----读《雷蒙德·卡佛:一位作家的一生》第619、620页
出于一种“振奋精神的梦中游历”(特丝·加拉格尔语
卡佛晚年将电话打到俄罗斯
他梦想接听他的
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或契诃夫
……忙音忙音忙音……警报似的一连串忙音
他意识到,他的俄罗斯之行,有点儿悬
很可能泡汤
很明显他不能睁眼去见三大师了
他计划中的钓鱼半途而废
他从容地在遗嘱上签字一一尽管手有点颤抖
他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临----光荣来临了
他有一点点时间与他所爱的每一个人说再见
关键时刻他没忘他的前妻
他想再次听听玛丽安的声音
而远在莫斯科的契诃夫再次满足了他----
八月一日,或许回光返照,他忍痛
观看契诃夫小说改编的电影《黑眼睛》(录像)
还和一个朋友交流了大师的小说,以及这部电影
突然,睡意袭来,雷沉沉睡去
再没有醒来
在安吉利斯港新家的双人床上,女人的手安抚着他
一九八八年八月二日,凌晨三点
像查克-金德一样心惊肉跳,我猛然从塔鱼浜的竹榻上
坐起
我那时多年轻,像黑暗中的星星一样年轻
我对雷蒙德·卡佛的死压根儿不知道
许多年以后,我为我那一时刻的茫然而心存歉疚
如果那年有一个荒唐的梦缠我
卡大哥定会用他的大手捏我的后脑勺
不安之书
----读费尔南多·佩索阿
天暗下来了
一部《不安之书》已经打开
第一五三节:“我无法写作。”
是的,无法写作
接下来第一五四节:
“受累于感觉。”
我知----真实的感觉重如条石
再翻过一页:
“灵魂的迷失”
灵魂,好久没有写到这块稀有的金属了
不过我要告诉你:
他们并没有灵魂
他们只是一页苍白的纸
只配被碎纸机粉碎
扔到粪坑里
他们还真的不配
扔到文明的抽水马桶里
天暗下来了
我持续地读《不安之书》
深蓝的封面
忧郁广大,忧郁症深重
覆盖了接下来的第一五八节:
“内心的国家。”
随之我读到第一五九节:
“一场梦。”
而梦已不是一个时髦的语汇
接下来第一六一节:
“荒谬的革命与改革!”
此时我多么赞同第一六三节
只两个字:“无惧!”
至于第二一二节,我尽可能去理解
一个诗人的不安和悲哀
永远,“……永远无法去憎恨一片土地,尽管
……我曾看到过一次可耻的日落。”
让我们去乌镇吧
带着自己的脚步,而且布鞋,大清早
在干净而土灰色的小路上
开开小差
路边的凉亭坐一坐
乌镇就到了
白马塘和金牛塘汇合成一斜尖
如呼啸的耻骨突出于水
据说此处乃枪毙“反革命”的所在----我没有亲见
那是乌镇的南栅----四栅之一
车溪的东岸浮动着巨大的圆木
一只长脚的鸬鹚,黑的黑,白的白,踏在木头上,觅食
我的记忆里,乌镇
就是这一根原木,一只鸬鹚----这黑白二色
在轮船屁屁屁屁屁屁的吃水线里
浮起来
又沉下去
我的记忆里是没有东栅的
我密集的记忆是南栅的小猪坊和卖鱼桥堍的小书店
还有中市七分钱一碗的丝粉汤
我径直穿过中市到了略略荒落的北栅
我跟北栅摆摆手再见了我来到了对面的桃园
“乌镇北栅头,有天无日头。”我又温习了一遍民谚
奇怪,太阳高悬在一九七0年代的头顶
而黑色松紧鞋下正是的笃的笃的乌镇北栅
对于我来说,西栅是后来出现的
还有两座直角相连的老桥一一通济和仁济----西栅双桥
或者乡脚尽头的二元里
其地以西,明清以来遍地的桑
抽出了资本主义的萌芽一一我几乎相信了泥土的谎话
西栅因我姨妈出嫁而拉到了我的眼前
一年里,总有那么一次来数它的青石板
我突出于人群,一口气跑到桥顶
对着霅溪的水面大口喘气,临水照影
每照一次,水的面影越来越模糊----直至完全看不清
有一个乌镇始终在路上
在民国十七年的《乌青镇志》里
推着吱吱呀呀的独轮车,从东南西北四个栅
汇聚到一个光鲜充足的早晨
那里,我太熟悉卖鱼桥堍咸鱼的叫卖声
南栅头的小猪坊----我家一十三只猪仔的嘀咕
以及一六八号远房亲戚的小院一一葡萄满架的凉爽绿荫
试着爱……
试着爱雨水、惊蛰、秋分、白露的塔鱼浜
试着听滑里滑踏、面熟陌生、狗出贼出、矮闼门里的塔鱼浜
试着在桑树、苦楝、香樟、水杉梢头撑起塔鱼浜
试着从舌头上回到塔鱼浜
试着用一只胃记得塔鱼浜
试着掘来广大薤露里的塔鱼浜
试着纵容男人女人吱嘎吱嘎淌过一张竹榻的塔鱼浜
试着以绰号喊塔鱼浜
试着用脏话叫塔鱼浜
试着嗅出一担清水粪里的塔鱼浜
试着等头颈丝瓜长的塔鱼浜
试着在一张飞马牌香炯壳上涂出塔鱼浜
试着以身体入水的方式体会塔鱼浜
试着在一只高音喇叭里认领一个高潮中的塔鱼浜
试着可怜可怜甜麦塌饼两面焊的塔鱼浜
试着用铁耙翻开塔鱼浜
试着挖洞挖穿黑夜塔鱼浜
试着拿一管潮烟敲一敲地球上的塔鱼浜
试着射出一粒弹珠击醒塔鱼浜
试着用一枚蜘蛛捕捉网中央的塔鱼浜
试着赶上在光线上奔跑的塔鱼浜
试着在吃的一碗粥里加一棵青菜唤来一个青葱的塔鱼浜
试着捉一尾鲫鱼出来一个生鲜的塔鱼浜
试着捡来的螺蛳里塞入一个清明扔上屋脊然后滚下塔鱼浜
试着十五支光灯泡下做针线活的塔鱼浜
试着两根蜡烛里觑见一个鬼影儿幢幢的塔鱼浜
试着赞美有畜生也有人品的塔鱼浜
试着冷眼旁观鸡飞狗跳兔死狐悲的塔鱼浜
试着白雪清扫天空清洁大地的塔鱼浜
试着从厢屋到后门直角笼统的塔鱼浜
试着以蚯蚓的方式吃口泥土牢牢记住塔鱼浜
试着化身骄傲的墓碑奋力插入塔鱼浜
试着从东西南北进出塔鱼浜
试着在一个冒烟的烟囱里潜入老灶头的塔鱼浜
试着拼凑一个如今拆得屑粒四散的塔鱼浜
试着拎来档案袋中一脸灰尘的塔鱼浜
试着建筑一个诗和散文的塔鱼浜
试着以一粒大力种子撒向仍会开花结果的塔鱼浜
试着去塔鱼浜源头找塔鱼浜
试着在不断赶来的葬礼上埋下又一个鲜龙活跳的塔鱼浜
为我的四十九岁生日而作
这些年,我抱臂,护着内心的不二真理
这些年,我装聋作哑,立时代的壁角
我的沉默喂大了一头励志的猛虎
这些年,我抱着老虎走在家禽的市场
刻苦自学木本植物的熊样
这些年,我弹射着汉语,眼开眼闭
翻翻滚滚,一粒一粒漏进宇宙的无底漏斗
这些年,我跟很多人不来往了
不是绝交养气,是他们的面容起变化了
这些年,看惯了拍胸脯打包票的家伙
临事却畏葸不前,没一块像样的骨头
一个自高自大的男人
一定是一个自卑自怜的弱人
一个微笑的女人,照例是一个好人
吊诡啊,她暗藏的刀刃让一个小世界寒心
这些年,我见识了宇宙真理,凉薄人世
诡诈的人性以及谋食的艰辛
告诉你,我有过隐秘的生活
一个人盘桓在旧城,小心护卫着文明的私处
这些年,我的朋友大多是幽灵,说着清通的文言文
他们是致仕官员,模范乡绅,地方志编纂者
他们是伟大汉语的老灵魂
这些年,我更多地生活在过去
不小心选择了一个自己的时代
在安身立命的文学地图上
也曾像伊卡洛斯一样试着拉升自己
也曾像一匹黑马不再寻找骑手
这些年,凭一张打折票,航向空气稀薄的寒武纪
在一面很深的镜子里,我自己打一个包
扔向没有回声的沙漠
这些年,无人和我共鸣,无人是一个人
有一个混沌的头颅和一肚子不合时宜
这些年,上帝有大力
考验着我的耐心
我把飞翔的本能深埋在水底,每个下午消耗掉自己
我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垃圾山
留心不让自己中时代的毒
这些年,我收购好多的“好”
一一分送给跟我无关的人
我的边缘生活这些年全是我自己选择
我的酒盅欢乐这些年全是我自由赊来
好吧,如果上帝再给我若干年
我不再骂娘,不再跟这个简体无心世界翻白眼
我会剃光脑袋,风萧萧兮易水寒
我在顺服中完成自己
好吧,今天特特为为*拉出一份履历一一递你请正
好吧,我引木心所引:让你们看一看
这些年,我是怎样的人
我能走多远----多远,仍不是我的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