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脚球有关吗
2015-12-07丰一畛
丰一畛
一
赵晓阳刚一迈进五楼阴暗的走廊,就看见那个高大粗壮的泰国女人正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迎面走来。时节已到了初冬,她脚上却趿拉着双凉拖,拖鞋敲击地板的声音在狭长的走廊里撞来撞去,赵晓阳的双眼一疼,微闭了,又缓缓睁开来,接着,他的眼里就只剩了那泰国女人的嘴巴。她的嘴巴红艳艳的,也油腻腻的,暗淡的光线下,像生了锈,也像结了垢。赵晓阳伸出舌尖抿了抿嘴唇,左脚下意识往墙那边横跨了半步,那女人就近在咫尺了———这座研究生公寓是男女混住的,混住的不止中国男女,还有国际友人———一步之遥的这个泰国女人就住在走廊接近尽头的某间房里。除了他寝室附近几个房间里住着的同一学院的同学,赵晓阳并不熟悉这层楼上的其他住户。然而,即便如此,这个翻着厚嘴唇挂着圆耳环的泰国女人,他还是知道的。
一股呛人的香水味逼得赵晓阳又往墙边靠了靠。他的头抵住了镶在墙上的电表盒子的棱角,他挤着眉,嘴角上扬想哼哼两声,还没等张开嘴,却突然听见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灌进耳膜,与此同时,黑色垃圾袋分崩离析在他的头顶,而近旁的泰国女人,双手伸过来死死挽住了他的胳膊,耳环和唇膏也如遭遇了磁石的铁屑,瞬间就扎进他的怀里。
赵晓阳僵直了身体,头又不可避免地触到电表盒子上。他摸了摸头顶,看了看那只跳出垃圾袋又百米冲刺的老鼠。他抖抖肩膀上的污渍,收回神———怀里的女人圆润润胖嘟嘟的,香水里似乎弥漫着发情动物的味道。怪不得,赵晓阳想。
赵晓阳帮着她将垃圾重新收拾进塑料袋里。她脸黝黑,辨不出年龄。她蹩脚的言谢里听不出丝毫的难为情。赵晓阳内心浮出一缕笑意,他目送着她的背影,下体热起来。她转过头冲他咧开嘴笑了下。她的牙齿倒是挺白的,不过,一瓣一瓣大得惊人。手机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就是赵晓阳微笑着望向泰国女人雪白牙齿上的微笑并且下体变得越来越热的时候响起来的。
赵晓阳对着手机喊完“喂”之后,意识才跟过来。
“赵晓阳学长吗?我是濮青。”
“哦。”
“是这样的,医生现在怀疑是导致或诱发了腰椎间盘突出,让我去做核磁共振。你看你下午方便来一趟吗?”
“啊……”
赵晓阳的下体不闹了。
二
刘大平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只在病房的门口站了站,就扭身去走廊尽头的窗户那抽烟了。赵晓阳还在跟那个叫濮青的女孩嘘寒问暖。他的腰弓成个虾,脑袋就差没啃到那女孩脸上去了。那女孩本来脸上挂着笑呢,他们一进去,就换了一副病怏怏的嘴脸。“不知道这里是医院吗?怎么还抽烟。”刘大平看到一个拿着药瓶的女护士正张着嘴瞪他,他也瞪了会那个矮矮的戴着眼镜的丑陋护士。女护士朝他走过来,他迟疑了片刻,一转身,把烟吐到了窗外。女护士回去了。刘大平骂了声:“操。”女护士警觉地回了回头,不过,脚步并没停下来。
算上刘大平和赵晓阳,这次来医院的,总共四个人。另外两人是陈兴平和周酩旸。赵晓阳先来的。他们三个刚才在打羽毛球,回寝室的路上登QQ,看到了赵晓阳的留言,就顺道过来了。
此刻,一道橙色的夕光移到了刘大平的脸上。他的脸一半陷进光里,另一半埋在暗里。他用处在暗处的眼睛盯着直挺挺的光线,看到夕照里布满了到处游走的小颗粒。他挪了挪身体,整个人就跟回光返照的夕光划开了距离。处在暗处的眼睛似乎更能看清某些东西。当另外三个人也来到窗户旁时,刘大平很迅速地瞥见了赵晓阳眉梢上的一丝得意以及另外两人鼻尖上的对赵晓阳的一丝不悦。
赵晓阳迎面站在光里。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暧昧。他眯起了眼。
竟有一段不短的沉默。像是在配合医院的氛围。
还是赵晓阳没必要地咳嗽了声,先说话了。
“她又打我电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在群里留言,等了半个小时没人回复,又去敲了几间房门,都不在,就一个人先过来了。”他停顿了下,“又交了三百块钱住院费。能报的,她说。”
刘大平看着走廊的远处。走廊凉飕飕的。他的身体也凉飕飕的。打球出了汗,现在汗下去了,就觉得浑身冷起来。他摸出烟,依旧看着走廊的空荡处,烟点着时,喉咙里咳出一句话。
“不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刘大平开了头,陈兴平和周酩旸也有话说了。
“一脚球有那么严重吗?上次我们已经出了钱,拍了片,医生也没说什么的,转天她来医院敷药,我们也买了水果看望了。她也说没事了,怎么又来这一出?”
“一脚球就能踢出腰椎间盘突出。可能吗?她这明显有讹人的意思了。”
“大家都不在,也没办法商量啊。当时留的我的号。我来到医院,她让再去垫些钱,又说以后可以报的。况且这事的确跟我们有关系,我就去交了。”
“不是怪你交钱。关键是不能这样她让交钱咱就去交钱。”
“就是,以后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再说,也不是我们这几个人踢的。”
“你不该交钱的,赵晓阳。下次再交,我先声明一下,我是不会平摊的。”刘大平开了话头之后就一直在专心致志地抽烟。他吐着烟圈。吐到第十个的时候,下嘴唇一努,将烟蒂一块儿吐在医院走廊的大理石地板上。同时吐出的还有针对赵晓阳的这番话。
“你让我怎么办?打的又不是你的电话。你以为我想交?又不是我踢的。”赵晓阳的话里有了吼的成分。但他的话都被刘大平的背挡回来———刘大平已经迈开步子走了。不过,刘大平也冷笑着吼起来,“你不会是看上那个会变脸的林妹妹了吧。”另外两个人,一人拉着刘大平,一人拉着赵晓阳,都在劝,但听上去也都像在抱怨。是在抱怨谁呢?赵晓阳?刘大平?还是那个濮青?女护士可不管他们在抱怨谁,她突然蹿出病房,怒不可遏地叫起来:安静!———对付噪音的办法是制造更大的噪音,刘大平一伙的确安静了。他们走过女护士身旁时,都低着头,像过街的老鼠,慌不择路。
但是,他们还是听到女护士站在他们身后说:“操。”
三
进来的是曹文辉和余梦飞。
赵晓阳泡了茶。茶叶是前些天跟着导师下去调研,当地的学校领导送的。说是土特产,比云南的上好普洱差不了多少。
“阳哥,还是得说说那脚球的事。”曹文辉挨着床边扯了半天闲篇,等纸杯里浮着的茶叶都沉下去,才转了话锋。
“听他们说,那女孩又打电话了?不会她真看上阳哥了吧。”余梦飞脸胖,一笑就堆出了褶子。
“飞哥也打趣我。我刚还在网上查腰椎间盘突出的病因呢。”
“那女的就是扯。她腰椎间盘突出关我们鸟事。我们片子也拍了,药也买了,水果也送了,都说了没事了,又来找。我们星期天踢个球,又在指定的足球场,她们体测也不清场,人都还坐球场边,能怨谁?”曹文辉关中人,话一快,方言味就出来了。
“那女的之前好像也在住院。我去交住院费。她说她的医保卡在医生那,一直还没办出院手续呢。这事昨天本想跟刘大平他们说呢,还没来得及,就闹得不欢而散。”
“我就说嘛,一脚球就踢出腰椎间盘突出,这哪跟哪的事。说不定她之前就突出了呢。”
“我们不理她不就完了。钱交了也就交了,也甭管什么对不对了。阳哥,我也问了其他人,现在就是这样的意见了。反正她那里留的是你的号,她要是再打电话骚扰你,你就不要接了,把她的号拉入黑名单,就当这事过去了,大家以后该踢球还踢球。”曹文辉翘着二郎腿,双手插到袖子里,一副不怕事的二流子表情。
“哎,对了,当时,那脚球到底谁踢的啊?我那会坐在对面球门那打电话呢,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就只看到有人围过去了。”余梦飞这话是小声冲赵晓阳说的,但曹文辉不耐烦地接过了话茬,“管他谁踢的,反正不是我,也不是你,我们就不接电话,她能怎么样?刘大平说阳哥爱出风头,这话是有点不地道了,可我们要是没这么热心,估计她也不会赖上我们。所以嘛,一切到此为止,阳哥,咱以后可不接她电话了。”曹文辉拍了拍赵晓阳的胳膊,不重,但带着力量,这力量里有相互宽慰,有同仇敌忾,不过,赵晓阳还从这力量里感受到了冷冰冰的责备。赵晓阳一凛。
临走时,余梦飞也拍了拍赵晓阳的胳膊。
“阳哥,你出的钱大伙要平分,你不好说,我去。”
四
大中午,走廊静悄悄的,也如往常,阴森森的。
“谁他妈把老子的号给那女人了。”周竞超突如其来的谩骂就如黑夜里响在头顶的一声猫头鹰的尖叫,锐利而迫切。有人从支离破碎的梦境中惊醒,绷着脸,制造出磅礴的开门声,然后,将头探进走廊日深月久的寂静,也如雷管炸裂般吼出一嗓子:“周竞超,你叫什么叫!”
是李云汉的声音。那天,他本来也一块踢球的,不过,出事之前,他要去听讲座,先走了。于是,也就莫名其妙地逃过一劫。
周竞超的谩骂当然是冲着赵晓阳的。此时各个房间后面竖起的耳朵当然也是冲着赵晓阳的。赵晓阳坐在电脑前,听到谩骂捶打在房门的一刻,忽而想起他在苗族村做调查时,当地人指着一个正手舞足蹈的独眼巫师说,他在放蛊。
赵晓阳登了QQ,他本想将周竞超从群里拉出来加为好友后,再发上一段话。但是他想了想,将这段话直接传到了研究生群里。
“把濮青送到校医院的那天,总共交了三次钱,赵晓阳交了两次,周竞超交了一次。留的是赵晓阳的号。第二天,拿着水果去看望的有三个人,分别是:赵晓阳、周竞超、梁诗豪。赵晓阳给濮青打了一个电话说要去看望,濮青说,不必了,她已经敷完药就要离开医院了。周竞超又打了一个,他说,还是过去看望一下吧,他们已经启程,走到了田家炳教育中心,马上就到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时,赵晓阳给濮青打完电话后,就一直在接另一个电话。周竞超再次打给濮青时,用的是自己的手机。”
赵晓阳一直盯着电脑屏幕,电脑屏幕上的QQ群也一直盯着赵晓阳。
QQ群一片死寂。
夕阳已经西下。赵晓阳擦了擦眼镜,又揉了揉眼睛。他又发了一段话。
“章沁怡,你在线啊。有空的话,一块吃晚饭好了。实在不好意思,回到学校这些天,一直都在感冒,现在才刚刚好些。那天你打来电话时,正忙一个棘手的事,所以,语气就显得心不在焉的。抱歉。”
16点38分22秒,章沁怡发了个笑脸。
16点38分24秒,章沁怡说,好。
赵晓阳木然地听着聊天记录“嘟嘟”的提示,心里猛然生出一缕邪恶,他用力咬着嘴唇,那邪恶分明又是挫败。
五
今晚的“忘情水吧”像是特意为他们准备的。没有其他的客人。老板兼服务员———一个三十多岁眼影很重颧骨很高的瘦削女人正带着耳机坐在收银台前看一部都市情感剧。
他们坐进了里排的2号沙发。仿古木桌上的玻璃罩灯透出的光线依旧是暗红色的。灯光柔软而迷离,衬得青纱帐上粉红色的花朵也溢出了古意。凹凸不平的装饰墙上也还挂着记录心情的纸和笔。那些纸张用黑线穿缝起来,如一个个孤独的木偶生硬地对抗着时间。赵晓阳起身将帐子拉到两边夹起来———他发现他没办法跟眼前的这个女人共处于一块密闭的空间,哪怕,这空间只是由一层薄薄的纱帐隔开的。
喝什么?
酒水单第三页的第三种饮品。在这家水吧,他总是习惯这样叫东西。已经不记得多少次了,就是这个位置,赵晓阳面北朝南坐着,对面变换着不同的姑娘。他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坐在这里,可对面的姑娘又明明是他约出来的。有时候,对面的姑娘还是他厚着脸皮低三下四地求来的。可来了,他就坐在这里说出两个数字,然后,一边喝着两个数字拼成的饮品,一边打量着对面的姑娘怎样和一个目的不明的男人逢场作戏。他扭头找到了墙上的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
数字和饮品的关系。形式和内容的关系。
那是他写的。
章沁怡点了杯拿铁。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了,就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上个月吧,那时候赵晓阳还在渝湘黔交界的乡下代课。她打来电话。她说话还是那样客气。她问他在乡下过得怎么样。非常耐心。也适可而止。她擅长这样。擅长关心他人,并给别人留下说话的余地。虽然,这个优点有时候程式化到几近于隔阂。作为报答,他也问了她的近况,泛泛的,浮光掠影一般。但他没想到,十个月来,她第一次在他这里提到了胡浩,以及她跟胡浩近些天的关系。她说着说着居然动情了———她当然应该动情,那是她的感情生活。她在电话那头哭了。虽然只一会儿,她就克制了,但是,她的确在电话里哭了。她说,等你回来了,我们再好好聊。
胡浩跟赵晓阳同一个专业,也同一个导师,宿舍更是挨着。赵晓阳支教期满,胡浩要去接替的。
她依然是克制的。话不多。主要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提问。其间穿插着大片大片有效的倾听,起码,看上去,她听得很认真。就讲到了一句话。赵晓阳说,我不想再做一个好人了。那次,她隔着电话向他哭诉,哭诉她每段关系里主动扮演的弱者的身份,他的安慰里,就已经提到了这句话。他当时举的例子是他教的那些留守儿童。没有人真正替那帮孩子着想。他也不应该的。这一次,他谈到了那脚球的事。仿佛一个新的佐证。他低着头,把玩着傍晚见面时她送他的一只橘子。他又间或抬起头,眼光搁在她身上那些无关紧要的部位。“球滚过去碰到了她的背。以前更严重的事也发生过。有一次,还是我踢的,一脚就把场外一个正跑步的男人的鼻子打出血了。我说去医院看看,那人摆着手继续跑,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第一次在跑步的时候见红呢。我们以为过去说声抱歉就没事了,可她手撑着腰不起来,表情显得痛苦,就送她去医院。挂号时,大家都说没带钱。都穿着球服嘛,也难怪。我当时球服外面裹了件外套,钱包正好在外套里,就去垫上了。第二天还买了水果去看望了下。我以为这事也就完了。隔了几天,她又打我电话。我找别人没找到,自个又去医院垫了点钱。我哪想那么多嘛。我就觉得,球是踢到她了,她住院,不管怎样,我们总归要交些钱的。那女孩看上去也不像不懂道理的。她一再说麻烦了,还说,没事的,这些钱都可以报的。她也不是胡搅蛮缠。球真踢到她了,腰疼得很,医生又说腰椎间盘突出,还说是一辈子的事,她也害怕呢。可我又去交钱,一块踢球的其他人就不乐意了。球又不是我踢的,这么积极干什么?还问长问短的,有本事一个人把这事应下来嘛,还不是要拖累大家。我想想,也是啊,当这个好人干嘛呢?”
章沁怡的眼神荡漾在久石让的音乐里。她的表情是有一些沉溺的。他无法辨别她的陶醉缘于他的言说抑或只是音乐的催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水吧变得文艺起来,滥情的流行歌曲还在放,但已不再是全天候的;偶尔,一些电影的背景音乐会缓缓氤氲开来,让人恍然觉得,也许这里真的是一个可以忘情的地方。《菊次郎的春天》放完了。停顿像无人察觉的裂痕。音乐再次响起来。
《花样年华》。她轻轻的一句呢喃。的确是《花样年华》的背景乐。他也听到了。她窥到了音乐的裂缝,更敏感地捕捉到他言语间的裂纹。
赵晓阳竟然松了一口气。
六
从洗手间回来,她瞥见他正出神地望着墙上的那些留言。她听胡浩说过,他经常带着姑娘来这里,并适时地写下几行只言片语。刚认识的时候,她也跟他们来过这里。他们三个。好像还不止一次。而那一次,她失态地打电话哭诉时,他告诉她,他们第一次约她出来,借口其实是帮他找女朋友的,胡浩只是个陪衬。就在刚才,她一面听着他讲话,一面假装不经意地扫着墙上的留言。虽然字迹潦草,她还是在内心里分辨着哪些出自他的手。他的眼神出卖了他。他看那些留言的眼神出卖了他。
什么在阻碍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走得近一些或者走得远一些?
某一次夜半归来的途中,我终于承认了我一直在逃避。
他也显得极耐心。他讲了那脚球的事。他也许还可以再讲下去的。他讲得认真,她也听得认真。可她还是无端地有些沮丧。他不准备主动地问问她跟胡浩的事。这是多么好的优点。可此时此刻,这优点简直让人气愤。她打断了他。她要谈谈她和胡浩的事的,他跟胡浩一个导师,似乎也无话不谈,他们的爱情也发生在他的眼皮底下。她想谈谈,她想听听一个局外的朋友的看法。可张开嘴,她又问起了那脚球的事。她心里简直要哭了。
“你知道,有一些话,我不能说。”他突然看着她的眼睛。“我还要在别的地方做人的。”
她不再问那脚球的事了。她有了耐心。他给的。她低下头喝她的拿铁。
“我是有一些怨气的。”他看着她喝咖啡的样子,脑子像是短路了。“凉了吗?”“不凉的。”她回答得干脆,还冲他笑了笑。“他有时说话夸张,这你也知道,我起初也没怎么在意的。可夸张不能过头的,过了头,就虚伪了。他口口声声说他是云大毕业的,可他的一个同乡告诉我,他们来自同一所地方师范。我去人人网上搜,果然不假。这只是其中的一个事,别的我不想多说。他把我当最好的朋友,可他在最好的朋友面前连最基本的履历都要造假,这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这个人的人品似乎有些问题。”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说了。还显得很后悔。他俯下头用吸管喝了口眼前那杯橙黄色的液体。是柚子汁?橘子汁?还是橙汁?她分辨不出,也许,他也不知道他喝的到底是什么。
她在沉默里晃着咖啡杯。沉默巨大。她忽而害怕起来。不是害怕他的看法,她害怕这沉默的荒旷和辽远。她需要他继续说点什么,好的,或者,坏的。
“谢谢你把我当成朋友。”她说。她眼里居然浸了泪。
“我这样说,也不算对不起谁。毕竟这是我眼里的事实。”他听到了她的哽咽,好像触动了,也好像只是为了躲避漫长的沉默里绵延出的尴尬。“他去了乡下没几天,就打来电话借钱。这不可气。他不仅借了我的钱,还借了别人的钱。这也不可气。可气的是,他在借别人钱的时候说,他的钱都借给我了。他可以找别的理由的,他不该如此轻率地处置帮他的人。”他的确又用沉默控制了一会儿他的情绪。可他发现他的思路已不可遏制。他喘了粗气。
“他有女朋友的。一直。”他说得平静。好像只是在说出口的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他为什么坐在这里了。他第一次在这个名叫“忘情”的水吧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和对面的一个女孩相对而坐。这句话仿佛一座山。他爬上山顶。想哭都没有眼泪。接下来的路,他将健步如飞。
他又喋喋不休说起来。
她听着他的话。他的话慢慢融化,瓦解,失却了内容和形式。她只听到他的话从她的心里冒出来,汇成了两个字。她听到她的心冷笑着。“傻瓜。”她的心空了。也实了。
她再一次捕捉到了他言语中的罅隙。简直不着痕迹。
“那个被球踢到的女孩不会再打你电话了吧?”她确信这是她想问的。
七
那是个星期一的上午,赵晓阳还在睡梦中,电话响了。是个陌生的号。接听的瞬间,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可他还是接了。是濮青的同学。他去医院看望时见过。她身材矮,却偏胖,脸盘也朴素。那天,从医院出来,他们拎着水果送她们回寝室。濮青还是个球迷。周竞超一路跟她聊着巴塞和梅西。他跟她挨着,也不能什么话不说。可说了什么,他都不记得了。他只隐约想起,他给她推荐了一部名叫《圣殇》的电影。因为她说,她没事了就会看电影,经常没事,也就看了很多电影。
他没有打断她的话。也没有反驳。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义愤填膺。可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他揉着惺忪的眼,他的眼里倏忽间变幻出她的脸庞,那真的不像是一张适合观看文艺电影的脸。
你怎么不说话啊?
她的质问里莫名地浮出掩不住的关切。
“你第一句话就在夸大其词了,其实大可不必这样的。什么叫我们不管不问呢?你明明看到我们去交了钱,还去看望了的。我是说不要再打我电话了,那又怎样呢?球不是我踢的。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当时球踢到她的时候,你也在场,你和你的其他同学不也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远远躲开了吗?我不能给你其他同学的号。首先,我们虽然一个学院,可我们除了踢球在一块外,并没有其他的交情,我根本就没有他们的号。退一步,即使我有他们的号,我也不能给。我给你他们的号算怎么一档子事呢?还有,你可以说我在撒谎,无所谓,反正我要说,我不知道直接责任人是谁,我并没有看到……她妈妈来了,我更要这样说了。”赵晓阳说得很快,也很突然。但他的话,掷地有声。间隔了有一会儿了,他问道:“你怎么也不说话了?”语气里有些许的嘲讽。她还是没有说话。他犹豫着。
“你们不是还有一个人的号码吗?”
他刚说出这一句,她便张嘴了。可显然,她不是在回答这一句。
“不是你踢的,钱交了一次又一次,你有病呀!”
赵晓阳一怔,挂了电话。
那是星期一的上午。他记得很清楚。因为,同一天的下午,他要去给本科生上两堂选修课。他的导师出差回不来,需要他去代课。讲格尔茨《文化的解释》中第三篇的第六章,“仪式的变化与社会的变迁:一个爪哇的实例”。他记得清楚。
可是,濮青的妈妈来了。还是飞过来的。
八
方成章和赵晓阳站在周书记的办公室,他们低着头。辅导员李老师也进来了。李老师让他们坐,他们没动,李老师也就陪着他们站着。外面在下雨。天灰蒙蒙的。可能有一丝风。条状的窗帘边角在动,轻飘飘的,掀起来,一抖,又落回去。那一瞥里,雨好像大了。
“怎么回事啊,都闹到学院来了。影响多不好。”周书记没有抬头。
“那个女孩被球碰到了,她非说腰椎间盘突出,要核磁共振,还要去专门的医院治疗。”方成章说话有些支吾,言语也似在躲闪———他经常组织踢球,又是学生会的副主席,学院找到他了解情况,他叫上了赵晓阳。赵晓阳本不想来的。可除了一次外,钱都是他去垫付的,他是整个事件最好的见证人。况且,他也抹不开面子。平常踢球,他们两个还算相互照应的。
“怎么听说,那位同学一直都在住院,可都没有人去看望一下。有这样的事吗?”周书记抬头了,还摆了手,不过是冲着李老师的,李老师点了点头,出去了。
“哪有啊。那天,我们把她送去医院了,还拍了片,医生都说没什么事的。我们也去看望了的。缴费单子我都还留着呢。可她说,一脚踢成了腰椎间盘突出,我们就不敢再去看了。这像是在讹人啊。”赵晓阳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周书记的神情。也顺便在脑子里过滤一下他跟导师的闲聊记录。那里面,有一些跟周书记有关的。
“你们踢球的人,所有的,尽快,这一两天的,去医院看望下。人家家长来了,都躲着不见,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事情是怎么样的,去跟人家家长好好解释解释。你们也倒好,怎么不早跟学院说,要不是过来找了,我们还不知情。真是不像话。”周书记看了看表,脸越拉越低,不耐烦了。“行了,我马上要开会,你们赶快把人召集起来,去医院吧。”
外面雨下得专注。也无声无息。天空的离愁别绪散布进楼道,五楼的走廊便更阴郁了。有吵嚷的声音如寻觅水源的蠓虫群,扇动着翅膀,忽隐忽现地溶进走廊的潮湿之中。声音来自刘大平和吴梦飞的寝室。寝室里七八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正打磨着一件事情的走向。毫无防备地,门突然开了。方成章面带愠色走出来,右拐进了自己的房间。紧随其后的是赵晓阳,他双手插进上衣的口袋,闷着头拐向左边。走廊里有了一阵忙乱和骚动。右拐。右拐。左拐。脚印带着污渍,匆忙而滞重。
“踢球啦!”
吴梦飞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踢球啦!”
周酩旸也喊了一句。
这句调侃的话回荡在走廊里,像外面渐黑的雨,一滴落在另一滴上,叠出了寒意。
走廊打了个喷嚏般,嗡嗡响着。
就在刚才,方成章和赵晓阳从学院走回寝室的路上,雨开始真正密起来。他们窝在同一把伞下,腿脚不停打着颤。方成章揽着赵晓阳的脖子,眼光落进深不可测的水帘,他像在跟雨水聊天似的问道:“阳哥,那脚球到底谁踢的呀?我确实没看到。”赵晓阳的话都溢到了喉咙口,可他听见后一句,就生生将自己的话攒成了唾沫。赵晓阳挣了挣脖子,也看向雨里。方成章揽着赵晓阳脖子的那只胳膊却用了力,伞也向赵晓阳这边倾斜了。“是不是敖晨?”“是。”赵晓阳落了个重音。“敖晨前两天不是不在学校吗?现在回来了,我去他那里旁敲侧击过了,他不承认呢。”
赵晓阳拉了拉方成章的胳膊,雨就更密起来。
九
其它三个床位都空着,濮青的妈妈让他们坐,他们就都倚在床边上。濮青的妈妈将他们带来的水果挨个分发,嘴里还嘟囔着,过来就好了,拿什么水果啊,都吃不掉的。他们推不脱,每人接了只香蕉,拿在手里,也不能总拿在手里,又不能吃,就只好悄悄放在床边上。
“那个是赵晓阳学长。”躺着的濮青斜起身子指了指赵晓阳。
“谢谢呢,谢谢。”濮青的妈妈点着头,又塞给赵晓阳一只苹果。
没有人说话的。
这一点倒是事先就统一了的。他们要等着濮青的妈妈先开口。他们要看看她的招数,还有底牌。
她坐在她女儿床前。短暂的噤声让她不自禁回头掖了掖被角。她脸椭圆,额头很高,眉毛描成了两道黑线。她身材丰满,轮廓粗犷,胸脯挺成了两个疙瘩。她是北边来的女人。她为了她的女儿而来。她又开口说话了。
“你们不说,那我就先说。濮青的情况大家也都看到了。我只简单汇报一下。这两天,药用得少了,主要的治疗是一天两次的医疗推拿。大家也知道,这种病,主要靠养,也没什么好法子。从前天吧———是吧?”她回头望了眼正枕着靠垫摆弄手机的女儿,像是在寻求确认,但没等濮青抬起头,她又扭头继续了,“嗯,从前天,濮青能下床小走一会了,但时间不能长。之前的那几天,是下不了床的,一个多星期不洗澡,她整天嚷嚷着身上痒。说实话,我是真心疼啊。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读书,生了病没人照顾,哪个当妈的不心疼。她在电话里逞强,不让我来。我嘛,工作忙,家里又有老人,也脱不开身。可实在是担心哪!夜里都睡不好觉。我跟她爸说,不行,怎么都要去看一眼。坐火车来不及,飞机票贵,再贵也得飞过来啊。”她说得有些哽咽了,起身从床头抽了张纸巾。“说实话,我是很生气,尤其看到濮青孤零零一个人躺在这里,不管怎样,她是被球踢到了才住院的,不能没人管没人问啊。你们来了,我心里算是有些安慰了。咱也不是说要讹人,说得不客气点,家里也不至于穷到拿不出钱给闺女看病。可一码归一码,这事得有个说法啊。”她用纸巾擦了擦眼角,环顾着木楞楞的他们。“说实话,你要说她现在这个样子,全是因为被球踢的,那也太勉强。咱有一说一,濮青体质是不太好,以前久坐腰也会酸疼。可话又说回来,不是那脚球,就不会诱发腰椎间盘突出。腰疼的人多的是,但不见得都得这种病。大家也知道的,腰椎间盘突出不像感冒,来得快去得也快,这种病要跟人一辈子的啊。”
濮青的妈妈一直说着实话。她也一直强调她说得都是实话。可实话一句句堆积起来,越来越稠,也越来越重,压得他们连喘息都有些吃力———那可是一个女人漫长的一辈子啊!
没有人说话。
她又环顾着头低得更低的他们。他们更加木讷。谁的手机响了。震动的铃声。嗡嗡嗡。嗡嗡嗡。没有人接,也没有人去提醒。濮青妈妈的眼神里渐渐有了讳莫如深的笑意。笑意将她的嘴角和眼角都微微撑起来,她又起身抽了张纸巾,她擦了两下眼角,又擦了两下嘴角,最后,起皱的纸巾在她的人中附近不停揉搓着,好像她的笑意堵塞了她的呼吸道,她不得不通过掐人中来进行自救。
“阿姨,当时的情况您可能不太了解,您误会我们了。”曹文辉正对着濮青的妈妈,中间隔着一张床,他没看她,而是胳膊抱起胳膊,死盯着床上两件女人的外套。
濮青的妈妈俯身将纸巾扔进纸篓,抬起头来,一道犀利的光聚拢在曹文辉身上。
“是这样的,球不是我们踢的。当时球场上很乱,因为是星期天,踢球的人也很多。我们这几个一个学院的,跟其他人一块踢呢。当时濮青在北门那边,我们是朝南门攻的,怎么会踢到她呢?是另一拨当中的哪个人踢的。不过,那些人是陆续组在一块的,而我们这边几个人同一个学院的,看到球滚到场外碰到了人,我们就过去看了下,又看到濮青手扶着腰很难受的样子,当时她周围的同学又都是女生,我们就送她去了医院,她不能走,还是我们背她去的医院。”曹文辉迎着濮青妈妈的眼光看过去。“可能濮青误会了,您也跟着误会了,以为是我们踢的,实际并不是这样,当时,我们也没好意思言明,医生拍了个片说没什么大碍,我们也就放心了。拍个片花不了多少钱的,我们就当凑钱聚了个餐,也没多大关系。早知道,我们就提前说了……我们后来没有再过来看望,一是因为忙,再有,最主要的,就是这个原因了。”
“是啊,阿姨,真是这样的,我们当时过去围观,人又多,又都是男生,就把濮青送医院了。我们过去也是应该的,虽然那脚球是对方踢的,可球是我们的,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啊。”梁诗豪接上曹文辉的话,说得入情入理。他还比划着,好像那天的场景呼之欲出。
很多人都有话说了。
“那这么说,我们还要感谢你们呢!”濮青的妈妈听不下去了,话突然高了半度。
“阿姨不信,可以去保卫处调监控的,操场二十四小时都有录像。”大家都说了,赵晓阳也狠下心附和了一句。
“我信,我信你们说的。你们是研究生呢,高学历,我信你们……那当时具体谁踢的,你们知道吗?”濮青妈妈的话,不知怎么,又低下来。
“踢球是这样的,陆陆续续有上,陆陆续续有下。我们这边倒是挺固定的,可那边是临时凑起来的。谁踢的,还真没看到。”
“就是看到了也没地去找啊。他们那边的人数是拼起来的。这个学院有,那个学院也有。有可能是学生,也有可能是学校外边的人。那天是星期天,好多社会上的人也来学校踢球的。就只在球场上照过面,球赛结束了,也就散了,场下又不认识,去哪找啊。”
“那我们怎么办呢,濮青?吃哑巴亏吗?”濮青妈妈转向濮青,求助似的。濮青不看她的妈妈,也不说话。
“那我恳求你们吧。以一个可怜妈妈的身份恳求你们。请求你们帮我找找踢那脚球的人。我们就算不需要赔偿,也总归该知道谁是直接责任人吧。”濮青的妈妈双手合十,站起来,是想要鞠躬了。
他们没有迎上去扶,而是慌忙躲开了。他们含混地应着,远远说着诸如祝濮青早日康复这样的废话,留心着并没有弯腰俯身的濮青妈妈的举动,他们有的跨,有的挪,有的迈,有的退,三步也好,五步也罢,眨眼间就齐聚到了病房门口,他们又齐声说,那我们告辞了。
濮青妈妈跟到病房门口,人停下来,眯起眼,让视线继续跟在他们背后,他们拐过了走廊,视线还跟着,跟出另一条走廊,又跟出医院,直到从病房的窗前,能看见他们走在校园的马路上,弯曲缠绕的视线才重又变成直直的。
十
周书记进来了。他们悉数站起来。周书记停在休息室门口,一探头。“大家都到了。”他没迈进来,只弯腰在门口处的打卡器上刷了卡。“等我一会儿。”
他们就又坐回到原处。
一等就等了半个多小时。
这间供学院行政人员休息的房间并不大,除了门口的打卡器和东面墙上的钟表,房间里只摆了一圈沙发。休息室偶尔也被当作非正式的会议室使用。他们被告知,下午两点半准时在这里开会。十个人必须都要到场。此刻,他们十个围坐在一起,时间咔嚓咔嚓绞着他们的心跳。他们谈论着遥远的西甲、德甲、意甲和英超,但对那脚球的事只字不提。二十天来,他们十个人终于第一次全部聚齐。来学院的路上,他们也粗制滥造了一致对外的枪口。他们会矢口否认。他们也不得不矢口否认。他们现在已被一个谎言粗糙地捆绑在了一起。他们接下来应该做的或者必须尽量去做的,是圆谎,是修缮谎言表面的裂痕。这是一项现场工作。时间未到,他们无法预知将会发生什么。他们无法预知,所以,无聊的等待里他们又心照不宣地谈论起欧冠和世界杯。
李老师先进来了。周书记也跟进来。
房门关上后,这间密闭的休息室立马让人联想起了电影《十二怒汉》。
“李老师已经大体给我讲了事情经过。今天叫大家过来,是想再核实一下。散了会,我立马就要去保卫处开会。濮青的家长又去学校反映了情况。今天下午,相关的部门领导开会商议这件事该怎么处理。说说吧,说说事情经过。也说说与濮青家长接触的经过。”周书记开门见山。
一时间没有人开口。
“有什么事不用瞒着。要相信学院。咱们学院肯定会保护自己学生的。周书记一会儿就去开会了,如果连实情都不了解,就是想帮助自己的学生,那也爱莫能助啊。”李老师帮着腔。
就有人说了。方成章说的。
刘大平、周竞超、曹文辉、周酩旸也插了几句。
周书记不动声色。
“事到如今,你们说送濮青去医院纯粹是在做好事,当然不是说没有这种可能,我也宁愿相信就是这样的事实,但是,我信没有用,李老师信也没有用,关键是对方家长怎么看。这很显然啊,你们脱不了干系的,媒体上也经常报道这样的案例,路上遇到老太太摔倒了,好心送到医院,却被讹诈得不轻。对方会问,不是你们踢的,你们为什么送医院?具体到这件事,还有更不通情理之处,你们要说学雷锋做好事,看到有人被球踢到,帮忙送去医院,这说得过去,可到了医院,你们为什么去交钱?你们也说了,去医院她还有个同学陪着,就是她一时没钱,也轮不到你们垫啊。这都不打紧。最关键的,就是第一次好心交了点钱,就像你们说的,钱也不多,一摊的话,也都不在乎,可为什么第二次还去交钱?”
东面墙上的钟表指针响得刺耳。咔嚓。咔嚓。又咣一声。
为什么第二次还去交钱?
这个问题似乎应该由赵晓阳来回答。但是,他并不准备说什么。正是由于一开始他过于积极了,他后面的处境才变得越来越进退维谷。他决定缄口不语。
“第二次钱是赵晓阳去交的。”赵晓阳不说,刘大平替他供认了。“我当时在医院里就跟他争吵起来了,我说这钱不能交,球都不是咱踢的,咱交什么钱。可他心软,说人家在病床上躺着呢,钱也不多,又可以报,先垫上又怎么着了。我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过后就解释不清楚了。赵晓阳说,她也就是个学生,有什么解释不清楚的,她还至于讹咱们不成?———你看现在,真讹上了。”刘大平摊了摊手,很无奈的表情。
“哪位是赵晓阳?”周书记顺着刘大平的话问一句。
赵晓阳举了举手。
周书记点了点头。似有深意。他的目光停在赵晓阳身上,随着脖颈的曲张上下跳突。他似乎在等着赵晓阳说上几句什么。
“也不能全怪赵晓阳。当时我也在场。我们是跟濮青解释了的。说球不是我们踢的,我们不能再去垫钱了,她也没具体反驳什么,就是显得很可怜似的,眼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了。赵晓阳就是出于好心,一个女孩子,哭哭啼啼的,他看着不忍,就又去垫了点钱。我可以作证的。”周酩旸仰起脸,挺了挺胸,将周书记探测器般的目光吸引过来。平常的时候,赵晓阳对周酩旸并没有什么好感,他没想到这会儿他会帮着他圆场。周酩旸踢球喜欢横冲直撞,他人为了避免伤及无辜只得频频躲闪,但他好像总误以为那是他球技上佳的例证,并在言谈举止中不无得意地表现出来。
周书记似乎并没有刨根问底的兴趣。他等着周酩旸讲完,忽而弃了纠缠,问道:“哪位是周竞超?”
周竞超一愣,举了手。
“濮青的家长提到了你。说你在电话中承认那脚球是你踢的。”
“我没说啊。”周竞超急于否认,声音瓮声瓮气的。“她问我是谁踢的?我说我哪里知道。她一次次打电话,还让她同学打,我烦了,就回答她,就算我踢的好了———这就是敷衍嘛。”
敖晨坐在周竞超左手旁。他像尊佛,坐得稳稳的,事不关己一样。
“那个女的这是想讹人。她那天看到周竞超说话嬉皮笑脸的,什么都不在乎,一说垫钱,他第一个就掏出来了,虽然不多,只几十块,但她看眼里去了。”曹文辉见周竞超说完后突然一片寂静,没有人跟补,周书记也没追问,于是犹豫了片刻才打破僵局。
“时间快到了,我也不问别的了,你们确认球不是你们当中的某个人踢的?能不能确认?”周书记像是了然于胸般,望了望窗外。
大家呼呼啦啦地说,能。
周书记起身就走了。也没宣布散会。
他们措手不及,面面相觑一番,看向李老师。
李老师说,写份带签名的事件说明交过来,要上交研究生院,尽快。
李老师又说,都先回去吧。
出了学院,大家都不说话。先是团成堆走着,后来十个人走成了一条长队。
敖晨就落到了最后。
十一
他们聚在刘大平和吴梦飞的寝室商讨事件说明应该怎样写。
“怎么写都行,这玩意谁看呀!咱就一口咬定不是咱踢的,谁能把咱怎么样。她说咱踢的,她得拿出证据来不是,她有证据吗?她上哪里找证据去。操场上当然没有录像,要有,他们早就调了,还会等到现在。也别叫学院给忽悠了。学院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学院才不管你死活,他们就是想赶快找个人顶上,他们就万事大吉了。他们就没责任了?学校的责任更大。咱星期天在指定的球场踢球,有什么错?本科生星期天体测,这是学校组织的活动,为什么不清场?那些人不在规定的跑道上体测,跑到足球场上来抄近路,踢到了能怨谁。一个学生在寝室里自杀,跟学校一点关系没有,家长找来了,学校都得负责,都得赔钱,何况咱这种情况。咱就撑着。都说不知道,没看见。单独叫,也这样说。她要告,告去呗,想怎么告就怎么告。再说,学校不会让她告的,学校就想私了,事弄大了学校下不了台。学校一年处理多少这样的学生纠纷,他们钱多的是,有专门的资金就是处理这种事的。咱撑的时间越长,对咱越有利,过些天还找不出人,一放假我们就溜了。咱现在就应着,叫咱去学院咱就去,叫咱写材料咱就写。咱都应付着。只要是大家内部别出什么问题,谁都拿咱没办法。”
曹文辉的话又在众多议论里占了上风。
他把众人引向了这条船,船早已离岸,他手里的桨选择的方向,就是这条船的方向了。
“说不是我们踢的,很好说。为了规避自己的风险,哪个人单独这样说,也都对。但有一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能为了自己把风险往别人身上推。”赵晓阳还记得下午缄默里的愤怒。
“你这话是针对我的了?可我说的是事实啊。”刘大平用鼻子哼着气。
“挖细节当然是可以的。可挖细节时不要忘了,咱这是事后圆谎。当时交钱没想着以后不承认是咱踢的了。”
“当时就不该交钱。”
“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要提了嘛。再吵能有什么用呢?关键是以后怎么办。”曹文辉用胳膊肘捣了捣赵晓阳,又站起来推了推刘大平。其他人也推搡着赵晓阳和刘大平,说些调和的话。
赵晓阳心里突然就横出一丝仇恨。他握着拳头。停了一会儿,他发现他心里的仇恨依旧鲜亮着,他窥到仇恨的芒尖上刘大平的身影慢慢消失,曹文辉的脸庞凸出来。
赵晓阳深吸了口气。
回到寝室,稍一静心,赵晓阳就后悔自己的意气用事了。他过了会脑子,留言给方成章。“来一下我的寝室,有事找你。”“非要过去吗?我现在都不敢乱串了。紧张兮兮的,像在拉帮结伙。”方成章回复得很快。赵晓阳没再说什么,他等着。
敲门声响了。
“得跟你聊聊。”赵晓阳拿了件自己的外套让方成章披上,方成章穿着保暖内衣就过来了。“我看你跟刘大平经常一块吃饭,私交不错,你得帮我缓和缓和关系———你也听到了,他下午没必要那样说的,虽然我第二次去交钱欠考虑,但也不能总是咬着这事不放。”
“刘大平说话就是那样,直。你别放心上。刚才你一走,我就说了他一顿。事不在自己身上就好说,当时是经常打你的电话,要是打他的,他就不这样说了。这两天,学院打我的电话,我才知道,真是烦死了,我都想给点钱算了。”
“你刚才说拉帮结伙,我还真得拉帮结伙。学院再找我,我能咬紧牙的,但是,这样其实对我没什么好处。才开始都是我交的钱,我有嫌疑。下午周书记的眼光已经摸过来了。”
“你说的事,应该不至于。要是那样,咱这群人就太烂了。”
方成章临走也没承诺什么,但他说了件事。刘大平追过个女孩,没追上。那女孩,有段时间,跟他走得很近。方成章说,我就不说谁了,你知道。
赵晓阳回想着刘大平的背影,那背影居然那么像他。
赵晓阳的失败感又来了。但他忍着,坐到电脑前,又给吴梦飞留了言。“飞哥,多谢帮我把平摊的钱收起来,其实,我之前说了,后面的三百算我的呢……当时真不该那么鲁莽就去交钱的。哎!”吴梦飞不在线,赵晓阳等了会,又发了一段话。“对了,都忘了,我把你女朋友发过来的教育学的课堂论文转给我在乡下代课时认识的那个中学老师了,她说,非常好,帮了大忙了,她都送到教委去了。改天请你们两口子吃饭———等这脚球的事过去以后吧。”
“阳哥忒客气了。嘻嘻。”
吴梦飞发了一串笑脸。
赵晓阳松了口气。霎时间,疲倦顺着钢琴伴奏和欢呼声传过来。他这才注意到,耳机里的歌一直都在单曲循环着。
李志。《这个世界会好吗》。
十二
事情原委
二〇一二年×月×号(周日)下午,××学院十名研究生在学校一运踢球。当时球场情况是:很多学生在上体育课或体能测试(具体情况未知)。同时,同场踢球的还有其他各学院学生数十名之多。突然,我们看见球场边有一女生被球踢到,似乎受伤了,引起同学围观,我们也过去看了一下情况。该女生捂住腰部,表情有些痛苦。当时围观的多是女生,我们出于好心,一起将该女生送到校医院,后进行拍片、推拿、抓药,共花去医药费三百多元。拍片结果显示,病情并无大碍。过了几天,该女生可能以为她的伤害是我们造成的,再次找到我们,要求住院治疗。对此,我们其中几个同学过去跟她解释,伤害不是我们造成的,但解释不清,出于减少麻烦、避免与其发生争吵的考虑,她说住院可以报销,并提到,她的医疗卡还在医生那里,好像这次意外之前,她一直也在住院,出院手续都未办理(也不知什么原因),最后,再次为其垫付了住院费三百元。没有想到该女生不依不饶,屡次找到我们,要求为其负责。我们一次次解释,终无果。后来,她家长赶来,我们也与其进行了沟通,并说明了事情的具体情况。谈话中,她妈妈提到,濮青身体情况一直欠佳,之前,也有较严重的腰椎病症。
现在,我们不堪其扰,应校研究生院要求,特写出此份材料,报告领导知悉。
我们了解到的这个女孩的情况:名叫濮青,××学院大三学生。其他情况不知。
另:当时球场有很多人,她的很多同学也都在事发现场。
××学院研究生:
方成章,赵晓阳,周竞超,曹文辉,吴梦飞
刘大平,梁诗豪,周酩旸,敖晨,陈兴平
二〇一二年×月×日
十三
赶完那篇名为《浅谈学生主体意识的培养———以初中语文教学为例》的所谓论文就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赵晓阳前段时间在乡下代课时欠下了这笔文债。那个身材窈窕眼睛跳跳的女老师在他离开之前,神秘兮兮地请他吃了个饭。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歪了。不过还好,她只是想要一篇论文去评职称。回校后的某天路遇吴梦飞,他提到了这件事,他记得吴的女朋友是教育学院的,他只随口一说,看能不能找篇文章来,没想到,吴真的发来篇论文———他说那是他女朋友本科时的毕业论文———当然是不能用的。赵晓阳只好花了一整个晚上模仿CNKI期刊上的类似文章堆积了两千字。
可他睡不着了。
他拿出手机看时间,零点已过,新的一天都已悄无声息开始了。他打开手机短信的草稿箱。“很想跟人说点什么,不知道跟谁说,其实也并不想具体说什么,只是想告诉另一个人,此时此刻,我不是很好。”他键下这些字,手机提示他是否存入草稿箱,他摁下了是。他将手机扔到床头,可他更睡不着了。他抓过手机,把草稿箱里的内容发送了。
他知道她还没睡。
手机嘟嘟响起来。
他像做了个梦。一晃神,慌忙穿了外套走出寝室———他的室友今天不知怎么回来休息了,这些天,他们所里一个项目要结题,他都睡在所里的。
章沁怡问他怎么了。语气听上去还是那么温柔。
他沿着楼梯走下去。走出了公寓楼。他左拐,下坡,来到一运的足球场。夤夜的足球场空荡得摄人心魄,但他毫无察觉。他在足球场上一圈一圈走着,仿佛在急切地追赶着什么。
她说,事情不会那么糟的,真的。
赵晓阳定定地站在球场中央,他抬起头,除了黑洞洞的雾气,偌大的天空似乎什么都没有。
她说,还是会有好人的,真的。
他又试着仰了仰脖子,他还是看不清那些游移不定的黑,是雾气吗?雾气不应该是白的吗?他只觉得脖子酸痛,然后,整个身体似乎在慢慢变小。他感觉他在变小,一点一点碎裂进脚下的草坪里。
她说,时间不早了,那我就先挂了,有事再打我电话吧。
他一屁股坐在草坪上,头耷拉进裤裆。他的头越来越低,像是在找寻草坪中那些碎成颗粒的自己的魂儿。他抬起头,右手不停地翻着手机。
他点开了电子书中的《露特》。
露特曾经对我说:“答应我,永远不会跟他发生任何瓜葛。”我还记得她当时讲这番话时的样子。坐在窗旁的一把椅子上,两条光腿高高地跷着。她刚淋浴完毕,还洗了头,只穿着内衣,头上裹着一条毛巾。看上去相当坦率高雅。说这话时,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谈不上忧心忡忡,更多地像是在谈论一件挺逗的事情。她说:“你答应我这个,行吗?”我的目光从她的身上掠过,移向窗外,看着街另一侧的停车楼。外面下着雨,暮色降临,停车楼的广告牌闪着蓝光,看上去很美。我说:“你给我听着,我干吗要答应你这个,我自然不会和他有任何瓜葛的。”露特说:“我心里明白,可你还是要答应我。”于是我说:“那我答应你吧。”说罢,我再一次注视着她。她真不该说这些话。
赵晓阳读着,左手抚摸起草坪。草坪湿漉漉的,像某个女人身体滚烫的部位。他松了松皮带,滑腻的左手没了进去。
十四
他们是提前到的,提前了将近十分钟,但他们到时,周书记和李老师已经坐在那等了。周书记和李老师每人手中拿了份他们交上来的《事情原委》。
“我去开了会,这件事并不像你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对方的态度非常坚决。事情如果得不到合理而妥善的解决,濮青的妈妈到时肯定会付诸法律的。一旦事情闹大,后果会变成什么样子,那就很不好说了。我上次也已经言明,这事跟你们脱不了干系的,对方已经掌握了有力的证据,你们也说,当时球场上也有很多目击证人的,即使你们咬紧牙关,真相也终会水落石出的。”
“如果你们说了谎,如果是你们其中一个人踢的,尽早承认,尽早去给人家家长赔礼道歉,或许,事情还有可以挽回的余地。你们出于同学友谊,或者害怕承担后续的医疗费用,不管哪种原因,你们隐瞒了事实,那就赶快主动去与对方坦白,或许还能得到对方的原谅。如若不然,最后被查出来,肯定是会受到处分的。你们的档案里,也会浓墨重彩地添上这么一笔。可想而知,这对你们将来的就业会造成多么严重的负面影响。学校也不会放过你们的。至于怎么处分,那就要看事态的严重程度了。”
周书记劈头盖脸的两段话如重型坦克突然冲向了他们的心理防线。他们似乎防不胜防。
“我现在再问你们。”周书记的语气里明显带着挑衅与震慑。“请你们认真回答我的问题。”他瞄了眼手指间夹着的《事件原委》,那张薄薄的纸忽而就摇晃起来。
“上次你们说第二次去医院交钱是因为不忍心看着一个女孩在医院抹眼泪,而你们的说明里却说是出于减少麻烦、避免争吵,请问,当时,你们到底有没有争吵?有没有第三方比如医护人员可以给你们证明?”
“赵晓阳可以回答吗?”周书记谁都没看,又瞄了眼手里的那张纸。
“是解释了下的,也没有大的争吵。也不好意思争吵的,我们几个男的,她一个女的。当时护士跟医生也没在啊……”
“我再问你们。我们现在还原事发现场,回忆一下球踢到人这件事的前后的经过。我们先说当时你们将濮青送去医院,她的同学是否在场?”
“有很多的。大多都是女生。”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去送的原因。那好了,谁先看到濮青被球踢到了?谁又第一个跑过去的?”
没有人回答。
“谁第一个看到的不好回答,那谁第一个过去的呢?”
还是没有人回答。
“这很难回答吗?你们同时过去的吗?”
“谁第一个过去的就说嘛,我当时在北门边上喝水呢,后来才过去的。”刘大平说。
有人将眼光斜向了敖晨。他依然坐定了般,低头不语。他的两只手各自捏着一小块沙发皮。
“……我,我先过去。”周竞超说。
“为什么问了那么长时间才承认?难道已经忘记了吗?”
周竞超不回答了。
“球不是你们踢过去的。是你们的对方球员踢过去的。那么,请问,当时是谁在防那个人?”
没有人回答。
“没有人防守,那个人一脚就踢出界外伤到人了吗?他难道是故意的?”
“也不是对方的人踢的。当时球场上不止我们这一拨踢球的,还有好几拨呢,可能是他们踢的。”眼看要招架不住了,曹文辉慌忙补了句。
“可能?”周书记逼问。
“就是另一拨踢的。”
“那好了,我再问,另一拨踢的,那球是谁的?”
没有人回答。
“不要告诉我球是你们的。难道你们的球会在另一拨踢球的人脚下吗?”
“球不是我们的。”陈兴平很少说话,也是被逼急了,他插了句。
“可你们忘了你们怎么跟濮青家长说的了吗?你们跟人家说,球是你们的。现在你们又说,球不是你们的。球到底是不是你们的呢?到目前为止,你们说的哪一句是真话?你们以为我在这哄着你们玩呢?”
“对不起,周书记,说实话,离事情发生也过去很多天了,不可能每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啊!谁也没想着后来会出这么一档子事,要早知道,哪怕当时录下来都行啊。”曹文辉拖延着时间,等待着脑电流输送来后面的话。“其实,我记得,当时的情况应该是,球真是我们的,不是对方的人踢的,可能也不是另一拨踢的。为什么呢?刚才您一反问,我真是手忙脚乱说错话了。为什么说是可能呢?当时,球出界了,谁开的大脚,偏了,飞出去很远。我们喊人帮我们踢一脚,踢回我们的场地,可他踢过来也踢偏了,他一脚踢到濮青身上了。我们并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另一拨某个踢球的,也可能就场边随便一个人,当时操场上人很多,也很乱,我们没怎么注意的。球踢过来,周竞超去接,就看见濮青被球踢到了。所以,周竞超算是第一个跑过去的。不过,周竞超第一个跑过去,是去接球的。他刚才停了一段时间才回答您的问题,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他跑过去是冲着球的。跑过去才看到濮青受伤了,然后,我们也陆陆续续过去了。”曹文辉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着脑门子上的汗。他的眼都紧成一条缝了,眼神仿佛飞离瞳孔潜入了迷蒙的黑色回忆,重新检阅着遥远阳光下那个动乱的下午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是这样的吗?”周书记一个个看过去。
他们一个个将眼光丢在休息室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曹文辉说完,也匆忙选个了脚旁的位置,劫后余生般看过去。木地板反着光,光线粼粼跃动,搅动着他们的视线,和思绪。
“是不是嘛?”
没有人回答。
“认为是的就可以走了。”
也没有人起身。
“认为是的可以走了。”周书记重复了一遍。
曹文辉站起来。刘大平站起来。周竞超站起来。梁诗豪站起来。其他人跟着站起来。
他们一步一步挤向休息室。他们看上去并不急着要走,可门口却明显有些拥堵。
他们听到周书记坐在他们身后说,把门给我带上。
门就无声无息关上了。
十五
章沁怡打来电话时,赵晓阳正站在五楼的楼梯口屏息静听。他刚要迈进走廊,一串急促的敲门声囫囵传过来,他退回去的瞬息,眼睛的余光乜到了敖晨。敖晨进了曹文辉的寝室。一会儿,又有脚步声和开门声,他又瞥见周竞超也进了曹文辉的寝室。
电话就打过来了。
他握着嘟嘟响的手机下了楼梯。
吃的自助火锅。天都黑透了,有七点多了吧,可小吃城里的人间烟火还丝毫没有要谢幕的迹象。自助火锅在三楼,吃的人大多是一些校园情侣。一个鸳鸯锅,每人限定一份荤菜,素菜随便取。多加荤菜的话,另外加钱。点几个荤菜,再算上人头费,一顿吃下来,不过三四十块钱。正因为还算实惠,又可自助和消磨时间,这里成了小情侣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有时候还需要排队或者预订。
他们坐在仅有的一个空桌上,靠着卫生间。等了一会儿,他们才挪出来。
旁桌的女孩很漂亮。瘦瘦的,温婉可人的类型。他的男朋友很高,穿着风衣,美特斯邦威的款。他剥了花生仁喂她。她把嘴努起来,撒娇卖乖的神情。
“可能还会更糟的。”赵晓阳从别人的幸福里拔出视线。“踢的人不承认,那边又认定是我们当中的某个人干的。这样拖延下去,我的嫌疑就凸显了———第一次我交了钱。第二次我又去交了钱。第二次交钱还是我一个人去的。说不清啊。”
“把实情说出来不好吗?”她帮他倒水,往油碟里加葱瓣和香菜,她知道他不吃蒜末,胃受不了。
“要说的话,刚一开始还好些。事到如今,我把人家供出来,人家也可以反咬我一口。本来就不止一人对我第二次去交钱感到愤怒,我现在把人供出来,其他人若是选择沉默,或者不站在我这一边,那我就成了恶人先告状。学院也会认为我是急于摆脱自己身上的嫌疑,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可其他人真会坐视不理吗?我不太相信。”
“踢那脚球的人现在正拉拢人呢。他虽然没事人似的一直不说话,可他精明得很。也不用拉拢所有的人,大多数总归是会为了自己的安全沉默不言的。”
“大不了就鱼死网破。不是你踢的说破天也不是你踢的。学院再找,你就说出来嘛,反正说的也是真话。不能拖半天把自己拖成替罪羊了。”她看到他的脸色有些憔悴。他低着头吃碗碟里的菜。她就一直看着他。看他的额头,脸,以及忽隐忽现的下巴。她帮他用勺子捞了鹌鹑蛋和牛丸,移到唇边吹了吹,放进他的碗碟里。多吃点,她说。她又忙着捞了一勺子,看着他抬起头来,赶忙递进他的碗碟里,再多吃点,她说。
她要说的话放进了短信里。吃饭回来后才发的。他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到。他刚把她送回寝室,方成章就打电话过来了。“阳哥,那脚球的事,有新情况。”———他都忘了什么时候存了他们的号。
他撂下电话急慌慌去了学院楼旁的小树林。
短信上说:“那次,我们说好了,三个人一块去动物园的,你临时改了主意,温铁军来了,你说机会难得,想去听他的讲座,可我后来看到学校的新闻网站上说,他第二天才来的。那天,他向我表白,我答应了。我其实笨得很,就想直来直去。”
十六
他认识章沁怡,还是刚来重庆不久。因为刚来重庆不久,他认识胡浩也就不久。时间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它有诸多作用,其中之一,便是催化剂。那个时候,短暂的相识催生了他跟胡浩的一见如故,他们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胡浩的女朋友远在云南。他的女朋友远在别人的怀抱。他们张罗着认识新的姑娘。借口是帮他另觅新欢。
时间前行。事物发酵。一些姑娘来了,又走了。很多姑娘来了,又走了。他们的世界里就剩下了个章沁怡。怎么样呢?在一个叫“老房子”的酒吧里,他们第一次遇见了她,夜半归来的路上,胡浩这样问他。什么怎么样呢?废话,当然是这个姑娘怎么样。我觉得不错呢。我也这样觉得,刚开始第一眼没什么印象,可越来越觉得聊天的时候舒服。
“追吧。你台前,我幕后。我提供智力支持。”胡浩说。
他们邀她一块出去玩。躺在草地上看云淡风轻。他们聊天,争吵,谈一些看上去宏大的命题。她负责倾听,调解,以及切换话题。他们邀她来寝室玩。泡茶,吃东西,聊电影和童年。她还提到村上春树,她喜欢村上的调调,甚至称得上迷恋。
这些事后叙述起来都是简单的三角恋的烂俗桥段,可当时的他们,似乎并不这样认为。
他以前的女朋友是中文系的。早已相忘于江湖。那天,不知是想起了过去的什么还是现实中遭遇了新的什么,她破天荒在QQ上留言,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他们就聊了会儿。都是些冷却了的问句和答语。不过,她给他推荐了本书。又是小说。以前,她总是喜欢给他推荐小说。他一本也没看过。可那天聊完天,他似乎有些淡淡的悲伤,像是祭奠,也像是弥补,他在当当网上订了她推荐的那本小说。其实是一本小说集。他强撑着看完了第一篇《露特》。是个三角恋的故事。章沁怡出现在他生活里以后,他又想起了这个故事。某天晚上,他又看了遍《露特》,居然看出了点味道。他第一次给章沁怡发短信。“读尤迪特·海尔曼的《露特》,间或在寝室里走来走去。一只秋千,她写道。”他曾经的女朋友喜欢发这样无头无尾的短信,他从来不知道怎么回,所以,从来也没回过。可那天晚上,他却盼望着章沁怡能回点什么,哪怕回个毫无关联的还没睡么,他都觉得产生了莫大的共鸣,可章沁怡像曾经的他,放任他的短信石沉大海。他无端地觉得荒谬,这是干什么呢?他把小说扔到书架上,扔出他的生活。
可小说好像已如挥之不去的噩梦照进他的生活了。或者,弥漫在他的生活里了。
也许是他多想了。
但他又觉得不对。他看到三个人的聊天里,她的身体是侧向胡浩的。他发觉,她总坐在他的对面,隔着足够的距离。他还研究了她的眼神,她谈到她喜欢的东西时的眼神以及她看他和胡浩时的眼神。某天,他们三个聚在胡浩的寝室里看电影。胡浩去窗台的饮水机接水,水没接来,却急着回来拉他,他跟着来到窗前,睁大眼睛,目睹了对面公寓楼里一道亮丽的风景。
他们张大嘴,目光惊恐,呼吸停滞。
对面的一间房里,窗帘大开,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男人下身赤裸,一只腿搭在床上,一只腿翘在空中。女人丰腴,睡衣遮体,匍匐在床边,头抬上来又坠下去。
章沁怡好奇地走过来看他们脸上的目瞪口呆。她头转向窗外后,身体僵住了。她的脸红得像个苹果。她低下头———低下头是她应该做的,可她低下头后,眼光倾斜,找到了胡浩的眼光。
他觉得,发生什么了。
他把那本小说集扔给胡浩。他让他读第一篇的开头。胡浩看完后,嘴里嚷着什么鬼东西,继续打他的游戏。他站在一旁,听见游戏里的怪兽说,等得我的心都碎了。
“我们要做一个实验吗?”他说。
“什么就做一个实验?”胡浩点着鼠标。
“我们要做一个实验吗?”他又说。
“老子有女人的好不好。”
他一瞬间明白,从他重读小说的那个晚上起,实验就已经开始了。
可实验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呢?
十七
刘大平还在周书记的办公室。除了敖晨,其他八个都聚到小树林了。
“我在周书记那里坦白了。”方成章似乎还置身于某种惊悸里,说话伴着粗气,眼皮也在昏黄游离的路灯光中眨得频繁。“架不住面对面的拷问。一进了周书记办公室的门,他就让我反身关好。他先拉拢我说我们的谈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会替我保密。他又提醒我是学生会的副主席,必须要配合学院的工作,也必须讲实话。他还把我预备党员的材料书放在办公桌上,故意让我看得一清二楚。之后,他就问我那脚球是谁踢的。刚开始,我还按照我们之前商量好的说。可他一再反问,我慢慢就露了破绽。他说,你嘴里连句真话都没有,学生会的工作就不要做了。他当着我的面给孟老师打电话,让他暂缓处理我党员转正的事。还有奖学金。他说要取消我奖学金参评的资格。他又说,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找不出直接当事人了,我只不过在给你一个机会,我都工作三十多年了,这样的学生纠纷事件不说天天见吧,隔个十天半个月也总会碰上。就这个事,我搭眼一瞧,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不说别人就不说?实话告诉你,私下里已经有人来过我这里了———我知道他这是在利诱,在离间,可主要是那个气场,那个气场实在让人受不了。我就坦白了。”还没等大家说句评判或安慰的话,方成章又忙不迭替自己辩护着。“我这都说的实话。周书记让我单独去他办公室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的。我真要偷偷回来什么也不说,大家也不会知道。可我出来学院就在门口候着,看谁又被单独叫过去,提前通了气。现在又把大家叫过来一块商量怎么办。”
周书记先后单独召见了四个人。方成章。周竞超。周酩旸。刘大平。他们都是即将要转正的预备党员。赵晓阳并没在认真听方成章的絮叨。他一点不关心周书记用了怎样的手段。他只是在心里庆幸和感激。他庆幸周书记第一个叫的是方成章。他感激方成章自乱了手脚,重压下道出了实情。或者,他应该感激的是方成章并不那么坏。也许,他还应该后怕。可他来不及了,他需要投入大家的讨论之中,接下来怎么办?怎么跟敖晨说?敖晨已经起疑了,大家都不在寝室,估计有什么行动了,可独独少了他。他已经给方成章打了电话。方成章挂掉了。
“事情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那我们就必须站在这个地步上说话。方成章既然把实情说出来了,后面去的周竞超和周酩旸也坦白了。那现在我们十个人就分成了两拨。一拨是敖晨,一拨是剩下的我们。我们只能承认之前说了谎。我们也不要再说没看见谁踢的那脚球了,即使你真没看见,也不要再说。我们现在必须统一口径,一口咬定球是敖晨踢的,这也不是冤枉他,球本来就是他踢的。我们瞒到现在,挺到现在,说得不好听,都是为了他,现在我们在压力下说出了实情,他也怨不得我们,即使怨,即使想翻案,他也要看看力量对比。我们也算够哥们义气了。就跟他说,在学院那里坦白了,他想赖也赖不掉的。不要说谁先在书记那里坦白的。”曹文辉说。“可敖晨要问呢?谁第一个说了实情,或者在他那里,话会变成,谁第一个告的密。”赵晓阳从曹文辉的话里挖出了方成章真正关心的。曹文辉说局势发生了变化,他们九个要拧成一股绳,对付敖晨。可他们是否要供出让他们这些散兵游勇迅速抱成团的功臣,或在某些人看来的罪臣?
曹文辉不说话了。
“他要问,我们就说根本不知道谁先供的。反正单独叫的四个人都招架不住说了实情。周书记还是轮番轰炸,像审犯人,在这间房里问这个,在那间房里问那个,谁知道谁先说的。”周酩旸说。
方成章没说话,他不好说什么。他没说,也就默认了周酩旸的话。
赵晓阳表了态,同意周酩旸的说法。周竞超也含含混混说可以。他不能不同意,他也没有什么损失。木已成舟,这是最好的权宜之计,除非他要供出方成章,可他也知道,没有必要的。
大家也都附和了下。
可刘大平还没从周书记办公室出来。不会又出什么事吧?他可都进去一个多小时了。方成章给他发短信,让刘大平出了学院不要回寝室,先来旁边的小树林。
刘大平跑着过来的。临到他们跟前,一脚踩进一片小水洼。水滴如烟火,晶晶亮亮溅了他一身。他说,日,你们在这里呢,敖晨正在寝室走廊里等你们呐。
“你跟他说了?”方成章急切地问。
“说了。”刘大平有些纳闷。
“怎么说的?”
“是周书记让我去说的。他让我做做敖晨的思想工作。我跟他是老乡,本科又在同一个学校。周书记让我带个话,让敖晨明天九点去办公室找他。周书记还让我跟敖晨说,不要害怕,他家境不好学院里知道,学院里早就有安排的,后续的赔偿,学院会替他想办法的。”
“他没问谁把他供出来的?他当时什么反应?”
“他当然不高兴,但有什么办法。我跟他说,濮青的同学把他认出来了。说是一个矮矮的、胖胖的、留着胡子的人踢的。他不相信。怎么可能?他说,肯定是我们的人先说出去的。”
“你怎么说?”
“我没说。周书记说的。周书记给他打电话了。周书记说,他把你们三个叫过去轮番问话,你们就都说了。”刘大平指了指方成章、周竞超和周酩旸。“周书记还说,让他不要因为这个事跟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产生矛盾,也不要再追问什么谁先说谁后说之类的细节,否则,学院不会为他出一分钱的。”———周书记的话本为方成章好,可不知怎么,方成章从刘大平转述的周书记的话里听出了些许无聊和别的什么。他进而觉得,整件事以及事里的人都变得脏兮兮的。说了就说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就是他先说的,承认了又能怎样呢?他敖晨就是做了不敢承认,才把大家害得那么苦的。整件事里,有什么好人吗?
他就说了。
在五楼黑黢黢的走廊,他对等待已久的敖晨说,我被逼得不行,说了实话。
敖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曹文辉就将方成章换下阵来,发表了一通慷慨陈词。
“晨哥,事到如今,你也别抱怨谁。球的确是你踢的,我们硬撑着不说出来,也是担了风险的。我们完全可以刚一开始就实话实说。我们也尽了力的。谁你都不能怪,要怪就怪运气差。谁还没有运气差的时候,每天都有出门被车撞的,那又怎么说?我们为了这脚球,奖学金不能评了,预备党员也不能转正了,我们是对得起你的。”
敖晨更没有话了。他面色阴沉,眼光黑亮,等曹文辉说完许久了,他才重重地眨了眨眼皮。他终于吐出一句话,连累兄弟们了,他说。他道了谢。虽然他的谢意听上去轻飘飘的,失了重心般摇晃不止,但他也悔过似的坦诚,第二次去见周书记时,他本想自己承认的,可心这样想了,身体却是僵的。他说,他应该说的只有感谢。他又道了谢。然后他说,他累了,要回去休息。
大家竖起耳朵静静地站在走廊里,十几秒后,一记关门声,震耳欲聋。他们愣愣的,半天回过神,寻找依靠般,躲进刘大平和吴梦飞的寝室。他们舒缓着呼吸,说话都有些吃力,刚才的关门声更像是他们内心幻想的,是此刻他们嘴上的话题烙在他们心上的阴影。
敖晨肯定是要负直接责任的。问题是,他们呢?
“那个女人肯定会狮子大开口的。我们是说了谎,可这是道义上的,法律上,我们并不需要付什么责任。”周竞超说。
“可周书记不是说,我们脱不了干系吗?连带的或间接的责任呢?”吴梦飞说。
“脱不了干系,那也就脱不了被讹诈的命运啊,尤其现在这种情况。”陈兴平说。
“学校要说私了,敖晨出大头,我们出小头,到时怎么办?”周酩旸说。
“私了的话,很麻烦的。谁能保证那种人不会再讹我们。私了有什么法律效力吗?要是私了,我是一分钱不会出的。”刘大平从厕所里探出头说。
“管它呢。我反正是早就烦透了,只要这个事能结束,以后不再纠缠我,我愿意出些钱的。”吴梦飞说。
……
赵晓阳打量着一屋子的人脸和心计,眼前的说话声渐渐模糊起来。他似乎听见空气中到处都是“噼噼啪啪”的打斗声,到处都是摩擦、迸裂和爆炸。他有些窒息,空气中藏匿了无数把刀子,他咽下的空气里,好像都是些伤口,他的,其他人的,还有些伤口上的脓,腥臭腥臭的,滴进他的肺里,心里,还有血液里。这是一间脏兮兮的屋子,他窒息了。他艰难地歪着头,方成章也歪着头,他看过去,方成章像块石头。
十八
李老师热情地握着濮青妈妈的手。“我带着学生来赔礼道歉了。”濮青妈妈点了点头。“我也是被学生骗了。他们一直都没说实话。真是抱歉呢。我这个辅导员工作没做好。濮青现在病情怎么样了?”濮青妈妈抽着手,可能要说些敷衍的话。李老师赶忙搭上了另一只手,她双手握着濮青妈妈的手,没等对方回答,她又热情洋溢地说起来,真是抱歉呢,我们来晚了,我们早该过来看望了。她这边说着,敖晨迎上去牵起濮青妈妈的另一只手塞进自己合拢的手掌里。“阿姨,实在对不起啊,我早该来的,那脚球是我踢的,我们撒了谎,请求您能原谅。”
濮青妈妈的两只手置身滚烫的热情里,像呼喊救命的落水者,甩了又甩,拽了又拽,她无奈地将脸上胜利的喜悦转换成委屈的愤慨,你们坐嘛。她喊起来。声音里都是哭腔。李老师和敖晨无限不舍地松了手,大家循着床沿规规矩矩坐下来。
濮青妈妈两只手相互揉搓。“我想着你们这两天也该来了。”她用右手按了按眉心。“你们是不知道一个当妈的心啊,这些天我每一秒都是煎熬———”她的话被李老师打断。“我能理解你的痛苦啊,我也是一个女孩的妈。”“你们这个样子,真是无端把事情搞大了。也把我惹火了。本来,我就是来看看女儿的,家里事情多的不得了,可现在倒好,我要定了心跟你们搬弄是非。真是搬弄是非呢,把你们颠倒的是非都搬回原处。你们说你们这是何苦呢?我当时就说了,我过来不是讹人的,我们家一点都不缺给女儿治病的钱。我就是想知道个事情的原委。球踢到了我女儿,应该有人过来承认,过来说声对不起,我们要的无非也就这样。”濮青妈妈稍一停顿,李老师立马递上抱歉的话,敖晨也跟着连连道歉。“算了算了,”濮青妈妈连连摆着手,“不说了,不想说了,跟你们也没什么可说的,这些天我的话都快说尽了,我接受你们的道歉,你们回吧。”
大家都做好了长时间忍辱负重的准备,忽然听到濮青妈妈让他们回去的话,像挨了一闷棍,一时半会儿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李老师最先从措手不及里抽出老迈的身躯。她一步就迈到濮青妈妈面前,双手迫不及待地抓住了那只似曾相识的手。“濮青妈妈,您看,”她老练地犹豫着,“我们是诚心过来道歉的,还专门邀来了濮青所在学院的辅导员黄老师,”她右手摊向一个拿着记录本的矮个子女人,又收回来。“想必您肯定认识的。”她双手抖一抖,传递给濮青妈妈一些警醒的痛感。“您看,要不,咱们交换一下关于费用的问题。当然主要由您来说说怎么样赔偿。”
濮青妈妈在跟李老师交换看法之前,先跟矮个子女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那好吧。既然李老师提出来了,咱们今天谈谈也无妨。早谈了,大家都好早作准备。”
赵晓阳一直在观察隔壁床输液的那个老太太。她应该是退休的教师或教师的家属。她已经很老了,有七十或者八十,她始终微笑着,对那么多人突然的造访心存宽宥。她宁静地看着吊瓶里的液体通过管道输入她斑痕覆盖下的血管。她的嘴唇卷进空洞洞的嘴巴,一道从鼻孔处延伸而来的皱纹挂住了唇边。待药液近无,她抖了抖嘴角两边的皱纹,轻轻拔掉手背上的针头。她下床叠好了床被,带着笑意往门外走。走过赵晓阳,他伸手扶了扶她颤巍巍的身体。谢谢,她说。打扰您输液了,赵晓阳说得大声,像是说给别人听的。其他人朝这边看来,又很快遗弃了这里。不碍事的,她说。她走出病房。赵晓阳听见濮青妈妈说,医药费,看护费,她的请假补偿,她们娘俩来回的车路费。他想,没有那脚球,濮青就不回家了吗?他伸出左手食指朝一双眼睛勾了勾,那双眼睛移到他左手边。他贴向她的脸轻声问,《圣殇》看过了吗?他看到她的脸上散布着一些雀斑。他的喘息催红了她的耳朵。她略显尴尬,还没来得及呢。他的嘴快要吻到她的耳朵了,她听到他说,老子可真不是踢那脚球的人,让你失望了。她脸上的雀斑就跳起来,还变大了,好像有一个无形的美容师正在她的脸上施展才华。但那的确是一张太过朴素的脸。他又听到濮青妈妈说,她还要带着女儿去专门的医院做个理疗。她还说道,我来之前咨询过律师的,这些方面的赔偿都是必要也必须的。说实话,她说,我来之前,一些原告材料都起草好了。
———她准备了原告材料,她是有备而来的,所以她飞过来,所以,她还会飞过去。
赵晓阳站起来,走到那个有备而来的女人面前,热情地看着她狐疑的脸,轻轻地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说什么?”她表现的措手不及似乎要远远甚过李老师。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赵晓阳微笑着重复了一遍。
她就在他的身后发飙了。所有人都在他的身后发飙了。他却像刚才那个老太太泰然自若地走向病房的门。他走出病房,走进狭长的走廊。
曹文辉追上来。“赵晓阳,你疯了吗?”
他回头看了一眼。“真的,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曹文辉。”
他走出走廊,看见一个女护士迎面跑过来。
“操。”他在心里说。
十九
赵晓阳给章沁怡发短信。“发烧了。躺在寝室的床上动弹不得。需要退烧的药。”短信一发送,他就关了机。
他的确发烧了。脑袋昏昏沉沉的。还流鼻血。他刚到乡下的小学校代课时,水土不服,也流鼻血。
他任着敲门声咚咚响。一秒,两秒,三秒。一秒,两秒,三秒。他从蒙着头的被窝里钻出来。脚磨蹭进棉拖去开门。
她看见他穿着皱巴巴的保暖内衣,脸庞浮肿,眼神倦怠。她踮起脚摸了摸他的额头。像触了电。她有些慌了,赶忙打开饮水机烧水,又撕扯起手里的塑料袋。
她来到床头,俯下身,一手拿了药片,一手端着纸杯。他用发烫的眼睛看着她,看着她咫尺天涯的眼神。他忽然用尽全力挽住了她的脖子。她手里的药片飞出去,水杯里的水溅起来。他翻起身,将她扭在床上。她在反抗。她的双手胡乱地推诿。她的双脚踢踏着空气和地面。她用力地拍打着。可她没有喊。没有惊动世间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把病重的身体和病重的呼吸狠狠压在她的身上。他剥去她的衣服。上衣和裤子。他把手伸进她的内衣。上身和下身。他碰到了她的乳房。和另一只乳房。他抚摸着她圆圆的屁股。以及,久违的私处。他纵容着他的欲念。和另一种命运。他形塑着她的地狱。和另一种天堂。他将她剥了个精光。她的胴体是一个谜。他褪去了他的下身。他的下体包含了整个世界。
她都脏了的。他也脏了的。
可他们好好地做了起来。那么丑陋,又那么优美。
他们不想惊动任何一个人,也不想惊动任何一种动物。可总有一些想法会事与愿违。
电脑桌上的水杯掉到地上了,停了几秒,炸了。一只惊慌的老鼠跳到饮水机的桶面上,蓦然回首,看到了刚才水杯落地的一幕。
他们戛然而止。确切地说,是他戛然而止。
他抽离她的身体,提起内裤,跳下床,顾不得穿棉拖,径直扑向饮水机。它躲他。他追它。他们在安静的寝室里制造本该就有的动乱。它围着寝室转了一圈。视察了阳台,也参观了厕所。它又转了一圈。他又追了一圈。它仿佛玩腻了,回到出发点,一收身,钻出了房门———刚才她进来时心思都放在他的病上了,随手的带门,并没有关严。他拉开门追出去。他在五楼总是不见光的走廊飞奔。他下了楼梯。五楼。四楼。三楼。二楼。一楼。他在入口处撞飞了一个女人。那只老鼠却跑出了公寓,跳上台阶时,还摇了摇胡须,回眸一瞅。
二十
我就是那个被撞进垃圾堆的女人。那天,我从对面的公寓楼回来,还没来得及上楼梯,只那么一晃的功夫,就蓦地被埋进了垃圾中。我耸了耸身,扶着垃圾桶抬起头,我没看见什么所谓的老鼠,只看见一个面目狰狞如老鼠的男人。大冬天里,他正流着鼻血穿着裤衩光着脚丫旁若无人地奔跑着。是的,我认识这个男人。想必这个男人也认识我。我就是故事开头时那个被老鼠惊吓后躲入他怀中的泰国女人。我还是那个他在窗帘后无数次窥到的半裸的女人。是的,我当然知道他曾无数次躲在窗帘后头窥看。我也知道窥看的还不止他一个人。某一天,我心血来潮,用忘了哪一个男人给的钱买了一架望远镜———对面的公寓里住了很多泰国男人的。那些寝室,我可以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想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到什么时候。我也要偷窥那些偷窥我的人。我还要看得更清楚。于是,我看到了他戴着耳机看那些存在电脑里的小电影。我也不止看到他一个人,很多偷窥过我的男人都在看。
那一次,在一个恰当的寝室位置上,透过望远镜小小的精准的孔,薄薄的窗帘被毫无悬念地穿透,我看见他的隔壁寝室也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也做着我曾和那些男人做过的事。女人的动作看上去笨拙而僵硬,表情显得那样委屈,也那样绝望。而隔壁寝室的他,正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看一本书。
我调了调焦距,他已起身站到了窗前。
镜头里,他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