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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鸭子

2015-12-07秦祖成

湖南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小景大亨鱼塘

秦祖成

丁前友正悠闲地坐在鱼塘边抽着旱烟,村支书赵大宝一头冒出来,把丁前友吓了一大跳。鱼塘里的鸭子似乎也受到了惊吓,“嘎嘎”地叫了好大一阵子。

鱼塘是祖上传下来的当家塘。塘很大,比一个足球场还要大不少。塘里种有藕,有零零星星的鱼,当然还有鸭子。养鱼养藕都只是点缀,核心是鸭子。从丁前友记事起,丁家好几代人,都在这口塘里养过鸭,从未停歇过。鱼塘四面环绿,前面种着一片向日葵,后面是一片玉米林子,两边各色野花相衬。有水,有绿植,有游动的鸭,这画面就显得十分生动。当然,丁前友天天看,已经习惯了,审美疲劳了,就不觉得有什么。要是城里人来这里写生,没准处处都有惊喜,肯定是一幅幅似仙境般的田园风光画。

村支书赵大宝是从前面的向日葵地里一头扎进来的。赵大宝干瘦干瘦,像根干柴禾,平常走路就没啥响动,今天从向日葵地里轻手轻脚出来,同样悄无声息。丁前友知道赵大宝又是为鱼塘的事而来,便磕了一下烟袋窝子,嘴里“哩哩哩”地唤了几声,塘里那群鸭便游了过来。鸭子早已熟悉了主人的召唤,丁前友也乐意这么逗乐,经常一边抽烟一边唤着鸭子,把鸭子引到自己眼前,“哩哩哩”地逗它们玩,有时还会和它们交流几句,说出声来。比如今天,他就说出了声:“鸭鸭们,要是以后不养你们了,你们咋办?”鸭子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嘎嘎嘎”地叫唤着,像是表达抗议。当然,鸭子是听不懂的,可是,赵大宝听懂了。

为鱼塘的事,他找过丁前友三次了,每次来,丁前友都用种种理由把他打发走了。

赵大宝毕竟是村支书,什么硬骨头没啃过?他凑到丁前友面前:“老丁,天天守着这几只鸭,有意思?”

丁前友也不示弱:“鸭是我的鸭,塘是我的塘,我咋没意思了?”

“以后要开发了,你这塘名堂更大。”赵大宝绘声绘色地描绘着未来鱼塘的前景:“吃的,玩的,住的,不知要提升好几百个档次,那样的生活才有意思!”

“那也没我养鸭有意思。”丁前友不屑一顾。

赵大宝见丁前友还是没有妥协的意思,就把话峰一转:“前天我去了趟市里,见到了丁小景。”

丁前友听到“丁小景”三个字,立马来了精神:“小景咋样?”

“他好着呢!”赵大宝又说,“我是和吴大亨一起去的。”

丁前友一愣:“吴大亨去干啥?”

“还不是为鱼塘的事。”停顿了一下,赵大宝说:“吴大亨是县政府招商引资的重要人物,吴大亨决定把投资放到咱村,把我们村打造成旅游度假休闲村。”

“那跟我这鱼塘有半毛钱关系啊?”

“你这鱼塘……”话说到一半,赵大宝又憋了回去。但他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对这口塘的艳羡。“这口塘了不得啊!我家祖上怎么没你这样的塘呢?”

丁前友似懂非懂地看着赵大宝,“我这塘就是养鸭子的塘,祖祖辈辈都养鸭子。”这么说着,又“哩哩哩”地唤起了鸭子。轻悠悠的风吹来,鱼塘水面泛起清凌凌的波纹,一群鸭子欢畅地游着,时而一头扎进水里,时而隐匿在荷叶之下;时而嬉水,时而静静地浮在水面。随着丁前友的召唤声,它们像泳池里正在进行自由泳大赛的运动员一样,齐刷刷地向丁前友面前冲过来。丁前友撒了把玉米面到塘里,鸭子们伸直脖子,欢快地啄起来,一层金黄玉米面眨眼工夫就被洗劫一空。

赵大宝对这群生机活泛的鸭子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临走的时候,又对丁前友说:“老丁,你再好好想想,这可是咱村的大事。”

丁前友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数起塘里的鸭子。一只,两只,三只……数来数去,还是没数清。就像以前一样,数着数着,突然有几只鸭子窜到前面去了,鸭子又乱作一团,就没法数了;要么就是鸭子在水中慢游的时候,他一排排地数,突然就忘记数到哪一排了,结果数字还是不对。也许是鸭子太多了,实在数不清。就像村里一拨拨的外迁户一样,都进城了,有的是搬到镇上去住了,好像外面到处都是黄金一样。这么多年,迁了多少户,走了多少人,他一时半会儿还真说不上来。就像他一样,偌大的院子,说空就空了,只剩下他一家———实际上,就是他一个人———守着这个院子。儿女都已成人,老大是个女儿,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大学生村官,原以为她会留在村里,好好干,结果一年都没呆满,就闹着要进城,死活不呆在村里,最终,和一个城里的老男人好上了。为这,他赌气不再去女儿家,女儿每年顶多也就回来一趟。丁前友有时候经常想,村子里为什么就这么呆不住人呢?这么多家庭外迁,这么多年轻人跑进城,这么多姑娘嫁到外面去,这么多小孩也都去城里读书,城里就那么好吗?

相比女儿,儿子丁小景倒还争气。小景大学毕业后在市里参加了工作,也买了房。丁前友曾到城里住过一年时间,那是小景强烈要求他进城的。他把鸭子转给乡邻,让其帮忙照看,说很快就回。其间,他隔三差五回来过几次,但小景说以后就住城里,还操心那些鸭子干啥?结果,他在城里呆得并不如意。儿子先后带了几任女朋友回家,那种尴尬,自不必说。最终他还是铁了心要回来,说再好也不住城里了,除非小景娶了老婆添了宝宝。然而事与愿违,丁小景已三十有三,至今未婚。为这,丁前友常常睡不好觉。小景回来劝过丁前友,让他回城里,说村里再好,毕竟一个人在这,生病啥的,也没个人照顾。城里就医总比村里方便吧?可丁前友比较执拗,死活不肯回去。见父亲把那群鸭子当心肝宝贝,丁小景气得把鸭子赶出老远,还用朝鸭子扔石块,鸭子“扑棱棱”钻进水里,石子落了个空,鸭子转眼又游了回来。

吴大亨回村的时候,村子里一片沸腾。作为土生土长的成功人士,作为竹园县招商引资重要投资人,这次回村,队伍浩荡。县长亲自陪同,分管招商引资工作的副县长、分管农村旅游工作的副县长、县招商局长、县水利局长,还有镇上的若干领导,十几台车,村子里围了好些人,热闹得很。

吴大亨一下车,就给乡邻们撒烟,都是好烟,好几块钱一根。乡邻们一一接过,有的喊“大亨”,有的叫小名儿,还有的直接跟着县领导叫“吴总”。吴大亨出门闯荡了这些年,变化确实大,人洋气多了,身板也宽多了,五官好像也比以前好看些了。

一干人说说笑笑地在村子里这看看,那看看,最后来到了丁前友的鱼塘边。丁前友依然坐在那里,手里捏着旱烟袋。不过他态度明显好了很多。头天晚上,丁小景专门打电话给他爹说了上头领导要来考察的事,千万不能刁难人家,更何况大亨子咋说也是同乡,不看僧面看佛面。赵大宝也专门找过他,说县上的考察组明天要来实地考察,只要不出意外,这个项目就百分之百地搞得成,要老丁务必顾全大局,全力配合!

看到他们一群人过来,丁前友连忙站起来。没等赵大宝介绍,吴大亨就一把抱住丁前友:“丁叔啊,好多年不见,您还是这么健旺啊!”老丁极不习惯,慌忙将旱烟扔在地上,嘴里不知说什么好。县长也主动过来和他握手,镇上的党委书记忙介绍说:“他就是这口塘的主人,村里的养鸭大户。市财政局那个丁小景,就是他儿子。”县长又把握住丁前友的手摇了摇,“了不起!了不起!难怪出人才,有这样一口好塘嘛!小景这小子,能文能武,前途无量啊!”丁前友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而且县长大人当着他的面夸着小景,令他心里无比激动,无比舒服。

他们一干子站在鱼塘边看了个够,看一气鱼塘,又看一气村子,县长和吴大亨私下里聊着什么,然后兴致勃勃地对大家说:“这么好的资源不利用简直是浪费。”他又指着鱼塘四周的村子,“你看这村子,多么得天独厚的条件呀!党中央提出建设新农村,我们就搞现代农业,把村子建成生态旅游休闲度假村。”吴大亨连连点头,“以这口塘为轴,发展乡村旅游,既观光,又休闲,前(钱)景无限!前(钱)景无限啊!”县长满脸笑意地说:“有吴总这位成功人士回归创业,咱们竹园就有希望了。”大家全都附合着“是啊是啊!”

县长高兴,信手摘来一朵野花儿,让招商局长去逗鸭子。招商局长是女同志,接过县长的花儿,把花晃了晃,放在水面,一群鸭子“嘎嘎”地赶来,逗得大家一阵好笑。丁前友也忍不住笑了。

县上的人一走,丁前友就给儿子小景打了电话,丁小景看起来很忙,没说几句就挂了。晚上的时候,小景把电话打过来:“找我有事?”

“今天来考察了,县长还提起了你。”丁前友觉得这是个好消息,有必要告诉儿子。

“都是些官油子,你能把他的话当真?”显然,在丁小景眼里,父亲还是个局外人。

“说你好总比说你坏中听吧!”丁前友对小景说:“吴大亨发的是哪门子财?县上那么多领导陪着他。”

“有几个钱就瞎折腾。我看休闲旅游成不了气候,城里有几个人愿到那去玩?”丁前友刚刚燃起的希望,被丁小景一瓢凉水浇灭了。当然,这也不算他的希望。他只是听到县长和吴大亨的对话,就觉得似乎是有那么一些希望。这希望其实与自己无关,但与鱼塘有关。可与鱼塘有关,就与他有关。

关于鱼塘,县上、镇上把任务交给了赵大宝,要他做丁前友的工作,具体补偿问题,由县招商局和吴大亨公司洽谈。但额度有个上限,肯定不能狮子大开口。领导说了,县上偏远闭塞,招个商不容易,要是漫天要价,把这个项目搞砸了,你赵大宝吃不了兜着走。赵大宝丝毫不敢马虎。项目协议还没签,他就开始挨家挨户做工作,据说这个项目涉及拆迁户二三十家,大多是把旧房子拆了,集中安置到新房居住,都是楼房,农民当然乐意。丁前友这口塘,才是唐僧肉。丁前友也知道他们要拿他的鱼塘做文章,考察的时候,县长和吴大亨都说到了这口塘。这是口天然塘,水从来没干涸过,这才是他们真正感兴趣的地方。

这口塘,自然也成了赵大宝最难啃的硬骨头。但没办法,这是政治任务,再硬也得啃。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冷不丁地扎到鱼塘来,和丁前友寒暄几句,慢慢地再把话题转向这口塘。丁前友并没提过分要求,他只要求两点:第一,这口塘用来投资什么?会不会毁掉填平?这是关系到鱼塘生死存亡的问题。第二,这口塘不管开发什么,都必须养鸭。也就是说,祖传的家业不能丢。对于这两点,赵大宝都不敢保证,他不是投资方,无权作决定。上报到镇里县里,也都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投资人是吴大亨,建设方并不是吴大亨。目前项目还没开工建设,至于以后怎么发展,那要看设计方案。因为没能得到满意的答复,丁前友并未答应把鱼塘转让出去。

直到后来丁小景回来,鱼塘的事才有了一些新进展。丁小景喜欢钓鱼,他在市里周边一些库塘都钓过。对于这一点,丁前友不止一次地责备过丁小景,说年轻轻地,为啥要钓鱼呢,那是老年人做的事,一坐大半天,会玩出病的。丁小景说你不懂。丁前友拿他没办法,只能随他。有时候,丁小景也会回来在自家鱼塘钓。比如清明、“五一”、国庆放假,时间充裕,他都会回来钓鱼。这也正是丁前友在塘里零星放些鱼的缘由。每次回来,丁小景都会约上两三个钓友,有时还有女孩子。记得丁小景第一次回来钓鱼,就带了两个女孩子。那时丁小景参加工作没几年,当时丁前友挺认真地观察了两个女孩子,觉得都不错。他悄悄问小景,哪个是?小景说哪个都不是,一起玩的。就是玩玩,玩玩而已。丁前友就不好再问了。

丁小景钓鱼的时候,丁前友也会坐在塘边,陪他们,看他们钓鱼。一边看他们,一边盯着鸭子———不让鸭子游过来,以免惊扰水中的鱼上钩。他们在这里钓的鱼都不大,十几公分长,大多是那种小鲫鱼,做汤还是蛮鲜的。除了钓上来的鱼可以当作下酒菜,鸭子也是他们必不可少的佳肴。丁小景从小鸭汤喝惯了,一回来就点名要喝。每次回来,丁小景都要带上朋友尝尝鲜鸭汤。鸭子是丁前友的朋友,他真是不忍心去宰杀,但看到儿子在朋友面前神采飞扬的样子,他只能忍着,去把他的“朋友”宰了。宰之前,他会纠结半天,决定宰哪只鸭。哪只鸭最调皮,或者最凶猛,他认为找这样的“朋友”下手,对其它的“朋友”是一种保护,一种关怀。为了他的“朋友”们,他必须做出选择。在捉住要宰杀的鸭子之前,他还会继续数他的鸭子,一只,两只,三只……有时候,好像数清了———明明是数清了,怎么又和上次数的不一样呢?这真糟糕。他继续数,一遍遍地数,每次数的都不一样,才区区一百多只鸭,怎么会这么难数呢?有时候数着数着,他就会懊恼,甚至还会捡起石块向他的朋友们扔过去。今天他照例数了数,好像是数清了,又像是没有数清。但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少了一只,的的确确是少了一只。少的这只鸭,已经煮熟了,摆在餐桌上,丁小景和那两个女孩子正在开怀享用呢!看着他们眉飞色舞的表情,你来我往地敬酒、喝汤,他心里五味杂陈。他宁愿小景能经常回来,最好是带上自己的女朋友,哪怕每周回来一次,他都愿意宰杀他的“朋友”,供他们享用。

小村的天响晴响晴的,风也柔柔的、暖暖的,吹到脖子上、腰上,就像一只只小手在抚弄。丁前友坐在鱼塘边,他瞅瞅天,天瓦蓝瓦蓝的,再瞅瞅地,地里跑着风儿,像飘着丝带,不时地把他撩一下,又一下。他惬意地抽着旱烟,这时候他又开始数鸭子。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赵大宝突然冒出来,把丁前友一脸的惬意驱散了。赵大宝开门见山地说:“项目书出来了,你这口塘保留,既不会挖掉,也不会填平。”

“那还养鸭不?”丁前友问。

“不养鸭,但养的是大玩意儿,你听起来肯定吓一跳。”赵大宝把嘴凑到丁前友耳边,生怕别人听到———“吴大亨说要养鳄鱼。”

“啥?鳄鱼?”丁前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鳄鱼。不过,不是海里的那种,是人工饲养可食用的鳄鱼。”

“我的天!”丁前友摇了摇头。

“吴大亨说要把这里搞成全市最有名的旅游休闲村。在这塘里养鳄鱼,你住的院子要建成五星级酒店,吃娱购一条龙,还要建农耕园,名堂多得很。”赵大宝滔滔不绝,“到时咱村就热闹了。”

“那我这鸭岂不是养不成了?”丁前友有些失望。

“怕是养不成了。”赵大宝又说,“不过,吴大亨说了,会给你一大笔补偿,买断你的鱼塘。怎么样?”

“好是好,可是我还是想要我的鸭子。”

“养鸭子值几个钱?”赵大宝瞥来不屑的目光。

“我们祖祖辈辈都养鸭子。”

“难不成你还要让小景养鸭子?”

“那我不管,但这口塘将来肯定是他的。”

“这塘,你到底同意不同意?”赵大宝有些急了。

“那得看小景的意见。”丁前友愣了愣,又确认似的说道,“毕竟这塘将来是小景的。”

有一段时间,赵大宝没再来找过丁前友,鱼塘的事似乎冷了下来,这反倒让丁前友有些不适应。丁前友与小景有过一次深度沟通,丁前友说鱼塘要是占了,可能就养不成鸭了。小景说鸭养不养没关系,不是有补偿款吗?拿着补偿款,不就行了。丁前友叹了口气,没好再说什么。

项目很快就要启动了,丁小景又回来钓了一次鱼。和他一起回来钓鱼的是一位年轻商人,据说这个人学过周易。年轻商人围着鱼塘转了一圈,看了个够,然后冲丁小景说:“好塘,好塘。”年轻商人声音很大,说这话时,丁前友听得一清二楚。年轻商人又说:“小景啊,这是天然塘,祖上传下来的吧!”丁小景“嗯”了一声。

“这塘不发人。”年轻商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丁小景一脸镇定,看不出丝毫诧异。倒是把丁前友吓出一声冷汗。“你说什么,这塘不发人?”丁前友绕到年轻商人面前,连声追问,“这塘为什么不发人?这塘为什么不发人?”

年轻商人没有回答他。丁前友倒吸了一口冷气,似乎觉得这人说得有道理。丁家守着这么好一口塘,却代代单传,到了小景这一代,好像不怎么景气,至今连媳妇都没娶,还不知道啥时候能传宗接代。丁前友有些着急,拉住商人的手说:“那你帮我们想想办法,这塘咋整?”

年轻商人怔了怔:“把这口塘转出去。”说着,向丁小景眨了眨眼睛。

丁前友弄不明白怎么回事:“怎么转出去?难不成要送给村上?”

“就是转到别人名下。”

“这么一口不发人的塘,谁会要啊?”

“可以转给我。”年轻商人乘势说。

丁前友愣了愣,“那得看小景意见。”

“小景,你看怎么样?”年轻商人问。

“爸,你觉得呢?”丁小景问丁前友。

“转就转吧,反正这塘又不是什么好塘。”

丁小景和这位年轻商人一起回城了。刚离开,项目协调小组来了一大帮人,来谈鱼塘的事。丁前友说鱼塘已经转给了别人,现在要找那个年轻商人。这下事情变复杂了。县上的,乡上的,村上的干部一拨拨地来找丁前友,说他不讲信用,故意阻挠项目建设。他们拿丁前友没办法,只好再找丁小景。

开工之前,丁小景又回了一次村。这次他是和吴大亨一起回村的,县长也跟着一起来了,还有那个年轻商人也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好几个人,看起来都见过大世面。他们一起在塘边转了转,一边看,一边说,说说笑笑,谈笑风生。看着塘里不时嬉闹的鸭子,吴大亨说,这鸭子挺可爱的。

丁小景提议说,今天这么多领导都来了,来个全鸭宴,如何?大家都说好。小景亲自下塘捉鸭子,丁前友也不好怠慢,慢腾腾地俯下身,唤鸭子,捉鸭子。一边捉,一边数,鸭子一只只地减少了,他的心像针扎了一样,很疼很疼……

记不得宰了几只鸭,村上找来几个堂客,弄了满满一桌子菜,一帮人吃得很来劲,酒也喝得很起劲。坐上席的是位高个子男人,很魁梧,很有气势,县长坐他旁边,主动站起来向他敬酒。丁小景也去敬了酒,敬酒的时候,嘴里还亲热地叫着什么部长,还说着“感谢关心”之类的话。那个高个子男人拍了拍丁小景的肩头,脖子一仰,杯中的酒一干二净。丁前友看到小景和高个子男人之间的举动,感觉他们很亲密,虽然他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什么部长,是干什么的,但从他对小景的态度看得出来,他对小景是欣赏的。这很好,他心里突然兴奋了起来。他忽然觉得小景是个有场面的人,敬了部长又敬县长,接着是那个年轻商人,最后和吴大亨攀着肩干了一大杯。吴大亨龇着牙说,没有你的支持,就没有这个项目的成功落地。丁前友听到吴大亨说出“项目”两个字,仿佛看到自家鱼塘里翻腾出一条条丑陋的鳄鱼,忽然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我的鸭子啊!坐在鱼塘边,看到鱼塘里剩下的那群鸭子,他满心的失落。“如果再坚持一下该多好!”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也不知道小景从那个商人手里把补偿款弄到手没?听说补了一大笔,到底有多少呢?”他似乎不在意钱,但现在除了在意补偿款,还能在意什么呢?

一阵喧闹声,丁前友回过头,看到丁小景他们一干人吃罢饭回到了鱼塘边。那个高个子男人主动和丁前友打了招呼,说都忘记敬老人家酒了,过意不去啊!说得丁前友满是感动。丁小景和他们有说有笑地走着,边走边聊,显然很开心。那个高个子部长要和小景比赛钓鱼,大家都附和着。看到此刻的小景,丁前友释然了。昨天晚上,他还给丁小景打过电话,他问小景:“这塘真就这么没了?”

丁小景没有说什么。什么也没说。

“这塘可是祖上传下来的,真的要在我们手上扔了?”丁前友无法掩藏自己难以割舍的失落。

丁小景安慰他说:“不就一口塘嘛,有啥大不了的。”

丁前友不甘:“听说这口塘补了十几万……”

丁小景在电话那边怔了怔,“放心,一分都不会少的。”

现在想起来,自己真不该在乎那么多。看到八面玲珑的丁小景,他真的觉得,一切都释然了。

开工了。村子里彩旗飘飘,锣鼓喧天,好不热闹。丁前友坐在鱼塘边,看着塘里仅剩的几只鸭子,眼里竟有些发涩。这些天,鱼塘里的鸭子一只只地减少。同村搬家什么的,他拎几只过去;哪家有生病了的,拎只过去;就连村上来客了,丁前友也送去几只。看着塘里的鸭子,丁前友突然觉得像翻日历一样。送出去的鸭子,不就像一天天消逝了的日子吗?日历一页页地翻过去,就像飘忽的幽灵,无根无系,无影无踪。一只只减少的鸭子,不就像村子里一间间消失了的土瓦房,不就像一拨拨外迁的村民吗?他们曾在这里埋下幸福的种子,却又去了另一个天地寻找幸福。他们存在过,却又像从没存在过……

赵大宝从鱼塘边钻出来,拍了拍丁前友的肩头。“还在侍弄你的鸭子啊!小景升迁了,当科长了,还是个要害部门的科长。”又说,“局里好几百号人竞争,最后小景胜出,是局里最年轻的科长。你应该高兴!”

丁前友脸上并没有惊讶的表情,他勉强挤出一丝笑。

鱼塘里的鸭子只剩下一只了,最后一只了。只有一只了。一只鸭,是孤单的,寂寞的,无助的。他把最后一只鸭子抱在怀里,抚摸着它,梳理着它的毛,小心翼翼的。最终,他还是把它宰杀了。他还从来没有单独为自己宰过鸭,这么多鸭子,一只只地消失,却从来不是因为自己。这最后一只留给自己吧!结果,他一块鸭肉也没吃,一口汤也没喝。他自斟自饮。独自饮着酒,竟醉了。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又出现在鱼塘边。他看到丁小景又带了一帮人,在鱼塘里捉鸭子,捉了一只又一只,然后在鱼塘边烧了一堆火,烤着鸭子。鱼塘里的鸭子已经不多了,他一只只数啊数,却怎么也数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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