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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记

2015-12-07张运涛

湖南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小北大姑

张运涛

从火车上下来,他哆嗦了一下。走的时候他还特意加了件羊毛衫,暖冬———报纸电视误导了他。再暖,也是冬天啊。

出了火车站,小北旋即被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方言包围。他喜欢听这里的方言,很软,像当地人喜欢吃的糯米糕。但他不喜欢其他任何地方的土话,硬生生的,拒绝外人的融入。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去南方时就是这种感觉,周围做小生意的人都来拉他,嘴里叽哩哇啦的,一下子就让他意识到自己身在异乡,像一艘孤零零在海上漂泊的小船,很是无助。

其实,小北的家离这儿并不远,只是中间隔了道淮河。河以前是阻挠,最近几年架了桥,河南北才通畅起来。也可能是习惯了,或者久了便隔阂了,小北有二十多年没来过这里了。

信阳到五里店,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这个距离小北有点意外,虽然他早就有过思想准备。他记得小时候去信阳,汽车像是咣当了一天才到。下车之前他还是警惕地拉住车门四下里看了一下,没错,前面有个站牌,像是被谁踹过一脚,向后仰着身子。还好,还能看到牌子上五里店三个字。

五里店,顾名思义,是一个小店,小集市。

为什么叫五里店呢,他长到爱问问题的年龄时,曾经问过大人。他们说,因为前进离五里店正好五里路。他笑当年的大人无知,一个小小的前进大队,五里店怎么会因为它命名呢?

这条公路叫312国道。国道好像是最近几年才起的名字,反正二十多年前小北没听人说过它叫312———也可能因为他当时还小。312没有穿过五里店,从街北头绕了过去。街是南北向的,道路逼仄,地上铺着砖块,两边的房子都是青砖小瓦。不过,那都是小北记忆中的五里店了,是过去。小北的视线被一排一排的楼房挡住了,楼房外面都贴着白的、黄的、蓝的墙砖———还有一些小北分辨不出来的颜色。肯定不只一条街道了,小北猜。他站在那儿臆怔了一会儿,狮河好像就在街道最南头,河对面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山。小北没想去验证一下自己的记忆,他急着赶到前进。

前进才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他本来可以乘信阳到高店的车的,但他不急,时间充足,从五里店走到前进是他早计划好的。前进行政上隶属于高店乡,但离五里店更近,不到五里的距离。小北希望从这段路程中能找回一些儿时的记忆,他知道不可能太多,没关系,哪怕一点点也值得。

国道两边都是沿路跑的两层或三层小楼。有家小百货,店名歪歪扭扭地写在一块未刷漆的三合板上,两条铁丝从二楼阳台的栏杆那儿吊着那块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板子;大众汽修店,可能是营业对象相对贵重,也可能是专修大众系列的小汽车,招牌要正规得多。一个可移动巨大灯箱,竖在大门前,要是晚上打开灯,老远就应该能看到;欢迎住宿四个大字分列在二楼阳台两边,一看就是个家庭旅馆,但没有名字,或者说欢迎住宿就是它的名字。楼顶上搭着两排晾衣架,上面全是白色的枕巾和毛巾;好多小饭馆都挂着信阳菜的招牌,看来,信阳菜在这一带还是受欢迎的;有的房子前面干脆就支了一个水果摊,或者在路边的铁皮火炉上放着一锅茶鸡蛋,热气缭绕着……反正,没有一家是闲着的。偶尔,也能看到只有一层的平房,房顶后面是更辽阔的虚空。小北努力回忆着那些一块挨一块的麦地,还有被树包围着的大大小小的村庄。到底是太久远了,无法成形。

就在小北正要后悔不该下车步行这一段路的时候,楼房之间突然空出一片。这空如此窄小,要是开车的话很容易错过。一条从国道上分出来的公路像是那些拥挤的小楼极不情愿趔身腾出来的一道缝隙,与国道形成了一个细小的丁字形路口。旁边照样竖着一个简易路标,陈堂村。对,前进改名了,小北最后一次来这儿的时候就改了。前进是那个特殊时代留下来的名字。

岔出来的路窄了一半还多,到底是县级公路。两边的树瘦高瘦高的,路更显挤了。村庄倒变化不大。小北还记得,第一个村子是汪湾,陈堂最南边的一个小村。他很高兴,自己还能记得汪湾的名字。这儿的人把村子叫湾———发音很轻,更像是wai。他们说,北方的侉子才说庄子。刚搬到河北的那段时间,小北很委屈,人家都叫他蛮子。在河南,余湾人又都叫他侉子。

汪湾后面的那条土路让小北兴奋不已。这条土路通向不远处的湖,老师讲渔夫和妖怪的故事时,小北总是想象着渔夫就是从这条路走到湖边打渔的,而妖怪正是从那湖里打捞出来的。路还是两三步宽,还是平崭崭的。就像小时候因为意外事故而停止发育的一条胳膊,过了三十年,还是一般粗细。唯一让小北意外的是,路像是地震时陷了下去,比两边的田地都低。这与他记忆中像坝一样的路偏差太大。

与公路比肩而行的是干渠,南湾水库的水通过它源源流到各村的田地。这条干渠给小北的童年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他在渠里逮过鱼,钓过黄鳝,有一次竟然钓出来一条蛇。公路西侧是大片的田,靠路的田里照例也建了一些房子,不过,稀稀落落的,不像国道两边那么势利。这儿的人沿路跑只是为了出来进去的方便,或者早知道这只是条乡村公路,沿路跑也没什么前途。

又一条东西方向的土路。路边上一座小房子,配电房。一点都没变。土路走不了两百米就是余湾。都没变,他心里又念叨了一遍,好像是在庆幸余湾不会跑、不会飞。

小北在这个湾过了九年,也可能是十年———大姑一家现在还在这里。小北站在公路上眺望不远处的余湾,顶头应该是个半月形水塘的一角,整个余湾就被这个半月形的水塘拥抱着。村头第一家的红色砖墙还能看得到———这家人很有钱,儿子做过高店乡书记。小北没有靠近它,他还不想去看大姑,他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本来他还担心路边会有人认出他,后来看看都是年轻人,才放下心。

接下来是秋湾。秋还是邱?搬走的时候,他还小,好多有关这里的疑问,都无法得到解释。上一次来这儿,差不多三十年了。

秋湾他不用担心,没人能认出他这个当年的毛头小孩。顺着从公路上分开的土路,他放心地走到秋湾的最西头,发现有两家住户的房子竟然跟他的记忆完全重叠了。一条小路,一池清水———现在虽然变成了污水,但大的格局未变,依然将那两户人家与村里其他人隔开。跟房子一样老的老头伛偻着腰,好奇地盯着小北这个不速之客。小北判断他应该六十多岁,乡下人总是比他们看起来的样子要小很多。

有个叫郭霞的,知道她现在嫁到哪儿了吗?寒喧之后,他问。

一条狗跑过来,冲着小北叫。老人殷勤地上去阻拦,滚滚!瞎叫唤,没看到我嘛。

狗似乎也欺侮他年迈,不太听话,只是后退了几步,照旧凶猛地叫。老人弯下腰捡了一块碎砖头,砸狗之前跟小北说,没这个人。

狗悻悻地走了。小北的失落并不比狗小多少。

没有叫郭霞的,老人似乎又认真地想了想。你说她小名叫啥?

小霞?小北猜。他想不起来郭霞还有一个小名。很多孩子的大名都是这样连根拔。

没有。老人让他进屋,像是为村里没有他要找的人表示歉意。没有叫小霞的。

小北盯着村子中间的那栋小院发了会儿呆。他记得郭霞就住在那儿,一个小院,几间房子。原本他很笃定的,但一连串偏离记忆的现实打击了他的自信心。

小北不情愿地返回到公路上。他的步子有些滞重,郭霞难道一直是他的臆想?

手机响了。老婆打来的,小北重新把手机揣回到兜里。老婆要是知道他来寻一个儿时的女伴,肯定又会骂他浪漫。

小北在深圳的一家小工厂奋斗了十几年,如今升做小主管,大小算是中层领导了。在深圳这样的城市,工资是通过不断地跳槽提上去的。但小北没跳过槽,他坚信他的忠诚会有回报的,虽然这回报来得有点晚。他现在的工资比一同出来的同乡要高很多,工作还清闲,王畈十里八乡的都知道他小北在深圳混得不赖,当主管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与其他主管斗心眼,设法让老板更信任他,笼络他手下的那些一直看不惯他的四川佬……

老婆也让他不省心,翻他的手机,控制他的零用钱,怀疑他跟厂里的小姑娘们乱来。这都是缘于中年妇女自然而然的危机感,他猜。他觉得老婆笨,现在他身体累心也累,哪有那心思?五年前他还真有过,不过也不是小姑娘,都是结过婚的女人。那几年他啥也不是,但活得充实,不像现在。现在他真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什么也不主,什么也不管。

小北这辈子,就像他车间里的那些机器一样机械地转啊转啊,没有个停歇的时候。这一年,也不知怎么了,小北一看到机器就会联想到自己。是的,机器,他就是一部机器,老板让什么时候启动他就什么时候启动,老板让什么时候关闭他就什么时候关闭。偶尔哪个零件出了故障,连夜修理,连夜试运行。反正,不能耽误生产。

女人的敏感很可怕。上周二下班回家,老婆问他怎么回来这么晚,又去哪儿浪漫了?小北坐到床上———出租屋放不下桌椅板凳,嘁了一声,浪漫?他一个家徒四壁的打工仔去哪儿浪漫?他没理她。老婆却不罢休,理直气壮地拿出一张过期的电影票,没有浪漫,这是啥?小北一怔,看场电影也算浪漫?小时候,为了看一场电影他经常跑到五里店或更远的地方,那也算浪漫?有时候,还会因为信息不畅,扑了个空。但小北心里很虚,看着老婆很受伤的样子,安慰道,人家不是闷了嘛。

他还真是和一个女人一起去的。女人叫大奶,半年前才进他们车间。来城里十几年,那是他第一次进电影院看电影。城里的电影院不同于乡下,富丽堂皇得看着就让人心怯。

大奶转到他们车间,他很庆幸。她是熟练工,有操作经验,也很麻利。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奶老是向他抛媚眼,从他身旁经过时,还故意用身体的某个部位蹭他。深圳工厂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女人比男人更寂寞。他们厂就有十几对已婚男女公开或半公开地住在一起,凑成临时夫妻。小北忘了大奶的大名,也跟着人家叫她大奶。大奶可不是年龄大,是乳房大。她也不生气,任人家大奶大奶地叫,好像还很骄傲。车间里好多人都有外号,小北的外号是石头,但没几个人敢当面这样叫。他从小话就少,但话一出口就很重。

上个月,小北特意查了花名册,大奶原来叫郭芳。这个普通的名字让小北一整天都恍恍惚惚。他想起了郭霞,他的小学同学。她真叫郭霞?———他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的记忆了。郭霞胖胖的———也不算胖,婴儿肥吧,他想。每天上学从她家院门前经过他都会叫她,两个人一起上学。要是她还端着碗在吃稀饭,他就靠着院墙等一会儿,一直等到她背着书包从那个小院里出来。那时候他是七岁、八岁还是九岁?记不清了。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村后的稻田,抄小路去前进小学上学。他喜欢她每天都洗得干干净净的脖子和耳朵。

小北没有拒绝和大奶一起看电影。大奶其实不漂亮,至少不是小北心目中的漂亮女人。他喜欢肉乎乎的女人,大奶有点偏瘦。他老婆就肉乎乎的,她是人家给他介绍的第三个对象。他现在才意识到,可能是郭霞影响了他对女性的审美。不过,他老婆现在可是胖得过了头,肉虚着往下坠,熟得仿佛一颗随时要溢出汁液的柿子。中年女人的胖,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庸俗。电影散场时,大奶几乎是靠在他身上出场的。那两坨肉,让他莫名地心慌气短。他又想到了郭霞。他以前也想过她。郭霞考上大学的几率太低了,能不能考上高中都难说。小北不记得她的学习有多出色。她嫁在秋湾了?他们那个年代,很少人有异地姻缘。她姐就是嫁在本村的。但那个老人的话似乎否定了这一点,嫁在秋湾他绝对不应该不知道。无论她嫁到哪儿,总要出来打工吧?说不定就在深圳呢。每次在街上遇到漂亮女人,小北总觉得她们就是郭霞。

他想回前进看一看,这个念头一天比一天强烈。老婆阻挠,厂里的中层领导请一天假,算上全勤奖,损失高达两百块。但小北下了决心,别说两百,三百也不心疼了,他一天都不想再在深圳待下去,一看到大街上车来车往就反胃,想吐。这倒不是什么危言耸听的话,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不能再忍受深圳没头没尾的车流人流了。他想离开几天,顺便回老家看看大姑。老婆知道他那个大姑,他穿的第一双皮鞋就是大姑买给他的,还有他的第一个文具盒,盒面印着长江大桥,一掀开就是乘法口诀表。老婆没有理由反对。出了那事,他再也没有回过前进。大姑他倒是见过几次,都是在葬礼上———奶奶的葬礼,爷爷的葬礼,父亲的葬礼……

田间的小路不见了,只剩下窄窄的长满乱草的田埂。小北脑子里始终有一幅清晰的画面,郭霞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稻秧青秀秀地围着他们,稻田里的水也是清的。他与郭霞的全部记忆就在这样的画面里。有时候,路上会横着一条在水里待腻了的蛇,吓得郭霞哇哇地躲到小北身后。

幸运的话,他们还会碰到绿军车。听说经常有部队去狮河的沙滩打靶,大孩子们手里的弹壳就是解放军叔叔从车上扔下来的。每次见到军车小北都会撇下郭霞,拚命朝公路上跑。他离他们最近的一次,他听到了他们大声地笑。没有弹壳扔下来,汽车太快了,一下子就飞了过去。

学校前面的桥还在,也缩了水,小得一点也没有先前的样子了。夏天男孩子喜欢玩水,喜欢从桥下面的桥洞里穿过。小北还记得老师和父母的责骂,但他不理解的是,这么小的一条小溪,自己为什么老是衣服被溅湿,或者干脆就摔倒在水里?

公路东边的干渠到这儿变成了石渡槽,悬在空中。渡槽的护栏很窄,他们常从那上面跑过去,练胆量。如今的渡槽像一截朽木,与土干渠勉强连在一起,看着仍让人心惊肉跳。

过了桥,又是一个蓝色的路牌,陈堂村。小北希望记忆中的柏树林还能与现实重合,哪怕依然是微缩版。没有,一棵柏树也没有,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开阔的田。柏树林曾经是前进的会场。有一次正开着会,主持人情绪上来了,让人捆住被批斗者,扔到过路的拖拉机里,拉到公社关起来。有一阵子躲地震,好像全大队的人都集中到柏树林里来了。地震好,要不是地震,大人能舍得把平日只有来客时才能吃到的咸鸭蛋煮给他们吃?毛主席的追悼会也是在柏树林里开的,每棵柏树上都挂了小白花。

学校大门本来朝东开,对着公路,现在改朝南了。对着公路的那面都建成了门面房,这也是小北预料到的。

天已经黑了———冬天的夜总是有点急不可耐的样子。这个时候小北才觉得饿,午饭吃得简单,胃里早空了。

一栋小楼的墙上用红漆刷了饭馆两个字,门却关着。小北敲门之前还替主人操心,怎么连名字都没有呢?比如红卫饭馆,哪怕陈堂饭馆呢。正想找下一家饭馆,门从里面开了一条缝,一个妇女伸出头,问他有什么事。

到饭馆还能有什么事?小北提醒似的抬头看了看那两个红漆字,问,晚上有什么饭?同时把门稍微推开了一些。

女人确实很忙,一只胳膊下还夹着个小孩。她听出了小北的外地口音,耐心地解释说,饭馆早就不开了。

小北赶紧问,附近哪儿还有?

妇女摇了摇头,没生意,都停了,只有五里店有。

小北着急了,忙问,旅店呢?他可是计划在这儿住上一夜或两夜的。

也没有,妇女又摇了摇头。原先倒是有一家,也不干了。

小北这才慌了,大路边上的陈堂会没有旅馆饭店?他记得陈堂很繁华的,像个小集市。记忆又一次错了。吃不是大事,去商店买包方便面就行了。必须得找到住的地方,他还不想去大姑家。说是来看大姑,其实小北根本没做好看大姑的准备。他甚至害怕面对大姑,害怕面对大姑家的人。

旅店倒是有名字,家庭旅店。门两边的墙上贴着很多小广告,家电优惠啦,收猪呀,婚纱摄影打折啦,改山墙啊……还有两张寻人启事,照片已经褪色,字迹也已模糊,只有那四个粗体标题字依然清晰可辨。小北正想凑近了看,屋里的灯劈头盖脸地亮了。他的眼睛被光亮刺得休克了一小会儿,再睁开时,看到房子里有张三条腿的简易饭桌,旁边道具般立着两个老人。饭桌上三个碗,中间一碗是菜,另两碗是粥。粥有点稠,菜是白菜炕豆腐。饭菜都是典型的南方人口味。很明显,为了省电,他们吃饭的时候没舍得开灯。小北定定神,语气恳切地问,能不能留我住一晚?怕对方拒绝,紧接着解释说,三十多年前我也是咱陈堂人,现在回来看看。老两口同时打量了小北一眼,点点头。

小北没敢跟他们细讲自己,大姑年轻的时候是大队的干部,这老两口肯定认得她。吃了两碗方便面,暖和多了。天黑透了,小北还不死心,想出去转转。外面到处都冷冰冰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他只好重新回到家庭旅社。

仔细算来,他最近一次来陈堂,是二十五年前。那一年春节,表哥去他们家拜年,在录像厅被人用刀捅死。小北一度以为那是一场梦,表哥只是在他梦里死了。等他醒了,表哥自然还会在的。他是醒了,表哥却没再醒来。两家从此结仇。也不是仇,只是相互不太往来。小北能理解大姑的心情,但他没想到,大姑与他们家的亲情还会这么浓。小北的父亲查出癌症的时候,想回老家陈堂看看。有什么看的?还不是想最后看看大姑。母亲怕小北不理解,电话里讪讪地解释,再说也是亲姐弟。这一见,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了。小北能不理解?他替他们租好车,让母亲陪着去。母亲后来跟小北转述说,离开陈堂的时候,父亲拉住大姑的手,泪流满面。姐弟俩谁都没说话,只是哭。回来才发现,父亲的袄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塞了几百块钱。

陈堂的夜静悄悄的,静得让人不放心。小北没想到这里对他这么陌生,连空气都是。到处都是藏着新奇的褶皱和角落,仿佛小北根本就没在这儿生活过。不过,他睡得倒很安稳,不像在深圳,整夜都有或远或近的警铃在响,消防车的,救护车的,还有警车的。早晨醒来时窗外亮堂堂的,他在床上臆怔了一会儿,翻看昨晚收到的几个短信。老婆问,晚上住在大姑家?同事问,家里有什么事吗?大奶也问,头儿,什么时候回来啊?

户外格外清冷。小北把手插进裤兜取暖,安全套还在那儿,上火车前他特意去药店买的。趁着周围没人,他把它们扔进路边的沟里。对,它们,一盒两支装不是它们?想得真周到啊,他为自己的欲望抱歉地笑了笑。

没有早点铺,小北只好在学校门口的小商店里买了一袋面包,一袋热过的酸奶。路上还没有行人,离孩子们上学的时间还早。他顺着一条土路散步。这条土路也比原来窄多了,不过还平整如旧。小北他们的体育课经常在这儿上,他记得接力跑时他老是接不住棒。

太阳出来了,虽然还是冷,但阳光灿烂,到底像暖冬了。小北没管住自己的脚,去了余湾。他抵制不了那种想看看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的诱惑。村头的那口水塘像是被岁月一点一点蚕食了,小得已经很不像话了,他怀疑是这几年村里人为抢宅基地把塘填了一部分。过去他经常跟人炫耀说,他游泳技术那个好,可以从水塘的一头一猛子钻到另一头。现在站在这个私人游泳池大小的水塘边,他为自己的大话羞愧不已。

村里的变化不像外面那么大,只是空地明显少了。虽然多出了很多偏房、小房子,但主房跟小北的年龄差不了多少,让他感到很亲切。小北还记得自己当时住在最后一排,邻居一家孩子多,但个个都擅长钓鱼摸虾。有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抓老鳖特别在行。

他凭感觉朝大姑家的方向走,心里暗暗希望大姑不在家,家里没人才好哩。路上遇到了几个孩子,在打闹,根本没有注意他这个外来者。小北相信没人能认出他,包括老人,只要他少说话。他的牙太特别,要是有人认出他,肯定是凭着这个特征。有一会儿,他停下想了想,直到确认自己身上再也没有其他什么特征了,才继续放心地朝前走。

大姑正在大门外扫地上的树叶。她怎么这个时候出来扫地呢?小北硬着头皮走上去。

大姑,他抱住大姑的一条胳膊。大姑,我来看您。

大姑平静地盯着他看,眼神坚定,但略显混浊。没想到,你会来。

周围有老人认出小北,过来跟他打招呼。

没想到,我娘家侄子会来看我。大姑七十岁了,衣服不算好,但很整齐。她身上有着农村老人身上罕见的优雅,小北暗暗为她骄傲。

进屋。大姑说,你表弟他们都不在家,晌午咱做米饭,吃鸡,可以不?

小北说可以,别太麻烦了,大姑。表弟一家都不在家,小北松了一口气。选择这个时候进余湾,小北其实并没打算留下来吃饭。

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大姑去做饭之前,又说,仿佛之前小北没听到她这句话。

屋里很干净,也很简单,连沙发都没有。表弟一直在外面修公路,常年不在家。大姑住在一楼东头,房间里陈设简单,就一张床,这倒是跟小北在深圳租住的房间相似。被子没有叠,不过铺得平展展的。这是大姑的风格。小北站到院子里,大姑家的暗灰色小楼历史悠久,与周围别致新颖的楼房形成对比。表哥出事后,家里的摩托车卖了,听说好长时间都没有一辆替代的自行车。大姑家就那样败了。

小北搬了个小凳子,坐到厨屋陪大姑说话。

大姑歪头看着他,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这是第几遍了?小北鼻子一酸,没忍住,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他头埋在大姑的一只胳膊里,大姑,我早该来的。

谁都不提表哥。小北本来想安慰安慰大姑的,但他实在找不到得体的语句。他向她汇报了自己的现状,有些夸大,目的是宽慰大姑,他没有辜负她的关心。但他又隐隐担心,大姑会不会由他的“辉煌”对比表哥的苍凉?

你那时候淘气,没想到现在出息了。大姑依然很平静,但话里的意思却似惊涛骇浪,好像小北真的做出了多么大的成就似的。

大姑,秋湾是不是有个叫郭霞的?小北趁大姑扭身去扯柴火的时候,问。

你忘了,我们两家是干亲。

干亲?小北有些惊喜。这一带流行干亲,两家大人关系好,就会拜干亲,过年过节互相当亲戚走动。

你跟她同过学?不等小北接话,大姑接着介绍。郭霞嫁到你们街上了,男的是一个木匠。

哪儿?再也没有比这更让小北意外的了。

你们陡沟啊,听说她在街西头开了家家具店。

天啊!小北没敢再问下去。老婆还真说对了,看电影并不浪漫,浪漫的是和谁一起看。回陈堂当然也不是浪漫,浪漫的是回陈堂找郭霞,并且发现这个郭霞原来离自己那么近。

街西头,挨着大桥,第一家。大姑生怕小北记不住。

小北知道那家店,家里的茶几就是从那儿买回去的。不过,他想不起来店里的老板娘什么样了。

她爸妈都死了,我们就来往少了。有一年,她男人来借钱,说是想趁木材便宜,存点货。数额很大,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可能是得罪他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大姑顿了顿,想起来那个男人的名字。

陈象木。对,男的叫陈象木。

陈象木。陈象木。小北在心里默念了两遍,他怕忘了。那个年代总有些游走的木匠,到谁家住上十天半月,打套桌椅或柜子。这是水一般平静的乡村生活里难得的涟漪,甚至在多少年以后还可能看到水波的余漾。小北家也住过一个木匠,打了一个老供桌。那木匠面相老实,心里却异常精明。陈象木也这样吧?这几乎是在外面闯江湖的手艺人共同的特征。陈象木来郭霞家打家具,见主人家的女儿端庄漂亮———郭霞不可能越长越难看吧?她那种家庭出身,不端庄也不可能———日久天长,小木匠生了歹意,想方设法勾引了郭霞。或者,郭霞偷偷爱上了小木匠,父母阻拦,两个人私奔了也说不定。小北更希望他们是私奔,郭霞应该成为这样的女人,为了爱,勇于打破常规。无论是哪种情况,郭霞应该还记得他,记得他老家是陡沟镇,虽然他想不起来从前进搬到陡沟时是不是跟郭霞有过告别。世界这么大,前进跟陡沟又隔了一百多里路,她怎么偏偏选择了陡沟呢?小北心里泛着得意。

吃饭的时候,老板打来电话。厂里这一段时间订单多,老板催他赶紧回去上班。小北正在考虑回陡沟的行程呢,他推说过两天,这边事情还没处理好———也确实没处理好。

小北给大姑留下一千块钱,没有提前给大姑准备礼物,想吃什么自己买吧。但大姑死活不要,一直追到公路上。

快上国道的时候,老远看到路边停着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小北心中大喜,正好可以打车到五里店,到信阳也行,反正都不算远。车里没有司机,不远的路边草丛里坐着一个中年人,正全神贯注地钓鱼。小北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嗓子,中年人肩膀抖了一下,转过身子,手指放到嘴边做了个噤音的姿势,然后站起来,朝小北走了几步。不好意思,我刚来,现在还不想上班。

小北有点替出租车司机不安,他对得起早晨出门的时候老婆煎给他的荷包蛋吗?这司机有点像他小时候,大人看着他背着书包出了门,说不定就开了小差,溜到林场或狮河边,闲逛去了。

剩下的路,还是像来时一样,没有勾出小北哪怕一丁点儿的儿时记忆。他开始自责,对大姑不应该像对家庭旅店的老两口。钱显外气,礼物才是心意。应该给大姑买件衣服,哪怕是城里老太太喜欢的那种俗气的保健品。

到了五里店,他又想起来忘记去看老宅子了。下次吧,下一次肯定不会隔这么久的。站台上空荡荡的,可能上一趟班车刚走。风比昨天猛多了,小北尽量贴着站台的挡风墙站。墙上涂满了乱七八糟的字、画,还有粘上去的纸条,并不比陈堂家庭旅社那堵墙干净多少。某某某喜欢某某———小学生的恶作剧;某某某,我先走了———他(她)怎么知道人家一定会经过这儿?两个人抱在一起的简笔画———如果下面没有李梅和张铁环两个名字,很难看出画的是一男一女;一串车钥匙,请致电3324299———是找钥匙还是自己捡了钥匙?小北抱紧双肩,他穿得确实太单薄了。身上没带笔,他想学人家找块红砖头代替笔,没找到。要是朝外面多走几步,肯定找得到,但他懒得离开这堵墙的遮挡。最最重要的是,他还拿不准要写什么。寻人启事?郭霞———管她是不是叫郭霞呢,李小北找你。李小北是谁郭霞还记得?郭霞,我是你小学同学李小北,请打下面这个电话联系我。再说了,贴在这里用处也不大,要是上午在秋湾村头写就好了。

站台上又来了个女人。女人好像没看到小北,一直在打电话,嘴被手机遮挡着。声音很低,但借助风势,女人的只言片语还是飘了过来。“嗯……我知道……爱,当然爱……你说么事?想……都想……”典型的信阳口音,带着舒适的尾音。好听。

女人意识到被偷听,走到站台的边上,背对着小北。

小北无趣,也拿出手机,打给老婆。今天回陡沟,一两天就回深圳。也就两句话,拉长说还能长到哪?挂掉电话,他突然记起陡沟街上还有一个同学,像是在卖电动车。翻开电话簿,对方的电话还在。

……还可以吧,老同学来买,一定打折……陈象木?没有,没这么个人……家具店?哦,是不是三木啊?……死几年了。电锯漏电,电死的……他老婆?哪一个……嗯,他结过两次婚,第一个老婆跟人跑了……好像是姓郭,我也搞不清。三木从河南边带回来的……对,好像是五里店那儿……她跟杂技团一个骑马的跑了。唉,那骑马的肯定是个老光棍,什么样的女人都愿意要……你不知道,三木那第一个女人胖得跟猪没两样,难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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